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城南乡的墙上就贴上一张讨伐乡长的檄文,罗列乡长的罪状,阐明解放大军即将兵临城下,劝乡长放下屠刀,停止杀戮,给自己留得一条后路。檄文上列举了一大串被言富、言荣杀害的共产党员的名字——王涛、王军、苗宏仁、赵顺子、祁镜……言华揭下了檄文拿给言中看,言中看后,呆呆的发愣,双手在不停地颤抖。
陈子有转述李文璇的话,给他们打气道:“蒋委员长就要来了,美国的援军就要到了,再坚持一段时间,党国就胜利了!”言中第一次质疑道:“一个小小的城南乡,焉能挡得住势若江河奔流的解放大军的步伐?那岂不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吗?解放大军一到,就像老虎吃蚂蚱——不趟牙,会毫不费力地吞掉了咱们,咱们根本来不及支撑到蒋委员长以及美国援军到来呀。”
但是,一心想着锦绣前程的言华却说:“大哥,咱莫要被关潼吓破胆子。中共的解放大军没那么神,此时正是逐鹿中原的关键时刻,鹿死谁手,还指不定呢。咱还是咬咬牙再撑一阵吧,再为党国多尽一份力,说不定蒋委员长会奇迹般地从天而降呢!若美国援军也降临,他们犹如天兵天将,他解放军哪里是他们的对手?等到党国胜利了,怎么着咱兄弟为之做出的政绩,他们也会在功劳簿上记一笔,说不定咱兄弟的飞黄腾达就在于这坚持之上呢。”
听了言华的一席话,言中犹豫不决起来。他在想,到底要不要再撑下去呢?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头绪。他自幼信命,每逢想不明白的大事,总爱找道宗老爷子为他测字算一算。今日,他决定回家一趟,去找道宗老爷子算算命测测天下。惠风庐里道宗老爷子正敲着破锅盖,拉着唱腔,用长短不整的句式抑扬顿挫地在唱楚汉争霸,只听他唱道——“话说那个楚霸王项羽名籍单字一个羽,楚国名将项燕之孙哪,出生秦末在下相,属江苏,盖世英雄世无双,一手能举千斤鼎!随叔父项梁起东山在吴中,破釜沉舟那个把英豪显,巨鹿之战大败章邯真英雄,一举灭了强暴秦哇——阿房宫,三百里,楚人一炬,灰飞那个烟灭哇——楚河汉界来争霸,楚霸王一直占上风,鸿门宴里显仁慈,可惜了,可惜了——急转直下节节败,垓下一战,四面唱那个楚歌,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哇——别美人辞了那个虞姬,可怜啊终落得那个乌江自刎千古遗恨哪……”老爷子唱到后面,尾音高亢,继而低回婉转而悠长,哀怨苍凉,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言中默然站立门口,听了似有感触,如有芒刺在扎心。他一进惠风庐,大家都怯怯地离去,只剩下道宗老爷子和埋头读书的言玉及其身边的文娟。文娟见了表哥,便走去,一会捧来两杯茶放在他和老爷子面前,又默然退到言玉身边做针线去了。道宗老爷子见言中满腹心事的样子,知道他遇到难题了,便招呼道:“喝茶吧。”
言中愁容满面,呷口茶,直接央求老爷子给他测算一下天下的未来,谁来坐拥天下。道宗老爷子点点头,说:“你写几个字来。”
言中拿过言玉的纸笔,写了“蒋”和“毛”两个字推至老爷子面前。老爷子看过稍加思索,便说出一篇惊世经典之说来——“蒋字,乃草下之将军也;毛为草,乃菁菁之盛草也。故将军难以出盛草之上。介石,乃‘借石’之谐音,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怕到头来只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无叶之枝,无根之木也。泽东,此人虽出于布衣民间,但《周易》有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德厚之人,泽润于东方之民者,天必佑之。古语说:国为舟,民为水,得民心者,水则载之;失民心者水则覆之。天下之事,天主三分,人主七分,冥冥之中,终合天意。昔楚汉之争,原楚强汉弱,而楚霸王纵然盖世英雄,但他火烧阿房宫,坑埋将士,不可一世之举,无异于暴秦之暴。故垓下一战,四面楚歌,大势已去,自刎乌江。令天下人无不为之唏嘘。而汉王刘邦取得关中后,对手下将士约法三章,对关中之民秋毫无犯,关爱民生,故得天下,也是他施仁于天下所得。”
老爷子喘口气接着说:“可见,两军相争,就是善恶之争,上天终究裁定分明,给予各自的终果。三国里既生瑜何生亮?天下英雄逢敌手,胜败虽则快哉天意,但主孰浮孰沉者,亦凭民心裁之。”
老爷子吸口烟袋仍接着侃侃而谈:“孔子创立儒家思想的精髓,就是实行仁政,‘仁’者乃爱人也,唯有尊重天下之民,敬畏天下之民者,方可久居天下,此老祖宗的古训不可丢哇!《礼记》有名篇曰《大道之行》的,我至今尚能背诵其文:‘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是谓大同。’管理军民,治理天下,大凡能推行‘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者终昌,为私者终亡。有的人为私,有的人为公,千秋功罪,谁主浮沉,自有民心这杆秤去秤。”
老爷子用楚汉之争,借项刘来评议谁主浮沉;还背诵那诘屈聱牙,深奥难懂的古文,言中听了很不耐烦,也很不满意,就直接打断了老爷子的话,追问一句:“当今群雄逐鹿中原,鹿死谁手?究竟谁主浮沉?”
