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文涛与周坤被言富言荣兄弟骑马载进东面蔡里山的深处。
这里山多林密。据说,清末时,尚有野猪、羚羊等各种野兽藏匿其中;匪盗啸聚山林,剪径、杀人越货是常有之事。文涛从未来过这里,他说:“蔡里,哦,这里大概就是东汉二十四孝之一的蔡顺的故里吧?听说,当年蔡顺尚处童年,上山采食桑葚,红熟者放一堆,生绿者放一堆。一队赤眉军经过此地,一首领对蔡顺所为感到好奇,便问其故。蔡顺答:红熟者奉母,生绿者自食。赤眉军为感其言,赠米一袋。此事被采风者列入二十四孝,故而后人把此处山地管叫蔡里山。”周坤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蔡里山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从蔡里再向东北方向继续骑行,远远望见一片茂林之处另有一片较高的群山,言富说:“看,那便是龙脊山。”文涛看过去,那山势起伏连绵,逶迤盘绕的样子,犹如一条巨龙的脊背出没于丛林之间,他脱口而出,说:“难怪这叫龙脊山,看上去真的像一条苍龙卧在群山之上,古人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里有龙了,可有神仙吗?”言荣说:“怎么没神仙呢?你忘了老爷子讲的故事啦?那八仙之一的张果老,就是吃了此山中的仙草,倒骑着毛驴跑去,竟飘然升仙啦!”文涛说:“哦,想起来了,老爷子确实讲过,可见此山可卧虎可浮龙又可藏仙啊!哈哈……”
几人在马上说说笑笑,来到了山脚下。当夜,言富言荣载着文涛周坤并未进山寨,而是在山脚下的猎户村里住下。一位老猎户出来,恭敬地称呼言富兄弟为少侠,安排他们进院子里,就忙着用火烤了一只羊腿招待他们。大家饱餐一顿,言富兄弟到另一间屋睡下了,文涛与周坤睡不着,便与这位老猎户闲聊。从闲谈中文涛了解到,这里的小山村,村里的村民主要以打猎耕种为生;但在清末,闹起了捻军起义,有一部分战败的捻军余部及后人逃进了猎户村后,他们时时出去“打猎”——抢劫大户庄园,或报复仇家,于是“出则为匪,入则为民”便默然成规。哦,老猎户的话一下子解开了文涛心里多年的疑惑,揭开了韦青凤、石牙子等人的神秘面纱。
次日清晨,文涛起来,隔着院墙往外望,而近处眼前则是一片平畴田园,麦田里已由青葱渐渐变为青黄;目光越过田野,向远处望,但见四周处处是青山隐隐,山峦叠嶂,绵延悠远,深不可测。难怪古人在深山老林里陈兵百万,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啊,假如……文涛正在远望遐想之际,言富兄弟过来招呼他和周坤出发,要进山寨了。文涛注意到:前面的山山相连,脚下的村路狭窄,两边皆是亭亭高高合抱粗的大树,多是白杨树。山路总要拐弯,曲曲弯弯,曲径通幽,暗藏万千玄机。文涛惊叫:“我怎么感觉好像进入《水浒传》里面的扈家庄了啊!”要靠近山了,前头看见一个进出口,只有一条仄斜的山路相通,看去非常隐秘,此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守难攻之地。文涛啧啧赞道:“能选在这里安营扎寨,这是多精明的选择啊。”周坤亦点头赞同。
