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好象我已变成一个怪物,特别惹眼。半条命在家门前修他那辆脚踏车,还穿着那条“日本株式会社”尿素口袋缝的抖抖裤。人坐在矮凳上,趴一阵腰,就直起身咳喘片刻,已经十分地力不从心了。随着腰的一起一伏,裤子上,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的字样时隐时现。我经过他身旁,他把骷髅似的头转向我,我说:“冯哥,你这条从日本进口的裤子,真是世间独一无二的,舍不得离身呀!”他说:“五兄弟,你莫挖苦我!我问你,你老子被撵到乡下去了,你恨不恨?”我未马上回答他,只在心里揣摩:他想套我什么话?恨谁?恨打入另册的父亲?还是恨赶我家下乡的四清工作队?半条命向来是很狡猾的,如果我回答恨,他就会说我仇视政府;如果我说不恨,他就会说我不愿背叛家庭。左右都是悬崖,他光等眼睁睁看着我往下跳。因此,我针锋相对道:“资本家手里淘来的脚踏车,坏了就叫它灭亡,还修什么,想叫他东山再起呀!”他眼睛一瞪,两个眼球快要飞出来,喘嘘嘘说:“狗日的墨水喝得多,还收拾不倒你。蹲下,帮我上镙丝钉。”我给车子上好一颗镙丝帽,这时尿涨了,我说:“憋不住了,要到你婆娘的尿桶里屙尿呀。”他眉毛一拧:“别、别、别,快把你的小骚尿夹到尤木鱼家去屙。”他这样一说,我趁机跑了。
邮电所后面有个野厕所,我从那里方便完出来,看见门口墙上的绿色信箱,就想起该给陈老师写封信。可是,父母都不挣工资了,我变成穷光蛋,哪来八分钱买邮票?心情十分沮丧,进到所里随手翻看报纸,地方日报的一条消息惊得我拔腿就往尤姐家跑。尤姐正在牛圈拌草料,黄牛慢条斯理咀嚼着拌有麸皮的谷草节,见有生人,扬头瞪我一眼埋头又吃。尤姐问:“想起我了?街上只有半个家就想到我了?”我说:“不是。前几天在区公所街外边的井台上惹的祸,你没忘记吧!”她问:“怎么啦?”我说:“水牛在井口把大腿挫断了,废了,再不能耕地。说是那两口子对社会主义不满,有意伤害耕牛,定罪了,破坏农业生产,把男人抓了。”她沉默,脸色很难看。我又说,“还有,”她急忙插话:“还有什么?”我说,“还有,女人抱着儿子跳井了。”她撇掉手里的笸箕,发疯般吼道:“死啦?!”我说:“救起来了,都没死。井里的水只能淹到女人的胸脯,都被救了。但扣了顶帽子,说女人畏罪自杀,抗拒政府,威胁政府。”她的眼泪流下来,呜咽道:“造孽呀!罪过呀!我才该去跳井呀!”她取下墙上的鞭子,猛抽黄牛:“你也该去死呀,去死!去死!”在黄牛凄厉的叫声中,我夺过鞭子,说:“你当时是在为我出气,我惹的事,你该抽我才对。”看她一手搭在牛头上轻轻摩挲,一手抹着眼泪,我又说,“谁也预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要是有什么办法补偿那个女人该多好。”她眼睛一亮,说:“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兄弟,你别说了,别说了,我有办法了。”临到我离开时,她才问:“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我回答:“都登报了,我刚才在邮电所的报纸上看见的。”她叹息道:“亏心呀,我做下亏心事了。尤木鱼,你是人吗,不敢站出来!”我都走出好远,她又撵过来,特地交代说:“记好给你的老师姐姐写信,不知伤好些没有。” “好的,一定。”我回答得很中肯,好让她放心,也让自己安心。
