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回到阵风大院,问阵风:“李阵星是要给你们减三成租子了?”阵风说:“他是说过,还没兑现呢!”明昭说:“他要不给兑现,我找他。不过,若他真的兑现诺言了,以后,在村里就不要带头闹事了。我知道,当财主的也都不容易。”阵风点头说:“他财主不逼俺太紧,俺也不会跟他闹事。”这年秋季,李阵辰带着小乙来收租子,到阵风大院门前,说:“给他三家都减去三成租子!”阵风少交了些许租子,感恩戴得地说:“多谢老弟啦!”
又是一年麦收季。连绵的雨,早不来晚不来,偏在麦子熟时来,黄河跟接到信号似的,一夜之间又是千里滔滔,把到口的粮食冲去过半。庄稼欠收,但仍然要交租子。阵风他们交过租子,去了房钱无火钱。李阵辰又来收租子,说:“阵风大哥,今年又发水了,小麦欠收,今年再给你几家减去三成租子,你看,兄弟够意思吧?”阵风双手抱拳,鞠躬三拜感激他。
文涛又回家来,问及村里的斗争情况,阵风说:“财主近二年都主动给咱家减租减息了,都不容易,咱怎么好意思再闹?”文涛无言以对,但他告诫大伯说:“我绝不相信李阵星会变得如此开明。至于他包藏着什么祸心,一时猜不透,不过,您和大哥千万不要放弃警惕他。”
小抗胜又病了,小脸瘦得蜡黄,大眼睛深陷在眼眶里。胡莲雪愁容满面。李阵星踱进阵风大院,他拿来两个白面馒头,递给胡莲雪,小抗胜接过馒头,三两口就吃光了一个,吃过还闹着要吃;胡莲雪忙把另一个馒头像宝贝一样收了起来,说:“宝儿,省着点吃,这个留着下顿吃。”阵风看着又心酸又无奈。李阵星说:“阵风大哥,咱两家就坐在同一条船上,大河里干小河里无。我若没吃的,你就更别说了。但凡我有口吃的,你就有一口吃的。”他说着踱进里间,突然惊诧地说:“阵风大哥,你还有件值钱的宝贝呢,若卖了它,能换回些许精粮啊!”
阵风说:“再值钱也不卖!”阵星呵呵大笑:“阵风大哥,在李子园,谁敢惹咱两家?如今咱两家亲如一家啊!要饿死人了,守着一杆枪,放在家里也没有用啊,可惜,可惜喽!”阵风犹豫一下,他想起阵雨的话,摇头不语。
时光摇曳着多彩多姿的步伐又踱进如火的七月。文凯又放假回来,抽空来到阵风大院里闲聊,一见胡莲雪,他大吃一惊,见她已失去往日神彩!小抗胜发烧昏厥过去了,一家人慌作一团,胡莲雪早吓得面色苍白,六神无主。阵风请来郎中又扎针又灌药,终算把小抗胜从死神手里夺回来。郎中说:“小孩子缺营养……唉!”胡莲雪一听,愁袭蛾眉,泪光点点。阵风正困坐愁城,李阵星踱来了,说:“有一猎户要买猎枪呢!你卖不?我帮你引荐,可以卖个好价钱。”阵风也是疼孙子疼得急眼了,这次他不再犹豫,他从内室取下猎枪一咬牙就给卖了。
文江回到家,看到桌子上放了一块猪肉,还有鸡蛋、红糖、糕点等等难得一见的好吃的。他惊问:“这些是哪来的?”阵风说:“我把老猎枪给卖了……”文江顿足道:“爹,你好糊涂啊,那枪不能卖!”阵风也略感后悔,但说:“卖了就卖了吧,反正用不着了,抗胜看病要紧。”
文江在睡觉,他猛地坐起,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夜,漆黑一片,他伸手一摸身边的胡莲雪和抗胜,身子是温暖而柔软的,娘俩正发出均匀的喘息声,像晓风颤颤,像溪水涓涓,起起伏伏,是那么酣畅,那么安然。他放下心来,他意识到,刚刚是做了一个噩梦。他睁着眼回味那个梦,涌起恐惧感。
外面传来了凄绝的哭泣声,时远时近,文江身子一震,他悄悄下了床,打开房门,往外看,屋外无月无星,只有风在低泣。他关了门迅速回到床上,也许是风声吧,他猜定。他的目光落在妻儿的脸上,朦胧中,妻子与儿子的脸像大小两轮月亮,柔和而美妙,他心里荡起温柔的涟漪,舒了一口气,又安然入睡。梦里出现了两轮太阳,火红得像晚秋的柿子,突然从那太阳里流下血,瞬间染红大地。文江又一次遽然惊醒,一跃而起,他摇摇头,咕哝道:“奇怪,怎么老是梦见血光!”他拉开房门,外面已是晨光破晓,东方天际挤出几缕殷红的丝带。他来到院子里,舀一盆井水洗脸。然后抗一把镢头到绿豆湾豆田里去薅草。
爹爹阵风以及二婶三婶也来到豆田里薅草。一轮火红的太阳跳出云层,高悬空中,红光四射,焕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芒。太阳能驱除一切恐惧,文江为夜里的荒诞的梦,胆小怕事而感到可笑。他把昨晚的梦境说给二位婶婶听。杨氏听了心中一震,但她安慰文江道:“梦都是跟实际相反的,也许是预示有啥喜事,也说不定呢。”突然三黑跑了过来,边跑边喊:“阵风大爷,文江哥,李阵辰一大早带着小乙到村里征粮,你知道不?向你家征吗?”
