第二十四章
回校次日是星期四,恰逢数学单元测验,考试结果我是满分。谭班长见到我说:“你是货真价实的白专典型呀,本单元一节课未上,却考了满分。怎么说呢?心思都没用在世界观的改造上,只用于学习,警惕呀!”我听后反而心静如水。我知道他的用心,全班他最敢妒忌的人就是我。我实际上的人品和学习居上,给了他妒忌的由头;社会地位居下,给了他妒忌的勇气。如果我只具备后者,像垃圾一样活着,没有丝毫耀眼的地方,他们可能会视而不见,甚至任意践踏,根本谈不上有人妒忌,更何况是谭班长这样的“大人物”。我也试着尽量跟他们靠拢,但他们全都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且始终如一啊。因此,我也疲了,麻木了,任其自然了……
我同一天接到两封信,一封是北京的二哥写的,他一如既往地鼓励我,无论家庭发生什么变故,在校都要排除一切干扰,集中精力勤奋学习 ,始终立于全班甚至全年级之首,才有希望升入高中。另一封信来自一个乡下的陌生地址,这是我第一次接到乡下来信,心里顿时有了一种陌生的悲凉。信是父亲写的。父亲亲笔给我写信,这是我离家求学两年多来的第一次。父亲的毛笔字端庄清秀,就像他人一样,规规矩矩,温文尔雅,不力透纸背,不入木三分,不笔走龙蛇,不大气磅礴。做老实人,写老实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谦恭踏实立于纸上。父亲的信上说:“吾儿:不得不提笔给你写这封信。政府已将我们家下放农村,这是四清工作组决定的。四清是政治运动,谁也没有办法。我找过他们,说你祖母九十多岁,你两个妹妹还在上小学,能不能不下放。他们没人理我,还说不下放你们,难道下放城市贫民?下去好好改造,不要到处找了。看着你年迈的祖母,看着你年幼的妹妹,我只能怪自己命运不好,怪我们家庭命运不好。我大半辈子从未种过庄稼,下乡怎么办呢?”最后,父亲专门对我嘱咐道,“家已下放农村,做人时运难违,认命活在当下。望儿事事不必苦撑,一切顺其自然为好。当然,你若好好读书,不断长进,能逃过这一劫更好。”我失神地望着信纸,想起风雨飘摇的家,想起风流云散的家人,我双泪纵横。面前的信纸洇满密密麻麻的泪痕,泪水滴了干,干了滴。冥冥之中,我感觉自己站在风口,被一阵狂风卷得无踪无影。
原来,真是狂风大作,暴雨夹着落叶打得窗框都要炸裂了似的
回校当晚,我就去了陈老师的寝室。门关着,里面亮着灯。我正准备举手敲门,蓦然间,发现灯光映衬下的窗帘,已不是陈老师使用的湖蓝色,而变成了橘黄色。从灯影看,原来的灯管也换成了灯泡。我心里有了不祥之兆,立刻想起陈老师送我治病离别时的那句话:“等你治病回来,我可能已不在这所学校了。”我当时以为是戏言,原来陈老师早有预感。霎时,我情绪低落,神色暗淡。往寝室走,头脑里空空如也。此时雨丝如帘,蒙住了我眼睛,也打湿了我的心。路过吴校长的寝室,眼前,门与窗,只是一个黑黝黝的轮廓。
冬日昼短夜长,起床铃响过许久,寝室里还悄无声息。每早第一个打开房门的必定是谭班长。门轴在门斗里“吱溜”一声,就会听到他随口吟咏道:“冷飕飕兮黑墨墨!屎尿急兮不想屙!不想屙兮也得屙!”他一迈出门槛,我已紧随其后。不需多久,其余同学也陆续跟来,一齐奔向厕所,把憋了一夜的满腹废料倾泻一空。就是冬季洗漱,学校也不供热水,许多同学一触到冰冷的自来水,就放弃洗脸。他们便一边抠着眼屎,一边走向操场。知羞一点的,往双手哈几口热气,然后猛搓脸蛋,脸皮也会红润润的焕然一新,大家戏称为干洗。
