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中等一批战俘都关押在皇姑寺里。文涛到了皇姑寺,首先翻看言中的资料。看过资料,他倒抽一口凉气,心里更加沉重。言中当乡长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竟然杀了三百多个人!杀人的时间、地点、姓名、性别都记得一清二楚,令他包庇不得。在文末,言中特别注明:这一切都是我一人干的,政由我出,令由我发,责由我一人担,跟任何人无关。
文涛看过,直摇头,感到无可奈何。这些资料要公诸于世,经多个机关审查,还要开审判大会,宣读给老百姓们听。如此这样,他看出言中的意思,他要拼得一人受刮,救赎其他兄弟。但大姑不乐意这样,她要保全儿子的性命呀。但如此罪恶累累,罄竹难书,如何能够保全他?但若遇到政策大赦的话,只要保全性命,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文涛回想,大表哥一向温文尔雅,谦和静默,见人不多说话,只是微笑一下,柔声地打声招呼,然后就没有话了。儿时,他和椒红蹲在草地玩草虫时,他就走来,一手一个把他俩高高地举起,逗得他俩四肢乱挠,高声尖叫,才把他们放下,然后一笑而去。回想往日的欢乐与温馨,使得文涛真的想徇私一回。因为他明白,大表哥从小到大,连一只鸡都没杀过。他很清楚,那三百多个人命债应该记在李文璇头上,政由他出,二号罪魁应该是二表哥,他对李文璇忠贞不二,富有野心;再次就是言富言荣,他们俩是最彪悍的杀手,这些生灵毕竟是他们俩亲手荼毒的。
文涛亲自到关守所看言中。言中很平静,见到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他说:“表弟,我知道,你是来送我上断头台的。是时候了,该怎样就怎样吧,你也不必为难。”文涛怜惜地看着他,说:“大表哥,事情并未到那么严重的地步,还是有转机的。”
“转机?”言中抬头问,“如何转机?”
文涛拿出资料,说:“你看这资料,你把一切罪责都揽在你一人身上了,按规定,你是死罪难逃。但你若肯把资料改一改,把罪责往别人身上推卸一些,平摊一些,你的罪行应该罪不至死。”言中说:“我推卸一些罪责,言华、言富、言荣会怎样?他们能免受处罚吗?”文涛答:“不能免!”言中说:“不能免,会怎样?”文涛说:“根据政策,量刑而判;而且政策也在不断地调整。”言中问:“推给他们,他们会死吗?”文涛对:“这——不好说,经审判而定。”言中摇摇头说:“那就算了,我谁也不推卸了,一切罪责由我一人担就行了,资料也不必改了,省得你在中间为难。”然后闭上眼,再也不说话了。
文涛为难地恳求说:“大表哥,审判大会过几天才开呢,你就改改资料吧,或许上级来个大赦天下,你或许还有转机的机会呢。”
言中不言。
文涛又说:“你可以不惮死亡,但你要想一下年迈的父母,还有膝下两个儿女。”
言中簌簌地流泪了,但仍不言。
文涛说:“我知道,你讲兄弟之情,你一心想救二表哥、还有言富言荣,但即使你死了,也未必能救得了他们。”
言中睁开眼,摇摇头,又闭眼,仍无言。
文涛无奈,次日,派人搬来了文海。文海来了,言中见到他很高兴,开口说:“没想到,在我临死之前,咱兄弟还能见上一面,我真的是很欣慰。”忠厚老实的文海说:“我不是来给你送行的,我是来救你的!”言中苦笑道:“别说了,文海,我知道,你们兄弟都念亲情,都想救我一命,我很感激。我不是不想活命,但我自己犯下的罪孽,百身莫赎,我有自知之明,谁也救不了我。人生啊,因为有太多的放不下,就不想死;然而,人又有太多的放不下,又乐于赴死。没想到,咱兄弟在口子街卖酒,能各走异途。我当了几天的乡长,杀了那么多人,罪孽由我一人造,也由我一人担。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何以救赎我的灵魂?唯有归去。若死能让众人解脱,我也就解脱了。我愿意放下生死。在我即将四十载的生涯中,我感觉被命运耍了一把,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偶然间做了一枕黄粱梦,眨眼间就醒了。醒了,不如归去。我被命运耍了就算了,不想累及其他人了。”文海不善言辞,诚恳地劝他几句,言中闭口不言了。文海尽力解救未果,做到仁至义尽了,便不再勉强。
在一个淫雨霏霏的日子,言中被押至城南乡,全乡开审判大会,让他接受群众的审判。大会台下人山人海,千人哭诉,万人喊冤,血泪控诉城南乡乡长的万恶滔天的罪行。文涛在审判大会上,不得不亲自宣布,判言中死刑,明日执行!
