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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苍凉的月亮，斜挂在苍茫的天空上，以无比清冽的光芒照耀着这片美丽 的桃李原。此时，陶明曜正在瓜田里看瓜。
月色皎洁，可以清晰地看见瓜田里的瓜秧、西瓜，以及两旁的大豆、玉米， 它们将影子投在路面上，印成疏密有致、相映成趣的水墨画。陶明曜有一条腿微 跛，村里人便送给他一个诨号叫“瘸曜”。他拖着跛腿一瘸一拐地在瓜田里巡视， 手执一根木棍拨拉着瓜秧，边翻动边察看下面的西瓜。他每天都这么做不知多少 遍，他看着西瓜，跟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那般细腻，那般温柔，那般殷切，他 天天巴望着瓜秧长得顺旺，盼望着西瓜结得又多又大。这时，他在心里正这么想 着，口里还不住地这么咕咕哝哝地祷告着。突然，一个影子嗖地一下蹿过瓜田， 钻进东侧的玉米田里去了，玉米田里只哗啦啦晃动一下，仅仅晃动一下，就跟大 海里的潮水仅仅涌动一下那般，立即退了回去，又恢复到波平浪静的状态。
“谁？”明曜机警地大喝一声，他以为来了偷瓜贼，便紧张地手执木棍，一 跛一拐地挨近玉米地，用棍拨拉着玉米叶，借着月光，仔细地瞅瞅，然而，他并 没瞅见什么，侧耳听一听，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只有夜风徐 徐吹来，晃动着玉米叶，发出轻微的唰唰声。这唰唰的声音是田禾之间的窃窃私 语，如轻歌慢吟。听到这声音，他放心了。夏夜的微风，让他感到特别凉爽、惬 意，他想，大概是只野兔吧，害得我虚惊一场。他舒了一口气，便一瘸一拐地走 到田头，坐在那里，赏赏月色，看看瓜田，听听虫鸣。此时，田里的各种小虫已 经等不及了，开始吟唱起来，唧唧唧，哝哝哝，咯咯咯，此起彼伏，好像在合奏 一支田园交响曲，在举办一场月光晚会。这是最让他醉心的声音，他正沉浸在这 种美妙的声音里，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渐渐逼迫过来，刹那间旋风般地卷到他的瓜田地头，“吁——”他们勒住了马。明曜转过头来，看见一队 骑兵，足有六七个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其中有一人大喊：“看瓜的，看见有个 人打这儿跑过吗？”
明曜看到这种气势，心里登时紧张起来，他忽然想起刚才的那个影子，回答 他们时，语气有点吞吞吐吐，他懦懦地答道：“没——没有！”
当中有一人扬腿下马，一步来到明曜面前，嚓啷啷，抽出一把长长的钢刀， 架在他的后颈，吓得他缩成一团儿。那人像黑塔一般，凶神恶煞，明曜吓得几乎 晕了过去，任凭那人声如响雷、山呼海啸般的逼问，一声声都灌进他的耳朵里， 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人没法子，把他往地上一丢，他立即瘫倒在地，软得 像一摊面，这次他是真的晕了过去。等他清醒过来，那队人马早已不见踪影，他 发现自己竟毫发未损，正在心里庆幸着，但他又发现有点不妙，瓜田里的西瓜大 片大片地被砍切、被摔打得稀巴烂，一片狼藉。他想，肯定是那帮人吃够了、糟 蹋够了才离开的。
明曜心疼极了，一边诅咒着，一边用手扶正瓜秧，再一条一条捋顺当。他未 来得及收拾停当，又突觉脖子后面袭来一股冷气，他身子一哆嗦，急忙回望：见 一 个 长 身 黑 衣 之 人 正 立 在 他 身 后 ， 他 不 由 得 大 叫 ： “ 啊 ——大 爷 啊 ， 饶 了 我 吧——”
一把匕首抵在他后颈上，“嘘——不许叫！”明曜乖乖地闭口不语。咦， 他听出这声音，刚中带柔，不像刚才那人的声音打雷一般那么吓人。明曜坐在地 上不敢动弹，偷偷地用余光看过去，只见那人虽是身长，但不似那些人那样像黑 塔一般的人高马大。明曜恍然大悟：先前见到的那个影子，八成就是他。这人忽 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命令道：“快，摘个西瓜来！”