下了早操,路遇袁小圆,我问:“陈老师呢?”她说:“调走了。”又问:“什么时候走的?”她说:“你离校治病之后的第四天。”我再问:“调到哪里去了?”她摇头,随即向我打手势,我跟她来到礼堂,墙上挂的横幅还在:热烈欢送陈佩缇老师奔赴新的工作岗位。文字读来热情豪迈,很是鼓舞人心。但袁小圆说:“那天,欢送会一切准备就绪,就是等不来陈老师。李校长急忙派谭班长去请,结果寝室里空无一人,锁挂于门扣,钥匙插在锁孔里。校工告诉李校长,陈老师已经走了一个时辰,是吴校长送的。”袁小圆说完无奈地看我一眼,说:“太惋惜了,好想念她!”她还告诉我,吴校长为了留住陈老师,和李校长争论好半天。她说,那天她从李校长寝室门口过,听见两人大声争吵。吴坚持让教体育的男老师去,李却说必须派陈老师,这是改造资产阶级小姐的最好时机,况且体育老师绝对不能走,而且说是领袖的教导。吴问,领袖的教导在哪里?李说,领袖教导我们德、智、体全面发展,而没说德、智、音、美全面发展。吴说,智育就包含音、美在内。李说,点明了的肯定比没点明,只包括其中的更重要。吴没有更多理由来驳斥李,只好沉默不语。袁小圆见我听得一脸的无奈,一脸的痛苦,便提醒道:“走吧,该上早自习了。”
我迟疑未动,一直盯着她,难受得都没心情把眼睛眨一下。她避开我的目光,拽直衣襟说:“陈老师人一走,她倡导的风尚和精神也不复存在,我们还是老老实实跟着别的同学学做农村人,把自己禁锢起来吧。”听了她的话,我心里苦笑一下,说:“不应该禁锢自己,你的条件那么好,该怎么活就怎么活,还要活得有个样子,不要把朝气蓬勃的美好形象束缚住,陈老师的风尚和精神必定靠你等传承。”她微微摇头,叹道:“可能吗?难啊!再根正苗红,大家都觉得穷酸光荣,都以传统和固守为本,我不可能出格呀!”去教室的路上,我边走边想,陈老师现身处何地?虽然让我牵挂,但与其继续在此受李校长欺负,还不如走了开心痛快。至于我们几个追随者,像袁小圆等,不该消沉的还是应继续昂扬向前。我嘛,如父亲所说,要活在当下,走一步看一步,学习是一定不能丢的。走进教室,大家正齐声朗读一篇课文,声音低沉而含糊不清,哪是朗读,倒像有气无力的念叨,如同庙中老和尚眯缝着眼念经。饥肠辘辘的我们,这已经是尽力了。快下早自习,谭班长和卢夫恭把我叫出教室。卢夫恭交给我一份材料:“这是你的入团申请,退还你。”我望着谭班长,他微笑一下说:“她现在是学校的团支部书记。”她说:“你的家庭出身本来就不好,又受过记过处分,这样的学生,在校是入不了团的。”我说:“你应该在我记过的第二天就退给我。”她说:“我那时还不是学校的团支书,况且,陈老师还在。”我说:“多谢你们操心,还记得我曾经向团组织靠拢过,又一个理想像肥皂泡一样破灭,好失败呀,心里觉得很是惋惜。”嘴上如是说,心里却恨恨的,四指掐着几张有些泛黄的纸片,欲将其撕得粉碎。谭班长一把拦住说:“留个纪念吧!一辈子的纪念。”我如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心不是凉了半截,而是凉透了:谭班长的话是在告诉我,我会永生永世不得进步,因此应该把这份入团申请留作一生的纪念?回到教室,我在入团申请书的第一页写道:他们不要我!自作多情!
从城里治病回到学校,就一直没有见到吴校长。后来还是袁小圆告诉了我,说是吴校长在区医院住院,什么病她不清楚。这个星期天,我仍然没有回家,九点钟我和值班的总务老师,一个烧火,一个上灶操作,做了一锅红苕焖饭,就着锈刀切碎的铁腥味很重的泡菜,吃了一顿美味早餐。饭一吃完,总务老师就对我说:“你去看书吧,知道你是个书虫,杯盘碗盏我来收拾。”我笑着说:“杯、盘、碗、盏,好有诱惑力呀,只有书中描绘的盛宴才有推杯换盏,美味佳肴,酒肉飘香。眼前……”下面的“穷斯滥也”还未说出来,我噎住了,觉得此话有思想问题,便改口道:“不过,虽然我们只能端土陶碗,吃红苕焖米饭,但也算吃的金银烩,高等享受。”红苕是金黄色,米饭是银白色,我把红苕蒸米饭夸张成金银烩,总务老师直翘大拇指赞叹道:“形象!形象!”他嬉笑道,“盛宴会有的,一醉方休会有的,美好生活会有的,拼命念书吧!”我心里说,姑且算为苦中作乐吧!便道了一声:“谢谢老师!”
