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一段公案,文涛心里还惦记着一段私仇,他匆匆又返回了宿州城里。来到宿州城,未进县衙大门,一个衣衫破烂不堪,头戴破黑帽的老头,及时来到他身边。文涛见了他,便问:“陶老,这些日子,可有什么收获?李文璇有线索吗?”陶明耿神秘一笑,说:“线索,倒是有,但我没有亲见其神龙首尾,不过我却见到了另外一个人,他对破案可是至关重要啊。”“另外一个人,你指的是谁?”文涛着急地问。陶明耿说:“你走后的这些日子,我像一只狼一般,潜伏了好久,寻找猎物,等待猎物的出现,但没想到,对方更像一只狼,一只极富耐性、极端狡猾的狼,他深深地隐藏下去,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围着宿州城,里里外外,远远近近,边边角角,一寸寸地找,仔细地观察,我就这么的驴推磨般地在找,连一只鸟儿和一只野兔子都未放过,我简直掘地三尺——我不信,我找不到他?相信再狡猾的狐狸,也会露出尾巴的。那天中午,我走到一个破墙头框子边,看到了几块红芋皮,几张饼干包装纸,我就蹲下来,不走了。我凭直觉认为,那一片有我要找的线索。我就蹲在那里,等啊等,一直等到傍晚,咦,我竟然没有白等,我见到一个浑身黑不溜秋的人,像幽灵一般,突然从破墙头框子里钻出来了,他像一只黄鼠狼,贼眉鼠眼的,这里瞅瞅那里嗅嗅。我仔细地看他,好家伙,果然,再狡猾的狐狸,也难逃过我这双老猎人的眼睛,——要知道,咱以往是干啥吃的?我看清了他,你猜他是谁?”他的一番车轱辘话,令文涛不耐烦,他说:“陶老,你就别卖什么关子了,你直接说嘛,你已发现李文璇了。”陶明耿把他的瘦脑袋摇得像风中的葫芦,答道:“否,否也!”文涛问:“那能是谁?”“吕敬飞!”陶明耿说。
文涛一激灵道:“吕敬飞?他的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那他们主仆还在一起?走,看看去,你是在哪里看到他的?”陶明耿又摇了一气他的瘦脑袋,说:“他们才没有那么笨呢,他们不在一块。我不是说了嘛,未见其神龙首尾。但我尾随吕敬飞走了很远,看着他买些吃的东西,然后走到城外的一处破窑场里,钻进去就不见了。好久,才出来。我又尾随他回来,他又钻进破屋框里。这样,我跟随他多天,他总是在这两个地方钻进钻出。你说,这是不是极好的线索?我猜,狐狸就在其洞。”哦,文涛恍然大悟。说:“佩服前辈,观察甚细。走,我们去破窑场。”
城外一片麦田,田头远处河堤上有一片颓废的窑场。陶明耿说:“就是这里了。”文涛迈步就要进去搜。陶明耿阻止道:“慢!”文涛问:“又怎么了?”陶明耿老谋深算地说:“要再观察一下,以免打草惊蛇。”他们躲进附近的麦田里,四月的麦田青葱油绿,他们蹲下去身子,半趴下去,等啊等,接近傍晚,果真看到吕敬飞像一只老鼠一样钻进了破窑洞。文涛一跃而起,就要追随他进去,陶明耿一把按住他。文涛发怒了:“你为什么总是三番五次地阻止我,误失了良机怎么办?他跑了怎么办?”
