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壁缝里可以清晰地看见尤姐家门口发生的一切,声音也听得很明白。一群人仍然是戴着红袖箍,打着红旗。奇怪的是,一个革命派还手执一个灯笼,明晃晃的,上书“司令部”三个字,特别显眼。涌到门口,黄牛伸长脖子长啸,然后低下头,直晃动角上的两把刀。见此情形,一些人吓得退离台阶,其中一个被叫做司令的带领一支队伍冲进屋去,榨油匠跑在最前面。顿时,我听到堂屋里争吵激烈,有人高喊尤木鱼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破鞋,是咬伤革命造反派的坏分子,抓去游街!尤姐那清脆明朗的喊叫声响起来,我听到了她要控告的呼叫。这时,有人惊呼:“司令!有反革命,有反革命!伟大领袖的头像被反革命摔坏了!”听见司令呵斥大家安静。接着,就听到尤姐在愤怒控告闹派头头榨油匠的两条罪状。尤姐口若悬河地揭露一完,立即就把顶着伤口和石膏碎渣的头颅伸到司令眼皮下。司令和身边的人一看,大惊失色,立刻就听见众口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王富贵,伟大领袖万岁!屋里的革命形势发生逆转,尤姐处于了优势地位。过了一阵,司令带领革命造反派,押解着还在挣扎辩解的榨油匠王富贵离开尤姐家。走时,司令特别安排那个挑灯笼的护送尤姐去卫生院看伤。顶着一头血迹,和满头满脸白色石膏粉的尤姐,胜利地微笑着喊:“感谢司令!感谢革命群众!”
大约过去一个钟头,尤姐回来了,仍然带着一脸笑容。一进门就喊:“兄弟,榨油匠连夜押到县监狱去了,真是大快人心!”我光听未语。看着她过分激动的样子,联想到陶片上的血迹,还有地上的陶片残渣被她收拾得不留一点痕迹,以及领袖在造反派心目中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坚定信念,我总觉得事情的真相不应该是这样的。我问:“闹派头目榨油匠用领袖头像砸你,瓦罐是如何破烂的?”她说:“推搡时摇落下来摔烂的。”我问:“当时石膏像放在什么地方?”她说:“好像也在柜子上,唉,莫问了,像审坏人样!”她不耐烦地打断我,我只好沉默起来。过了好一阵,她又有些不忍心似的,凑过来悄声道:“给你说实话吧,我咬住榨油匠小拇指不丢,他才抓起黑陶罐砸我,石膏像才是推搡中摇落下来的。不让领袖上,能镇住造反派吗?”我说:“你这是真正的颠倒黑白,是诬陷!”她见我生气,愣愣地望着我。望着望着,眼泪就下来了,她泪眼婆娑地说:“他强奸我,你不同情我,反倒为流氓说话,你、你也快成流氓了。”我耐心解释道:“侮辱领袖是重罪,有意辱骂和破坏领袖塑像,都要以反革命论处。如果这样,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就没了,人生自由就没了。”她擦去泪水,嘟起嘴,仍然不服气的样子。我也知道,榨油匠这个闹派人物,他伤害了女人最不该伤害的脸面和自尊,是应该受到惩罚和谴责,但也不至于使用诬陷的手段。能挽救这个人的,也只有尤姐了。这句话,我没说出来,我不知如何劝导下去。我想到了做人的原则,想到了做人应该真诚善良,应该懂得礼、义、廉、耻。油匠无德,尤姐不应该这样,她必须去还原事情的真相。但看到尤姐头上的伤口,还有遭受油匠强暴时脸上留下的泪痕,更想到尤姐是个孤独的女人,唯有那条拉车的黄牛陪伴她,这个强势面前的弱者,我最终还是流下了同情和伤心的泪水。
这个夜晚,尤姐真心留我,她说有一种念头,埋在心里,多少年了,早就生根发芽,应该是开花结果的时候了。我告诉她,果子有很多种,酸的,甜的,苦的,涩的,难咽难消化的果子,最好不结。她恨我一眼,脸色变得很难看。
