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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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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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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一十六章

我从未见到张端人正襟危坐的样子,偎在斜躺椅看书是他惯常的形象。冬天,脚蹬烘笼,怀里抱书;夏天,右手摇扇,左手执书。亚麻布白褂子的左边口袋里挂一只怀表,右胳膊腕上还箍串佛珠。唯有春秋最是爽快,右腿架在左腿上,一边看书一边晃腿,勾在脚尖的趿板鞋一荡一荡的,很是自在。

一进门,我见他两个眼球往上一轮,视线越过老花镜射过来。只一瞬,他又把目光飞快收回书上。大约看了还不到十个字,他再次轮了我一眼,一怔,马上摘下眼镜,慌忙将书掖在身下的毯子里,头仰靠下去,若无其事地闭上眼睛。这一幕,让我见证了他确实爱书如子,他是惟恐我来缠他的书看。走近他,我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张伯伯!给你道歉来了。”他的眼皮慢慢启开一条缝,挤出薄薄的一层微光瞄我一下,又闭上眼说:“你又没惹我,道什么歉?”我说:“尤木鱼把你的书抱走了,等于把你的儿子抱走了,我给你抱回来了,对不起!”他说:“我就晓得她是为你偷书,有福气呀!”我尽量避讳的“偷”字,还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了。他接着说:“你把书给我还回来,你爱书,但爱之有道,有点像我小的时候,不同的是,那时,没有女子为我偷书。”我说:“她很后悔,本来要亲自送回来,当面给你赔罪的,可是,她来不成了。”他一惊:“又偷什么啦,被人放了脚筋?”我回答:“不是,在油坊她吃了一把花生,被油匠扣住了。” 他“啊”了一声,停顿几秒,又忽地感慨道:“我说嘛!吃了一把花生?那是偷吃,偷吃公家的东西!把柄在人家手里,就由人家摆布。” 他摇着头,“油匠野蛮,野蛮啦!”我假装问:“油匠要对尤木鱼撒野?”他没理我,一面自言自语说:“美人,美人儿啊!” 一面起身到墙边取下手杖,随即用手杖指着我:“去,把书给我抱到书房,还告诉我夫人,我出去办事,前堂她听着点。”我听父亲多次说到,全街只有他把婆娘叫“夫人”,而且叫得亲切真诚,不是故意做派给人看的。他夫人在后堂打牌。我照他的吩咐办完出来,他已摇头晃脑走了好远。

神秘兮兮的老头,不知要去哪里,去办什么事,是不是和尤木鱼有关。我一路尾随,一路猜测。尤木鱼偷书,他已恨之入骨,他会帮她吗?他帮得了她吗?想起刚才他嘴里念着“美人儿,美人儿啦!” 还有全街无人不知的他十分珍爱漂亮夫人烧腊西施,我由此意识到,老头有怜香惜玉之心。果然,他已拐入去油坊的小路。