回到这个空空如也的家,好不容易找到两张信签,我把它们写得满满当当的。一是问候陈老师的伤口愈合情况,并祝愿早日康复;二是讲述家里的变故,小镇现在的清静冷落,自己心里的苦闷。写好信封,就愁没有邮票。我把原先兄长们写给家里的信都找出来,选中一张旧邮票。画面是“喜鹊登枝”,邮戳盖在右上角,恰好与喜鹊的黑尾巴重合。我用橡皮擦去空白处的邮戳痕迹,刚要往信封上贴,小妹过来说祖母叫我,我急忙把信和再生邮票藏进衣袋。祖母交给我一角钱,用她那只有我们家人才能听懂的话,嘟哝着让我去为她买饴糖。祖母吃斋,不杀生。从不吃肉的她,每隔几天就买块饴糖吃,以补充身体的亏空。钱在手里,我心中有些动摇。两分钱的饴糖我买过,也有二指长那么大一块,可以解馋。祖母那里,就说路上遇见要饭的疯子,将大头抢跑了。如果这样,落下八分钱,则能堂堂正正地把写给陈老师的信寄走。走到门口,我的脚步沉重起来,再也挪不动,扪心自问:我怎么可以欺骗九十岁的祖母?这样做是要遭天谴的。我揣好贴着那张做过手脚的旧邮票的信,还有祖母买饴糖的一角钱,怀着复杂的心情,上街去遂祖母的“饴糖”梦,还要放逐我的那个心愿。
过了几天,路过腰栅子,见一堆人看热闹,听到有人吼叫说半条命骑洋马儿摔得爬不起来了。我伸头往里望的同时,对面尤姐赶着牛车经过,也正伸长脖子看。我俩的目光相遇,她一个手势让我赶快离开。跟着她跑到街尾,我们停下来,她说:“莫理那个龟儿,我不跑快点,众人叫我拉他回家,都是街坊,我不好推辞。”她突然兴奋起来,又道,“这次拉货,路过跳井的那个女人家门口,我从门缝里塞钱了。你猜,我给了多少?”我摇头。她说:“十二块!”她很高兴,很解脱的样子。我“哦”一声,心想,差一点就相当于我母亲过去一个月的工资,尤姐的善良和她的幼稚轻佻一样可爱。她又说:“我去看张屠户了。”我问:“身体好吗?没受罪吧?”她说:“我男人病了。”说时面带些许忧愁,“你张哥变了个样子,瘦得脱了形,脸像剐过一层,要是眼睛不转,就跟死人差不多。幸好眼珠子还在动,还动得怪模怪样的,动得我心里发慌,慌得我有些明白了,他是在想那件事,至死都忘不了贪吃,本来又吃不进。”我插嘴说:“都坐牢了,外面还有什么搁不下的事。”她没理我,接着说:“看着那死样子,我可怜他,就跟公安说,让我抱抱我男人,他都病成这样子了,就当我侍侯了他一回,要不,下回来,还不知见不见得成。公安不答应。我又哀求他,说拉一拉手也行。公安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背过身伸手去抓墙上一只蜘蛛。趁这个空隙,你张哥就扑拢我,紧紧勒住我腰,看着像死人,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劲。他在我肩头狠狠咬一口,说死了也值了。还对我说,要是他死了,叫我就嫁给、嫁给……唉,说我反正还没开……也就在这时,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公安吼一声,时间到。我就被推出房门。”我见她已经泪流满面,就劝慰道:“张哥会没事的,他能把你腰箍得缓不过气来,说明离死还有十万八千里呢,他肯定会坚强起来的。”她问:“你不想他死?”我一怔,然后点点头:“不想。”她苦笑了一下。
尤姐把黄牛栓在柳树上,说要同我一道去看我祖母。我问:“怎么今天想到看我婆婆?”她说:“你父亲在家我不敢去,他下乡去了,我突然想看九十岁的人长成什么样子了,很希奇的。”我说:“她认得张哥,不一定认识你。我婆婆还时常提起,张屠户人好,胆子又大,就是杀生如麻,要不得的。”她说:“对、对、对!快成仙的人说话就是准。”正说着,张端人和一个同样是老者的人来到我家门前,对着大门指指点点。他看见我,便问:“书痴何时回这里的?”我说:“才回家几天。”他说:“回家?现在不成其家呀,这里、这里,应该说才回这里几天。”说完与随行者相视而笑。我听他对身旁的老者说:“伊家这块屋基风水好,出了两个大学生,还有一个九十岁的寿星活起在。马上都搬走了,好多人争夺这块风水宝地,看谁能得手。你舅子做县长,给下属打个招呼便成了。”两人边说边察看周围景象。
