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汛期到了,公社下发通知,要求加强防汛工作,保证所有粮食作物安全度汛。还特别提出,必须十分警惕“五类分子”破坏水库、河流等堤防工程,各队应时刻做好重点监管。聪明的队长却反其意而用之,凡遇不良天气,每晚轮番安排“五类分子”巡查两座塘库和两公里长的河堤。作为真正的保卫力量的基干民兵,则被他派去守护那些快要成熟的庄稼。
这晚天气特别闷热,星月在厚重的云堆里沉浮,大有暴雨将至的架势,父亲被派往河堤巡查。我有些不放心,随他到了河边。沿路见到两处蚂蚁大搬家,密密麻麻的蚂蚁首尾相衔飞快地奔忙着,来一路,去一路,像两条黑黑的反向运转的传送链。那样地齐心协力,那样地紧张有序,看得出它们没有等级区别,没有身份划分,大家都是一样的普通劳动者,倾力维护着这个大家庭的共同利益。我感慨道:人类可惜不是这样,否则世界将会多么美好!
河面水波时明时暗,浓烈的水腥味扑面而来,不知名的虫、鸟烦躁得四处乱撞,好像要冲破这张密不透风的网。我问父亲:“当初下放为什么要选择这里?”他说:“我离不开这条河,因此选了个顺河而上的地方。河水,即活水。人临河而居,生命才有意义。看着河流远去,最终融进大海,我心里就有了向往,就有了生存的希望。”我这才发觉,父亲的心田并没有干涸,仍然是滋润的,长在里面的这棵生命之树还是那么郁郁葱葱。
还不到后半夜,突然一个惊雷炸裂天宇,还没等我们因惶恐而紧闭的眼睛完全睁开,大雨就倾盆而至,天地间立刻满满地浸泡在雨水之中。河堤上汇集起来的雨水,由细而粗,向土堤两边流淌。护坡立刻就冲刷出现大小不一的沟渠。由蚂蚁搬家我马上联想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句成语。趁河水还未上涨,得赶紧查找蚁穴将其堵塞。父亲还补充一句要防止鼠洞。我便立即与父亲一道,我爬堤内,他爬堤外,一步一步查找蚁穴鼠洞。之所以必须爬行,是因为雨夜只有如此才能看清每一个细微之处。夜色在毫不停歇的雨柱里渐渐退去,天色微明,浑浊的河水已涌满河床,水位开始上涨,卷起滚滚波涛。我们将查找到的几个蚁穴和鼠洞,填满土和卵石,用锄头夯实,再插上树枝作为标志,回去报告队长,他会派专人进行加固。
斗笠戴在头上也就是装了个样子,它哪能抵挡得住疾风骤雨的肆虐。雨水打湿父亲和我的衣服,湿衣紧紧裹住我们的身躯,差不多沤了一个通宵,把浑身的肌肉沤白沤皱近乎沤烂。巡查完河堤已近中午,早饭午饭一餐吃,稀饭就着红苕,跟光吃那噎死人的红苕比较,滋味大不相同。稀饭细腻润滑,顺着喉咙下去,那个舒适和满足,在心里激荡,于是直呼“细粮好呀!细粮好呀!”人就有了翻身的感觉。饭后父亲开始发烧,咳嗽声充斥小屋特别刺耳。父亲犹豫着饭后是否上工,诚惶诚恐的样子,母亲和我看了十分心酸。我让父亲先歇着不要露面,病痛搁在谁身上都是病痛,有什么事我给队长解释,最好今天他能忽略在风雨里苦苦挣扎了一夜的父亲。