陶明耿说:“哎——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这时候就去,不等于多一个帮手吗?等吕敬飞出来后我们再进去,一是可以确定里面有人,二可以让里面的人少了些戒心。我们最好在这里守株待兔。”文涛又一次佩服陶明耿的老辣。时候不大,吕敬飞又像老鼠一样钻出来,戒备地东瞅瞅西望望,看四周无人,便大胆远去。此时文涛一个飞跃,钻进破窑场,陶明耿也紧跟而去。他们进入洞口,穿过狭窄的通道,到了里面却豁然开朗,就听有人问:“你怎么又返回来了?”见无人应答,有个身影猛然跃起,四目相对,啊,李文涛!啊,李文璇!二人同时惊叫起来。李文璇仓皇跑向洞口,却发现洞口被人堵住了,当他看见是陶明耿时,他惊诧地问:“是你?你是敌是友?”陶明耿阴森森地冷笑,反问:“你说呢?”李文璇惊得一震。他退后几步,突然身子往上一纵,直飞了出去。文涛与陶明耿跟着飞了出去。
文涛与李文璇两个,在破窑场的断墙残垣间,在树林子里追踪角逐,犹如两支离弦之箭,只听耳旁灌耳风,但见两个影匆匆;然后周旋,再然后你一枪我一枪地相互射击,最后在麦田里,李文璇的子弹打光了,他把枪往地上一扔,恶狠狠地掐腰而立。他叫嚣着:“来吧,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或者同归于尽!有种的别用枪。”文涛的子弹也不多了,他索性也把枪一扔,迎了上去,开始了徒手搏斗。
两人的个头差不多高,但李文璇纤细灵巧,而文涛魁伟有力,他们展开了好一场搏斗,简直是惊心动魄,异彩纷呈。最后两人抱在了一起,滚过来滚过去,互相掐住对方的脖子;李文璇训练有素,搏斗技巧似乎更高一筹,看上去他渐渐占了上风,他鹰爪一般的手指死死地卡住了文涛的脖子,文涛奋力挣扎着,可是,渐渐地,渐渐地,文涛似乎支撑不住了,李文璇猛地一扬手,爆发出一阵狂笑,叫一声:“你死去吧!”可当他的鹰爪向文涛脖颈抓去时,文涛突然使起了言朗仲辉教给他的功夫,倏地伸出两指牢牢地钳住他的鹰爪;此时,就听啪地一声,枪响了,一颗子弹正好打在李文璇的臂上,登时鲜血淋漓。李文璇怪叫一声,骂道:“混账,我是你的上司!”陶明耿冷笑道:“笑话,这里哪还有上司?这里只有血浓于水,难道你不知道陶言朗是我的儿子?”文涛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把李文璇压在身底,站起身,一只大脚踏在李文璇的胸脯上。李文璇喘息着说:“好,好兄弟,痛快点,给我一招毙命,让我快些死,让我好快快地到黄泉路上去找椒红!哈哈,咱俩谁先死,谁先去找椒红,哈哈,你快成全我吧!”
文涛肺都气炸了,骂道:“猪狗不如的东西,你是找不到椒红的,你只配下地狱,而椒红是天使,她在天堂。你机关算尽,坏事做绝,阎王一定会把你打进十八层地狱!你欠了我们一家多少条性命?多少血债?今天我要你血债血偿,去死吧!”说着,文涛铁钳般的大手,向李文璇的脖子卡去,李文璇渐渐瘫软不动了。文涛站起身去找他的枪,却发现枪握在陶明耿手里,而此时那把枪的枪口正对着他。文涛心里一惊。陶明耿马上堆一脸菊花笑纹,调转了枪口,把枪缓缓地送到他手里。文涛接枪在手,一颗仇恨的子弹,伴随着他胸膛喷发出的怒火,呼啸而出,带着凌厉的劲风射向李文璇的胸膛!看着那殷红的鲜血汩汩冒出,文涛想,即使把李文璇的身体打成千疮百孔,也不解我心头之恨。于是他又举起了枪,但转念一想,一切的仇恨,一切的一切,都随着这汩汩喷洒的血流而消逝殆尽,干脆为国家省几颗子弹吧,他不值得浪费子弹。故而他收住了枪。