明曜不得不爬起身，拨拉了两下瓜秧，摘了一个西瓜，顺地一推，西瓜便滚 到那人面前。那人摘去面罩，借着月光，他看清楚了，那是张柔和的面部轮廓， 呀，原来是个女人！
那女人一手按住西瓜，另一只手猛地一挥，一把匕首一闪，就把一个西瓜一 切为二。她一阵狼吞虎咽地猛啃起来，顷刻间，一个大西瓜被她囫囵吞枣地吃得 一干二净。完了，她满足地拍拍鼓鼓的肚子，自言自语地说：“奶奶的，几天没 吃上东西了。”她又猛地一回头，用匕首指向明曜，问：“刚才，那几个骑马的 问你，你都说啥来着？”
明曜又一哆嗦，忙说：“刚，刚才，我都吓晕过去了，什么也没说！” 那女人似信非信，犹豫了一下，冷哼一声：“幸亏你吓晕了——”她收回匕首，机警地左右望望，又侧耳听听，四周静悄悄的。夜滑向深处，田野里恢复了 平静，各种小虫唧唧哝哝的协奏曲继续演奏下去。女子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夜风 越过田野，徐徐吹来，吹动女子鬓边的长发，女子好像在沉思，那粗野凶煞的戾气收敛下去，单从侧面的剪影来看，明曜感觉她像寺庙里的观音菩萨，便偷偷地 多看了她几眼，心想：长得挺好看的！那女子突然一抬头，明曜又吓了一跳。
女人问：“你家里有什么人？”明曜惊慌道：“没，没什么人。”
女子威逼道：“照实说！”她亮出匕首。明曜嗫嚅说：“有一老爹，还有大 哥一家，另住！”女子上下打量他起来，审视良久，把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女 人又问：“你自己呢，有媳妇吗？有没有孩子？”明曜羞赧地说：“我，我，还 没讨到媳妇呢。”
那女子听了鄙夷地说：“看你这熊样，也不像能讨到媳妇的。”马上又喜形 于色地说，“这么着吧，你把我带回家，我给你当媳妇，你看咋样？”明曜惊疑 地偏起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等他确定没听错之后，马上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一般。那女子又拿出匕首，向他的胸口一抵，说：“听着，不许说不！实话告诉 你，杀人放火，我样样干得来。你敢不答应？你不是有个老爹吗，不是还有大哥 一家吗？小心他们的脑袋，还有你的脑袋，都像这西瓜一样，我一个个都把你们 砍成八瓣儿！你信不信？”
明曜心里暗暗叫苦：我的天神爷爷啊，我今夜交的什么狗屎运啊？百年不遇 的稀奇古怪的事，都让我给碰上了——自古是男逼女嫁，今天竟然遇到女逼男娶！ 这么一个凶神恶煞，我就是打八辈子光棍，也不能娶啊！不是明摆着嘛，这位不 知是从哪里来的山贼女匪，被那些个骑兵追杀得无处藏身，才要给我当媳妇的。 她哪里肯给我当媳妇？她这是来借个地方，暂避风头罢了。等危险一过，说不定 还杀人放火，然后一走了之。哼，还想诓我！我再没媳妇，也不能要你个祸害精 啊！不过，我若不答应她，她又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她只要那么随手一挥， 我的小命就没了啊。咋办？他在思索的时候，那女人的匕首又抵住他的胸口，问 道：“答不答应？快说！”明曜脑子转得还挺快，他一不做，二不休，再次故技 重演，一下子瘫倒在地，晕过去了。这次晕倒，是假装的。他在瓜田地头憋住气， 躺了好一会儿，侧耳偷听，周边没有什么动静了。他窃喜：哈哈，我略施小计， 大概把女贼给诓走了吧？他睁开眼，见天上的那轮月亮，在冷冷地看着他。他转 动一下脖子往四周看看，又侧耳听听，除了虫声风声，再无别的声音，确认女人 已走，他便一骨碌爬起来就跑。
明曜一瘸一拐地拼命地跑，一口气跑回家。他哆哆嗦嗦地摸索着打开自家大 门，摸黑进了东面的一个房间，摸索着正要点灯，只听一声低喝：“不许点灯， 快收拾房间！”一听这声音，明曜吓得魂飞魄散，心里喊：我的菩萨娘娘啊，这 女魔头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我到家里来了！明曜无奈，只得哆嗦着打开一扇 窗户，借着窗外的月光收拾房间，把破衣烂衫规整规整，勉强露出一张床铺来。 女子马上迫不及待地躺了上去，露出虚弱疲惫的状态来。明曜站在那里，不知如 何是好。隔壁传来了牛马等大牲口的喷鼻声。女子一转头，凶道：“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明曜嗫嚅地说：“这——你，你，你……”
