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青凤在明曜的小院子里安心地住下来。明曜于夜半时分,时常见到黑影在 墙外墙内穿梭,但与他相安无事,他也就见怪不怪了。
秋末时节,秋风扫落叶,乱叶飘飞,迷乱行人眼。这天,明曜顶着大风到百 善街赶集。他刚到集头,就见乱哄哄的,有的人捂着头乱跑,还有的人在后面追 赶。只见在一个广场上,有好多人在那里集会,明曜出于好奇,便靠近去想看看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进人群,看到中间有人拉着横幅标语,上面写着“驱除鞑 虏,恢复中华”“起共和而终帝制”,还有“振兴中华”等字样。一群学生还时 不时地举起拳头齐声高喊标语上面写的东西。喊声停下来,旁边有人在议论着什 么,明曜支起耳朵听,捕捉到似懂非懂的字眼,什么“声援武昌”啦,什么“革 命”啦,等等。
明曜站在那里正在愣神,忽然感觉身后有人拽他,他猛地转过身,只听得后 面“咔嚓”一声,他的辫子已被人连根剪掉了,他转过去,刚想理论一句,又觉 他的后背被人打了一棍子。他吃惊地看到,有好多人在挥舞着棍子,又有好多人 捂着头纷纷跑去,他顾不了许多,便也和众人一样,捂着头,惶恐地跑去。
明曜一口气跑到村子里,见也有人跟他的遭遇一样,被剪掉了辫子,蓬头垢 面地跑了回来,看上去都是一副不伦不类的怪模样。村子里的人三个一起,五个 一堆的,聚到一起在热烈地议论着外面的世界。都说外面闹起了革命党,革命了, 天下要大乱了!这是要革谁的命呢?老百姓心中掀起轩然大波,个个都人心惶惶。 明曜回到家,说起外面的情况,韦青凤得悉后,反倒拍手大笑起来,“好哇,哈 哈,革命了!天下有好戏看喽,革命好啊!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是洪水滔天,天 翻地覆,暴风加骤雨,来吧,来吧!”天下大乱了,有什么好的呢?韦青凤幸灾乐祸的狂态,令明曜感到费解。
眨眼之间,冬去春来,门前的杏花已初绽粉萼。这一天的傍晚,村子里又炸 开了锅,据说那个当知州的陶道宗老爷子回乡了。这可是令整个上河桥震惊的消 息啊。村里人都纷纷地跑向陶明亮家,他家大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大院 子里也堵得水泄不通。
陶道宗本官居清朝末年滁州知州,往年,他偶尔回乡,乘坐绿帷轿,丫鬟、 奴仆、侍从相随,那是何等威风?乡里达官贵人车马轿骑,纷至沓来,争相拜谒, 是何等荣耀?为官几十载,回乡仅两次,一次是来探母病,一次来接母亲,这是 第三次回乡,竟然是只身一人,风尘仆仆的,还推着一辆小推车。
道宗老爷子如此返乡了!惹得村里村外的人都感到非常好奇,争相奔来看热 闹。明曜家跟明亮家门对门,他闻说此事,也走向对面,刚对门口一站,就见明 亮媳妇吴氏一脸不悦地走来轰人,“有什么好看的,叫花子回乡,又不是什么八 抬大轿的老爷了,有什么好看头?嗤——”明曜心里明白了,老爷子八成是落魄了。
明曜退到大门外旁边立住身,看见他大哥明昭正与众多乡人在小声地议论着 此事,外面的大城市如广州、武汉、南京等都闹起了革命党,天下已经大乱,据 说 ,连 金 銮 殿 里 的 皇 帝 都 要 被 赶 下 龙 椅 宝 座 ,老 爷 子 这 样 的 官 员 怎 么 能 幸 免 于 难 ?哦,原来革命了,革命了,就是这个样呀!