在回去的路上,陶明耿一直对文涛端着一脸菊花纹。文涛忽然想起什么,说:“哦,前辈,你若见了吕敬飞,告诉他,好歹把李文璇的尸体弄回去,以免被野狗吃了。”陶明耿堆起菊花纹赞一句:“他对你不仁,你却对他有义啊!”文涛说:“我党优待俘虏,何况对死者?无论他生前犯了多少罪恶,但随着他的死,都一笔勾销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文涛再次回到李子园,到椒红朱茵的坟头,告诉她们:“我们的大仇已报,请二位妹妹安息吧!”罪大恶极的李文璇死了,李阵星李阵辰还需处置否?但当他看见大伯大哥的坟头,已长满了青青茂草时,眼睛里又涌起了一层泪雾。“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一股无名之火窜上胸来,他拍拍腰间的盒子枪发狠道:“大伯大哥,我们报仇的时候终于到了,我这就找李阵星李阵辰报仇雪恨去!咱今天给他来个新仇旧恨一起报!”文涛回到了梧桐苑,发现已是人去楼空,偌大一个院子里,竟然没有了人气。他往里走,猛然听到一声招呼:“文涛哥!”文涛一惊:“啊,文凯?!原来你一个人在家?”文凯那张原来稚嫩的脸,如今已长满了络腮胡子,他凄然地说:“院子里除了我,就没有其他的活人了。”
原来这些天,李子园在丰收的领导下,斗地主分田地,在批斗中,李阵星的大儿子李文理受惊吓而死,李文玑在南京被炸死,骨灰盒前天才寄回家来;李阵星天天被五花大绑拉去受批斗,昨天回到家,他又看到了吕敬飞带回了小儿子李文璇的骨灰盒,于是,他伤心欲绝,就对着墙一头撞去,活活把自己撞死了!文凯说:“这个院子里只有我一个活人了,我来替他们收尸,让他们入土吧。我娘走了,爹不见了,大爷一家没有人在了。我的弟弟妹妹们该散的都散了。我知道,在劫的难逃。我们家欠你们家的人命债,此时,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的命,随便你拿去吧。”说过,两行清泪簌簌而下。
文涛看着文凯的脸,马上脑海里回映出那个难忘的夜晚——他和文凯下棋,规定游戏规则,谁输了,就必须用左右手轮换着或画鳖或写字,承认自己输了。他这样规定游戏规则,就是为了查一下,那封信是否是文凯冒名写的。文凯照着游戏规则做了,文涛看了他的字迹之后,断定那封信跟文凯没有关系,他还在心里责怪自己对文凯诚挚无暇的亵渎。果然,那晚文凯对他拼死相救,证明他没看错人。他走上去拍拍文凯的肩膀道:“我们是好兄弟,以前是,现在还是。多谢你当初救了我。我会善恶分明的,你没有害过人,自然不会受到人民的惩罚。你多保重,以后,我依然还拿你当好兄弟。不过,冤有头债有主,我还是要报仇的!你放心我不会连累无辜的,共产党人从来不会冤杀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恶人……”
文凯欲言又止,文涛知道他心里还有话要说,但他此时不再心软,只能告诉他:“善恶各有报,众怒难犯。”文凯抬眼看到门外丰收、二亚带了众多的百姓,黑压压地堵住了大门,文凯闭了口,摆摆手道:“该怎样就怎样吧。”他转身走去。
在丰收的背后众人推搡着小乙和吕敬飞进了梧桐苑,众人把他们背靠背地绑在树上。群众批斗咒骂着重手小乙,指责他凶狠毒辣害乡邻;声讨吕秤砣助纣为虐,迁怒到吕敬飞头上。此时吕敬兰来了,哭着求道:“文涛兄弟,敬飞受了李文璇的蛊惑,他并没做多少恶事,就求你们高抬贵手,从轻发落他吧?”百姓嚷道:“吕敬飞身上也有人命案啊!”文涛对众人喊道:“小乙身上背了多条人命,罪不可赦,判处死刑,三日后执行!”人群爆发出一片欢呼声。文涛接着说:“吕敬飞,虽有人命案,但皆因受其主蛊惑,视为从犯,死罪可免,但须经县里量刑处理,先押进乡里关起来!”吕敬兰流泪感谢文涛。