回到家,已是深夜。母亲担忧地说:“我好怕呀,怕你不回来!她就是想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不能好得不明不白的,做人的规矩是千万要讲的。”我笑了,说:“妈,就因为我是你儿子,绝对坏不了规矩,你放心。”
屋外凉爽的风,从那些壁缝钻进来,带着几分匆忙,母亲说:“谷子勾头了,成熟了,不知什么时候开镰。”我说:“可能就在这几天,不早了,妈休息吧。”母亲把尤姐给的米倒进盛米的瓦缸说:“唉,这米来得正是时候。别说,这鬼女子还是很懂得人情事故的。”我躺在外屋床上,痛惜地猜测,睡在里屋的母亲,此时一定在想:如果有这样的女子做儿媳,心里一定也很安然。
谷子开镰这天,我站在田坎上,看着水田里黄金般闪亮的谷穗,心里涌起一阵阵抑制不住的喜悦。是呀,眼前每一个谷穗里的每一粒谷籽,都饱含着我和我身边这些庄稼人的血汗,让它们来填充我们饿瘪了的肚皮,是天公地道的事情。但在喜悦和胜利面前,质朴的农民,少了几分计较,多了几分宽厚,还是心甘情愿地把每收获十粒谷籽里的四粒,奉献给那些本来就轻慢自己的城里人。
弯腰割了几行谷子,听见有人喊了一句:“造反派来了!”果然,大路上过来一队人马,依然是扛红旗带红袖箍的年轻人。我望一眼,又埋头干活,不关心这些别出心裁,疯狂无序的革命。又割了几行,突然,觉得腰杆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我转头看见一根旗杆抵在腰间。执杆的是个身材纤细的瘦子,跟我相差无几。他问:“你,伊诗岚?”我望着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吼:“上来,抓的就是你!”我先是一怔:何罪之有?随即想到自己是个打着烙印的人,任何时候都可能成为革命的对象,便镇静下来。田里泥很深,我艰难地拔出左脚朝前迈,又艰难地拔出右脚朝前迈,就这样两腿稀泥上了田坎。他们押着我向前走,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队长从另一块田里跑过来,拦住队伍说:“小子,你们凭什么到我地盘上抓人?”走在第二的指着走在第一的人,对队长说:“嗬!你叫他小子?他,我们‘联动’的司令,你应该叫朱司令,跟中央那个朱总司令只少一个字。”朱司令问队长:“你是谁?” “这个队的队长。” “哦,最小的走资派。你闪一边去,别阻扰我们的革命行动!” “说不准抓就不准抓,秋收正紧,缺人手,你把劳力抓走了,谷子如期收不回来,倒在田里泡烂了,完不成公、购粮任务,你们住在城里吃毬呀!”司令眼一瞪:“骂人?也抓起来!”抓我的那个纤细的瘦子刚动手,被队长一把薅到水田里。司令见状也想伸手,队长张开五指将他手捏住:“你要抓他也可以,就用你们这个被我薅下田的瘦子换,两个人半斤八两,互不相亏,让他割谷子,不会我包教。你什么时候放我的人,我什么时候放你的人。”司令说:“你狂妄,敢动我的革命小将。”然后叫人把瘦子从田里拉上坎。正在此时,从对面又来了一对人马,除了几个扛红旗带红袖箍的,还多了个背枪的民兵。两队人马碰在狭窄的田间路上互不相让。其实,侧着身子也能通过,可是谁也不愿低这个志。这时民兵把枪口对准朱司令:“我们是公社革委会的,要在这里开批斗会,闪开!”朱司令避开枪口,手一挥,做了个让路的指令,他的人马一顺溜退到路的最边沿。我想起了枪杆子里出政权这句名言。民兵押着个女人通过,女人头埋得很低,头上的尖尖帽直往前戳,胸口半裸,双乳被一副牛眼罩扣着,眼罩顶头开有小孔,乳头刚好从那里钻出来,露在外面桑椹一样乌红。下身穿的是新裁掉裤脚的半截夹裤,背上背了块牌子,上书:国民党军官遗孀,旧社会妓女。