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冥冥的傍晚时分,山上浮起一层青雾。
文涛诚心想跟着言朗与仲辉练习拳术,他便心里透着机灵,嘴里含着蜜糖,讨着他们的欢心。他说:“二位师傅,论关系,咱们是发小啊,自穿开裆裤的时候,就玩在一块儿。当初,你们帮助椒红逃出家门,成全了我,我在心里,怀着感激呢!”
言朗一听,笑说:“是的,是我们俩搅黄了那坏小子的好事,哈哈哈——我们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文涛又说:“椒红常常夸你们——”仲辉忙问:“椒红怎么夸的我啊?”文涛说:“椒红说,仲辉大哥就是懂我,知我的那个人,以后有机会要好好谢谢他。”言朗不乐意了,他瞪眼撅嘴地问:“还有我呢,椒红就没夸过我?”文涛说:“瞧你说的,哪能不夸你啊?”言朗两眼放着光,问:“她是怎么夸我的?”文涛说:“椒红说,你为她甘愿两肋插刀,跟亲哥哥一样亲。哪天见了你,一定要好好敬你一杯酒!”言朗得意地笑了,“那是,她算是有心的,你小子心里还算有数。”文涛一展眉毛一拍胸地说:“瞧,大恩大德都在这里装着呢,谁心里没有个数啊?”言朗仲辉的脸都笑开了花,自此,才开始用心教文涛练习拳术。
这天文涛在跟言朗仲辉练武,仲辉说:“徒弟,练两招给师傅看看。”
文涛便起来打拳,言朗过去纠正,一脚出去,文涛就摔个猪拱泥,几人哈哈大笑。正耍笑着,言富言荣押着一个“奸细”上山来。他们忙跟去大厅观看。言富给那“奸细”揭开了蒙眼布,文涛一看,便大叫一声:“二伯!”
那日,周坤回到相山游击队报信,关潼急派李阵雨前来黑梅队谈判联合。阵雨先来到了山脚下猎户村的茶棚下,坐着休息,喝茶,然后再进山。刚欲举步,一支箭嗖地射到他脚下,他止步巡望,刷地一下,出现两个人,堵在他面前;不容分说,他就被蒙住了眼睛,然后被带进山里,送到韦青凤与石牙子的面前。
韦青凤是认识阵雨的,便招呼:“他二舅,来啦?”然后又摆了一张冷峻的脸,保持矜持状。阵雨微微一笑,一脸的阳光与谦和。李家弟兄三人,数阵雨个头矮一些,但也在常人之上。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天庭饱满,地下方圆,眼明心亮。一看便知,他是一个内心有一片海的大男人。
阵雨一抱拳说:“韦头领,石头领,向您问好啦!”韦、石二人哼哼唧唧,慢啦吧唧地回应一声。
阵雨朗声说道:“今天我来给你们送礼来了!”
韦青凤与石牙子的眼睛同时放出光彩来了。
阵雨接着说:“千发子弹,百条冲锋枪,怎么样?”
韦青凤问:“在哪里?”
阵雨道:“在山下茶馆,老王那里。呶,拿了这张纸条,就可以到山下取。”
言富言荣应声而起,拿了纸条,奔下山去。
阵雨第二句话,说:“扰官不扰民,听说,历来是黑梅队的优良传统,可见贵帮治军严明。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到此,方圆十几里地,百姓们皆安居乐业,祥和静好,深感敬佩。韦头领、石头领爱民爱国的义举,美名名震一方,谁人不晓?打日本,救民于水火;申正义,扬民族正气,你们早有行动,而且自觉又自发,难能可贵,令人钦佩!”
阵雨的一番话,像一阵春风,浩荡整个山寨,吹进每个人的心里,荡起圈圈涟漪。韦青凤的脸由零下到零点又到春暖花开。她笑盈盈地招呼:“还不快快给他二舅看座、送茶!”
阵雨落座后,讲的第三句话是:“我们打日本,单手打狼,力量小了,就像隔靴挠痒,力度太小,不能凑效,恐反遭其害。我们想打痛他们,打跑他们。此外,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需求,就是我们要救同一个人——我的姐夫,你孩子的大伯。”
阵雨的话不多,就三句话,可句句都说到韦青凤心坎里去了,让她觉得有面子,感觉在江湖上尚有好名声,拿她当回事,美得她满面春风,眼睛弯弯的,弯得像月牙儿,呵呵倩笑,像小女孩一般欢畅活泼。一团火地说:“他二舅,你过奖了,好说,好说!”