文涛与丰收二亚带着民兵掘地三尺去寻找李阵辰。李阵辰身上不仅背负李阵风一家人命案,还有吕胜利家、三黑家,以及其他人家几十口人的命案。大家下决心,纵然是上天入地也要把李阵辰抓回来,把他的罪行公诸于世,为冤死的亲人与乡邻讨回公道。文涛带民兵在下河桥的芦苇荡里仔细搜寻,还是无果。文涛突然想起,当年他逃难时,躲藏的那棵大树可在了?他和二亚走进村东的树林,幸好那棵经历磨难的大树还在,他们走近前去查看树洞,伸头一看,果不其然,李阵辰正靠在里面睡大觉呢。一声呼唤,上来几个民兵把李阵辰五花大绑起来。于是开大会公审,判处死刑。暂押到城南乡公所,等候枪决。由文涛亲自押送。走到绿豆湾时,大堤两岸的麦田已翻动着金浪,河边的芦苇荡里芦苇青青。阵风文江等的坟头上萋萋绿草呈现在眼前。文涛让李阵辰停住脚步,立在阵风文江的坟头边,李阵辰说话了:“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向你大爷大哥赔罪,是吧?争夺绿豆湾这块地,在角逐中,你家和我家,总的来说有胜有负,你大爷一家已断子绝孙,不过,我大哥一家也已断子绝孙,算是一报还一报了。而我呢,就要被你们枪决了,想想我们当财主的也够惨的,老天呀,想不到穷人赢了!”文涛说:“不错,我们赢了,穷人翻身了,你们财主作威作福的日子彻底结束了。你刚才说错了,我大爷家并没有断子绝孙,我还有小侄子抗胜呢。”李阵辰嗤一声笑说:“你还做梦呢,你看,那是什么?那个小土疙瘩,正是抗胜的小坟。哈哈哈……”抗胜的坟墓?文涛看见那里果然鼓起一个小坟包,难道那是抗胜的坟墓?疼痛一箭穿心,文涛的心似乎被摘掉一般的痛。李阵辰幸灾乐祸的笑声,激起了他的愤怒,他举起了手中的枪。“你笑什么?小小的抗胜悲惨的命运,不都是拜你所赐?”文涛眼里喷火,杀机显露,李阵辰害怕了,大声说:“别,别,你们共产党不是优待俘虏的吗?况且还没到杀我的时候哪!”文涛的枪口依然在对着他,李阵辰又说:“别忘了,当初是文凯救了你一命啊。”文涛把枪放下了,上前一脚,把他踢翻在地,怒喝道:“跪下,向我大爷大哥谢罪!”李阵辰见文涛像一只激怒的豹子,他胆战心惊了,他立即跪下连连磕头,说:“阵风大哥,我错了,我向你赔罪,来生变牛变马,供你使唤。”
文涛押着李阵辰继续向城南乡公所走去。走至芦苇丛生的浓密处,李阵辰央求要解手。他说:“大侄子,人有三急,求你给我松松绑,我要大便。你放心,我逃不了的,你们已布下天罗地网,我能逃哪去?”文涛也料想,他是在耍滑头,但又想,他已是网中之鱼,鹰爪下的兔子,逃不掉的,于是就解开了他手上的绑绳。可是,半个时辰过去了,李阵辰还在芦苇丛里磨蹭,文涛嘲笑:“别在那里拉滑头屎了,你的小心思就省省吧。”李阵辰只好走出来,主动伸出双手,说:“麻烦你,绑上吧!”文涛拿绳去绑他,谁知,李阵辰猛地一推文涛,文涛脚下一滑,跌倒了,李阵辰趁机撒腿就跑。文涛跳起来,举起了手枪,瞄准——然而,当他看到李阵辰满头白发,佝偻着身子,瘦骨伶仃的四肢,跑起来像一只八脚螃蟹一般,惶惶然像丧家之犬,想到此时的李阵辰与当年不可一世的的李阵辰已不可同日而语,他老了!他败了,彻底败了!报仇,一定是虐杀吗?他还值得去穷追猛打吗?他想到了文凯那曾经爱笑而单纯的脸,今日沧桑凄然的表情,文涛犹豫了,缓缓地将对准李阵辰的枪口垂下了。
多年后,得知李阵辰当年一口气逃到了山西平遥,隐姓埋名,躲在煤窑里替人掏煤谋生。晚年靠拣煤渣度完他罪恶而凄凉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