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依然是暴雨一场紧似一场地下,河水暴涨,溪水肆流,人们的心情也被雨下得没有一个安宁日。兵荒马乱的岁月,人人感到自危。
陶明昭和果香商议:“把椒红嫁出去吧。早嫁早心静,省了一份心思。兵荒马乱的,别到时候顾不全她!”
果香为难道:“她哪里肯嫁呀?自你不让她上学以来,她每一天差不多都跟我闹一场,动不动就不吃不喝,要死要活的,我的心一直都悬着,担心得要命!”明昭责怪道:“你就会惯着她,总由她胡来!成何体统?”果香说:“还不是因为老三家的文涛……”
明昭说:“你说的是文涛那小子呀?他,他,他……嗨,红儿还恋着他?”
果香说:“正是,多少年了,你还不知道女儿那点小心思?”
明昭挠挠头,说:“这——论说,文涛确实是个好孩子,但是……门不当户不对嘛,不妥,不妥,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小孩子懂得什么?”
果香说:“咱家女儿那个性子哪,烈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是一根筋,拧到头,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弄不好,会出大事!”明昭说:“别惯着她,你不能想想法子,断了她的那份小心思?”
果香道:“能有什么好法子让她断那个心思?她比咱还精明得很呢,见识又多。一天到晚,说咱是老脑筋,不开明,不民主,封建包办婚姻。她吵着,‘我的婚姻,我做主’。你听听,我有啥法子?”明昭说:“哼,小孩子,瞎胡闹!”然后踱步上楼,去看女儿。
椒红自被勒令不得上学,大闹几次,逃跑几次都被抓回来,明昭对她严加防范,令言来兄弟严加看管她,不得走出绣楼半步。
此时,椒红在看报。明昭一见女儿满心的欢喜,他对三个儿子,还有言来兄弟,都是横鼻子竖眼的,少有好脸色对他们,但唯独对女儿怜爱娇宠有加。他柔声对女儿说:“红儿呀,在干嘛呢?见了爹来还不跟我说说话。”椒红眼睛盯着报纸,眼皮都不抬地说:“哼,我哪有闲心跟你说话呀,日本人都炮轰卢沟桥了!平津危机!华北危机!中华民族危机!你知道吗?”明昭说:“哈哈,这么大的事,我作为一乡保长,能不知道吗?咋的啦,你一个小小女孩儿,也关心国家大事?”
椒红瞪眼说:“哼,爹,你太小瞧人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女孩儿,怎么就不能关心国家大事啦?”“哈哈,国家大事,那是男儿管的事,你一个娇娇小小的女孩儿瞎操什么心?”
“错!保家卫国,人人有责,不分男女!”
明昭被女儿的认真又天真的劲儿逗得呵呵大笑,说:“自古道‘战争让女人走开。’古代行军打仗,女子进军营都是格杀勿论的。”
“错,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杀敌立功,保家卫国,功劳不让须眉!宋有穆桂英能挂帅,率领三军大破天门阵,御辽保宋,功绩千秋可鉴。这些女子,保家卫国哪一点逊于男儿?”
明昭以手示意停,笑说:“好,好,是,是,女英雄是不逊于男儿,但我的女儿,我想让她完完好好地当富家小姐,嫁到人家当富家太太,一辈子安享太平,幸福,这是天下当爹的共同心愿哪。”
椒红不以为然地说:“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我可不认为那是幸福!”
明昭说:“咦——别人家的女孩想都想不来的福分,你别不稀罕!你到底想干啥呀?”
椒红回答:“在我看来,女子也要和男子一样,走出家门,读书,做事,走南闯北;国家有难,一样可以披马嘶风,驰骋疆场,保家卫国。如今,日本人发动侵华战争,我也想出去,或激扬文字,写一些抨击恶势力的文章;或者走上沙场,为抗日出一份力量!”
明昭截住她的话头,说:“好了,好了,我的姑奶奶,你可不许胡来!抗日让别人抗去,让男人们抗去,你凑哪门子热闹啊?你知道抗日是干什么的吗?抗日并不是你小嘴巴一张一合,那是要流血牺牲,要死人的,战争是残酷的,你懂不?”