河水上涨很快,堤上队长正忙碌着,他在指挥人加固父亲和我发现的那些漏洞。雨仍然很大,密集的雨柱在风力下织成一片水雾,看谁都是一片模糊。但我还是避开队长,害怕他辨认出我而由此追问没有出工的父亲。所有的劳力都上了堤,多数人在补救堤坎平日垮塌过的那些薄弱环节。半下午杨大队长来了,他是唯一一个穿着帆布雨衣,撑着油布雨伞的人。大家都在斗笠的遮盖和蓑衣的包裹下长毛狗一样佝偻着身子干活,只有他傲岸地立在堤上,像主人一样俯视着大家支配着大家。河堤转弯处,正是洪水冲击和回旋的要害点,最易塌方和溃坝,那里布置的劳力最强。杨大队长偏头像窥探一样把护堤的人群查看一遍,然后朝队长喊:“没上堤的五类分子都叫来,充实在河湾最前沿。” “没有了,有也就是昨晚守了一通宵河堤的一两个人。”队长其实心里很明亮,我起初的担忧是多余的。欲置父亲于死地的杨大队长,倒是一点也不含糊,他吼:“值了夜班的继续上!”我知道他这是直接针对父亲的。父亲被叫来时直挺着腰,蹙着眉,脸上的病痛隐得很深。斗笠和蓑衣披挂在身,别致一点的就是脚上穿了双胶鞋。他懂得,发烧的人护住脚心很是重要。杨大队长瞄一眼父亲的脚,随即就指名道姓命令父亲去水边打桩。父亲的脚陷进泥里,脚在下沉,水在上涨,胶鞋很快没了踪影。我自告奋勇去接替父亲抡那个大木锤,换下他掌桩。父亲不再用力,调一个姿势把木桩扶住,脚露出水面,鞋子里灌满泥水,我给他倒净。他瞪我一眼,摇头示意我上堤顶去。我没理他,只顾倾力打桩。打好一排木桩,队长扛来几节长竹笼,卡在木桩里面,然后就填入装满粘土和石头的草袋。一节竹笼卡偏了,杨大队长命令父亲去水里扶正。恰巧此时,一个洪峰劈头盖脑扑来,父亲一个趔趄倒下,我一把抓住他的右手。我几乎被激流中的父亲带走,幸亏被队长一把扯住我的左手。四只手牵成一条线,都在奔命。父亲深情地望着我,我哭喊着自己的名字要自己拼命挽住父亲。父亲没有惊慌。没有痛苦,他不断摇头,让我松手。就在我倾斜的身子已经贴近浊浪,下坠的力量快要使我和队长无法坚持之际,父亲细声而亲昵地说:“儿子,你不要跟着父亲去,还有母亲和祖母呢,你们要好好活下去!”说完果断地挣脱我的手,随惊涛骇浪而去!霎时我头脑一片空白!队长拼尽力气把我拽上堤,我突然哇地一声痛嚎,哭着喊着沿堤奔跑去追寻父亲。汹涌的波涛一浪盖过一浪滚滚向前,只见漂浮的木头,散架的家具,连根拔起的庄稼,在浪尖沉浮,哪里见得到父亲的影子。我疯了一样,逢坎跳坎,逢沟越沟,沿着弯曲的在风雨中变得狰狞的河岸奔跑。我盯紧每一处河汊,我注视水边的每一棵树木,我扒开河滩里每一堆浪渣,想像着父亲被卷入河汊正躺在那里喘息,想像着父亲抓住树枝脸上挂着得救后的微笑,想像着一息尚存的父亲被下游护堤的好人救起。可是,一直追到了街上,那座我熟悉得叫得答应的石桥边,也没使我的想像变成现实。我在心里喊叫:“父亲呀,这里才是生你养你的河水呀,才是生你养你的土地呀,你正该停留在这水里这岸边!父亲呀,你在哪里?”没有应答,有的只是汹涌无情的涛声。我发现从水边过来一个人,是半条命,他拖着一捆浮柴。我一把抓住他问:“冯哥,见到我父亲没有?冯哥,见到我父亲没有?”他问:“你父亲在哪里?”我指河水:“在水里。”他哈哈大笑,笑够了说:“河水有情呀!河水有眼呀!又消灭了一个阶级敌人!”我像听到来自天外的咒语,心肝瞬间被撕裂,摇晃着眩晕着一头栽倒在地,之后的狂风呀暴雨呀巨浪呀,都从我头脑里彻底消失!