他们走到山前时,看到脚下有一湾碧水粼粼的湖水,文涛问:“这是什么湖?”言荣说:“这就是龙吟湖。”看到山僻林密,草茂水秀,文涛兴奋地说:“哦,龙吟湖,据说上古之隐士许由就隐居在此,传说中的许由挂瓢洗耳之处,大概就在山环林绕的那边吧?”言荣摇摇头,周坤赞道:“你懂得的可真多啊!”再往前走,经过一个窄窄的石桥,他们看见一个石头塑像。文涛问:“这是什么?哦,这个莫非就是张果老倒骑毛驴的塑像?难怪这里有一湖带三山,不出皇帝就出仙的传说啊。”文涛对一路上的一景一物都感到好奇,仔细欣赏。言富转过头说:“前面就进山隘了,你们必须要蒙上眼睛,这是进山寨的规矩。”说着,他兄弟二人就拿了两条黑布蒙住文涛周坤的眼睛。
走进山的更深处,听言富说声:“到了!”文涛他们被拿去眼罩,就看见四处破碎散落的碑林,眼前突兀地出现了几排木屋,散落在山窝里,掩映于茂盛的密林之中。这就是龙脊山的最深处,正是韦青凤、石牙子的藏身之地。言富说:“进去,这就是山寨。不过,白天你们先在这里休息,晚上再带你们去见母亲。”
夜幕降临,他们终于进入了山寨的大厅。看去,一间屋子比较宽敞,灯火通明。走过一道屏风,文涛就看到了韦青凤与石牙子。他想:这肯定是传说中山大王的议事大厅了吧?当时,韦青凤与石牙子正在热烈地说着什么,石仲辉与陶言朗斜七歪八地坐在一旁。韦青凤瞟眼看见了文涛与周坤,马上瞪圆了凤眼,略略吃惊地问道:“你们怎么来到这里的?”语音里有些震怒,大厅里马上闻到一股火药味。
言富忙走过来,轻描淡写地答:“他们进老城喂鬼子时,我和言荣遇到救下的。”
言富的冷幽默引得山寨里爆发出一阵山洪暴发般的大笑声。其中,石仲辉与陶言朗笑得更加猛浪。以往的韦青凤,总是蒙着面纱骑着马,一骑红尘地出村,一骑红尘地进村,难得一见她的庐山真面目。此时,面对面地看清了她,可用艳若桃李,冷若冰霜来形容她,再恰当不过。虽然她已是人到中年,但其风韵更加浓烈,不减当年。
周坤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说:“婶子,多年不见,想不到,您更加年轻漂亮了!”
这里注意了:上至皇宫,下至民间,只要是女人,哪怕她是女魔鬼,女妖怪,只要听到男人在奉承她,夸她年轻、貌美,立马凑效;哪怕她此时正在吃人,也会暂缓下来,转怒为喜。韦青凤也不例外,她俊脸马上开花,转怒为喜,说:“小子,你倒会说话。”果然,大厅里的气氛一下子缓和起来。
韦青凤问道:“说吧,小子,所为何来?”
周坤说:“婶子,我不会说话。我们大队长这里有封信给您。”
周坤掏出信,双手递送过去,韦青凤扫了一眼,并没有拆开,就递给石牙子。石牙子拆开看后就哼了一声,拿眼睛咨询韦青凤。
韦青凤说:“有屁快放,拿眼睛瞅我干什么?”
石牙子说:“人家要和你攀亲,要联合杀鬼子呢,你决断吧。”
韦青凤干笑一声道:“哼,你们游击大队与我们黑梅队,一向都是井水不犯河水,要杀鬼子,各杀各的,何必来攀亲沾故的?”
周坤说:“不是什么攀亲,咱不本来就是亲人吗?大队长的意思是,咱们两家最好联合起来,壮大势力。我们只有一千多人,你们黑梅队至多也只是几百号人吧?两家联合,不就壮大力量了吗?那样会更有劲儿地打鬼子呀”。
石牙子阴阳怪气地说:“我看不用了。我们黑梅队打鬼子不比你们差,小鬼子胆敢踏进我们的地盘半步,定让他们有来无回。至于联合嘛,我看没必要。不联合,我们打的鬼子并不比你们少。”
韦青凤说:“这倒没说错。鬼子被我们打得像个缩头乌龟,缩在口子街里不敢出来,甚至连向这边觑一眼都发抖,哈哈!”石仲辉睥睨室外说:“哼,鬼子胆敢踏进一步,我就逮住一个鬼子,烤着吃!”言朗带头大笑,山寨大厅内外爆发出一片恣肆的大笑声。
周坤说:“是,不可否认你们黑梅队打鬼子的威力,确实令鬼子闻风丧胆。但我们打鬼子的目的,不是把他们吓倒,龟缩在咱家乡出不去的,而是要让鬼子滚出我们的地盘。单凭哪一支队伍力量太单薄啦。单凭咱几支枪,哪能敌过武器精良的鬼子?咱们两家要是联合的话,能够互相支援,互为帮手,多好啊!”
