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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香回娘家烧七七纸的时候，就没见到阵雨与阵雷兄弟俩，一问，便说：到外面开会去了。
阵风、阵雨、阵雷弟兄三人，分灶不分家，当家的当然是老大阵风，阵风之妻汪氏心直方正，甘作贤内助；而阵雷之妻王氏，性情温柔，为人内敛，不张扬；只有阵雨之妻杨氏精明强干，有口有心，杀伐决断，每当大事不糊涂，因此，让她操持大家庭的家务之事。
穷人家生的儿女不少，可养活的不多。阵风家原生两男两女，现只剩有一儿一女，女儿文霞，是长房长女，早已出嫁；儿子文江，也已成婚，已育有一小女叫米儿。阵雷家原生一儿三女，可惜现唯剩文涛、文丽一儿一女，其余的夭折。只有阵雨家子女壮健稠密些，有三女二男，文海是老大，依次是文雪、文秀、文娟，最小的是文波。
文江的妻子荣秀英为人勤快能干，每天鸡叫三遍之后，丈夫与孩子尚在酣睡中，她就早早起床，借着朦胧的晨光，先挖了一大瓢麦粒，淘一淘，便在石窝里捣，捣去麦皮，再扬一扬，最后只剩下晶莹的粒仁时，她再把粒仁一分为三，自家留一份，把那两份分给二婶三婶家送去。她转过身，回到自家厨房煮粥、打饼。做好这一切，天已放亮，她再一个转身，就下到田里干活去了。
等全家人都起床的时候，秀英就干一气活回来了，身上还背一箩筐猪草。她把猪草扔进猪圈里，猪仔已饿得哼哼唧唧，见了她都欢笑起来。她又是一个转身，从腌菜坛子里，掏出咸菜，切成细条儿，再滴上一滴儿芝麻油，香气马上弥漫在农家院子里。穷人家的饭菜，虽是粗茶淡饭，但闻起来有禾黍之香，吃起来甘之如饴。有时，文娟、文波、文丽吃着饭，就端着碗跑到大哥大嫂这里揩油，文波边吃边说：“大嫂调的菜，吃起来就是香！”文江捏着他的小鼻子笑说：“你的小嘴巴就是甜！呵呵……”欢快的笑声荡漾在农家大院里。
早饭后，秀英到二婶门前，等待二婶安排一天的事宜，阵风也去了二院。杨氏说：“今年，麦忙前，要办两件大事，一个是文海要娶，一个是文雪要嫁。大哥，你说，咋办好呢？”阵风磕磕烟袋说：“唔，这是大事，咱家虽是穷人家，但该添置什么东西就添，该做到的礼节就要做到，不可马虎。阵雨常不在家，你就拿捏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于是，杨氏领着秀英与文江到西屋看粮仓里的存粮。西屋里摆满了粮囤，盛着各样粮食，杨氏说：“囤里的小麦已见底儿，只够喝稀粥的了；玉米、小蜀黍（高粱）、谷子这些粗粮，也不多了；比较多的只有红芋片儿；但能卖上价的是这些玉米、小蜀黍与谷子，若卖了这些，往后一家人只能靠吃红芋面馍馍过活了。”秀英说：“那有什么打紧，有红芋面馍馍吃就不错了，咱老百姓，哪一年不常是过着吃糠咽菜的日子？家里有大事了，大家都要苦一苦，将就能挺过去就行。二婶，你别顾虑那么多，该怎么办，你就尽管吩咐。”杨氏满怀感激地看着秀英，说：“哎，好孩子，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喽！我操持这个家，卖粮给你弟弟妹妹办婚事，恐怕落抱怨呀。”秀英说：“不妨事的，各家早晚都会有事要办的，谁会抱怨啊？”于是，杨氏手一挥，吩咐道：“拿麻袋装粮，运到口子街卖掉。”文江拿来麻袋，舀出谷子、玉米、高粱，各灌一麻袋。杨氏说：“文海媳妇娘家是卖香油的，对聘礼很是讲究，少了怕是不行的，咱也赖不掉啊。文海给他大姑父看酒店，一月只能挣到两块银元，还不够一大家子花销的呢，我只好把文雪婆家给的聘礼，拨了些给文海添置聘礼，可还是不够。可怜了文雪，没有太多的钱陪嫁她了。可又想，咱家陪的嫁妆若是太寒碜了，又怕她婆家那边会说闲话。”秀英说：“这是当然，再穷咱也不能穷得丢份儿，应当给二妹陪些嫁妆！准备陪些什么好呢？”杨氏说：“她心心念着，一身石榴红的嫁衣，一副银手镯。这是穷人家的闺女最到底的嫁妆了，这个最低的要求总不能再免了去啦。”