街下头的河段有个滚水坝,我在那里守侯了两天两夜。直到雨住了,水消了,父亲依然死活不见踪影,我彻底失望了。两天里尤姐餐餐为我送饭,晚上陪我坐到天明,没有言语,只有沉默,在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中艰难度过。我不知怎么窜回家的,到家倒头就睡,一天一夜没睁过眼睛。等我从梦魇里醒过来,听不见母亲悲切的哭泣,看不见祖母思念的泪光,她们累了,她们本身也像死过一回。剩下的一家人,祖母、母亲和我,每天默默地做着各自的事情,每餐默默地和着泪水吞咽着各自嘴里饮食。呆了,傻了,痴痴地过了些时日,母亲说为了儿子,她不应再消沉下去,她要带领一家三代人振作起来,面对生活,再艰难也要活下去。我说既要活在当下,更要面对明天,面对苦难而又美好的人生!这不是信誓旦旦,是亲情在呼唤亲情,在声声呼唤中让我们都坚强起来。自此,家里才有了欢颜和笑语,才吹进和风,才照进阳光。
我时常望着远方,望着河的下游,想入非非。
母亲对我说,碰到薄荷母亲,她让我们给你父亲修座衣冠冢。母亲只摇头淡淡一笑,叹息一声:心不甘啦!母亲总认为,父亲不会死。
外地儿女十分眷恋这个有父母存在的家,在热切盼望家中的音信时,我写信告诉他们的却是父亲的悲惨遭遇。他们每一封回信里的每一张信笺,都溅满泪痕。这些信不是墨水写就,而是伤痛的心,蘸着血泪在倾诉在追思。每一个儿女诘问风诘问雨,叩问天叩问地:我们的父亲呢?!我们的父亲真的没有啦?!得不到一声回答。风照例吹,雨照例下,蓝天照例辽阔,大地照例坚实,这就是最好的回答。因为,逝去的父亲,他只不过是天地间的一粒微尘!
一天中午,我收工刚进院子,就听见祖母在嗷嗷大哭。祖母鼻子特大,平时说话鼻音就相当重,这哭声听起来极像空旷的原野上的牛吼。祖母接连哭了两个上午,不再痛哭。但自此之后,祖母每天都要跑到田野里去,不管晴天雨天,再没间断。开始是走步,自己也知道回来。后来慢慢变成出门就跑,摔倒了爬起来又跑。母亲问祖母:“你成天往外跑,不累呀?”祖母奇怪地望着母亲,说:“我没跑,我没跑啊。是儿子在跑,我去撵他。”母亲对我说:“老人家想儿子想疯了,想懵懂了。不能让她乱跑了,要是摔到水里,他就没命了,那我就对不起伊家祖宗。”后来,母亲只好让我把祖母绑在躺椅上。祖母在躺椅里挣扎,声音吼得震天响:“媳妇,你绑我,你绑我做啥!”我说:“婆婆,是我绑的,不是妈绑的。” “你是听你妈的。”祖母的这句话让我觉得她很清醒,并不懵懂。母亲看到祖母痛苦挣扎,眼泪便流出来了。她说:“绑松些,绑紧了她难受。”在这样的日子,母亲除了侍侯祖母的吃喝拉撒,还要在附近找猪草喂猪,成天忙得毛辫不沾背。不久,队里让母亲下地干活,母亲只好把祖母锁在家里。她把屋里的火柴、菜刀都藏起来,还对祖母说:“好好在家养神,我要去挣工分,好多分粮食吃饱饭。”祖母安宁了。可是,中午收工回家,祖母没了。门板被卸掉一块,连着锁的门扇斜砸在我的床沿。我和母亲一直找到月亮升起才把祖母找回家。第二天,祖母就沉寂下来,默默地吃饭,饭后默默躺在床上休息。过了几天,祖母不能下床了。母亲给她喂饭,她闭着眼睛慢慢吞咽。大小便也不知道了,母亲不停给她打扫,每晚给她擦洗。母亲从不许我拢边,让我干自己的事情,所谓的我自己的事情,就是忙着看小说。