道宗老爷子为官清正,世事洞明。他是个孝子,奉母至上;爱子但从不纵子, 他叮嘱儿子明亮勤奋耕读,不可骄奢。在任期间,老母去世,他暂把老母尸骨简 葬于嘉山脚下,本打算安排停当后,便辞官归隐,再起老母棺椁,一并带回家乡, 从此做个渔樵耕读的农家翁。可是革命的风雨来得始料未及地迅猛,他便遽然辞 官返乡。
陶道宗老爷子回乡,他的儿子明亮不说什么,只在心里庆幸老父亲完好归来。 可他的儿媳吴氏则一反往日的谦卑恭敬之态,一见老人落魄而归,便对老人家横 眉冷对,不给好脸色看,甚至时不时以言语奚落、欺凌。有道是,落地的凤凰不 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道宗老爷子对儿媳的白眼,只得装聋作哑。回乡后,老 爷子在乡设馆教书,自开私塾,在前院两间破茅屋门前挂一块匾额,亲自手书“惠 风庐”。他还打趣道:“南阳有诸葛庐,西蜀有子云亭,而我这里有惠风庐,优 哉游哉快哉!”
在惠风庐里授书之余,老爷子还说唱谈评,闲来为乡人说说古书,算命卜卦, 聊以取乐,以慰余生,悦及乡里。以至上河桥、下河桥的人们,有事来惠风庐, 无事也来惠风庐,惠风庐成了上河桥、下河桥人家聚会的场所。道宗老爷子被乡 人看作仙翁、智者、神道的化身。
明曜有时闲来也会走进惠风庐,凑凑热闹,听听古书。这天,明曜走进惠风 庐里,当时两间茅草屋里已然挤满了人,道宗老爷子往中间这么一坐,一言不发,像当年升堂一样,相貌堂堂,威武不减,让人领略到了他当年威风八面的官家风 范。他在面前摆一口水缸,水缸上盖一张破锅盖,锅盖上面放一根烧火棍——这 就是他说书的一套行头。他操起烧火棍对破锅盖“咚”地一敲,就跟敲响了惊堂 木一般,顿时,满堂寂然。他先是平心静气地说一段《三国演义》里的《三英战 吕布》,到了末尾处再扬起声来唱一段,“猛张飞,丈八蛇矛抖疾风;关云长, 青龙偃月舞狂风;刘玄德,双长剑卷翻飘雪花。再看那勇吕布,方天画戟乌龙摆 尾直搅风云哪——”最后一句,末尾两个音节,是拖着长音唱出来的,还节节攀 升,声音高亢婉转,煞有韵味。唱完,大家鼓掌欢庆,感慨点评一番,整个惠风 庐里充满了欢乐。
老爷子唱一气,然后便歇息下来。众乡邻有的送上茶水,有的递上烟袋锅子, 怜惜道:“老爷子,歇歇吧!”其中有一人走上来,推开人家送过来的烟袋锅子, 却递上一支洋烟。那人身子格外长大,蜂腰窄背,一张葫芦头脸儿。那人问:“道 宗叔,还认识我吧?”众人在一旁小声议论着,道宗老爷子摇头,但说:“慢, 你别忙说,让我观你相,便知你父。若我没猜错的话,你父便是道庆兄?”那人 笑道:“老爷子好眼力,我便是陶道庆的长子,陶明耿。”道宗老爷子长叹一声: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想当初,我与你父同窗共读,你父入了军,我考中了进士,我们都是指望功成名 就,博得个封妻荫子,可到头来,唉,你父是战死沙场,声名销迹;而我呢,落 魄于此,可悲可叹也!”陶明耿摇头道:“并非你们不才,实在是赶上了天道轮 回的百年大劫,谁也幸免不了的——这中国就是一块大肥肉,西洋人来了,搜刮 一把;东洋人来了,又搜刮一把;中国再肥,也禁不住这么搜刮的。百姓过不了 好日子,官员当不稳官儿,闹捻军,闹义和拳,打洋人,革清朝,于是天下大乱。 孙中山先生,他领导革命党革了皇上龙椅的命,革了咱百姓辫子的命。往前翻翻, 老爷子,您老人家比咱在座的谁都清楚,自打天下犯毛子,咱百姓就开始没有安 定的好日子过了;紧接着,西洋人贩来鸦片,乖乖,那个东西,人只要沾染上瘾, 没有不销魂蚀骨的,好多官员为此倾家荡产,丢掉乌纱帽的有之,丢掉性命的有 之……”说到此处,吴氏从外面走进惠风庐,有人赶紧示意他打住,因为怕引起 吴氏的恼怒,就此骂起老爷子。那人赶紧转换话题,“哎呀呀,如今是乱世当道, 搅得天下无主,当官的就像戏台上的戏角,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有个消停日。你 看看这天下,官儿怎么当?倒不如当个百姓安稳呢。”一席话说得道宗老爷子颔 首称道,大家都深佩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吴氏看看众人,拉着脸,一言不发地 离去。
这个陶明耿是何等人啊?他并非等闲之辈,他结交过三教九流,练过武术, 年轻时候就混迹江湖,到山东一带,曾经参加过义和拳,打过八国联军,斗过清 政府。总之,清末的战争风云他都蹚过,确是见多识广。而今,又到口子街东关老城的警务所里当了一名官差。
陶明耿在人群中突然看到了明曜,大喊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瘸子兄弟, 你还在呀?”