韦青凤面若冷霜,不屑地道:“哼,帮手?老娘不需要!支援嘛,咱也不缺。谁想吃掉我们黑梅队,哼,休想!最恨的是,有人假惺惺地来,说要帮你,与你联合,结果最终又把你吃掉。我的祖上吃过这样的亏,老娘亲身经历过,也曾经吃过这样的亏,差点全军覆没,丧身九泉。多年来,我好不容易又拉起一支队伍,专杀污吏,现在可以自由自在地杀鬼子,上不关天,下不扰民,占山为王,过几天痛快日子。我不想和谁联合,你走吧!”周坤急了说:“婶子……”
韦青凤大喝一声:“休要多言,不然我就不客气了!”呼啦啦,一阵刀剑出鞘声,石牙子、石仲辉和陶言朗,纷纷拔出了宝剑。呆在一旁的文涛早看出了势头,他忙拉住周坤,示意他打住话头。
文涛开腔了,他说:“二姑息怒,石叔息怒!你们是误会坤哥了,误会大队长的一番好意了。我在想,这里有一个奇怪的问题……”
“有什么奇怪的问题?快说!别在那里卖关子。”陶言朗不服气地质问道。
文涛说:“我在奇怪,那小日本怎么不敢出城了呢?甚至不敢向东觑一眼,原来是咱黑梅队的威力把日本人吓倒了。不过,我在宿州也看到过,先是小规模的鬼子来侵扰,我方很容易抵御,但大规模的日军一旦到来,我方军力、武器就抵御不了了。现在在老城的鬼子为数不多,无论是游击队还是黑梅队都可以抵御得了,但鬼子不可能总是龟缩在口子街不出来,他们的人马不可能总是那么少,万一他们援兵一到,人数、武器装备大增,甚至配上飞机、大炮,那会怎样呢?”
韦青凤与石牙子都沉默不语了,陶言朗石仲辉也收起了宝剑。
文涛接言道:“二姑,我说三个‘情’字,你明白了,就开金口笑笑;不明白就算了,咱也不损失什么,行吗?”
韦青凤看见长大后的文涛,大吃一惊,果然一副风流倜傥,惹人心动,尤其是那张青春俊美的脸庞,更是磁石般的紧紧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她热烈地看着他,有时还垂下眼帘,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此时,文涛亲切的喊她二姑,还殷勤地跟她说话,她冷眼里霎时泛出温柔之光。
“说吧,小子!”
文涛说:“眼前,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三情’,‘三亲’。‘三情’就是国情、民情、人情。国情就是,全国在抗日,共同的敌人是日本人。我们不联合打日本,日本人就会利用我们打我们自己。日本人不是打着‘以华制华’的如意算盘吗?日本人就怕我们团结,怕我们联合,所以,我们不能糊涂,外敌当前,我们一定要一致对外!”
“跟日本人联合,那是汉奸!”石仲辉说。而陶言朗低着头,一言不发。
文涛继续说:“民情就是日本祸害我百姓,老百姓则痛恨日本,我们凡是拿枪的人,都要为民除害,不分你我。人心齐,泰山移。一个好汉三个帮,再强大的队伍也需要外援。人情嘛,就是我在求二姑个人情——相山游击大队与黑梅队都是保卫家乡的抗日队伍,目的是共同打鬼子,理应像亲兄弟一般互相照应,俗话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如果两家队伍联合起来打鬼子,并肩作战,不是更好吗?”
韦青凤哈哈大笑,问:“那三亲呢,是什么?”
文涛说:“‘三亲’嘛,就是山不亲水亲,水不亲人亲,咱们是亲人,亲人就要帮亲人。有人帮比无人帮好啊。”
韦青凤开口道:“哈哈,说得漂亮,想不到人长得俊说话也那么俊!我很开心,好啊,但是——”
啊,文涛与周坤的心又紧张起来,心想:看样子她马上要答应了,她不会又变卦吧,女人的心确实是瞬息万变的吗?
韦青凤接着说:“但是——我想,你们相山游击队的关潼队长太没有诚意了!”
周坤问:“怎么了,婶子?关潼大队长亲自派我来的,怎么会没有诚意呢?”
韦青凤说:“我问你,你是什么职位?”
周坤:“我是游击队队员啊。”
韦青凤生气道:“哼,问题就在这里啦。想你们游击队瞧不起我们黑梅队吧?没见过谈大事,仅仅派个小小的游击队员来的。”
韦青凤刚刚放晴的脸色又阴了起来。周坤忙解释:“不是,婶子,我们关潼大队长是这么想的:他认为咱们都住在桃花湾,正如文涛说的那样:山不亲水亲,水不亲人亲。咱们同吃过一口井里的水,能不亲吗?说话不是更方便吗?”
韦青凤不屑地说:“哼,你们一个个说得比唱得好听,但我就是信不过你们,回去吧,派个带长的来和我谈判,说话算数。派个嘴上无毛的毛孩子来说事,太怠慢人了吧!”
周坤还想说什么,但见韦青凤的脸上又挂霜了,已侧向一边,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来,他赶紧噤住口。
周坤说:“好吧,我回去传话。”
连夜,言富言荣俩兄弟再次蒙住周坤的眼睛,将其护送下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