这天半下午突然下雨,我正和石匠在塘坎外干活,修浚水毁涵洞。雨越下越大,石匠不干了,我也落汤鸡似的悄悄溜回家。前脚才进门,尤姐随后就跟了进来。看她身着雨衣还用雨帽蒙着头,我好生奇怪,问:“怎么跟水鬼一样?从河里钻出来的?”自从父亲走了,她已经大着胆子来过一次了,进我家门就像进自家门那样无拘无束。她没回答我的话,很快脱去雨衣,突然一把抱住我,我挣扎着说:“我浑身湿淋淋的,别把你也染湿了。”她说:“就要湿,就要湿,正好!”她喘息着脱我的湿衣服,我故意绷紧身子,叫她脱不下来。她连抱带拽,把我拖进灶房,按倒在柴草上。我抓门框抓桌沿,都被她的勇猛挣掉。我说:“尤姐,你为什么下狠心要把我教坏?”她先骑在我胯上,然后趴下来说:“你不变坏,也许这一辈子连女人味都尝不到,你要那么好干啥,往坏里变嘛!”我说:“好人我都还没做够,为了尝女人去变坏,我做不来。”她说:“男人不尝女人白活一世。我是自愿叫你尝,我想一辈子叫你尝个够,你想怎么尝就怎么尝,我满足你。这个念头在我第一眼见到你就有了。我做梦都想不到,天下还有你这么好的小男人。那时屠夫在,不敢乱来,想你只藏在心里,朝朝暮暮都想去见你。自从死鬼去坐牢,直到后来死了,我就大着胆子去缠你,去逗你,去爱你,但你应付我,你防贼一样防着我,我心里的痛苦,你装着看不见,我知道,你是看不起我。先前看不起我,现在还是看不起我。下放了,你不再是过去的你了,你成了农民,还是农民里的可怜虫,下等人里的下等人,可你还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吃着国家供应粮,挣着比别人多的票子,难道还让你一个乡下的地主崽儿嫌弃我,看不起我?”停一下,她换了柔和的口气说:“我想叫你嫁给我,不是我嫁给你,这样你就翻身了,今后你的孩子,就成劳动人民了嘛!”她将我压得更紧,眼里噙上了泪花。我说:“尤姐,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啦!我不能就这样一辈子,我不能就这样活一辈子啦!活在当下,活在当下苦啊!”喊完,我已经痛哭流涕,她也哭出声来。情至深处,周身都在燃烧。这时,传来一个声音,是祖母的:“猪跑出圈啦,响声大,在灶房偷嘴呀!”尤姐忽地起身,整理好衣服出去了。没有了她的覆盖,我才发现,自己上身裸着,湿裤腰缠到胯上,两只裤腿勒得紧紧的,清醒之后我暗自庆幸:多亏湿裤子裹得牢,否则就犯罪了。尤姐在前屋靠在我床边,这时的她低垂着头,见了我微微抬起脸,眼角又挂有泪珠,一副极难受的样子。我在她耳边轻声道歉说:“尤姐,是我不好,是我伤害了你。不怪别的,就怪我自己,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被人踏在脚下,还不认命。这也没办法,我可能至死都不认命,都不服输。你要原谅我,更要体谅我,你就当我是一条成天套着枷锁的倔强的小公牛。”尤姐为后面的话隐隐一笑,她说:“我也是一条倔强的小母牛。你不甘心,我也不甘心呀!”说完她穿好雨衣出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