我心里一惊,又回头望一眼,从体形看,原来是薄荷的母亲。造反派押我走过两块苕地,就要经过我们的院子,我看见竹林里,一个穿花衣的姑娘躲闪着朝我们这里窥探,她就是那个时常借我书看的女孩。当朱司令一行刚在院子前的路口露头,立刻从院子里冲出两条大黄狗,一齐扑向朱司令和他的队伍。红颜色把狗激怒了,狗变得十分疯狂,撵得革命小将们四处逃窜。我听见小姑娘的喊声:“快跑!”我明白她在救我,狗是她唆使的。我趁机逃脱,拔腿直朝坡梁上奔跑。然后绕回院子,藏在队长家的苕窖里,这里最保险,谁也不敢来搜查。
估计过了中午,肚子饿得咕咕叫,窖里只剩一小堆烂红苕,新苕还在地里长着,昨年的红苕吃了大半年了,能吃的都挑得差不多了。我挨着一根一根挑选,只找到酒杯大两根好的。我吃完感觉微微有点苦味,烂苕才苦,烂苕牛都毒得死。我赶紧抠喉咙,想叫它吐出来,但它不吐,可能胃太空,吃进去的苕落到胃底太深,贴得太紧,根本吐不出来。正在此时,跳下来一个人,是队长。他说:“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我问:“什么时候了。”他说:“都吃过午饭了,你母亲那里,我让人带信,说你派公差了。”我又问:“造反派呢?”他说:“两队人马把薄荷妈斗了一上午,公社那一拨走了,薄荷妈也放了。城里这一拨还赖着不走,要让队上做饭吃。我说不劳动不叫吃饭,粮食不养空人。我叫他们一人拖一百个谷草到牛棚,他们都照着做了,包括那个朱司令。吃完饭还在公房院坝赖着不走呢。”我问:“为什么非要抓到我?”他道:“说电站批斗会上炸死羊县长,是你点的炮。听公社那伙造反派说,抓你的人是县上的保皇派,要抓到县上惩办你,还要队里限期交人,抓不到你决不收兵!”我说:“冤枉呀,点炮的是别人,我哪里有这个胆子,借十个胆子给我,我也不敢!”我没说出点炮的是河对岸的王石匠。他说:“这叫捏软柿子,有毬法。”停顿片刻,他说:“实在顶不住,就把你交出去,他们这样闹,我的秋收怎么办?”我说:“真的想绝了,我也不怕造反派整死我,问题是我走了,我的老母亲谁管呀!”我已泪流满面,他见我流泪,又说:“再拖两天也可以,但你总躲着也不是一回事啦,你知道的,我只认干活的,不认你是谁。不干活,我爹我娘都不认,肯干活,啥毬人我也认。”我说:“要不我白天藏,晚上干。每晚割两亩田的谷子。”他稍微想了一下,脸上现出笑容,说:“这也是个办法,你晚上割两亩田,一早我叫记工员去验收,然后再给你记工分。”他问:“吃点东西没有?”我指着地上的苕蒂:“吃的它。”他说:“烂苕,小心毒死你崽儿,我叫人给你送点吃的来。”他都爬上窖了,又缩回来,问我:“你知道薄荷妈过去在重庆是干啥的?”我说:“反正不是挣体面钱的。”他说:“不错,你眼睛有毒。薄荷妈解放前在重庆是妓女,解放时,薄荷她爸,那个也在重庆拉黄包车的老实大叔,从改造所把她领回来的。”我说:“批斗人把什么老底都揭穿了,女人啦,脸面啦,还要人家活嘛!”他说:“这个懒婆娘,你莫同情她。他先是国民党一个军官的小姨太,后来被军官甩了,生活无着,这才当的妓女。解放后,那个军官从起义部队转业地方,也任了一官半职,现在运动来了,揭发出旧军官是国民党特务。”我说:“你把外调的秘密都透露给我了。”他说:“你知书达理,想跟你说话,跟你说话,说着说着,憋在心里的话就憋不住了。”我说:“我不会乱传,薄荷妈也是旧社会的受害者,她有条件活下去,决不会进那么下贱的行当。”他说:“过去那些事不可恨,可恨的是现在,站着那么大一筒,坐着那么大一堆,人高马大的,可干起活路就是不出力。是个吃轻巧饭的命,现在终于背时了。”队长急匆匆跑了,他要把在这里耽误的时间补回来。