此时,言富言荣返回来,走进大厅汇报给韦青凤道:“只有百发子弹,并不见千发子弹,更无百挺冲锋枪!”
韦青凤灿若桃花的脸猛地一沉,由满面春风又下降到零度再转到冰霜高挂,眼睛由弯弯月牙儿转为瞪得圆圆的再转为三角形,一只手摸住剑把,微微颤抖。一字一崩地说:“我平生最恨的是花言巧语,耍阴谋诡计之徒,他二舅,你是来涮我的吗?”大厅里霎时剑拔弩张,寒风凛冽。
阵雨镇定自若,胸有成竹,憨然一笑,不答反问言富:“贤外甥,给你一发子弹,你能打几个鬼子?缴多少枪?”
言富:“一发子弹一个鬼子,缴一杆枪。”
阵雨:“我说嘛,你们黑梅队的人,个个都是神枪手,百发百中,弹无虚发。送你们百发子弹,你们要打死多少鬼子,缴获多少条枪啊?那今日我送给你们百发子弹,你们所获岂不是千发子弹,百挺冲锋枪?你们说,我送的还不够吗?”
阵雨的机智与幽默,镇定而豪迈的说词,不着痕迹的夸奖,寓意深长的激将,惹得韦青凤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声,抚掌称赞。她这一笑,仿佛是一剂柔化剂,前一刻,大厅里已露出鬼影狰狞,一片恐怖,这一刻,又一片笑声,大厅里顿时春风和煦起来。
韦青凤说:“他二舅,你是个聪明人啊,机智,够豁达,够爷们,我欣赏!来人,把那头牛宰了,摆酒待客!”
席间,阵雨与文涛伯侄相见,格外亲热暖心。阵雨悄悄问文涛:“你深入老城,见到你二哥没有?他……他们怎样?”文涛说:“据言富说,他们在酒铺里看到二哥了,二哥没事!”阵雨擦擦脑门上的细细的汗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阵雨又问家里情况。文涛说:“家里都好,二娘亦很好,大伯也很好。”阵雨听了很欣慰,叹口气说:“家,好久没回去了,多想回家看看啊!”文涛问二伯:“我爹还好吗?是不是一直和您在一起?”阵雨点头说:“是的,放心吧,我们都安然无恙。”
席后,大厅里只留下韦青凤、石牙子与阵雨。石牙子探寻地问:“你们欲和我们黑梅队联合起来打鬼子,具体怎样个联合法?我想听听你们的布局。”
阵雨给他们分析目前敌人的形势,说:“小鬼子目前驻扎在口子街里的,只是一小股部队,但也时常出城骚扰附近村庄,曾经到龙潭湾、十八盘等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被我们游击队与当地民兵联合起来,打死打伤十几个鬼子,他们又退回口子街里去了。目前他们龟缩在城里,轻易不肯出头露面,偶尔出来几次,我们关潼大队长,足智多谋,设局布阵,声东击西,总是给鬼子造成重创。”
石牙子不以为然地说:“游击队给了鬼子重创,小鬼子也曾向口子街以东扫荡,甚至有一次流窜到蔡里一带山村里,杀人放火,被我们黑梅队一顿打得片甲不留。小鬼子好久不敢向东偷觑一眼!”
阵雨颔首一笑,竖起大拇指,说:“黑梅队的威力,是口子一带人所共知的嘛。我们游击队擅长的是游击,要对付龟缩在城里的鬼子,还得靠你们黑梅队。因为你们个个身怀绝技,能飞墙走壁,高来高去,又个个是神枪手。设想一下,若由你们钻进鬼子窝里,搅乱鬼子,逼他们出来;鬼子一旦出来,我们就打,我们来个珠联璧合,歼灭或打跑小鬼子,不是最好的吗?”
但石牙子有点不放心地问:“你说的好像都在理,可是,我们若进了日本的老窝,搅乱他们的美梦,若惹毛了它,来山上围剿我们,那时你们不来接应怎么办?”
