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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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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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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七十章

我脚踏着这片土地,已经送走了一千一百五十六个早晨。不管是朝霞满天,或是晨雾弥漫,不管是和风细雨,或是雪花飘零,它们每天都以崭新的面目,在我睁开眼睛的一刹那,走进了我心灵的深处,让我永生不得忘怀。今晨,我就要离开这片土地。没想到,这第一千一百五十七个早晨,这个清朗的早晨,这个瑰丽的早晨,它是来送别我的。我站在山坡上,晨曦描绘出我背负行囊的瘦弱而坚挺的身躯,晨曦也铺满逶迤的山路,让它带着我走向远方。翻过一道岭,就看不见我住过的那个小院落了,看不见小院角落里挂着铁锁的那间老屋了。心里就十分难受,眼泪忍不住直往下流。

路两边是色彩斑斓的草丛,几只觅食的斑鸠,被我急促的脚步惊飞,落在前方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可一眨眼之间,又腾空而起冲向坡尖。当我走到斑鸠再次飞起的地方,一个人意外地拦住我的去路。在以往,我遇见过许多意外,头脑里也产生过许多幻觉,但较之此刻的意外和幻觉,它们都是微不足道的。此刻的我,泪眼朦胧里,看见了陈老师,她奶着孩子,袒露着胸怀立在我面前。眼前的情景,让我始料不及而彻底崩溃。这粗俗的形象举止,使她过去那些叠印在我头脑里的一帧一帧美丽图像轰然倒塌。我凄厉地喊叫道:“陈老师,你怎么这样了!”一个声音响起来:“我不是陈老师,我是薄荷!”这个自称薄荷的女子,倏地将我惊醒,我眨眨眼,抖抖脑袋,陈老师的脸面不见了,和她脸面重叠在一起的,果然是同样美丽的薄荷。我问:“薄荷,你早已远嫁重庆,怎么会在这里?”她说:“我男人在武斗中战死,丢下儿子和我,没依靠了,还是这里才是我的家。”我说:“薄荷,我走了,要赶路,没时间安慰你,你要坚强些。”我话音刚落,薄荷就做了个奇怪的举动,她迅速把孩子放在旁边的草地上,还来不急扣好衣扣,坦露着乳房,一仰身躺在路中央,伸展修长的四肢,像一幅秀美的雕像。她对我说:“我不让你走,我愿意做你的女人,如果你不答应,硬是要走,要么你就从我身上踩过去,要么我把你按在身下,完成做夫妻的那个事情。”我说:“薄荷,你别胡闹,我们不可能做夫妻,快让我走。”她一跃而起,几把就将我按倒在草地,反身骑在我腰上,动手解我的裤带。就在我仰面拼命挣扎时,我听见了咳嗽声。头顶的岩石上,薄荷娘腆个大肚子站在那里,眼睛朝下死死盯着我。我一惊,鼓足力气,一掌掀翻薄荷,挺身而起,拽紧裤腰捡起行囊,钻进路边的荆棘丛跑了。身后,薄荷凄厉的哭喊声,传遍漫山遍野。


第四部 乱世情痴

第四十五章


我站在亘古奔流不息的涪江边,接受艄公的检验。

身边的纤夫,裸身子,大骨架,黑皮肤,如一个个活生生的现代猿人。艄公几把扒光我的衣服,羞辱得我赶紧将鲜亮瘦弱的身子缩在地上。他把我提起来,拍拍脊背,又拍拍屁股,说:“杀来吃全身也剔不下几十斤肉,手臂不如纤索粗,卵尻子没有麻雀蛋大,这哪能是出苦力的身胚!拉船?坐船还差不多,退掉!”纤夫们听了都忍不住一同发出讥笑声。艄公去旁边航运站办公室退人,我心里反而一阵窃喜,若不要我,正中我的下怀。当他出来时,手里却拿条毛巾,他扔给我,让我像其他纤夫一样骑在裆里当裤衩。他说:“主任说,人不可貌相,松潘狗倒大不咬人,或许你是个金钢钻呢?叫试用三月。”我心里暗淡下来,默默地跟着大家回到船上。

九月的涪江异常美丽,澄碧的水,绵软的沙滩,溜圆的卵石,嫩红的芦花,很像名家手下的一幅生动的水彩画。但我没有心情欣赏,拿在手里的书,也只看了两页便扣在胸口上。躺在船舱里眼前尽是陈老师的影子,想把影子变成真人,中间隔了千山万水。这是需要何等的时间和毅力去丈量去爬涉。时不我待,天气不容我怠慢不容我畏缩不前,九月是我最后的期限,如果错过这个时间,严寒会封锁那片疆土,那追梦的行程就要一直延迟到明年夏天。这太遥远了,我会在等待中急疯,我会在等待中变成一个即使我们见面她也不再认识的怪物。