天擦黑,我潜回家取镰刀,敲了两声门,屋里传来母亲惊慌的吼叫:“饶了吧!老天爷,我儿子已经不见了,你们来抓了两回了,要逼死人呀!”我轻声叫:“妈,是儿子。”门轻轻开条缝,又停住,然后猛然打开。母亲见真的是我,平时遇事只微微啜泣的她,竟“哇”地一下放声痛哭。我立刻摆手,示意别走漏风声,母亲赶紧双手捂脸,拼命忍着,让嚎啕之声,压缩成喉间的痛心抽搭。我手抚着母亲瘦骨嶙峋的后背,让她尽情释放心里的悲伤。母亲的衣襟都擦湿了,泪水还暗暗地止不住往下淌。直到院子外响起狗叫声,母亲才从怀里摸出两个煮鸡蛋,让我边走边吃,马上离开这个不安宁的家。她说:“只要你好好的,就阿弥陀佛,祖上积德,祖上积德。”我把队长的安排给母亲说了。她只点头说:“好、好、明天我给你把饭送到苕窖里。”我取上镰刀就走。鸡蛋还带着母亲的体温,吃进肚子,通体都滋生出一种母爱的力量。
一眨眼之间,半个月亮就不见了,水田里没有了反光,暗淡得只能看见镰刀泛白的刀刃。夜越静,我割得越快。割着割着,心里就有了一种孤独。我就想象水田的那一头,有一个人也在割,她可能是陈老师,也可能是尤姐。看见她们的头发在晚风中飘起来,像黑色的火焰,更像招展的旗帜。站立着的金黄的谷穗,一片片倒下,沉甸甸地倒下,它们被搁置在谷桩上,等待天明队长带人来脱粒归仓。未割的谷田在收缩,在变窄,嚓嚓的声音是二重唱,催人奋进,让人忘记痛苦,忘记辛劳。最后一幅割完,我惊奇地瞪大眼睛,和我碰头的,竟然是我想象之外的母亲。她仍然佝偻着腰,挥镰割去最后一窝谷子,才直起身子,对我微微一笑。就在刚伸直腰,笑容还未完全展开的那一刻,母亲突然仰身倒在水田里。我像鱼一样跃出水面冲过去,将不省人事的母亲抱上田坎,靠着一棵柏树驮在背上,疯狂地朝家里跑。才迈进家门,母亲却拍着我的后背说:“儿子,谷子还没割完,你背我回来干啥?”母亲已经清醒,我把她放在凳子上坐好,说:“谷子你帮我割完了,你都累晕过去了。”母亲说:“我才割几窝呀,还没割够呢。”我心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说:“妈,你不该去呀,你这么大年纪了,天又黑,万一真的倒下了,我会自责一辈子的。”我急忙为母亲换衣服,热水把脚洗干净,安顿在床上,又冲一碗鸡蛋汤服侍母亲喝下肚。她说:“我没事,只要你好,我就倒下了,也值得,我是娘呀,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娘呀!”我的泪,哗地流出来,我急忙别过脸去。外面传来狗叫声,尖利而惊惶。母亲一口吹灭油灯,轻声叫我藏在床下。我飞快抱件父亲穿过的长袄,告诉母亲自己还是回苕窖睡觉,然后从后门跑了。
躺在苕窖犹如躺在坟墓里,心里有一种濒临死亡的恐惧和痛苦。这样躲躲藏藏不是一个磊落的人所能忍受的,于是捱到天快亮的时候,我爬出苕窖,从僻静路摸到河对岸去找王石匠,劝他做一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把事情搞个泾渭分明。按照在自留地晨耕的老者指点,顺利找到王石匠的家。门只扣着,没上锁,到处蒙着厚厚一层土。推开房门,两间茅屋像残存的原始部落。锅灶是空的,床铺是空的。在床头我看见王石匠精心雕凿的那尊“女人花”石雕,花瓣似的阴唇也落满灰尘。“女人花”一行字已经看不清楚。我这才记起,石匠们要用五年时间,修好那座电站,才会被放回家。想象石匠忍受着性饥饿和劳苦,还在为百姓创建光明而孤苦奋战的悲哀情景,对他就多了些宽宥,对自己也多了些忍耐。我愿他修完电站有个好的归宿,让这个既丑陋又美丽的石雕成为他永恒的记忆。
