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从乌鲁木齐挤上东去的火车,按车票找到自己的座位,我被两个维族大汉逼在靠窗的角落,憋屈得无法转身。他们穿着花长袍,浓眉毛,大胡子,凶悍的眼神有些灼人,他们一边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一边不转眼地朝我看。我不躲避他们的眼睛,尽量从眼神去判断他们谈话时的心情,我感觉出他们不喜欢我坐在这个位置上,我选择主动离开。恰好我身边的大汉伸着脖子,和并排的两人座上的维族人打招呼,我过去做了个对换座位的手势,那人笑盈盈地拍拍我的肩膀同意了。刚坐定,上来一个维族姑娘,位置恰巧在我身旁。她对我嫣然一笑,便挨着我坐下,花衣服花裤子擦着我的身体,让我有了异样的感觉。可是很快,后排一个维族大娘过来要拽她走,她很不情愿地扭捏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维族大娘激动得跟她耳语了一大堆话,她还是离开了我身边的座位,她朝我招手致歉。换过来与我同座的是一个瘸着腿的汉族老人,
一番折腾后,总算安顿下来。看着塞满乘客的车厢,和车厢里表情各异的那么些生疏的面目,我突然怀念起来新疆时,疯狂爬车的那种感受,原来它是那样的自在,那样的诡异,那样的美妙,那样的刺激……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无拘无束的远走高飞,更是我的一次朝着希望奔跑,朝着陈老师奔跑,倾注着彻头彻尾的幸福感的追梦之行。而此时,失去陈老师音信的我,梦想破裂,希望落空,内心空虚。即便坐在风雨无忧的绿皮车厢里,也被苦闷、茫然和不知所措紧紧裹挟,心里生出许多担忧和牵挂,胸腔像被什么东西塞满,心胸怎么也开朗不起来。天下雨了,唏哩哗啦,有些大,有些急。车窗蒙满水雾,雨滴在玻璃上奔跑,被风拉成一行行细流,变成一串串泪痕,大自然在为我哭泣。身边的瘸腿老人,探过头来看我一眼,他是想看清我的脸面。我也扭头看他,见他一脸沧桑,身上的旧军人服装,满是补疤,领口袖口还露出洗毛了的线头。他咳嗽两声,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一个褪色的黄提包,翻出一套新中山装,抱在怀里,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平视前方。火车穿过一片树林,他听见不远处的厕所门“呵”地响了一声。他拐着腿很快进了厕所,转瞬间又出来了,换了一身耀眼的靛蓝装,还透着好闻的棉布味。他用心地把旧衣服叠好,放进包里,又将包搁回原处。慢慢地,从列车的铿锵声里,我听见他在自言自语,絮絮叨叨:“我为什么要做地下工作,我为什么不去和敌人面对面厮杀。我冤呀,我苦呀,为革命提供了那么多有价值的情报,都是提着脑袋干的呀!可胜利了,别人都是功臣,今天我却成了叛徒,成了特务,成了国民党,成了人民的罪人。说不清呀,上线死了,下线失踪了,说不清呀。我的过去不是一条尾巴,而是一面旗帜,是一面旗帜呀!我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冤呀!我冤呀!”他停住,站起身,原地转两圈,坐下,又开始嘀咕:“关我三年,审我三年,天天写交代。写着写着,我就写成了我的机智,写成了我的勇敢,写成了我的坚贞不屈。他们说我是叛徒在杜撰革命回忆录,反动。那个狠命地打呀!腿打折了,肉打烂了,灵魂打死了,做鬼呀!做鬼呀!”声音低下来,最后只看见两片嘴唇在动。我见他的背包外面拴着个搪瓷盅,伸手解下来,给他打了一盅开水,让他喝。他又站起身,原地转两圈,再坐下,开始喝水。无声无息,把水喝完,他的嘴皮飞快翻动,却没吐出一个字。我脑海里立刻跳出冤案、迫害、逃亡这样的字眼。他让我既辛酸,又担忧,仿佛觉得有无数警惕的目光在他身边盘旋。于是,我对他悄声说:“请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他顿时愤懑不已,吼道:“不平则鸣呀!