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雨深深地叹息一声,说:“唐诗里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些烧饼啊,油条啊,都是城里有钱人普通的小吃,地主老财家餐桌上常见之物,他们吃得起鸡鱼肉蛋,就是山珍海味也寻常见;而穷苦农民呢,吃个烧饼、油条竟赛过年。这等贫富悬殊,差距真是不一般呀!”
阵雷愤慨地把拳头重重地擂在桌面上,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难道老百姓自古以来,只配吃粗粮、吃糠咽菜吗?”
阵风惊讶兄弟们的说话,磕磕烟袋说:“自古如此,咱们跟地主老财们没得比,就不要比了嘛!别乱说话,小心隔墙有耳!”
阵雷说:“怕什么?百姓种地、打粮,就该做牛做马的吗?就该吃连牛马都不如的食儿的吗?”
文江说:“二叔,三叔,何出此言?人家财主家有钱有势,有土地嘛!”阵雷击掌叫道:“说得好,就是土地的问题。这个不公平的土地制度要改变了!”文江问:“土地归财主所有,自古如此,谁能改变?”
阵雷问:“自古如此,便合理吗?”文江问:“不合理的多了去了,那能咋着办呀?”
“革命!”
革命?!阵风听了一震,文江也吃了一惊,全家人都面露惊恐。阵风担心地说:“小声点儿,你们俩经常出门开会,我也不知是干啥的,我也不想多问。可是革命,那是造反,不是闹着玩儿的,那是杀头的罪!”阵雨温和地说:“世事把人逼到了这个地步了,怕有用吗?梁山是逼上去的。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阵风霍地站起来,气愤道:“反,反,反,说得轻巧,你们造反可以,可知会连累一家老小的性命啊?”这是阵风第一次对自己的兄弟们发那么大的火。汪氏趁机插话:“两位兄弟,我道你们常出去能捞个仨瓜俩枣的呢,原来是出去做这事的!咱人老几辈子,没有犯法男,没有再嫁女,门风清正。你俩出外行事,我要给你提个醒,弄不好,会连累全家。你们心里可要装着一家老小的性命哇。”她看向杨氏与王氏,希望两位弟妹管管自家男人。
没想到杨氏开口却说:“大哥,不是世事把人逼到这一步了嘛,试想,谁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安稳的小日子?那些人逼老百姓没活路了,才那么做的呀!”
文江说:“革命!我看有必要。”秀英附和道:“我看也有必要,这事就是被逼出来的嘛。”王氏也点头说:“凡事都有因,事情都是被逼出来的。”见大家多数倒向支持阵雨阵雷这一边,汪氏无语,可阵风重重地磕磕烟袋锅子,说:“辛亥年,不是革命了吗?结果,又咋样了?有啥变化?有啥用?”
阵雨说:“哦,那是孙中山先生领导的一场革命,对咱百姓生活影响可大了,咋叫没有用呢?”
文江抢先说:“有变化呀,记得小时候,我身后还编着一根长辫子,后来,被咔嚓一声剪掉了!”他想起道宗老爷子,又说,“连皇上的宝座都被革掉了!道宗老爷子那样官儿的官轿子也被革掉了呢,还有……”荣秀英说:“还有,小时候,裹脚,痛得我寸步难行,可后来,突然又放开了,说是不兴裹脚啦,呵呵,这算是对妇女的解放吧?”阵雷击掌说:“说得好,正是!”杨氏说:“还是不兴裹脚好啊,你看我的小脚,到如今,都不敢见人。有时脚疼得钻心,但也要咬牙去干活。若是还兴裹脚的话,像文娟文丽这样小的孩子,就已开始裹脚了。”文雪惊道:“啊,把一双天足,裹成小辣椒状,那多难看,多遭罪啊!打死我也不裹脚!”秀英吓唬文雪说:“你别把大话说那么早,到现在,还有人家要看新娘子下花轿那一刻,露出一双三寸金莲呢!”文雪又羞又怕,跳起来大叫:“啊,要让我裹脚,我就不嫁了!”王氏说:“还有一样变化,姑娘出阁前,前有留海,后面束成马尾或披散着;出阁后啊,留海就要梳上去,露出发际线,后面绾成髻。单从发型看就知出没出阁。现在走上街的女子,不分婚否,都流行剪短发了。”文雪说:“可不是嘛,椒红表妹不就是剪成短短的学生头吗?可干练利索了!我也想剪成短发呢。”秀英说:“你就快要出阁了,现在出嫁前,还是流行盘头,开脸,戴银瓦拢。你要是剪短了发,那我为你订做的银瓦拢,不就没地方戴了吗?”文雪说:“哦,那我还是留着长发戴银瓦拢吧!”大家又是一阵笑。文雪又说:“我还是羡慕椒红表妹,人家可以出去读书,跟文涛在一个学堂呢。哦,男女同校读书,这不也是一个新变化吗?”