韦青凤点头说:“是呀,这也是我所顾虑的。”
阵雨说:“啊,你是担心我们合作的诚意吗?我们游击队这边绝对守诚信,我以我的人格担保!”韦青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石牙子半阴半阳地干笑了几声,说:“这个年头,一个人的人格能担保什么?”阵雨还想说服他们,韦青凤打断道:“不必再说。来人,安排客人休息!”她和石牙子走出了大厅。
深夜,阵雨与文涛暗暗商议。阵雨说:“韦青凤这个人时阴时晴,戒备心很强,如何能解除她的戒备之心,促成联合呢?”文涛说:“这个女人心机特重,必须投其所好,看清她需要什么,对症下药方可。”
次日,太阳给山中洒下一地的阳光。韦青凤继续用牛肉和美酒招待阵雨叔侄。他们边吃边谈。韦青凤特意关切地问到文涛的去向。阵雨随口说:“我侄儿愿意随我进游击队打鬼子。”韦青凤一听,白脸登时变黑脸,丢下杯盘就走出去了,石牙子、言富言荣等一齐都出去了,把阵雨爷俩晾在了餐厅里。
文涛领着二伯在山里转悠,正饶有兴致地观看山里的景致,突然有人捎来椒红的一封信。文涛忙打开信看起来,在信里椒红说:涛哥,我知道你现在已进了龙脊山,你和言富言荣哥相处,我不担心,他俩性直,好处,但你在二姑面前要格外小心,说话要挑好听的说,你的工作才可开展顺利,切记!顺便告诉你,我已加入村民兵连,并和灵心、朱茵,做了各村民兵队伍的联络员,我现在可以骄傲地告诉你,我也正式成为抗日的一分子啦……
午餐时,文涛拿出椒红写给韦青凤的信。椒红在信里一口一个亲爱的二姑喊,并夸她本领高,美名广,充满了对她的仰慕之情,并说好久没有见到二姑了,十分思念等等。韦青凤看后,满脸春光,和颜悦色地说:“哈哈,椒红侄女,总算能看得起我这个二姑啊!”她转头对阵雨说:“看在椒红侄女这么高看我的份上,就该深入口子,救出她爹和大哥来!”
阵雨在一旁鼓掌称赞,说:“好,深入口子救人,游击队愿助你一臂之力,你看,韦头领、石头领,意下如何?”
韦青凤犹豫一下,没接他的话,文涛忙拍拍胸脯说:“我自愿留在这里做人质,二姑与石头领,请问,还有什么担心的吗?”
韦青凤一听,美目迅捷地瞟了文涛一眼,那一眼满含着深情,兼藏着欢喜,她眉开眼笑了,点点头说:“哎呀呀,做什么人质呀,别说得那么难听。”她转对阵雨说:“他二舅,你们的意思我定会慎重考虑,往后的路,咱且行且议吧。你要务在身,山寨事务也要紧,不便久留您啦!”她挥挥手,示意言富兄弟送阵雨下山。阵雨只好辞行,临别时文涛告诉他,一定会促成联合。
送走阵雨之后,韦青凤笑对文涛道:“是呀,营救你姑父确实是个难题。目前不知他被关在何处,有他被关在城里,攻打口子就有点投鼠忌器。陶明耿的警务所现在是什么态度,尚且不知。这一切,都需要有人深入城里,摸清情况。上次我让言富言荣深入口子街去探,正好遇上你和周坤。你们俩若不是遇上我的俩小子,麻烦可就大了。”
文涛是何等聪明,他听出了韦青凤在表言富、言荣对他的救命之功呢,他夸张地说:“啊,俩表哥的救命之恩,当感激不尽,文涛更要记住二姑的大恩大德!”他见圈就跳,顺杆子就溜,站起来又抱拳又鞠躬,那帅气而滑稽的表情、动作,惹得韦青凤哈哈大笑,山寨大厅里又一次充满了溶溶春意。韦青凤的脸儿红红的,像春天里的桃花,风扬花开,她呵呵笑道:“罢了,罢了,什么感恩不感恩的,都是一家人嘛。以后,更是要肝胆相照,患难与共!”