我就是要把心里的冤屈说出来,见人就说,让大家都知道,我的过去不是一条尾巴,而是一面旗帜!”我一惊,随之站起来,却一眼望见火车进站了。是个小站,月台上很冷清,随着车门开启,上来几个浑身湿漉漉的民兵,都肩负着带刺刀的步枪。我很自然地挡在邻座前面,他反倒十分沉稳地说了一句:“别慌张。”然后将头扭向车窗。民兵们一双双锐利的目光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扫过,他们的身影最后消失在车厢转弯处。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挤出没有完全开启的厕所门,朝车尾急步而去,路过身边时,看见他灰色上衣的袖子和胸襟粘满星星点点的墨汁。转瞬,后面的车厢里有人喊:“‘眼镜’跳火车啦!”没人惊讶,正当大家麻木着时,火车开了。前面的车厢传来嘹亮的歌声,欢歌笑语充满虔诚的祝福和炽热的颂扬,与奔驰的列车发出的呼啸构成了时代的最强音。
天一直下着雨,火车跑过几个大站,身边的维族人几乎见不到了。车到宝鸡,瘸腿老人到站了。他对我说,他要转车北上,去北京找一个人,这个人对他雪冤很重要。临别时,他拍着我肩头说:“小说《红岩》不知你看过没有?没看过一定要找来看,记住里面那些牺牲了的和没有牺牲的革命的地下工作者。”这本书我看过两遍,地下工作者的宁死不屈,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但我没回答他,只望着他说:“祝你成功。”
我换乘了宝成线上的慢车。火车逢站必停,不断下人,不断上人。我身边的面孔总在变换,但不变的是人们胸前几乎都别着红像章,手里都挥着红宝书。反倒是我,这个没戴红像章的年轻人,被他人投来阵阵怪异的目光。我赶紧翻出《矛盾论》搁在茶几上,不时翻翻。每一次停车之后,都会给车厢带来一番新的喧腾。好在经过一阵连绵不绝的单调的车轮轰鸣声的围困,喧腾的人们很快就懒散困顿下来,不久就昏昏欲睡。也不知跑了多少时间,跑了多少路程,火车停靠在一个山间小站,突然被告知,前面大塌方,轨道埋在了半座山下,铁路全然中断。火车无路驰骋,躺在铁轨淹淹一息。此时夜色正浓,乘客们扭头望一眼漆黑的窗外,又闭目睡去。
车上的厕所关闭,文明出恭一并锁死。沉闷至天色微明,树林里、岩石下,到处是白晃晃的屁股。男人都伸着头,四面张望,不知在浏览什么景色,连蹲坑也不安分。把头埋在裆里的,定然是女人,有一种屈辱中的遮掩。听说恢复通车五日之内都难指望,我只好拿起背包,离开了火车。有人告诉我,越过山坳,就是川北一个规模较大的集镇,那里有通往我们县城的汽车。出走时队长说过,若找不到陈老师,又无处可去,我回去他还收留我,给我分口粮。而今穷途末路,还真应验了他的话,一语成谶,我诅咒鬼队长。
两间瓦房的汽车站破败不堪,我从满墙残缺斑驳的色彩里,发现关闭的大门的门缝上贴着一张封条,上面的印章是公社革委会的,查封时间在两天前。我既惋惜又气愤,身边几个同样来赶汽车的人,年轻气盛,几把撕去封条,还朝门上吐了几口唾沫。突然“昂”地一声牛吼,几个人惊了一跳,随即扬长而去。墙脚边的树上拴着一头黄牛,一个老者正在给黄牛梳毛,梳理得非常仔细。他朝那伙人的背影愤愤地说:“公路都是你们那些龟儿破坏的,自作自受!”他见我望着黄牛不转眼,对我道:“沿马路向东走四十多里,就到县城,那里有个汽车站,有去周边县、市的班车。”我这时的心思全在黄牛身上,因此没搭腔。这头黄牛跟尤姐那头拉车的黄牛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由此我想起久别的尤姐。丈夫入狱及死后,她与黄牛相依为命,我出走了,她更是这样。与面前的老者一样,她要给牛梳洗打扮,她要给牛喂草料,她要给牛饮水。起初牛亮鞭她害羞,她就抽打牛。后来牛再那样,她就不打它了,而是抚摩牛的额头,鼻梁和嘴唇,安慰牛。有时货装重了,牛上坡累,流眼泪,她也跟着流眼泪。她身边没有了亲人,牛就是她的至亲,她把牛当作了自己的儿子。也不知此时,她和她的儿子在做什么。或许闲暇在家,她细心地洗着她的衣衫,它安静地咀嚼着草料;或许正奔走在石子马路上,车上的货物被颠得东倒西歪,鞋底磨破了,脚被硌得血肉模糊。我想起尤姐和她的黄牛,心里就有了许多思念,不免难受起来,眼泪花花的好想哭。