阵雷在一旁听了呵呵笑着说:“是呀,这些都是咱能看到的鲜明变化哇。”王氏突然叹息一声说:“唉,这——终究改变不了穷人家的命运,你看文涛……”她摇摇头,不说了,脸上笼罩着一层轻愁。阵雷亦摇摇头,叹气道:“唉,别说了!这事,顺其自然吧。”说着,文涛打外面回来了。大家惊问他为何回这么晚,他说:“我把红妹送到家,在大姑家吃了晚饭才回的。”文雪对文涛说道:“三弟,你以后别左一声红妹右一声红妹的叫了,你可知道,她已许——”她话到这里,文江忙从后面拽她,秀英一步抢过来,塞一块烧饼在她嘴里。大家都挤眉弄眼地示意她。文涛问:“二姐,你说什么?”文雪意识到,差点说漏了嘴,马上改口说:“哦,我听红妹许,许过愿,愿你们好事成双……”文涛脸儿一红,笑了。
杨氏忙转换话题,说:“今儿,文江与秀英到口子街上卖了些谷物,准备给文海与文雪办婚事,这不,粮囤就见底儿了,往后,全家人要过一段苦日子喽……”汪氏意味深长地说:“唉,勒紧裤腰带,做好准备吧!”杨氏心里很忐忑,唯恐大家有抱怨。汪氏笑笑,不再说下去。
阵风吧嗒吧嗒老烟袋说:“勒紧腰带,先紧一阵子,马上就会好些,绿豆湾那块地,好歹会多收三五斗!”
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叫道:“阵风大哥在家吗?”阵风忙出门看,来人是管家吕秤砣。忙招呼道:“他吕叔,屋里坐,到此有啥子事吗?”吕秤砣进了屋,见了文雪就上一眼下一眼地看。呼啦一下,杨氏带孩子们都撤了,吕秤砣的面部堆起了一片菊花纹,神秘兮兮地说:“好事,我一来就给你家带来好事!”“哦,什么好事,说来听听!”阵风问道。吕秤砣凑近了小声说:“是这么回事,有人看中了你家的文雪姑娘啦。这人在口子街,家富族旺,生意占据半个口子街,是口子街上的名门望族。文雪要是嫁了他家,保管一家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阵风听了没言语。
“你要给我家文雪做媒?”阵雨问道,吕秤砣忙说:“就是赖长贵,我家老爷的亲家翁!”
“哦,这确实是好事,多谢老吕哥,让你费心!赖家的公子嘛,我们穷人家的闺女,怎能高攀得不起?”
吕秤砣说:“哎呀,不用担心,是他家主动来攀亲的。俗话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常言道:巴结巴结有钱的,喝汤就喝碗有盐的。赖老板看中了你家姑娘,是你家修来的福气。你说,摊上这等好事,是不是喜从天降?”吕秤砣说完,就鼓着腮帮子,一脸邀功似的等着阵雨露出惊喜的神态。这时,阵雨似乎听明白了,但他为了确认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便问:“你再说一遍,想让我家文雪嫁给谁?”吕秤砣喜滋滋地答:“就是赖老爷本人啊!”