文江套好一辆驴车，将粮食装在车里，秀英坐上去，刚要打驴出发，文雪追过来，羞答答地问：“大嫂，你们到口子街去干什么？娘交代你们什么话了没有？”文江装糊涂地说：“二婶没交代什么呀！”文雪挂不住脸，要哭的样子。秀英笑道：“别听他的，放心吧，有大嫂跟着，保管你满意！”文雪乐红了脸儿。她站在大门口，看着哥嫂赶着毛驴车远去，她白天鹅般的脖子偏来偏去，载歌载舞起来，她那少女特有的轻灵妩媚，天真烂漫，她自己是美而不觉，殊不知，她的美丽已被一双贼眼在暗中盯住。
文江夫妻到口子街先卖了粮食，再到东关老城区找文海。文海正在久久酒店里忙碌着，一见哥嫂来了，忙放下手中活，问：“大哥大嫂来口子街，所为何事？”秀英说：“这不，卖粮为你准备娶媳妇呀！”文海脸一红，说：“日子早着呢，不着急！”秀英笑了：“这真叫皇帝不急太监急！”文海忙去买来烧饼油条招待哥嫂吃饭。秀英说：“你们吃吧，我当紧逛街去喽！”
东关老城石板街始建于清朝雍正年间，至今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自古及今酒业兴盛，也带动其他各行各业的生意兴隆。酒家一家接一家，布行一铺连一铺，银店、钱庄、裁缝铺成衣店等家家门面排满了大街两巷。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鲜艳夺目的绫罗绸缎，吸引着秀英的眼球。即使不买，光是看看也能饱饱眼福。街道两巷大小的饭店，还有各色小吃与糕点散发出来的香气直扑鼻端，秀英暗暗地直吞口水，她不由得拿眼扫一下那些小吃，样样都惹人谗涎欲滴，可她摸摸口袋里的钱，只舍得买一串冰糖葫芦，用鼻子深深地嗅一下那丝丝入鼻的香甜味儿，便仔细地藏在袖子里。
她的眼睛重点盯在缤纷绚丽的布行与成衣店上浏览搜索，她细心地货比三家，最后遛到街北头的城隍庙附近，有一家程记成衣店，包工包料的，老板说他家的绸缎是正宗的杭州丝绸。秀英仔细看去，那绸缎布料厚实而富有弹性，颜色是正宗的石榴红。看那色彩鲜丽的丝线，和花萼婷妍交辉的绣花，形态逼真的飞蝶，样样都感觉美不胜收。老板说，他们家的绣花品是正宗的苏绣，绣花花边勾得紧实而细致。秀英看了又看，比了又比，感觉到这布料很是称心如意，便决定在程记成衣店订做一套百蝶穿花的石榴红嫁衣。
然后她移步各家银店，物色心仪的银饰。循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她在一家家晃目的银庄里仔细搜寻、比较，最后走进珍丰银庄。那家的雪花白银，耀眼璀璨。这是一家百年老字号，看着一件件做工精细美巧的银饰，让人收不回眼睛。秀英便决定在这里订做银手镯，她特意点名要龙凤呈祥的那种图案。老板说：“若订制两件，可以折价便宜一些。”一问价钱，秀英算了算，订制两件银饰，加上工钱一起，并不多贵，她手里的钱绰绰有余，于是又增订一副银瓦拢。为了和手镯配套，她特别叮嘱老板道：银瓦拢也要那种龙凤呈祥的图案，做工须要精细美观。老板爽快地答应道：“好嘞！”秀英很高兴，竟然有意外收获，约定一月后来取，把两张订票收好，便兴冲冲地回到久久酒店里。