阵风说:“征粮?征什么粮?收麦子时粮租已经收过,还收什么时候的?这豆子正长苗呢,玉米也正长在地里呢!难道要提前征秋粮吗?”三黑说:“不是,说是又征军粮。”文江说:“摊派军粮,只要他财主有粮上交就行了,跟咱无关,咱已经交过了。”三黑一跺脚说:“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但李阵辰说,去年与今年夏季接连两次给村里都减免了租子,他上交不够,还要各家再添加些上交。”阵风问:“还要添加多少?”三黑说:“添加的,比他们减免的还多一成呢!”“啊!有这事?”杨氏王氏也怒了,杨氏说:“就知道他兄弟俩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舍得没有要得多。”
阵风问:“村里人怎么说,你岳父吕胜利怎么说?”三黑说:“村里人当然不答应了,岳父正在和他理论呢。”阵风说:“走,回家吃饭,去看看。”
小抗胜在满院里跑,他脚步轻快,活泼可爱,人见人爱,谁看到他都想蹲下身来逗他一会儿,一逗,他就嘎嘎嘎地欢笑。人间无论有多少忧愁烦恼,都会在孩子的笑声中消散。
阵风大院里,杨氏王氏都端来饭碗到大院里来吃;文娟文丽文波围着抗胜边吃边逗弄,一片欢声笑语;汪氏与胡莲雪你一口我一口地在喂抗胜;阵风与文江分蹲在两边吃饭,满足地看着,享受着这片温馨的天伦之乐。院外还有炊烟在袅袅升起,村庄沐浴在一片祥和的晨光之中。
突然,吕胜利走进阵风大院,卷来了一阵风,他急火地说:“阵风大哥,你怎么还安心在家吃饭啊?李阵辰都逼死人命啦!”
阵风不紧不慢地问:“怎么啦?”吕胜利说:“我不是让三黑跟你说了吗?李阵辰又催逼二次征粮了!”阵风说:“你不会跟他说,去年和今年缴午季的麦子时,家家都欠收,你给减租减息,你也兑现了,怎么好意思又征收二次,是反悔了吗?”吕胜利说:“你说的话,我都说了,和他理论一早上,可是他仍态度强硬,非收不可。你去跟他说去吧。”李阵风很有把握地说:“我去说,肯定他要卖给我一点薄面的。”他起身跟着吕胜利走向西头。
村子西头,吕胜利家门前,李阵辰正喝令小乙闯进吕胜利的二弟吕得利家,强搬出一笆斗高粱,吕得利与女人拽着笆斗不放,小乙抬脚踢了过去,吕得利跌倒在地。吕胜利、阵风赶到了,吕胜利大喝:“你们是强盗吗?又抢粮又打人的!”李阵辰抬手止住小乙,说:“稍安勿躁!”吕得利爬起来,又去拉笆斗进屋,李阵辰挡住,说:“哎哎哎,党国的粮税怎么说也要完成的,赖着不交,可说不过去。”吕得利说:“已经交过了,马上就要播种小蜀黍了,再交就连种子都没有啦!”阵风到跟前劝说:“散了吧,阵辰老弟,别把人往死里逼!”谁知李阵辰把眼一瞪说:“哼,谁逼死你们了?是你们要把我往死里逼。党国的军粮不完成,县里就会要我的命!”
阵风一愣,感觉他说话口气冰冷如铁,怎么全然不似前日那样,又软又暖?阵风还以软语相劝说:“老弟,小户人家不似你们大户人家,除了种子就几乎没有余粮,你再逼就逼出人命了,再逼也逼不出多少余粮来啊。听哥的一句劝,别逼啦,用你们的余粮先完国税,我们欠的,到今年秋季收成后,再补给你,行不?”李阵辰毫不留情地说:“我们的家粮食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也不是树杈把上掉下来的,先拿我们的余粮交,凭什么?”