话未落地,他的脸上就迎来一阵唾沫雨,每一滴雨都像一颗愤怒的子弹,呼啸着喷射到他脸上。阵雨的脸涨成紫色,骂道:“呸,难为你能张开这张猪嘴!他以为有俩臭钱就当天下都是他的?请你转告他,我家文雪就是饿死,就是砸了沤粪,也绝不会嫁给那个老色鬼!也请你闭上这张猪嘴,你要觉得他好,就留着给你女儿吧!”吕秤砣遭遇到这么一场暴风骤雨,刚才绽开的一片灿烂的菊花纹,突地被瓢泼大雨摧残。但他揩了一把脸上的唾沫,腆出笑脸说:“这——兄弟,别把话说那么绝嘛,人啊,说话做事都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嘛。这事——往后再议吧。”阵雨强忍着一腔怒火,但阵雷却忍不住胸中之怒,骤然伸出钵盂大的拳头,砸向吕秤砣巴掌大的瘦脸,吕秤砣一看这势头不妙,忙拔开短腿跑去。
次日一大早,陈家来了几人走进阵风大院,张口就说:“你李家一个姑娘,能许几家?既然又许了别人家,就退聘礼!”说得阵风、杨氏都愣住了。杨氏说:“这——没有的事,我家文雪,还是跟你陈家定的亲,哪里兴另许别家的?”陈家人半信半疑,问:“当真?”阵雨一听,怒不可遏地道:“苍天在上,绝无此事!”李阵平听说此事,忙跑来,因为他是中间媒人,他来作证说李家绝不会做如此之事。陈家人无语,便回去了。可第二天,另一拨陈家人又来了,李阵平也被拉来,他脸色很难看,没好气地说:“我开不了口,有啥话,你们说吧。”此时,站出来一个小老头,说:“俺们此来,应主家所托,就是陈士武的老爷子讲老规矩,他要求你家姑娘裹脚!”啊!站在阵风大院里的人都被震惊了。阵雷跳出来说:“现在都民国二十四年了,你们还流行裹脚?真是倒行逆施,冒天下之大不韪,滑天下之大稽啊!”那些人脸红一阵白一阵。但那老者仍坚持道:“我们受主家所托,只管来传话。”阵雨怒回道:“请你们转告他,我李家办不到。我家闺女宁可不嫁!”那老者似乎就在等这一句,说:“陈家也不勉强你家姑娘,那就请退回聘礼吧!”文江怒道:“分明是你陈家突生是非,你们想退婚,论规矩,我李家不退聘礼!”老者说:“你们不退聘礼,陈家就要告官!”阵雷怒道:“我正要告你陈家,倒行逆施呢!”就这么吵得不可开交。阵雨一跺脚说:“解除婚约,我李家不稀罕你们的聘礼!请宽限几天。”陈家人私下嘀咕一阵,回去了。
杨氏惊道:“啊,退聘礼?这下麻烦了,陈家给的聘礼,我还要拿去聘文海媳妇呢,这一退,会连累文海的婚事!可咋办啊?”阵雨说:“这——借贷,让文海先借姐夫的钱,月月抵债。”杨氏说:“不可,上次借姐夫的钱还没还清,怎好再借?”阵雨说:“那——就向财主家借。”杨氏说:“年前借他家的高利贷,还没还清,再借,利滚利,啥时是个头!”阵风唉了一声说:“典地,把绿豆湾那块地典卖掉!”“啥,要卖地?那绿豆湾的地刚刚到咱手里,还没收到一粒粮食,就卖出去?卖出去容易,再收回来,比登天还难!”汪氏紧张地说。文雪预感大事不妙,哇地一声哭着跑进自己房间。