走到川北这座县城,已是下午两点。小城整齐紧凑,两条丁字形的柏油马路,就是城区街道,道路两旁矗立着结构类同的房屋,格局很像我出生的小镇,只是所有的建筑和街巷放大了不止一倍,另外就是多了沿街的几十盏路灯。走在县城里,就像走在我出生的小镇上,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我在城边找到汽车站,告示牌显示,开往我们县城的班车一天一趟,早晨八点发车,错过这个时间,只有等待来天。看来,我还得在这座县城呆上一晚。好在兜里有钱,可以住旅店进饭馆,昂头挺胸地又做一回城里人。我闲逛的第一站是新华书店,想象它很大,楼上楼下堆着数不胜数的书籍。但应该是位居全县第一的这家书店,却是门脸很小的几间平房,书东一摊西一摊地躺在玻柜里,文学书籍只是固有的那么几本,尽管有玻柜罩着,上面还是落满灰尘,可见存放了许多时日了。浏览一番过后想想,我饱读过的书籍,装在我肚子里的小说、散文、诗歌,足以开很多家这样的新华书店。面对眼前的情景,思前想后,真的很是替那些消声匿迹的文学名篇巨著惋惜悲哀呀!路过县图书馆,我走进去,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坐在桌前像是在编写图书目录,她身后倒是排列着十几架书,但好多书架上,露着的是同等厚薄同等色调的书脊,看上去种类十分单一,没能给人百花齐放,琳琅满目的丰富感触。她没抬眼望我,就向我伸出左手,右手依然书写不止。见无动静,她说:"快,借什么书?借书证拿来,我忙着呢!"我试探着说:“你忙你的,我可以进去翻阅一番吗?”她见我拿不出借书证,且提出这样的要求,便再没理睬我。我怏怏地瞪大眼睛望了架上的那些书脊好一阵,只好尴尬离去。
一座砖瓦房的山档头,几个人围在一堆看墙壁上贴的布告。布告宣判了四个敌人的罪行,前三个打的红叉,是死罪,罪名都是投敌叛国,偷渡到与我们的祖国为敌的那些国家。看布告的人议论说是罪有应得。第四个没打红叉,不是死罪,我没细看就离去。围观的人也散了,走在我身后,有人惋惜地感叹道:“哎,只有那个叫祝一尔的怪名字的罪犯没死成!”我听了浑身一颤,慌忙回头走到布告前,专门细看这个没有死成的罪犯。真的是祝老师,一字不差,这样的怪名不会有重复的。他的罪证是偷渡香港未遂,判的死缓,依然命悬一线,阎王还站在他身后,想苦等他两年呢!看完他的罪行,我甚是震惊。记得之前在收容站重逢,他说只想在西北边陲,找个地方苟且偷生,慢慢把生命延续下去,怎么没过多长时间,就投敌叛国了呢?是他从遣返路上逃脱后,绝望之中的拼死一搏?我十分痛心,觉得眼睛已经湿润,难受得想哭出声来,轻声唤了一声:“祝老师!”就在我抑制不住悲伤心情,眼泪汪汪时,我被一个夯汉从身后紧紧箍住了腰身。夯汉左臂戴着红袖箍,十根粗大的指关节抠在一起,勒住我胸口几乎使我窒息。我不知为何遭到突袭,但许多已往的无辜遭遇提醒自己,无需诘问,我的一切辩白都会是枉然,只有尽快逃离才是最好的选择。挣扎一番反而被他搂得更紧,我便灵机一动,反手将右手里的包砸向夯汉的脑袋。我听见他的脑袋被包里书本的棱角砸中,发出清脆的响声。随着一声惨叫他松开手,我趁机拔腿拼命奔跑。身后“抓嫌犯”的喊叫声紧跟不舍。转过一条街角,我翻进一家院墙,躲在墙角竖耳探听外面的动静,直到追击声渐渐远去。