审判大会之后,果香来到了城南乡,要进去找文涛;文涛再也不敢见大姑,他很为难啊,他让人把大姑阻挡在乡公所大门外。果香就在城南乡大门外跪着不起,文涛派人劝她回去,她死活不肯。她在大门口大骂文涛:“小东西,长本事了,竟然不念亲情,竟然亲自判你表哥死刑!你还有良心不……?”凄哀悲凉的哭声传来,让文涛苦恼万分。只听果香继续哭诉,“他可是从小到大没杀过一只鸡呀,老天爷呀,睁睁眼吧,别屈杀了好人啊!”文涛左右为难,他有力使不出,着急上火得直摔头。次日早晨,一夜未眠的文涛,红着眼睛,心情沉重地来看大表哥。言中见了文涛就跪了下来,文涛吓了一跳,问:“大表哥,你,你这是干啥?”言中眼里满是央求,说:“文涛表弟,看在咱亲戚一场的份上,看在椒红的份上,大表哥求你一件事。”文涛要搀他起来,言中说:“不,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文涛说:“好,你先说来听听。”言中说:“你裁定,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的错,千刀万剐,都由我一人承担,千万别再连累他人,别再去追究你二表哥言华,还有言富言荣他们的罪,他们还小,他们都是因为我才被牵连进来的。都是我,官迷心窍,跟着李文璇厮混,犯下了滔天罪行,罪不可赦。无论怎样,一言以蔽之,你既管这桩事,就裁定,由我一人承担一切罪责,放了言华和言富言荣兄弟几个吧,可行?”说得文涛的眼泪都出来了,他再次搀大表哥起来,他就是不起,说:“你不答应,我死都不起来,这是我临死前最后一个请求了。”文涛无可奈何地说:“好,好,我答应,我斟酌着办吧,毕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不过,我尽力而为吧。”言中站起来,深鞠一躬,说:“我替言华他们谢谢你!”文涛哽咽道:“你从不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生死关头,还为兄弟担道义,其兄弟情深,其仁心宅厚,令人动容。”当日文涛特别交代,供应给大表哥一顿比较好一点的早餐。早饭后,文涛去看大表哥时,却见他早已坐立桌前,在专注地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文涛立在一旁,不去打扰。言中写好后,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走吧,上路了!”文涛走到桌子旁,看那张纸上写道: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文涛看了,立即被一层泪雾迷住了眼睛。他忆得儿时,大表哥爱练字,他临柳体帖时,就爱临这首诗,难道冥冥之中,就预兆了他今生的宿命了吗?临出门时,言中突然开口对文涛说:“哦,对了,今天正好是我四十岁的生日呢!”说后便笑笑,笑得竟然很灿烂。文涛顿时泪崩大哭。
这天,天上飘起了雨丝,像织布一样密密地织个不停。执行枪决公示大会开始了,大会台的上上下下依然是人山人海,会场外面的人仍络绎不绝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条条小溪汇入大海。大会上,死难者家属,纷纷站起来控诉,控诉陶言中当乡长时居然杀人如麻,令人发指。苗宏仁的母亲,蓝灵心的母亲和祁镜的母亲等人更是哭声震天,骂声凄厉,她们哭一阵,诉一阵,骂一阵,令旁听者为之动容,令人为之掬一捧同情之泪。会场上群情激昂,呼声如雷,纷纷举起拳头,吵吵嚷嚷,都讨伐不仁不义的陶乡长。