椒红激动地说:“流血,牺牲,你以为我就怕了?谭嗣同在英勇就义前曾大义凛然,笑谈道‘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不昌者也。有之,请从嗣同始’。鉴湖女侠秋瑾临终前也是坦然面对屠刀陈词,她说‘民主革命流血牺牲自我者始’。这些人都能将一腔热血赋予国家,不畏牺牲。今国家面临亡国大难,我辈何惜身哉?纵使粉身碎骨,也是值得的。”
明昭喝道:“够了,不要跟我说这些大道理,也别念这些英雄经。我只想把你安安稳稳地嫁出去!”
椒红霍地站起来,口气坚定地说:“不,我绝对不嫁!我反对包办婚姻,我不要做富家太太。我要追求自由,我要读书,我要抗日!”
明昭生气地说:“你别恃宠生骄。什么反对封建思想;什么婚姻自由啦,什么抗日啦,等等等,都是读书闹的。真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要是不读书哪里会知道这些?我真后悔让你读书!你终究是一个小孩子,你说的那些一切都是空想,幻想,都不切实际,都是瞎胡闹。别胡闹了啊,给我乖乖地呆在绣楼里,等着嫁人!”然后拂袖而去,下楼交代言来说:“给我好好地看着她,如有闪失,打断你的腿!”又跟果香说:“即刻找人看日子,及早择定良辰吉日,把红儿嫁出去,越快越好,省了她想入非非!”椒红在楼上听到此话,颓然倒地,大哭不已。巧儿慌忙上前解劝。果香上楼站在门外,想进来劝劝女儿,却不知如何说话,进退两难之际,可巧言久从宿州城回来了。果香忙央求言久去劝劝椒红。
椒红一听说三哥回来了,脑海里灵光一闪:何不求三哥帮忙?她揩去眼泪,打开房门,等着三哥进来。
言久中等身材,白净面皮,戴一副金边眼镜,显得文静儒雅而又神采飞扬。言来过来对言久说:“言久弟弟,你去和小妹说会话,我歇歇去啦。”言久笑道:“言来哥,你还真把小妹当犯人看了!没事的,你歇去吧。”言来如释重负地跑开了。
月光下的小楼,闪烁出不眠的灯光。“小妹,还没睡呢?”言久疼惜地问椒红。椒红见三哥进来,便拉住他说:“三哥,你可来了!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言久坐到椒红的身旁,椒红急不可待地问:“三哥,听说你在大学里给我找个洋学生嫂子,她漂亮吗?她人好吗?”
言久笑道:“你说的是肖沉思吧?她人挺好的,长得还算端庄。我们现在是同学,也是亲密的战友,会不会成为你嫂子,以后再说吧。”
“什么叫以后再说呀?你们关系还不能确定吗?大学里,男女就这么随便吗?”椒红天真地问。
“不是随便。我们是同学,也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目前,我在县文化馆工作,负责放电影。肖沉思在报社当记者。现在当局动乱,革命尚未成功,何以为家?我们都以工作为主,婚姻大事以后再说嘛。”
椒红艳羡地说:“三哥,我真羡慕你们。你们彼此之间,志同道合,朝夕相处,携手相伴,多么美妙啊!唉,爹就是偏心,他给我们几个包办了婚姻,不让我出去读书,做事,而唯独给你自由。”言久说:“哪里,你不知道,爹也曾经给我包办一门婚事,可是我有强硬的翅膀,能飞出爹的牢笼。因为我是一个能独立的人!”
“独立的人!”椒红喃喃地重复着三哥的话,她沉思着,突然醒悟,心想:是呀,只有独立的人才是自由的人。难怪大哥只能乖乖地与自己不爱的孟氏过日子,而二哥就可以停妻另娶。原来谁独立谁自由啊!椒红马上向三哥撒娇道:“三哥,我不想这么早嫁人,我想去县城读书,将来上大学,也做一个独立的人。你帮帮我吧!”
言久为难道:“我怎么帮你?爹正为你合着生辰八字呢,婚期将至。”
“啊!”椒红一听,急得吧嗒吧嗒掉眼泪,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似的滴落下来。顿足道:“我不嫁,我坚决不嫁。一想到这桩婚姻,我就痛到窒息,我会窒息而死的。三哥,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也不了解我吗?”言久看到小妹痛苦得秀丽的脸厐抽缩成一团儿,他也心痛了。他知道小妹与文涛自小就有宝黛之情,年轻人的心思是相通的,知道两个相爱的人被生生地分开,是多么的可悲与痛心。可是,言久知道爹的性格,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很难劝他改变主意。他也了解自己的妹妹,性烈如火,弄不好,她会走向极端,发生意外。橘红色的灯光下,小妹如娇花照水,妩媚可爱又可怜,他心疼地揽住妹妹的纤肩,抚摸她柔软的秀发,思忖道:我怎样能拯救我的妹妹呢?