此时,吕秤砣又登上门来,直截了当地说:“你们要卖绿豆湾,员外说了,愿出高价收购,怎样?”阵雨说:“不卖,给再高价也不卖!”吕秤砣说:“兄弟,跟谁憋劲呢?好吧。我还听说,陈家要求退聘礼,赖老爷说,他愿意出两份聘礼,一份替你还陈家,一份来聘文雪姑娘,你们意欲如何?”阵雨阵雷一起跳起来,扑过去要暴揍他,他又拔腿跑开。
杨氏突然起身,折了一根藤条,大叫一声说:“文雪呢?”阵雨忙问:“你要做什么?”杨氏走进自家院子砰一下关死门,她走进文雪的房间,文雪正跟一头受惊的小鹿一般,可怜兮兮地在流泪。见母亲拿着藤条杀气腾腾地逼来,她不由大叫:“啊,娘,你当真逼我裹脚?你打死我吧,左右是个死,就是被娘打死,我也不愿裹脚!”她把眼一闭,等着挨打,但听啪啪啪的藤条响,她睁眼一看,娘正在狠劲地抽打她自己。文雪哭着抱住娘说:“娘,别打了,别打你自己了,我裹脚还不行吗?”母女俩抱在一起失声痛哭,杨氏哭道:“儿啦,娘没本事,娘实在没法子想了啊!咱不裹脚的话,就被人家临门一脚踢回来了,好说不好听,你以后咋办啊?”
杨氏拿把锁把文雪锁在屋里,出来说:“明天一早找师傅来给文雪裹脚!”阵雨“嗨”地一声蹲在地上,一拳砸在地上。秀英说:“荣家湾有一位老师婆,善裹脚。明天一早,我就找她来。”杨氏对文江说:“明早你再到口子街走一趟,买些上好的药来。”
次日中午,裹脚师傅来了,管她一顿饱饭之后,她开始用热水泡药。杨氏打开文雪的房门,一看,屋内空无一人。她一惊,但心里松了一口气。她转过身来,看到了文江身后的文海。文海说:“大哥什么都跟我说了,是我让言来兄弟把妹妹接到大姑家去了。我宁愿不娶媳妇,也不让妹妹遭罪,退回陈家的聘礼!”
文雪在桃花湾的大姑家,眉梢轻蹙,泪光点点。文涛与椒红都在,椒红骂道:“陈家人如此迂腐,不可救药,这样的人家,不嫁也罢,二表姐,何必为这样的人家动心牵情?”文涛与言来兄弟嘀咕一阵,便骑马出去了。
一片树林,枝尖上举起密密的嫩芽儿。林间一条小道上,匆匆走来一位瘦高的少年郎,眉目清秀,面带喜色。忽然,从树林里跑出三匹马,团团把他围住。少年吓得东奔西突,最后跪地求饶,说:“小爷们,饶命啊,我,我把钱给你!”从马上跳下三位少年,他们是言来兄弟仨。三人也不搭话,言来抱住那少年,言富与言荣每人抱住那少年一只脚,脱掉他的鞋袜,就掰他的脚趾。少年吓得直声叫道:“几位小爷,掰我的脚趾干啥?”此时,文涛从树林里走出来,说:“给你裹脚啊!”那少年莫名其妙,问:“啊,为什么要给我裹脚啊?”文涛说:“敢问,这位就是陈士武吧?你家为什么倒行逆施,非逼着我二姐裹脚啊?”少年答:“我是陈士武,敢问你二姐是谁?我何时逼她裹脚?到底是怎么回事?”文涛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陈士武大叫:“哎呀,绝无此事,定有人从中作梗!”
“啊,我们李家差点闹出人命!”
文涛让言来兄弟放开陈士武,扶他上马,一同到陈家说此事。陈家人一听大吃一惊,立即随文涛等人一起到李子园,找来李阵平,一同到阵风大院,跟杨氏、阵雨百般解释。原来那些“陈家”人竟是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