第二次出航,就很不顺当,才拉了十几里水路,船就搁浅了。艄公恨我一眼,挥起竹篙砸在我面前的纤索上,爬行的纤夫们都被晃了个趔趄,我和前面的那个人特别惨,差点跌到江水里。艄公指着松弛下来的纤索吼:“蠢货些,谁日鬼,力都是散的,捣什么乱,滚下去背船!”一长溜的纤夫直起腰,都扭头朝后望,希望不是骂自己。我身后传来埋怨声:“自己舵没掌好,赖我们有毬用。”前头那人侧过脸来说:“有意的,撵你呢。”果然,艄公又吼:“新来的,背船,灾星!文屌屌的也想吃这碗饭。”我不懂怎样背船,但又不得不去。我边往水里走,边向后望。没人同情我,只得孤零零地走到船舷下,按照“背”的意思,背靠船身往后抵。真如蚂蚁撼树,船纹丝不动,岸上一片嬉笑声,笑声里夹杂着“书生一个”、“混饭吃找错地方”等字眼。我有了被奚落被侮辱的悲愤,泪水涌出来,我埋头让它滴进泥水里,不想让艄公看见。这时,我身后说话一针见血的那位汉子喊了一声:“都是死人啦!”喊完就奔过来,紧跟着又来了三个纤夫,和我一起将船“背”出浅滩,进入深水。那个好心的汉子一掌拍在我肩上说:“别理他,有一身臭力气就小看人,蠢猪。”我们正要爬上岸,艄公呵斥一声,大喊:“别慌,船底下有人!”大家惊奇地返身回去,都在问船底的人在哪里?江水带着旋涡擦过船身奔流而去,在固定船身的竹篙边,果然匍匐着一个穿灰色制服的男人,围着篙荡来荡去,竟然没被流水卷走。艄公伸出黑碳似的手臂指使我说:“还是你,新来的,去把他背上岸来!”这一次,我不再俯首帖耳了,必须跟他计较一番,他成心赶我走,我正好趁机激怒他,促成我尽早逃之夭夭。不,是扬长而去。于是,我胸有成竹地说:“头儿,你说这是个活人或是个死人?”他嘴角掠过一丝冷笑,说:“是死是活用得着你操心,我指派你把他背上岸,你只管背就是了。”我说:“这明明是一具死尸,是死尸就牵扯命案,是命案就应保护现场,你叫我去趟浑水,居心何在?”他愣了一下,说:“你崽儿反了,还教训起老子来了。我问你,流水还有什么现场?”我说:“有,现场就在死者身上。”为了进一步刺激他,只好强词夺理。他说:“今天就非要你去背,有问题我负责!”我说:“谁负责不是你说了算,法律又不是你定的!”他怒吼道:“公检法都砸毬了,还法法法的个屌!”我说:“任何时候,人要心中有法,对法要有敬畏,你不讲法我讲法,我去报案啊。”我往堤上走,艄公跑过来,朝我扬起巴掌:“不服从命令我扇死你这个崽儿!”我喊:“船霸!你敢打人,你就违法,违我心中的法!”这时,好心汉子将我拉到一边说:“报啥案,别去!现在的淹死鬼都是运动中畏罪自杀的,谁管?船家有忌讳,你初次见到不懂得,遇见‘水老二’要就地掩埋才吉利。”我听了依然倔强道:“我就是不背!你开除我也不背!”艄公眼睛一瞪,吼道:“好!当着大家的面,我现在正式宣布:开除这个崽儿,马上就滚!”马上就滚,等于他同时宣布,我既不用背淹死鬼,又不再爬河滩当纤夫了,我可以离开这里,去追寻我的梦,实现我的梦。想到从此我就自由了,受人指使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心里高兴得只想歇斯底理大叫几声。

我坐在河岸,看着大胆的好心人去背水鬼。他割开缠在竹篙上的死者衣服,勾下腰把水鬼拽上肩,一口气背上岸掼在沙地上,这情景让我心里有些悲凉。两个纤夫刨好坑,把死者放进去,他们发现他的灰布裤腿上,一边写着一行字,其中一人大声念道:“我不是国民党特务,我愤然以死雪冤!”我听后十分惊诧,脚不由自主地就迈过去。走到跟前一看,本来就有几分恐惧的我,险些吓得魂飞魄散,眼前这张凝固着庄重、坚强和怨恨的脸,虽然惨白得毫无血色,还稍微有些变形,但我还是辨认出来,他竟然是我们在玉马中学朝夕相处三年的李追校长。我大叫一声:“李校长,怎么会是你呀!”我惶恐万分,我悲痛万分,眼泪涌出来,忍也忍不住。我记起卢夫恭给我的信上的那句话:李追的父亲解放前夕逃亡台湾,他是暗藏的国民党特务。这位信仰坚定的年轻校长,到底还是没有逃出革命运动的汪洋大海。他的死,让我最先想到的,是玉马中学三年里,他对学校的日夜操劳,他对师生无微不至的关怀,还有课堂上他那绘声绘色的答疑解惑。我记不起他对我的轻慢,记不起他对我的歧视,记不起他对我的伤害,这一切都随眼前的江水流逝。我不想他的死悄无声息,我不想应该记住他的人而将他永远忘记。我要告诉卢夫恭,李追已死,你不应该抛弃他,他不是国民党特务,他不可能是国民党特务,他的心灵里始终装着你,装着一群莘莘学子,装着祖国未来,他是一个称职的人民教师。但,他死了。在这里,我替你,替玉马中学的同窗,也替我自己,用我一双卑微的手,捧起金色的沙子,捧起银色的卵石,将他掩埋。在这千里江堤上,在这不为人知的角落,让我们尊敬的老师,尊敬的校长,在此长眠。如果你愿意,明年春天,我带着你,你带着思念和遗恨,到这江堤上来,那时,江岸鲜花盛开,你采一束,我也采一束,扮着不同的角色,带着同样的敬仰和哀思,我们共同将鲜花献予他长满青草的墓前,然后深深地向他鞠躬。我觉得,我们应该这样做,也不知你同意么?你愿意么?