回寝室随便抓本书就上街去区医院看吴校长。
我抱着书边走边看,脚像长了眼睛,很顺当地走过弯曲的石子路,走过几根石条搭成的小桥,绕过小街上卧在太阳地里亮翅的鸡和晒裆的狗,直到撞在医院围墙根一位老人身上才停住步。老人下巴上刺着几根虾米胡,一脸核桃纹嵌满尘土,正扯开大裤腰在布缝找虱子,双腿间的乱草丛里蹲着一把黢黑的茶壶,壶嘴折断了般垂头丧气地吊着。他一个趔趄站稳后,先是恨我一眼,接着转为笑颜,向我伸出右手喊道:“乖乖崽!馋肉了吧,来,拿回去,爆炒虱子,四个一盘。一盘换两支盘尼西林,给我两支盘尼西林,给队长打,队长发高烧。”他欲将手里的虱子往我脖子里塞,我在躲避的同时,恶心得差点呕了出来。一头钻进医院门洞,有熟悉的谈笑声敲打我的耳膜,一看是李校长和卢夫恭边说边笑走出来。在他们笑弯腰还未发现我时,我一折身返回来,在老人身后面墙而立。心里一面嘀咕宁愿养几个虱子,也不愿和两个领导迎面相撞,耳朵一面听老人吼道:“又回来了,真舍不得爆炒虱子?盘尼西林拿来没有?”我匆忙向老人摆手,扭头见他俩舍捷路走转路返回,朝一条小巷深处走去。找到吴校长的病房,护士正好在他屁股上打针,雪白的东西半球上,绽放着几朵褐色的如花一样的伤疤。打完针,棉签被护士随手扔在地上,然后用脚踢到床下,去和那些黄色、紫色的绵球为伴。吴校长提上裤子,束好皮带,显得很轻松,脸上的微笑特别真诚。他让我坐下,唯一一张凳子上放着一包点心,要坐就只有坐在床边。我有生以来,只进过学校医务室,对这样真正意义上的医院有些恐惧也有些忌讳。他看我仍然站着,便说:“我不怕打仗,就怕进医院,不怕印度鬼子,就怕医生。在部队住医院最长时间住过三个月。这次就是旧伤复发,已经两周了。”枕边有几本书,面上一本封面峻峭的岩石上挺立着一棵青松,一看就知道是《红岩》,我翻了翻,当放下手里的书时看见它下面一本竟然是《少年维特之烦恼》。吴校长说:“这些书都是你的。”我惊讶道:“是我的?不是。我的书我认识,哪一本多少页都说得出来。”他说:“陈老师送你的,好半箱,都暂时存放在我那里。”说到陈老师,思念之情油然而生,我说:“陈老师走得很突然,我正好不在学校,走时都未能见她一面,也不知她去哪里了。”他没搭理,而是拈了一个点心给我,说:“吃一个,李校长和卢夫恭送来的,说是代表学校师生看望我。才走,碰见没?”我只得说:“没碰到。门口有个老头光着髂裆抓虱子,他们肯定是嫌羞人避开走的。”说完,我把接在手里的点心又放回去。此时,吴校长正侧身去接护士递来的药瓶。他边服药边说:“那个老头是医院前任院长,后来被开除,疯了,只要是太阳天,他就在墙角抓虱子。”我问:“干坏事了?”他说:“一个地主崽儿来看病,发高烧,他把医院仅存的两支盘尼西林给他打了,崽儿的病倒是很快好了,可是第二天,‘四清’工作队的队长发烧却没有退烧针药。盘尼西林,顶级退烧针药,小医院很难分配到,特别珍贵。由于珍贵药品用给阶级敌人,延误了队长的治疗,院长的问题,就成为立场问题,政治问题。撤职开除还是轻的。”我“哦”了一声,自语道:“原来是盘尼西林惹的祸,难怪他念叨,给我两支盘尼西林。”又道:“医院的墙上不是写着: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吗?”话刚出口,马上察觉问题提得非常幼稚。果然,吴校长说:“对呀,不是实行人道主义,而是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多两个字,人道主义就不是随便实行的了。”我说:“都是生命,谁在前,就用在谁身上。”他说:“同样是生命,可赋予生命的意义却不一样。”再说下去,情感的背向就显而易见,只得自我解嘲道:“要是队长和崽儿得病时间颠倒一下就好了,那样,院长还是院长,医院墙角就没有一个抓虱子的疯老头了。”