言中像木雕泥塑的塑像一般,矗立在会场中心,任人控诉、任人讨伐、任人咒骂。台下竟然有好多人要冲上台上去揪打他,要撕碎他。幸亏那天新任濉溪警察局局长石仲辉来了,他是来执行枪决任务的。文涛看台下群情激动,怕出暴乱,也是心疼大表哥,就示意石仲辉维持秩序,确保安全。言中站在会场高台中心,听得真真切切,灵心的娘在控诉他的滔天罪行,他听了反倒有种快意的感觉,感到一种解脱和欣慰。就是因为灵心的死,才让他那么容易坚决地放下生死。他想去赴黄泉有什么不好?这样我可以尽快地去找灵心,我去找她赔罪,赎我一世的罪孽。
执行枪决之前,文涛怕大姑有个三长两短,就派人到宿州城接来三表哥言久,叮咛他,让他在家安抚好大姑和大姑父,千万莫要他们来会场看见枪决的那一幕。可是,果香还是来到了现场,陶明昭也赶来了。果香见人就求,逢人就跪,她要冲上台来求文涛,阻止枪决的执行。石仲辉派人把他们挡在会场的外面。果香手里握着一方丝绣的花手帕,一边拭泪一边分拨众人,不顾一切地冲过来,谁挡她,她就以命相拼。石仲辉怕出乱子,就亲自出面拦住果香,他搀扶住果香,搀着她往外面走,边走边说:“大娘,你冷静冷静,这样的审判大会,毕竟是市委政府行为,你这样冲动,究竟不是个法子,有问题,你要通过正规渠道反映。不能无理取闹,你说是吧?你有什么要求,给我说。”果香像一位溺水者,逮住谁是谁,抓到什么是什么,她抓到石仲辉说:“你要我提要求是吧?我的要求就是,你们不能枪决我的儿子,你们不是不知道,他从小到大,连一只鸡都没杀过呀!那些人都是他听李文璇的话,才杀的,与他无关哪。你们杀了他,他多冤啊,你们千万别屈杀了好人哪!”
石仲辉说:“以后会调查清楚的,你放心!”果香跳起来说:“以后查清楚有个屁用?我的言中马上就要人头落地了。我要你们现在就把言中放回去,现在调查清楚,不调查清楚,你们别想处决我的儿子。我不依!”石仲辉正为难时,言久急急忙忙地撮着小碎步赶来了,石仲辉把果香交给了言久,忙脱身而去。
言久说:“娘,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在阻碍执行公务,是会犯法的。”果香说:“我不管,你大哥马上就要被人枪决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言久搀住娘再也不放手,他说:“娘,别无理取闹了,别添乱了好吧,你这样闹,是无济于事的。”果香没法了,就手指明昭说:“你你你,你到底还是送了孩子的命啦,如今,我单要你赔我儿子的命!”跳着,骂着,坐地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明昭面如土色,面对妻子的责骂,他有苦难言,蹲在那里抱着头啜泣。
四月的风还是凉飕飕的,言中穿上他最喜欢的一身衣服——呢子帽,军大衣。这是文涛有意照顾他的体面,好歹让他保持一个完美的形象。枪声终于响了,台下爆发一片欢呼声。众人欢呼时,明昭直直地倒下去了,果香一下子昏死过去了。言久也怔住了,“大哥——”他大喊一声,泪如雨下。
刚才还是缠绵的小雨,枪响之后,变成了磅礴大雨。一时间,言中殷红的血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这也许是上天给他的一个最好的结果。
文涛流着泪,派人拿一张雪白的床单蒙上言中的身体,又拿一张席子卷着,捆上,让人抬着送回家去。这才叫一枕黄粱梦,大梦速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