突然邮车停在我们身旁,邮递员将一封信交给我,便骑车而去。尤姐问:“谁的信?”我随口答道:“陈老师的。”她问:“给你回信了?”我又随口回答:“回了。”她抓过信:“怎么信封上打了大黑叉?”我说:“不知道。”她转身扬起信,朝张端人喊道:“张老夫子,信封上打个大叉叉是什么意思?”张端人高声吼道:“毙了!”尤姐呵斥道:“你在谋风水宝地,莫说不吉利的话,你才挨枪子,老不死的!”两个老者反倒哈哈笑过不停。
手捏退信,我没告诉尤姐,因为用了废邮票,写给陈老师的信,还未走出小镇,就被退回来了。见了祖母,尤姐怕她耳背,高声问候:“伊婆婆好!”祖母一惊,说:“我耳朵又不聋,吼这么凶,你是谁呀?”我跟她悄声耳语道:“张屠户的女人。”祖母“哦”了一声,眼睛死死盯住尤姐,好一阵才扭头对我说:“小妖精妖气太重,怪不得你老子不愿你和她耍。她男人不是遭灾了吗?”我点头。尤姐问:“婆婆叽哩咕噜说的什么话?”我编谎骗她:“祖母问我,你男人是不是还在杀生。”尤姐依然高声道:“没有了。屠户这一辈子就是杀生太多,讨命鬼都追到牢房里去了。”祖母一听,又“哦”一声,起身便往里屋走,同时自语道:“我要躲开这个小妖精,怕她破了屋头风水。”尤姐看着祖母的背影说:“好奇怪啊!我看见她头顶有雾在绕来绕去。”我说:“不是雾,是仙气。”她说:“不得死的老妖怪。”
一天,我经过张端人的酒店后门,见他正躺在靠椅里看书。盖在腿上的毯子滑落地上,他欲趴腰去拾,我见状便一步跨进门槛,替他捡起来重新盖在腿上。往年冬日脚下烤的竹烘笼,已经换成火盆。旁边的木几上码着一摞书,面上一本为《官场现形记》,手里正看的是一本石版印的古书。他扬起书把封面对着我说:“虽说你是书痴,这样的古籍没有见过吧?”这是一本怪书,京都琉璃厂藏《地理点穴龙经》,清代出的,边角破损不堪,虫眼无处不是。我说:“没见过。但按书名字眼理解,它应该是一本阴阳先生看风水求饭吃的书。”张端人朝我翘起大拇指,微笑着望着我,脸上没有了惯常的冷漠。他说:“真是书没枉读,灵性之极,配得上与我谈经论道。告诉你,我多年来时常研读这两本书。”他同时指了指木几上的《官场现形记》,“一本教我看风水,找龙穴,为自己寻觅身后福地;一本教我认识官场腐朽险恶,官员卑鄙龌龊,以悟如何铺设安身立命之道。”我很感意外,问道:“学这些东西,今天用得上吗?”他淡然一笑:“官场玄机,古今同然,为官规则,大同小异,区别只在表现形式不一样。要想在这小小场镇,活得顺风顺水,你不洞悉中街那个乡衙背后的故事,凡事都会碰得鼻青脸肿,寸步难行。再说风水一事,我人已古稀,天远地近,要为自己谋块风水宝地,场镇周围的山山水水也偷偷察看过几遭,如果找到龙穴,我死后就葬在那里,图个儿孙发达。”我说:“你还盼望发达,我家都害怕发达。”他说:“我知道你说的意思,眼界差矣。你年少,阅历浅,哪知世道变化无常,风云莫测,遇事都要学会从长计议。一个人家,只要祖宅祖坟风水好,家势就能顺应历史潮流,国运昌则家运昌,自家的命运,就会和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丝丝入扣。要是风水不好,就会背时倒运,行事不顺,一败涂地。天下这样的例子,抬起眼皮随处可见。”我说:“全街人不是都说我家风水好吗?还不是照样下放农村。”他说:“没错,你两个兄长不是已经荣登高等学府了吗?你才十几岁的娃娃,不能叫眼前的现象让你短视。社会要发展,你们也会发展的。我听说你父亲时常教育你们‘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盅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他是让你弟兄三人把书读好,不要只看眼前,要看长远,总有登上仕途那一天。”