这时,送来一个喝农药自杀的妇女,医院过道里嚷得一团糟。一个男医生刚把女人胸襟解开,听诊器伸进去,院长却一把将他扯走,吼道:“先把病人抬出去,等我的指示。”昏迷不醒的女人被抬出诊室,院长随即关上门,进入隔壁房间。吴校长的病房与这个房间的隔墙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洞口,里头有部手摇电话。我看见院长那两只肥硕的手伸进墙洞,慢条斯理地摇动电话要通了总机,他说:“请接李区长。”过一刻,墙洞里显现的一节身子俯了一下:“李区长吗?”口气亲昵而谦恭,“有个问题想请示一下。”对方是外地口音,音质洪亮且清晰:“请讲。” “向阳公社有个妇女偷队上的粮食,抓住被群众批斗了一场,回家就喝农药,现在在我院里,看起来病情非常危重,贼,救不救呀?” “偷盗的呀,家里什么成分?”“娘家是富农,婆家是中农。” “哦……嘁!救球啥呢,死了才好!”电话挂了。院长打开门,吼道:“王医生,开点什么药,让家属抬回去!”话音刚落地,院子里号啕声哄然而起。我心里一阵紧张,十分担忧妇人会很快死掉,痛哭流涕的孩子就没有了母亲。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凄楚中,我想向吴校长告辞,他却已经在隔壁房间怒斥院长:“你们都没尽力,就把病人拒之门外,你见死不救,有人性吗?”院长回击道:“救死扶伤,我有我的原则,你知道吗,院墙边捉虱子那个疯子,就是前车之鉴!”就在此时,一个人猛然窜到吴校长跟前,让他怔住了。“吴校长!你怎么在医院?” “是陈老师,”我喊,“是陈老师!”她看着吴校长,眼神也特别惊奇,惊奇之中还带着乞求和希望:“快请院长救救马嬢,她是我们学校的邻居,她才喝两口农药就被发现,能救活的。”他们说话之间,院长已经扬长而去。吴校长拉住那位王医生,王医生挣扎着说:“你们快走,别给院长惹麻烦了。”吴校长一把推开王医生,眼球机智地转动几下,高声说道:“陈老师,你和伊诗岚护送病人往学校医务室走,我打前站先去找校医。”他像回到了战场,旋风一样转瞬就不见了。我和陈老师把病人送到学校医务室,刘校医一切准备就绪,立刻进行施救。只穿着黄色绒衣的吴校长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哪像个刚才还躺在病床打针吃药的病号。驱吐、洗胃过后,病人脱离危险。家属要跪谢吴校长,被他双手搀起。此时,马孃已经睁开眼睛,她望着我们,脸色略带痛苦,暗淡无神的眸子,纹丝不动,眼眶里像装着一潭落满尘埃的死水。渐渐地,有浑浊的泪流出来,先是一滴跟着一滴,接着汇成细流,浸入整个脸颊的皱纹里。她没用手背拭去,就这样让它恣意流淌。校医递给陈老师一团纱布,她伸手要擦,被马孃挡开。吴校长说:“就让它流吧,泪流够了,人也就明白了。”陈老师眼角也有了泪水,她苦着脸瞥过吴校长一眼后,目光又落在马孃身上。吴校长数了一斤粮票和三角钱交与校医,让他送病人和两个家属上街去国营食店,每人吃碗面就回家去。陈老师从校医手里拿过粮票和钱,退还吴校长,对他,又像是对大家说:“马孃的行为看似不干净,马孃的心灵是干净的。我是她邻居,还是我陪她回去吧。”吴校长看了看退还的钱和粮票,疑惑不解地对陈老师说:“行为不干净,心灵干净?你说的话我听不明白。”她说:“这是发生在离你远,离我近的事,你少明白一点,少增加一点烦恼。”然后对他笑一笑。把吴校长送回医院病房,我就跟随陈老师上街去。才走出医院大门,吴校长追出来把我叫回去,交与我一封信,信是写给陈老师的。他把信交给我那一刻,一把握住我的手,并狠劲地捏了两下。这是我第一次被他握手,我知道了它的分量。信封有几点污渍,散发些微药水气味。正面只写着陈佩缇老师亲收,背面一行字是“一封想发而久未发出的信。”字迹新鲜,像才写上去的。我把信装在衣袋里,扣好纽扣,拍得严严实实,打算在恰当的时候交到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