到店里一看，言中表弟也在，他们摆了几个小菜，一壶酒，弟兄几个正在小酌呢。言中一见秀英，便亲切地招呼道：“表嫂，快坐下，吃一点。”秀英拿了一个烧饼，只吃了一口，就放在鼻子上闻着。言中笑说：“表嫂，你怎么不吃呀，闻能闻饱吗？”秀英不好意思地说：“这么香酥酥的烧饼，我舍不得吃，我想带回家给孩子还有弟弟妹妹们尝尝。”文海的眼中含了泪花，说：“那，我的也不吃了，都带回家给侄女与弟妹们吃吧。”言中赶忙说：“别介，我再去买，都吃，都吃，尽管吃！”言中又买来几样小菜，和烧饼、油条、糕点。说：“大家都吃，吃不了的，都带回去。”秀英还是不舍得多吃，临走时，言中将余下的，用纸包起来让秀英都带上。到底是人穷志短，文江看着秀英喜滋滋地接过包裹，内心感到不是滋味，羞馁而又无奈，嘴上只好谢过表弟。
傍晚，驴蹄儿飞扬，一路摇着轻快的铃声，踏着有韵律的节奏，向李子园赶去。西边的太阳，像红柿子一般，慢慢隐入天边的山峦背后，文江夫妻才回到自家大门。车还没停稳，就从大门内飞出一个小女孩，那是米儿，扎着一对小小羊角辫儿，口里兴奋地叫道：“娘，娘！给我带好吃的没有？”文波也飞奔过来，用晶亮的眼睛看着哥嫂。文雪也立在院子里，用清水明眸期盼着什么。秀英忙从袖子里拿出那串冰糖葫芦，一折两节，给米儿和文波每人一节。两个小孩子接过冰糖葫芦，然后都欢天喜地地跑进院子深处。
文雪走过来喊了一声：“大嫂——”，秀英佯装不懂地问道：“干什么？你也要吃冰糖葫芦吗？呵呵。”文雪气得一跺脚，撅起了小嘴，秀英嘻嘻一笑，说：“二妹，瞧，这是什么？”文雪忙扑过去抢，谁知秀英细腰一扭，身子忽然转个圈，文雪扑个空，她再次扑过去，抢到手里，一看，竟是两张订票，赫然写道：石榴红的嫁衣，雪花纹银的手镯、银瓦拢各一副！秀英说：“这样样都是上好的。收好了哦，若是丢了我可不赔！”文雪仔细看收票，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咦，怎么还多一样呢？”秀英说：“哦，碰巧银店打折，我又为你订制一副银瓦拢呢！”文雪高兴得一蹦多高，搂住秀英大喊大叫：“大嫂，我的亲大嫂，你真是太好啦！”然后含羞带笑地就要跑去，秀英一把拉住她说：“别忙，一会儿，叫上大家都来，我还带来一包好吃的呢，叫上大家都来大院会餐！”
汪氏正巧走来，笑道：“会什么餐，不年不节的，有点好吃的，留着给小孩子吃吧，还这么显摆，值得要这么般的狗窝里搁不了剩干馍啊！”文江说：“这些都是言中表弟送的！”阵风走来了，对汪氏说：“不要护食儿，大气些，才是咱做长房的风范嘛。”汪氏笑答：“我哪里不知道啊，我是怕不够分的，只让小孩子吃吧，咱大人家家的就别跟孩子们分争了。”
说着，门外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第一个飞过来的是小文波，然后就是文雪、文秀、文娟、文丽，一字排开，她们像出水的朵朵荷花，开在水池中——文雪已经如莲般的盛开，文秀尚在含苞待放，而文娟与文丽尚在羞涩地打着骨朵儿，稚嫩懵懂。她们叽叽喳喳地问：“大嫂，有什么好吃的，快拿出来，我们尝尝！”大家无拘无束，嘻嘻哈哈，彰显出兄弟几家的和睦亲昵。秀英问：“二婶，三婶呢？”文雪说：“我都叫她们来了，她们说，好吃的，给孩子们吃就行了，大人家就不凑那热闹了！”于是，秀英拿出烧饼，油条给孩子们分了吃。
正吃着，阵雨与杨氏，阵雷与王氏都一起来了。秀英忙拿出自己的一份分给二叔，三叔吃，文江心疼地说：“我的给你吃吧，前两天你还病着呢！”又小声附耳说，“你已有身孕，多吃点好的，补补身体！”秀英柔声说：“没事，我皮实着呢！”她忙给几位婶婶叔叔盛了几碗野菜汤。米儿、文波都在贪婪地吃着烧饼、油条，小腮帮子撑得鼓鼓的，还往小嘴里塞，尤其是文波，掉了几粒芝麻粒，忙不迭地用小手捡起来，放在嘴里，捡不起来就用舌头去舔。阵雨与阵雷看了眼含热泪，如鲠在喉，吃不下，也不舍得吃，把他们自己手里的烧饼推到几个小孩子面前，然后大碗地喝野菜汤，合泪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