喘息一阵,天色向晚,周围一片寂静。原来,这是一所中学,墙上有一幅醒目的标语:走出课堂闹革命!我从敞开的窗户爬进教室,眼前是蒙满灰尘的课桌,黑板上“造反有理!!”几个红粉笔大字依然刺眼,两个感叹号,却像两把淌着鲜血的匕手插在那里。很久没上课了,校园里铺满落叶,生长着稀疏的野草,有点像人迹罕至的荒原。这让我想起玉马中学幸福的初中时代,想起陈老师陪伴我们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心里不免掠过一丝疼痛。黑夜降临,我该上街找旅馆投宿了,将要走出教室,就听见“咿呀!”一声门响。看校门,它依然关着。一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的影子,从这排教室的顶头晃过来,可能那里有道耳门,他是从那里进来的。男人走路吃力,可以听到清晰的咳喘声。他经过我跟前的窗扇时,停住脚步,让喘息平缓下来,再捋展衣服,掏出手绢擤尽鼻涕,一切妥帖之后,他敲开了隔壁的房门。一道灯光倾泻出来,照亮他衰弱的身子。随着一声问话:“票呢?”一个女人的影子闪现在门口。“票啦!丢了,票、票怎么丢了?”翻完所有衣兜,男人着急得直喘气,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女人的声音:“凭票呢,没票你回吧,回你的司令部,今晚刚好可以将息一下身体。”男人怒声道:“太难熬了,老子的女人,我该搞,你让开!”女人的回答,低沉缓慢,却棉里藏针:“她是你的女人不假,但你是清楚的,革委会对你们的夫妻生活,实行有计划的配给制,必须凭票进行,这有明文规定,谁都不可违反。其实,我认为这也是为你好,为你的身体健康着想。你有病,做那事,还是细水长流好。公社革委会主任多次强调,你的身体,你的健康,不仅是你个人的,更是属于我们整个革命事业的,属于整个造反兵团的。你听听,在这个问题上,必须严格执行革委会决定,我决不会渎职,如果我徇私舞弊,你我都会受到最严厉的处分。回去吧,少做这一回,你司令还是司令,我教师还是教师。再过十五日,带好票有请。”被称作司令的还想争辩,话未说出口,校门就被砸得震天响,有人高声喊司令开门。“日他妈,哪个龟儿不识相!”司令吃力地迈着步子,过去把校门打开。两个男子想挤进来,却被堵在门口。他们抢着嚷道:“周司令,有人报告,一个钟头前,在看布告的人群里,发现罪犯的同伙,一个把犯人称着祝老师的可疑青年,本来抓住了,又挣脱跑了。革委会命令你组织二十个民兵,全城搜查!”他一听,火了:“老子‘日票’丢了,女人搞不成,又摊上公干,今天怎么这么倒霉!”他一步跨出校门,推搡着两个男子赶紧走。临关门时,他回头甩出一句狠话:“鬼婆娘你等着,再熬十五天,两枪药一齐放,老子弄死你!”门碰得很响,但还是没盖住他气喘过后的猛烈咳嗽。隔壁门口传出女人嘻嘻嘻的窃笑声。一切平静下来,我的心却嘭嘭地跳了好一阵。我成了被搜查的嫌犯,不能到街上去了,只好继续躲在这里,做灯下黑。停了好一阵,把门验票的女人也走了。见女人顶着一头剪发,亮汪汪的大眼睛,端正的鼻梁,饱满的额头,丰腴紧致的身材,她让我猛然想起爬火车时遇见的那对母女,她就是其中的那位母亲。是她,就是她。他说过自己是一名中学教师。我摸出教室,踩了自己的鞋带,差点绊一跤,蹲身系“解放鞋”鞋带,发现脚尖前一张白色纸片。我好奇地捡起来,原来是一张票证。我无比惊喜,这是一个票证弥足珍贵,又无处不在的年代,我立刻仔细辨认,还真是一张像定额粮票一样的“夫妻生活票”。票面是油印的,蜡纸刻得十分清晰,字迹也非常漂亮。“夫妻生活票”的名字下,还有一个带括号的副标题“半月壹票”。票的下半部有两行注脚“当日有效,过期作废,例假顺延,遗失不补。”票上盖有革委会的公章。我见过各种票证,惟独没见过这种“夫妻生活票”。这张票就是刚才那位病司令的,他擤鼻涕掏手绢带出来,掉在了地上。我有点激动,难道隔壁住着一位供给制下的美人,凭票即可进入?正疑惑着,隔壁有轻微的抽搭声传出来,我很想去见识隔壁这个女人。站在她门口,不知为何紧张得脸红心跳。敲了三下门,许久,门只打开一条缝,一个模糊的女人头像在门缝里张望了好一阵,才把我让进去。还未进入冬天,女人就围条深红色的围巾,把整个脸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右额角有个小伤疤,在一绺头发里时隐时现。进去后,她一直靠在桌边背向我,不说一句话。背景是桌上一盏小台灯发出的幽暗的光。我惊奇地发现,灯影里这个女人的背影,美妙得让我心里唤起了对陈老师的记忆,难道靓丽的女人都被老天赋予了同一种神韵?