椒红顺势伏在三哥的肩上嘤嘤哭泣,边哭边说:“三哥,你曾经写文章说,你是新青年,有新的思想,敢于与一切封建势力作斗争,坚决反对封建礼教,封建婚姻,拯救湮没在痛苦深渊中的不幸者。如今,你的小妹就处在这痛苦的深渊中,我就是不幸者。你救救我吧。”言久听到小妹的话,心里一阵酸楚,一阵激浪翻涌,决意为小妹做点什么。他说:“其实,这次文涛和我一起回来了,此时,他就在家中。你想不想见见他?”
椒红眼里突放异彩,不假思索地说:“想,他回来了?我要见他!”言久打趣她说:“羞!羞!”椒红顾不得羞涩,急忙去整理一下妆容,亟待出发。
言久下楼,听听父母的房间,静悄悄的,猜到他们已入睡。于是他就去找言来。他进入二叔的院子,院子里显得冷冷清清,因为韦青凤已搬入龙脊山山窝里,很少回来,言荣也跟着去了。院子里只有二叔与言来、言富在家。二叔已经入睡,言来、言富在练功。言久要求他们带他与椒红去下河桥李子园走一趟。言来难为情地说:“大爷刚刚交代过了,小妹若有闪失,要打断我的腿呢!”言久笑说:“无论有什么事我都替你扛着,若要打断腿的话,就先打断我的好了。”言来兄弟可不是怕事的孬种,是绝对敢往虎嘴里拔牙的角儿。言来、言富不再犹豫,每人牵出一匹马,载着言久与椒红,趁着月色一路狂奔,眨眼间就到了下河桥的李子园。
月光下,乡村的房屋神秘地静默着,乡下人入睡得很早。大舅、二舅家的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三舅家的院子里尚透出一缕橘黄的灯光。椒红心里激动得小鹿乱撞,心想:涛哥难道还在挑灯夜读?她马上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啦!
言久上去敲门,喊:“文涛兄弟!”“谁呀?”是文涛的声音。椒红听到这声音,激动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良久,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文涛,而是三妗子王氏。她出门一看是言久,似乎并不诧异,她随手拿把锁锁上大门。她巡视一下,见到门前立着一个身材纤倩的姑娘,王氏说:“啊,椒红也来啦?三妗子知道,你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的好姑娘,可是,谁叫我们家穷呢,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的。文涛是穷小子一个,也不会有多大的出息,他还要读书呢。”说着,不经意间抹起了眼泪。椒红听出来三妗子话里有话,她内心滚过一阵阵急雷,她不顾那么多了,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三妗子,你就让我见涛哥一面吧!”王氏摇头,抹泪。椒红静静听院子里,似乎有人在挣扎着要冲出来,但马上又静悄无声了。她的心碎了一地。
椒红泪流满面,痛苦欲绝,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言久见此情景,心痛如割。忙扶住小妹,他大喊:“文涛,文涛,出来见我!”可是院子里如死一般的寂静。椒红忍不住扑到门前的一棵梨树上,嘤嘤啜泣起来。而三妗子则趴在大门上,哭得稀里哗啦。此时,院子里,似乎有开门的声音,有脚步走动的声音,椒红停止了啜泣,立起纤细的身子,抬起头,在期盼着激动的时刻到来。深夜的凉风掠过,一月如钩,水流淙淙,长沟流月,悠然远去。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飞逝,椒红期盼的身影终究没有出现。言久上前跟王氏说话道:“三妗子,你就让文涛出来一下吧,他们俩……”王氏坚决地摇摇头说:“孩子,别说了,我,我……你就别让我为难了,你们还是回去吧!椒红,好孩子,三妗子对不住你啊!”椒红复又依树而泣,言久心疼极了,他扶起小妹,揽在怀里,让言来、言富牵马过来,各自骑上马,打马归来。回到家,椒红似乎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痛苦地绝倒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