女子凶巴巴地说：“你什么你？还不赶快滚一边去！”他吓得掉头就走。那 女人又说：“回来，也别滚得太远，以便我随叫随到。还有，别忘了，出去锁上 房门，明早给我找一身农家妇人的衣服来。”
明曜像得到特赦一般退出房间，锁上房门，去隔壁喂牲口。到了牛棚，舀了 一筐草，给牛马添些草料，拿上草席、床单，锁上院门，再次返回瓜田里睡觉去了。
次日清晨，乌鸦与知更鸟在树枝上说着梦语，天色刚刚放明，明曜就赶回家 来。他先趴在大门缝上听听，没什么动静。他便去敲大哥家的大门。他爹陶道衡 趿拉着鞋子，给他打开院门，问道：“做啥？”明曜编谎道：“缺豆料啦，拿点 豆料喂牲口。”他爹转身又回去睡了。大哥的院子里很静，估计大哥大嫂搂着孩 子小言中、小言华尚沉浸在香甜的梦里。明曜看到晾衣绳上的衣服，偷偷拿走大 嫂果香的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准备给那女人穿。看见大嫂一双旧布鞋，他拾在 手里，看看，觉得太小，合计那女人的大脚插不进去，又扔下了。他转头看见鸡 窝上他爹的一双旧鞋，便拾起来，拎在手里。心想：只有这双了，让那女人凑合 着穿吧。
他悄悄地打开院门，走到自己的东间小门前，打开锁，一推门，发现推不开。 只听里面传来声音：“把东西从窗户塞进来。”明曜只得拉开窗户，把一包穿的 塞进去，然后去关窗户，还未等他伸出手，“唰”的一声，窗户已从里面关上了。
今日，明曜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不知干什么好，觉得一切都被打乱了。他 痴痴呆呆地愣在院子里，又听见一个声音，“还不做饭去！”
明曜成了木偶，听到命令才知道行动起来。他忙去抱柴，和面，烧火做饭。 他煮了一锅粥，贴了一锅圈薄饼，从菜坛子里夹些咸菜，放在菜板上，托着送至 窗前，说声：“饭好了。”窗户唰地打开了，菜板被劈手夺了去，窗户唰地一下 又被关上。
明曜说：“别忙，还有——”
“还啰唆什么？”
“还有一个咸鸭蛋！”窗户又开了条小缝隙，明曜看到一双美丽的眼睛，伸 出葱根一般的手指，从他手里抠走那颗咸鸭蛋。这次关窗户的动作温柔多了。他 小心地又把房门锁上，拿把扫帚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扫地。
日上半中天，气温开始滚烫起来。明曜迟疑地将牛马牵出来，拴在院门外的 树上晾风，然而，他又觉得有什么不放心的，又把牛马牵回去，拴在牛槽上，要 去瓜田。突然，一队骑兵挡住了他的院门，有个人高声喊：“搜查大马子（土匪）， 有个女大马子，杀人越货，罪大恶极。有人报，昨晚可能潜伏在你等村庄农院里。 官差要挨家挨户搜查，不得隐瞒，如若包庇，视作通匪，与匪同罪！”
明曜一看，这些人正是他昨晚遇到过的，他身子不自觉地又颤抖起来，如筛 糠一般，浑身冰凉，骨头跟酥了似的，软软地蹲在院子里，动弹不了。那些人拥 进院子里，在各个房间里搜查，见其中一个房间锁着门，就警觉地嚓啷啷抽出宝 剑，喝令明曜：“打开！”明曜瘫着不动，一个官兵过来一把扯过他，推搡着他 逼近房门。
“打开！”
明曜更加瘫软，动弹不了，心想：这下完了！他想再次故技重施，晕过去； 但又怕官差一脚踹开门，发现了女贼在他家，最后结果是一样的，他不但死路一 条，而且还会连累全家，死无葬身之地。他只得哆嗦着拿出钥匙，在心里乱七八 糟地祷告：菩萨娘娘，玉皇大帝，如来佛祖，爷爷奶奶，快快显灵吧，保佑那女 贼快快逃开！他一边在心里祷告着，一边去开房门的锁；他的手哆嗦得厉害，几 次 拿 钥 匙 都 插 不 进 锁 眼 里 ， 那些 人 一 直 用 剑 抵 着 他 的 后 背 ， 最后他 不 得 不 打 开房 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