我掩埋了李追校长,在坟堆周围,砌了一圈碗口粗的卵石,恭恭敬敬献上一把野菊花,并且叫自己记住这段江堤。

船走了,艄公掌着舵,纤夫们背着纤,默默无声地从我身边过去,每一个人,都丢下悲戚怜悯的眼色。我知道,这不仅是为死者,也是为活着的我!

回到城里,第一时间去了新华书店。店里挤满买红宝书的人。我找到一本地图册,躲在角落里,翻到全国交通图,寻找从起点县城,至新疆陈老师父亲所在兵团的路线。我掏出本子和笔,悄悄将沿途的主要车站和城市名称,做了详细记录。并且还画了比较准确的宝成线、宝兰线和兰新线的走向图。刚描好图,就听到有脚步声过来,赶紧藏好本子。可还是被店员发现。她说:“偷书,拿出来!”我说:“错了,我不是偷书,我是抄书。”她说:“我都看见了,你还狡辩。”说着手伸进我怀里掏。搜出的却是个本子,她打开看见我记的路线图。就问:“记这干啥?”我说:“学地理知识呀。”她想一把撕下那两页路线图,被我阻挡,她警惕地睁大眼睛:“莫不是想偷渡到苏修?投敌叛国?你一定是个坏人!”我说:“爱都爱不过来,还叛国!给我戴这么大顶帽子,压死我了。”她指着本子:“证据都在眼面前,还犟嘴!”我从背包里翻出《矛盾论》和《实践论》,如实对她说:“你看,我经常读领袖的书,必然是热爱领袖,热爱国家的。”她仔细检查过两本已经翻得满是褶皱的领袖著作说:“你还伪装得很像呢!”我一个字也没再说,无心与她辩驳。她很快把我赶出书店。


第四十六章


第一次远行,兴奋过后就生出担忧,因为身上的钱和粮票都支撑不了两天,用完之后,后面的路程怎么办?我想,也只能边走边看了。从县城坐了几个小时汽车,就到了宝成线上我所在地区行政公署驻地的火车站。第一次见到真实的火车,第一次听到火车真切的吼叫,感到十分亲切,重新燃起生活的激情,对此次西行也坚定了信心。我缺钱,只象征性地买了一个大站的车票,先坐进车厢再说。就这样,身上也只剩下两块五角钱。为了保险起见,我把三张救命钱分别夹在书里,因为小偷不喜欢偷书。车厢里很安静,车轮铿锵有力的节奏声,告诉我它正载着我奔向远方,我只管尽情地享受速度给我带来的快乐便是了。

坐在对面的好像是一对母女,她们睡着了,紧紧依偎在一起。母亲酷似陈佩缇老师,明媚的脸上满是甜甜的笑容。我想,这一定是幸福家庭里的一位幸福主妇,疲劳的旅途中心里还这般甜美。我没见过陈老师睡着了的样子,想象得出,梦乡里的陈老师,肯定至少是她这个模样。我身边是位老者,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身泛白的卡几布中山装很整洁,没有一点污渍,也没有一丝褶皱。左胸别一枚领袖像章。从映在车窗玻璃的影子看,他的左脸有一道略带血渍的伤痕。身上没有烟味,食指和中指也很干净,未有烟熏的痕迹。他一直在看报纸,看得很仔细,面色始终庄重肃穆,似乎报纸的内容并不能牵动他的情绪。我猜测,这不是一个资深的老干部,就是一个满腹学识的中学校长。他让我想起含恨死去的羊县长,也让我想起在我心里永不磨灭的玉马中学的老校长,他们是立在我心中永不倒塌的两块丰碑。我拿出《矛盾论》,记不清这是第几遍阅读。之前读过后,我懂得了矛盾是事物发展的源泉和动力;懂得了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的发展过程中。矛盾的双方既相互依存、相互转化,又相互排斥、相互对立,这就是矛盾的同一性和矛盾的斗争性。由于我始终处于被人支配的地位,活得比别人都艰难。怎样将这些理论运用于实践,使我这个带着烙印的人,能够像活着时的张端人那样,如鱼得水般地活在当下,这就需要我多读《矛盾论》,再结合《实践论》,用以解决我生存中的这个难题。身旁的老者轻轻撩起书的封面,看过书名,微微朝我一笑。这是同坐之后,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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