老爷子以上的一番高谈阔论,可谓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已经明摆在那儿了,但言中仍旧揣着明白装糊涂,反复这般提问,老爷子只好含糊其辞地说:“我夜观天象,见帝星渐明于东方,天意啊,天意!”
言中还在那里一个劲的直不楞登地追问:“天意?天意偏垂谁?”道宗老爷子笑:“天机不可泄露也!”
言中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劲儿,还在那儿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再追问,似乎非要老爷子说出他想要的那个结果他才肯善罢甘休。老爷子看他仍是执迷不悟,便拿来言玉抄写的几首诗词来,其中,一首是项羽的《垓下歌》,另一首是刘邦的《大风歌》。老爷子说:“你看,这是言玉练的字,他一直在临摹柳公权的楷体字帖《玄秘塔碑》,这刚劲挺拔的劲儿,是不是有我的风骨了?是不是大有进步?”
言中也爱柳体的正楷,他曾跟老爷子学写柳体字,但此时他哪里有闲暇心思去欣赏言玉的字,便敷衍地点点头说:“嗯,不错,言玉老弟的字练得越发的好了。老爷子,这《垓下歌》与《大风歌》藏着什么玄机吗?”
道宗老爷子说:“这两首诗里就藏着大玄机呢。”他指着两首诗歌说,“这两首诗,可是古代帝王留下的文字啊。常言道:言为心声,观其言知其意,你看西楚霸王的《垓下歌》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其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再看汉王刘邦的《大风歌》道: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两下一对照,其气魄都是一样的,都有帝王之气,但其胸襟,境界以及格局就大有不同了。你看西楚霸王,在生死关头,他忧虑的不是江山社稷,不是将士们的生死,也不是老百姓的安危,而是只担心他的美人虞姬何去何从。这分明不是显示出,他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胸无天下吗?再看汉王的《大风歌》,他既得天下,便衣锦还乡,想到的是江山社稷,想到的是笼络天下猛士,为他安邦固土。其胸襟开阔,境界齐天,皆高出西楚霸王一筹哇!如此一比,你可能分晓?”
老爷子绕着弯子,东扯葫芦西扯瓢,就是不明说,但言语之中偏向谁,不言而喻了。言中叹口气说:“老爷子,再给我算一次命吧。”
老爷子同情地看看他,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只好说:“你再写一字来”。言中提笔写了一个“中”字。老爷子略一思忖,仍用拆字法给他算命,说:“春占事情刚起步,夏占滋长复壮大,秋占不利,冬占宜守’,此所谓观物取象是也。‘中’字,东西南北中,中为中央之土,其属性为土,土厚淳德。此占为深秋之后,深冬之时,主事不利,为事者当应守正中和是也。又‘中’,忠也,衷心耿耿做事,其实与土厚淳德相去甚远,大肆行杀戮之事,此为迷失了方向也。大势已去,不合时局与节气,上天不佑也!”
言中听后,一股恐惧的寒流袭遍全身,不由得哆嗦起来。他问:“老爷子,当务之急,我该怎么办是好?”老爷子深深叹一口气:“你本是良善之人,可是终被红尘黄粱梦迷雾障住天眼,大势已去,少犯罪孽,宜守正中和是也。”言中问:“什么叫‘守正中和’?请老爷子明示。”老爷子已闭目养神,犹如神游天外,唤不醒了。言中只好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回到家中。
家里。妻子孟氏依然像一个闷葫芦一般,一言不发,也不过问他的忧喜。往日,言中一看到妻子沉默不语的那副状态,心里就觉堵得慌,气儿不打一处来;此次见妻子温柔沉默,百事不问,倒感觉是一大幸事,至少,家里是安宁的,儿女心里是温馨的。对这个家,他突然感到有些歉意。外面的世界和美人,曾经让他迷失方向,尽管费尽心思,跋山涉水地去追求,但那本来不属于他的,终究得不到,依然永远不属于他。日子长了,爱情还是跑不过亲情。他想:干脆呆在家里,再不要回到城南乡,当那个鸡肋般的乡长了!家里多安稳,多舒心啊。母亲果香看出了儿子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关心地问:“儿啦,怎么了?”言中假意道:“没事,只是感冒了,不舒服。”果香说:“别瞒娘了,你坐卧不安的样子,我已看出你有心事。当官不当官的,没有什么,你终究是我的儿子。这个乡长当得不痛快,咱就辞了不干了,好不?不当乡长,咱还回到东关老城卖酒去。”言中低下头,心里想,我现在何尝不想回去卖酒?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什么事一旦开了头,岂能是说终止就终止的?他抬起头说:“好了,娘,天不早了,我该回乡公所了。”
言中裹紧大衣,走出门,言富、言荣即刻奔上前来迎接他,一左一右簇拥着他。他顿时感到,还是手里有权好,有权其势赫赫,威风八面,又感到乡长之位可坐;他又想到灵心,心里又有了一种生机蓬勃的欲望,又感到,其情可恋,其欲可逐。于是,他裹紧大衣,义无反顾地走向城南乡公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