油坊门前吵吵嚷嚷,吼声一片。刚才离开时还门可罗雀,此刻却这样热闹,我有些惊奇。张端人远远站定,手杖挂在左手腕,从怀里摸出本书对我说:“我在这里看书,你去探个究竟,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然后过来告诉我。” 这时太阳从云层里拱出来了,暖暖的阳光照在一大群人身上,苍白的人脸和有的人棉袄胸襟上的那块油渍,成了一个个反光点,反射出的光线,晃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激愤的人堆里,起哄得最卖劲的是几个国营食店的成员,三十天晚上,半条命打飞的那几盘炒肉片,本该属他们的。身子里的零件好久没抹油了,还有这么大的劲。大家水一样往前涌,争着抢着看戏似的。油匠手握木杠横在门口,不停把人群朝外推。我突然从人缝里偷窥到拉碾子的是半条命而不是骡子,套绳勒进肩膀里,蹬起腿,头都快点着地了,碾子却吱呀吱呀慢悠悠地往前移。我心里好痛快,没想到这个地痞烂龙也有今天。就故意问其中一个街坊:“人比骡子劲大?”他回答说:“只剩半条命了,哪来的劲呀,是他做了烂事,三十晚上把食店的盘子打了几个,公家惩罚他到油坊碾一槽菜籽。”我觉得奇怪,又问:“是肉打了,还是盘子打了。”街坊回答说:“都打了,盘子在先,肉在后。盘子是公家的,肉是私人的,只有公家为公家出气的,没有公家为私人出气的。”另一街坊插嘴说:“经理说,肉都被人抢着捡起吃了,不管哪个吃了,反正没浪费。可盘子打得太碎了,补都没法补,这就是犯罪,就该惩罚。”提到经理,街坊兴致大起,说:“对了,经理和半条命的老婆经常哩格啷,不看僧面看佛面,为何不饶了他。”我这才明白,那晚在河堤他俩个应该是干够了丑事。另一街坊说:“还饶他?巴不得早点把他整死,眼皮底下就彻底清净了。”我急忙插话:“对的,经理肯定是这个心理。”街坊转向我说:“事情起因在你们身上,你家两个成员,两份肉,半条命本来就恨你家,又多他一份肉,更是恨上加恨,他不抢你家的抢谁的呀!这一抢一夺,好好的一桌子肉打了。狗日的,把我们也祸害了。”听了这话,我心里好不舒服,受人欺负,还要为人背过,真是天大的冤枉。这时,张屠户过来了。他前面兴冲冲跑着一个小孩,他跟在后面。街上的小家伙爱凑热闹,还爱管闲事,肯定是小孩给他通风报信的。近了我才看清,他手提一把杀猪刀,气昂昂的。随着脚步的加快,刀在两手间不停的换来换去,一副气极败坏的样子。大家立刻闪开一条路,让他很顺畅地冲到油匠跟前,他挥舞杀猪刀吼叫:“骚狗油匠,把我女人放出来,不放我就杀死你!”油匠胸口一挺,把本来横挡着人群的木杠抡起来,直指他的鼻子道:“我这里只有男人,没有女人!哪个小白脸偷你女人你找哪个!你跟我滚一边悄悄的,不然我一木杠就要你脑壳开花。”屠户倒退几步:“有人看见她在给你下苦力,才来喊我。各人女人各人疼,你欺负她,我就要和你拼命!”屠夫嘴里叫嚣,却眼含惊恐。他稍微顿了顿,忽又一跺脚,闭上眼睛扑过去。阳光打在刀锋上碎成光屑,溅在人的脸上刺得眼睛都睁不开。油匠单手挥起木杠追出来:“哪个都晓得你的嫩女人喜爱小白脸,还看得起我这个油锤?何处挨球何处养伤,少在老子门口耍泼。”屠户一口气跑到黄桷树跟前,一边挥刀猛砍树身一边吼叫:“砍死你!砍死你!”新鲜的木屑飞了他一身,“油锤,有本事你龟儿过来,你龟儿过来!”他远远地跳着骂着,油匠没再理睬他,渐渐地骂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