我半信半疑,只默默地点点头。他说:“其实,风水好,后辈一切皆好。祖上如果葬入龙穴地,子孙自有黄金屋,子孙自有颜如玉,子孙自有千盅粟。这就是我的风水观,比你老子的读书观略高一筹。”稍微停顿,他向我轻轻挥手,“去吧,我还要读书呢。”我本想翻阅木几上的那几本书,见他脸色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漠,便悄声离开。寒假后半段时间,空暇时,我总忍不住要琢磨张端人这个人,要琢磨他说的话,要琢磨他看的书,要琢磨他家里还藏有哪些不为我知的书籍。甚至,更是苦苦琢磨在张端人走进他的“龙穴”地后,怎样才能把他的那些宝贝书籍,全部从那个只知酒肉味,不知读书香的“烧腊西施”手里弄过来。
这个原本屁股上同样不干净,却在小镇上活得如鱼得水,有滋有味的张端人,从此再没走出我的思维。
回到学校,心里总像有事一样不得平静。惦记陈老师的伤情,担忧吴校长还当不当我们的班主任,还代不代我们的语文课,而今他是学校里唯一一个器重我的人,如果失去他,我就没有了最后的庇护和怜悯,就将混得愈加悲惨。但我最终还是告诫自己,抛开一切烦恼与忧虑,理顺思路,集中精力,悲壮地走完初中求学路上的最后一程。
周一早自习,气宇轩昂的吴校长如期走进我们的教室,我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直接抽调我和另外一名同学,即刻创办教室后墙上的《学习园地》。按照学校要求,毕业班专栏的主题是“一颗红心,两种打算”,期期如此,要贯穿本学期始终。吴校长安排妥当便走出教室。看着他有着钢铁般坚强的背影,我很欣慰。无论怎么说,这个从战争里走来,带着一身弹痕,经过生与死的考验,刚毅正直的人,没有离开我们班,我心里确实踏实了许多。
这天下午出专栏,我的搭档去老师那里取彩色粉笔,回来他告诉我,路过校长室,听见两个校长在争吵什么,气势都很凶。他趴着窗子偷看,正看见李校长怒气冲天地将学校的公章撇在地上,公章旋转着滚到墙角才停住,他吓得扭头就跑。我问他真是这样?他赌咒说骗我他是乌龟。我信了他的话,心里瞬时黯然下来:如果他俩不和,我是吴校长的最爱,我担心李校长的余怒,会殃及到我的身上。我叮咛这个同学,老师的事不要扩散。整个下午,我心里都忐忑不安。
熬到次日中午,课间,我想到了卢夫恭。要知为何正校长当着副校长面怒掷公章,非她莫属。不知为什么,自初二下学期起,我如果想知道发生在李校长身边的那些事情,第一时间就想到卢夫恭,她是挂在李校长腰间的一把钥匙,只有她才能打开锁在李校长内心的秘密。我去了两处她喜欢呆的地方,都不见她的影子。尿急我去了一趟厕所,出来时却见她挽着袁小圆的胳膊迎面走来。到厕所的路是个丫字形,往左为女厕,往右为男厕。分岔之前男女生挤在一条道上,摩擦时有发生,面浅羞涩的女生都会主动避让因尿急脚步匆匆的男生。以前我曾几次遇见楚楚避让我,她羞红的脸色让我联想也让我悸动不已。可惜,这样的情景再也不能复还。我与手挽手的她俩恰好在路的岔口相遇,见卢夫恭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我急忙退到路边,与同时避让的袁小圆碰个满怀,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羞红脸拔腿就跑,我听到身后有人开怀大笑。一口气跑到图书室外的草坪里,让大脑重现碰怀的羞愧与尴尬,也回味那一丝隐隐的甜蜜。还未醒过神来,我的肩被人拍击,转头见谭班长笑着朝我点头,然后他快步去了图书室。开学后他有空就往那里跑,看来他要为脱去“草鞋”奋斗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