我把“夫妻生活票”放在台灯照亮的地方,还没说出一个字,就感觉自己的脸红得发烧。台灯只照亮一小块地方,“夫妻生活票”在光线里特别扎眼,甚至显得有些强加于人的霸道。她一言不发,缓缓捡起桌上的“夫妻生活票”,闭上眼睛,将其撕成碎片。我一愣,难堪而羞愧,但马上掩饰道:“你误会了,我不会参与你们的私生活。”她随之转过身来,眼神里好像透着愤怒。我忙解释:“刚才门口发生的那一幕,我全看见了。捡到你们的票,给你们送回来,算物归原主嘛。我还告诉你,你那个周司令,他们要搜查的人就是我。”她怔怔地望着我,似乎想叫我说明白一点。于是,我把看布告前后发生的事情给她说了,顺便多说了几句我和祝老师的事。原以为她听了会仔细询问我,不再沉默无语。但她听过后,仍然什么话也没说,拉我到椅子上坐下。环视眼前,屋子里安了一大一小两张床。大床像许多家庭一样,供夫妻同床共枕用的,靠在屋子左边,小床单枕窄被,孤独地靠在屋子右边。静静对视之后,她仍默不作声,我觉得有些尴尬,便无话找话说:“你是这所中学的老师?”她微微点头,只有眼睛露在外面,看不出面部表情。不管她是否愿意听,我接着说:“我上初中时,我的班主任陈佩缇老师,也是一个女老师,身材像你,眼睛也像你。她还教我们音乐和美术。这一晃三年多过去了,可惜,我们再没见过一次面。”她定定地望着我,还不搭话。在不太明亮的光线里,我都看见了她额角的伤疤在抽动,眼睛忽然一闪,有泪水嵌在眼角。我心里略微有些惊奇,一定是她在专心听,不忍心打断我的话,因此总是沉默。我说话的兴致再度提高。我说:“她是我遇见的最好的老师,也是我遇见过的我最喜欢的女子,我心里时常想,我这一辈子,要是有她,真好!”我望她一眼,希望她揭去脸上的围巾,看见她真实的容颜,但她面对我的,始终是一双含泪的眼睛。我停不住嘴,又说:“可惜,三年前分别后,我一直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到处找她,还担惊挨饿,爬火车,走荒漠,找到新疆她父母家去了,总也找不见她,连点影子也找不见,我好苦闷呀!”我的话彻底感动了眼前这个女人,先前嵌在她眼角的泪水,不住往外流。我的眼睛也湿润了,哽咽着有些语塞。她背过身拭泪,然后找出一封点心,倒了一杯开水,放在我面前,终于吐出三个字,声音伤感得我差点没听清:“饿了吧。”我感激地看她一眼,用眼神感谢她赐与我晚餐。她很有耐心地看着我把点心吃完,见我连掉在桌上的细渣都拈来吃了,“吧嗒!”一声,从她眼里又落下一串泪珠,掉在我的手背上,然后她死死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很温暖,也很慌张。我赶紧抱起杯子喝水,一边喝也一边放肆地看她,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像在叫唤一种饥渴。我恍惚看见了她的灵魂和肉体,在舞蹈,在呼喊,人不由自主地就坐过去,挨在了她的身边。她终于说话了。那种喃喃的絮语,那种口音,听来有些熟悉。但说出的话却十分陌生,又让我否定了那种熟悉。她说:“我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做过了,打上烙印了,不纯粹了!”她眼里燃烧着火焰,汪满泪水,“可你还是个少年,童男呀!”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你的眸子清澈如初,没玷污过,一眼就看得出来,还像画里一样。”我一怔,问:“画里一样?什么画?”她没回答,只顾说:“你还年轻,今后还有女人等着你,还有许多好女人等着你,耐心等吧!”不容我再探问,不容我非分之想再延伸,她抢先道:“睡觉吧,该睡觉了。”她把小床上的被子和褥子,铺在隔壁教室里拼好的课桌上,让我睡在那里。做这些事情,她一直把围巾捂得好好的,惟恐它散开。临离开,她拍拍我的肩头,意思是让我睡个安稳觉。一切安排妥当,她转身出去,柔软的腰肢一闪,有一种似曾见过的姣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