明曜抬眼瞪了他一眼说:“我死不了,这些年我活得好好的,是小葫芦头呀, 多年不见,我以为你早死了呢!”
众人大笑。陶明耿和明曜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可以说,明曜就是被陶明耿欺 负大的,今儿见了面,他说话、调侃,还是想压他一头。这次明曜竟然敢还击了, 而且在气势上没输给他分毫。陶明耿略微吃惊。他又打趣道:“瘸子兄弟,讨到 媳妇没有?”更多的人都笑了,因为这句话正是村里人平日拿来调侃明曜的,因 为明曜多次央蓝媒婆给他说媳妇,多次遭到促狭鬼们的捉弄。促狭鬼们见了明曜 就调侃:“明曜,讨到媳妇没有?”只要有人这么一问明曜,他就羞得脸红脖子 粗。而这次明曜却表现得很淡定,笑盈盈地说:“嘿嘿,讨到讨不到媳妇,关你 屁事?你尽是说我呢,你浪到外面多年,讨到媳妇没有?”众人大笑,整个惠风 庐里充满了欢笑声。
陶明耿说:“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大丈夫何患无妻?呵呵,就愁你啦!” 正巧,蓝媒婆也在场,有人起哄:“蓝媒婆,给明曜找个媳妇吧?” 明曜却说:“蓝嫂子,不用给我找了。”啊,众人看他说得一本正经,有人奇怪地问:“明曜,怎么又不急着找媳妇了?难道说,你遇到狐狸精了?”明曜 笑着调侃:“狐狸精谁要?要娶就娶王母娘娘的女儿——七仙女!”他的话又引 起一阵哄笑。陶明耿促狭地道:“曜哥,我给你介绍个媳妇吧,长得可好了,大 眼睛,长睫毛,身后还拖着条大辫子呢!”陶明义问:“在哪儿呢?”明锐说: “在我家驴槽上拴着呢!”驴呀!众人都笑翻了,整个惠风庐里又充满了欢笑声。
明曜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就起身在众人的笑声中一瘸一拐地走了。过一会 儿,明曜又风急火燎地跑来了,一把拉住蓝媒婆道:“蓝嫂子,快快救命呀,我 媳妇要生了!”整个惠风庐里的人,包括道宗老爷子都大吃一惊,众人不约而同 地在脑子里蹦出这几个词:你——媳妇——要生了?!大家都在疑惑,难道众人 的调侃,把明曜捉弄得发疯啦,痰迷啦?
蓝媒婆惊诧地杵在那里,不相信明曜的话。他大哥明昭心慌了,过来摸摸自 家兄弟的额头,疑惑地问:“兄弟,你——”明曜拨开大哥的手,急得直跺脚, “哎呀,救人要紧,我说的是真的,我媳妇真的要生了!”蓝媒婆是村里的媒婆, 也是接生婆,她被明曜强拉着跑进他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