眼前的场景看得我目瞪口呆,尽管油匠的骚言杂语指向了我,但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兴致。看到半条命要死不活地拉着碾子,饿极了的丧家犬一样收紧的瘦弱躯干,哈一口气就可以化掉的样子,我如三九天喝了一碗热汤,心里暖洋洋的。我得意得早把张端人忘到一边。这时,他走到我身边,让我替他拿着手仗,双手反抄在身后,套在袖筒里,只有白净的手腕露出袖口。他抬头远视,镜片里滤过倨傲的目光。这是他闲暇时在店门前转悠的惯常作派。他昂头挺胸,走到油坊门口,一下立在油匠面前,镜片后边聚集的目光锥子般的直射过去。油匠见了慌忙放下木杠,满脸堆笑道:“张老先生今天有空到油坊来?真是贵客啦!”张端人阴笑一下:“真是贵客?你不烦我?今天我是来管闲事的。”油匠把他让进房里。张端人回头向我招手,我几步跟进去。油匠狠狠盯我两眼,随即又面带冷笑地收回目光。他陪着张端人边往里走边说:“正说这几天就到先生酒馆喝两壶呢,哎,狗日的上头催任务就像催命一样,等忙过这一阵再说。想起你那卤兔头卤鸭脚板,真是周身来劲,想女人也没这么想过,哎!真香啦。”张端人只听他罗嗦,始终没有开腔,他的目光在四处搜寻。原来摞在地上的油饼没了,全装进了木榨肚子里。转过两圈,不见尤木鱼影子,张端人侧脸看我,我轻微摆了摆头。尽管我俩交流的动作很细微,还是被油匠察觉,他得意地指着碾子对张端人说:“镇上的人一犯罪就弄来油坊惩罚,别人不也把我们都看成罪人了吗?你看冯烂药,就剩半条命了,还要咬铜吃铁,惹事生非,几下折磨死了,搁着个妖艳女人哪个享受啊!” “哪个享受?有头有脸的候着的呢,没有你的戏唱,快把我女人交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屠户摸进来了。张端人和油匠同时恨他一眼,他头一埋,不再吭气。有张端人在,油匠也没好再驱赶他,只是说:“屠户,没经过允许随便进来,满油坊堆的都是公家的吃货,谁也不敢打包票谁的手脚就是干净的,要是有个差错,莫怪我没把招呼给你打到。”油匠的话柔中带刺,而且也捎带堵住了想帮他说话的人的嘴。屠户顶他说:“你少拿公家的事吓唬人。我老子就是杀猪的,我就生在杀行里,是看着杀猪长大的,不是被哪个几句大话吓大的。我叫人把我手绑起来,再去搜我女人,你莫法栽赃了吧。”他顺手在地上捡节草绳,叫住半条命说:“你平时那么凶,拿给经理娃儿治住了?碾,碾个球!命都不要了?来,把我手绑住,绑完你就跑。”半条命边绑边说:“你莫讲这些逗小孩的话了,犯了事就该挨整。快去救你女人,我看见油匠把她绑在他床上了。”看着半条命剐骨脸上两个鼓溜溜的圆眼睛死盯住他,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屠户还缚着双手就往骡厩那边钻。他是赶牛车的,出去都住骡马店,他晓得牲口的主人和牲口的那种亲密关系。我当然不相信尤木鱼会被绑在油匠床上,那样她会与他拼命,就是拼死了她也不愿受这样的侮辱。我猛然发现起先还搭在围席上的几件油污的衣裳没了,我有些明白了,抬眼望着瘦高个的张端人。他进门之后一直端着架子没说一句话,这不仅是他的城府,更是他掌控着全镇唯一一家酒馆,这也是一种权力,酒徒们想撇开定量喝个醉,就必须拜倒在他脚下。我手扯他的衣角,下巴朝后门点点向他示意,他会意一笑,立即带我奔出后门。后门外有口水井,全街人都晓得,井水又清又甜,还冬暖夏凉,大旱之年都不枯竭,都说是口风水宝井。街上几个茶痴,泡茶都是取的这口井的水。尤木鱼的手本来就白,皂角水一漂,更是嫩白嫩白的令人愈加疼爱。衣服都快清洗完了,她抬头朝我微微一笑,抓起一件衣服的领子说:“这件牛皮厚得很,过来帮我拧一把。” 清悠悠的水挤出来,哗哗落到木盆里,溅起一个个小水泡。她捧起来,送到我面前让我吹,我还没吹,泡破灭了,她再捧起,再破灭,自己便哈哈大笑起来,逗得我们都笑了。张端人说:“看来你甘愿受罚,我算是白跑一趟。” 她一口接过去:“没白跑,还有花生吃呢。”她从地上拿起一个长纸盒,翻开盖,一头是花生,一头是花生壳。张端人对油匠说:“原来公家的东西只有你有权支配呀!小蛀虫!” 他手捻几根虾米胡,声调轻飘飘的,“你也别假公济私了,赶快给我把尤木鱼放了,我是专为此事来的。” 油匠连声说:“放,放,放。”然后对尤木鱼一挥手:“没事了,你走吧,衣服我自己晾!这都是看在张老先生的面子上,你自己知趣点。” 我悄声对尤木鱼说:“屠户在里面到处找你。” 她听了说:“这两个货都不是好东西,一个有了不顾惜,一个没有心都想烂了,眼都望绿了,都是蠢猪。还是小兄弟好,尤姐遭罪知道去搬救兵。” 她轻轻拍拍我的脸蛋,“叫尤姐,叫尤姐!”我没好叫,她嘟起嘴,假装生气,抱上纸盒就跑。油匠高声喊道:“哎,你还没向张老先生道谢呢。” 尤木鱼也大声叫道:“巴结呀,拍马屁呀,想喝人家的酒吧?我给你尿一壶,你喝吧!还是热的呢。” 油匠叹道:“放出笼子就咬人,一条疯母狗。” 我调侃道:“看来一盒花生是喂不家的。”张端人对油匠说:“你小看这个女人了。” 油匠摆摆头:“不谈她了。说到酒,我喉咙里就发痒。哎,张老先生,高粱酒来了给我带个信,红苕酒真难喝呀,本来就不如尤木鱼那泡热尿。” 张端人笑了笑没开腔。

顺便从后门离开,是情理中的事情。张端人却说:“我从前门来,就必须从前门走,君子不行小人之事。” 穿过碾房,张端人停住步,望着碾子却默不作声。一人拉碾,变成俩人拉碾。屠户在前,半条命在后。屠户肩上的绳子绷得笔直,还能听到轻微的嚓嚓声,半条命肩上的绳子却浪一浪的,显然在偷懒。屠户见张端人在看他,过来得意地悄声说道:“帮他碾完这槽料,半条命许我一碗红汤面。” 张端人问:“女人不找了?”他回答:“不要了。她偷人家的嘴,人家偷她的嘴,两不找,两不亏。” 张端人抿嘴一笑,这一次笑得很真诚,一点不虚伪。他对着我道:“那样的女人,这样的男人,绝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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