我虽然疲倦得随时都可能倒下睡死过去,但我没有再潜回苕窖,而是跑到镇上去找尤姐。她不在,应该是出车了。房门和牛棚都锁着。我知道藏钥匙的地方,她很早就告诉过我。但我不能睡在她的床上,我打开牛棚,倒在饲草堆上酣畅淋漓睡了一觉。醒来已是午后,街上响起锣鼓声,一种喜庆的气息袭来。饥肠辘辘的我,决定潜到街上看个究竟。太阳正烈,我刚好可以戴顶草帽,帽沿压得低低的,让别人不易认出来。“革命大联合好!”、“两派革命组织联合起来,共同打倒走资派!”、“走资派还在走,造反派不能搞窝里斗!”这样的口号声此起彼伏,人潮一浪盖过一浪。我看见同样身着绿军装,同样带着红袖箍的半条命和许剃头。不同点在袖箍的番号上,半条命叫“反到底”,许剃头叫“红星闪耀”。他们行进到腰栅子,两队人马面对面列队而立,半条命和许剃头站在各自的队首,看来都是头目。半条命用沙哑的声音喊道:“造反有理,联合有功!”喊完,他向许剃头伸出干瘪的手,许剃头回应的是一只同样枯瘦如柴的爪子,两只手终于握在一起。之后的每一对面面相觑的革命造反派,都一一握手言欢,对立的两派,最终实现革命的大联合。许剃头发现我,是在两派的队伍解散之后。当时我站在一棵柳树下,他一把掀开我头上的草帽说:“你这没有造反派气势的样子,我一看就知道是你。”我苦笑一声,算是应答。他问我:“目前‘抓革命,促生产’的形势正紧张,为啥不在队里参加秋收?”我把自己被造反派追拿的事说给听了。他说:“城里的两派也联合了。抓你的是一个保皇派组织,原先死保羊县长,我和这一派观点很接近。和这派对立的是‘反到底’,就是半条命那一派,城里是我外甥女的司令,也是你的同学,今天上午到你们乡下找那个朱司令搞联合去了。你再不用害怕,没人抓你了,现在就回去抓革命促生产。”眼前的许剃头,少了些做人的本色,失却了原先的亲切感,有了出人头地的做派。听说我早饭午饭两餐都未吃,他派人去面馆给我端面,吃完面,他对我说:“现在你可以回去了。”临走我问:“你今后还剃头吗?”他白我一眼:“你没看到?我已经是造反派头目,每天都有很重要的革命工作在前面等着我,你还把我与剃头匠联系在一起,你这种人的思想就是跟不上革命形势。”这个多嘴,有点像如释重负后的示好,结果落了个自讨没趣。
按许剃头的说法,两派大联合,没人抓我了,卢夫恭同学还当了司令,我心里就没有了惧怕,转眼间命运发生逆转,我几乎是跑步回队,很想和离别两年的卢同学见上一面。可是,等我气喘吁吁赶到公房后的坡道上,院坝里刚才那绿浪翻滚,歌声嘹亮的方队,转眼就变成整齐的一字形队伍,行进在田径上。只见绿色的军帽,红色的旗帜,首尾相连,蜿蜒而行。在青春勃发的身影里,我无法辨别出哪一位是卢夫恭,仿佛谁都像,又仿佛谁都不像。公院坝里,队长带人在拆土灶,这是给造反派做饭,临时用土坯砌的。他见我不转眼望着远去的队伍,便朝我喊道:“崽儿,望毬啥?没抓住你心里不自在?过来帮我搬土坯,搬完有样好东西给你。”很快,我和另一个人,把几十块土坯搬回仓房档头码好,队长验收合格,才从公房里取出一顶黄军帽,还有一个绣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黄挎包。给我时他说:“那个女司令让我交给你,你是怎么跟造反派女司令勾结在一起的?”我说:“她是我初中同学。”他“哦!”一声,望着我手里的黄帽子说:“这军帽你戴上不合适,别人会说你伪装革命战士。”戴黄军帽太时尚了,人们到处钻军帽戴,没有门路,就抢路人的,嘻嘻哈哈之中,趁人不备,伸手就从头上叼走了。没人指责,反倒觉得这是对革命潮流的崇拜,对神圣职业的向往。我懂得队长的意思,便主动提出将军帽送给他。队长把军帽扣在头上,咧嘴一笑,很是得意的样子。这样的时刻,在他身上,是很难见到的。从此,队长天天戴着黄军帽,田间地头,无处不有一个黄色的光环在晃动,大人小孩,对他更多了一分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