“好,说得好,从今以后相山游击队与龙脊山的黑梅队也要肝胆相照,患难与共!是不是?”文涛趁机问道。韦青凤脸儿一冷说:“这——这话且放下,还是那句话,且行且看。”
夜深人静,一缕月光照进室内,文涛睡在床上辗转难眠,突然听到门外响起沙沙沙的脚步声,一步步挨近他的房门,紧接着就有人敲门,他起床去开门。一开门,就有一人不容分说闪进来了,又立即关上房门,是韦青凤!她穿着柔软的睡衣,长发及腰,去掉了威严戾气,看起来更加妩媚动人。文涛懵懵呆呆,和她面面相对,气氛尴尬了一秒,她轻声问:“山中夜气凉,多盖些,晚上睡觉还需要什么?”她话语里几分温柔,笑靥里几分蜜意,眼睛里闪烁的火光,令人心跳耳热。文涛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答道:“不不不,什么都不缺,多谢二姑关照。”室内空气凝固了。韦青凤定定地看着文涛,命令他转过背去,他不知何意,只能遵命转过背去。背后一片静默,突然,韦青凤扑过来,抱住了他的后背……
文涛身体一震,赶紧说:“二姑,你——”韦青凤说:“不要动!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个迷人的背影,离我而去二十多年了啊!”说着她便伏在文涛的肩头嘤嘤啜泣起来。文涛不知说什么好,任她趴在他身后哭泣。韦青凤继续紧紧地抱住文涛,自语般地说:“当年你十八,我十六,一个是翩翩美少年,一个是怀春花季女,人称山中梁祝。可我还在怀着言来的时候,你却被歹人害死了!呜呜呜——”
良久,她继续抱紧文涛,喃喃絮叨说:“你知道吗?你的背影,特像他的身影,你脸部的侧影,也像极了他啊。我的来儿,其实是闫来。如今他和我最疼爱的儿子都离我而去了——”说着珠泪婆娑,打湿了文涛的后背。文涛就这样站着,动都不敢动,起初,听她深情款款地抒怀,令他感到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茫然不知所措,后来,才渐渐明白了她是在叙说她青春年少时期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文涛心里豁地释然了,感慨道:“想不到二姑,侠女,还有——”韦青凤说:“侠女,你竟然说我是侠女?可我在众人眼中是女匪呀!其实我就是一个女人,我也有一副柔肠,我也在乎人间的儿女情长,我也会伤怀母子骨肉分离啊!”哦,令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原来是一个风雨柔情的女子,文涛忽然同情她起来。韦青凤松开了文涛,坐到床上抹泪,继续说当年事,文涛见她没有走的意思,只得耐心听着,突然,言荣闯进门来,看见母亲竟然坐在文涛的床上,眼睛红红的,大感意外。韦青凤略显尴尬地说:“刚才我和文涛在忆旧,想起你大哥来了……”
清晨,天上风云滚滚。山寨大厅内,突然言荣闯进来报告:“不好了,小妹来信了,说我爹被人冤枉,打进宿州大牢里啦!”“啊,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冤枉他?!”韦青凤吃惊地问道。此时,言富又跑进大厅大叫:“娘,不好了,山下有人报,日本人出城了,向东攻来,逼近山下,兵力比先前多出几倍!”
“啊——!”韦青凤又吃一惊。言荣急问:“我爹怎么办?”言富问:“鬼子来了怎么办?”韦青凤霍地站起来,立于大厅,镇定地说:“先打鬼子,后救你爹!言富、言荣,即刻带领一支人马,迎头截住鬼子的东来之路!”
“是!”言富言荣风驰电掣一般领兵下山。
“仲辉、言朗,你们速去堵断鬼子的后退之路!”
“是!”仲辉与言朗带领一支喽啰兵箭一般地奔去。
韦青凤又发令:“李文涛,即刻去联络相山游击队,在西北处痛打鬼子,这次就看游击队的表现了!”
“是!”文涛一蹦多高跑下山去。
她转对石牙子说:“你带一支人马从东南处去合围鬼子。”石牙子二话不说,立即带领人马飞奔而去。
中午时分各路人马纷纷带队回山寨,飞报大捷!文涛也回来了,还带来了周坤。周坤还没喘息平定就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好样的,婶子,不,韦头领,你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有大将做派!”文涛接道:“你没有亲眼目睹二姑当时点兵派将,指挥倜傥,威风八面,那大将风度,那做派,简直像穆桂英挂帅攻打天门阵!”韦青凤爆发出一串浪花般的笑声,说:“瞧,这俩小子,一个比一个嘴巴甜,争着给我灌迷魂汤哪,哈哈……”石牙子也破开一个呲牙大笑。趁韦青凤高兴,文涛提议二队联合,韦青凤说:“好,从今天开始,黑梅队与相山游击队联合起来打鬼子!”“哦,太好啦!这叫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哪!”文涛喊着跳着,周坤也高兴得手舞足蹈,整个山寨大厅里充满了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