阵风被他的话噎得面红耳赤,竟然没给他留半分面子。阵风口气也硬了起来:“那穷人家的粮食就是大风刮来的,树杈把上掉下来的吗?凭什么上面一征粮就要我们出?”李阵辰说:“你们种我的地,我收租子,天经地义。”阵风说:“租子已经交过,两不相欠。”李阵辰说:“去年与今年午季麦收,每家减收二成到三成,能不相欠?”阵风说:“黄河发水,收成减产,减租减息,理所当然,你情我愿。”
李阵辰说:“什么叫理所当然?此地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种我地,交我粮,才叫理所当然。减租减息,减是我留情,不减是我本份,你有什么可说的?”阵风毫不相让地质问他:“前日你们还说,有你一口吃的就会给我们穷人留一口吃的。庄稼欠收,你们主动减租减息,村里都念你们个好。你现在,就又反悔了?难道说,你吐下的唾沫,能再舔起来吗?”李阵辰说:“哼,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又征军粮,必须每亩再拿出三到四成来。”阵风不相让了,嘲讽说:“庄家老头真会算,小斗出大斗进,左右你都赚。做梦吧,没有!”
李阵辰阴险地一笑:“阵风大哥,你想成心带头造反吗?哼,若是那样的话,别怪咱兄弟翻脸无情,我可不客气喽。军粮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小乙,上!”小乙又要动手抢粮,三黑与李阵平父子突然横在他面前,李阵辰手一挥,后面窜出几个家丁,吕胜利手拿锄头大喊一声:“乡亲们,他财主欺人太甚,上!”庄稼人拿着锄头,刨叉,榔头涌过来,与小乙等家丁混战起来。
文江在举着抗胜逗着玩儿,立冬突然跑进来,急切地说:“文江哥,快去啊,打起来啦!”啊!文江放下抗胜抗了一把榔头就奔向西头。路上一人突然拦住他的去路,是吕敬兰。她劝道:“你千万莫去参与打架,莫中了人家的计谋。”文江不明白地问:“什么计谋?”吕敬兰左右看看,说:“你别问了,你只听我一句劝,别去打架就行啦。”可立冬在前面回头催道:“快啊,阵风大爷跟人打起来啦!”文江不顾得考虑吕敬兰的劝,便迈步跑去。他追上立冬说:“你去敲锣,通知大家伙都过来!”
一阵紧急的锣响,乡亲们都扛着农具从四面八方奔来了。当时,阵风、李阵平与吕胜利都手握三齿钉耙;文江与三黑手持榔头;小乙等一帮家丁手持节棍,双方拉开了架势,一场大战一触即发。突然,吕敬兰又跑回来,她拦住小乙劝道:“不要打架,我说一句话,你家也是穷人出身,打死了的都还是咱穷人,你看东家可在场?”大家一看,不知李阵辰何时溜走了。狗仗人势的小乙暂时收了威风,这场大战没有打起来。此时汪氏跑来尖叫:“抗胜出事了,吐了一身血!”文江与阵风闻声跑回家。
胡莲雪一眼不见了抗胜,却听到大门外传来孩子尖利的哭叫声,胡莲雪忙奔出大门外,一眼看到抗胜正躺在粪池里,她嘶叫一声:“抗胜,娘的金马驹子啊!”她像一只大雪鹅,扑进粪池里,抱起抗胜。见孩子满嘴吐血不止,前襟血红如染。胡莲雪抱起抗胜,疯了一般嘶吼:“来人啊,救救我的孩子!”她奔进院子里,汪氏吓傻了,继而发疯地奔去喊文江与阵风。
文江跑回来,一见抗胜满脸满身都是血,就浑身不由得颤抖起来。
“啊,天哪,血光!”
“娘的金马驹子啊!”
“我的命根子啊!”
“快找郎中!”
……
一家人慌作一团,阵风迅速套好了毛驴车,文江搀起抱着孩子泣泪不止的胡莲雪,坐上驴车,一路飙风,奔去口子街。
口子街西关,一家中药所,郎中在给抗胜诊病,郎中说:“孩子的肚子受了重力撞击,幸亏小儿体格软,没有致命。吃点中药,疗养内创就好。”胡莲雪口念:“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文江奇怪地问:“孩子怎么能受重力撞击的呢?”小抗胜清醒了,他用小手比划着,断断续续地说:“大脚……踢肚肚……摔倒……呜呜……”“啊!是谁用大脚踢你肚肚的?”抗胜都起小嘴,嗯嗯地答不上来。文江愤然道:“是谁那么丧心病狂,竟然会对一个孩子下毒手?”
夕阳西下,阵风和文江赶着毛驴车回家,文江向西望去,啊,残阳如血!梦里那血样的晚霞啊,梦里那样染红了大地,染红了西边的村庄!他们刚刚进了村里,就听人说,村里打死人了!文江心里一紧,问:“打死谁了?”回答:是三黑与李阵平,还有吕胜利,都被打死啦!三条人命哪!!
啊!文江与李阵风都往西头跑去。未到吕胜利的大门前,悲怆凄绝的哭声已传来。阵风和文江赶到当场,只见吕胜利、李阵平与三黑满头满身都是血,躺在地上;红梅与她婆婆等众多的妇孺在抚尸恸哭;地上的血迹流淌得很远,很远,似乎与西天血色黄昏的残霞相接。啊,一股血腥涌上胸口,文江想吐。他想起了昨夜的梦,想起了吕敬兰的话,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