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已是深冬,风里裹着寒气和血腥味儿,舔舐着人们的面庞。就连草木虫鱼也躲避起来了,然而,那城墙边的柳树,还留着一丝绿意,在寒风中摇曳一派倔强与笑颜,它仿佛告诉人们,严冬并非那么可怕,给人以希望。
宿州县城的大街两边拉着横幅标语,“坚决抵抗日本侵华行径!”“誓死捍卫国土!”言久走在街道上,东瞅瞅,西望望,突然有个女孩匆匆走来,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她忙低头道歉,连说“对不起”。言久定睛一看,发出惊叫:“小妹,是你,你让我好找!”女孩抬头,她确实是椒红。她看见了自己的三哥,十分惊讶,她慌张地东张西望。言久说:“别怕,就我一人。”椒红才放下心来与三哥讲话。问家里近况怎样,爹娘可好。言久说:“你逃婚后,家里可惨了——”言久告诉她,她逃婚后,巧儿代嫁,被凌辱致死。言来哥嫉恶如仇,为她的事一直在痛恨李家,在与李家打架中,不幸身亡。并对她说:“你知道吗?娘很想念你,为你得了一场大病,整个人都消瘦下去了。爹爹一直在到处找你,为你的安全担心受怕。这不,我就是为了找你才来到这条街道的。”
椒红听后,哇哇大哭,她哭巧儿,虽为主仆,但她们姐妹情深;她哭言来,多年相伴,兄妹情浓,诸多美好,诸多往事,萦绕心怀,可这些转眼成烟,都消散,他们都是因她而消散的,想到此,她抱恨不已。得悉娘为她着急得生了病,爹也在为她担心,她陡然感觉对不起爹娘,曾经对爹娘的怨恨,此刻已化解成一阵烟雾,消逝到九霄云外。她哭得气断声咽。
言久劝道:“别哭了。我找你好久了,你住在哪里?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又如何生活的?”椒红警觉起来,紧张地说:“三哥,你别问了,我,我过得很好。”
言久说:“我一直在担心你,找你,今天可算找到你了,跟我走吧,到我那里去。”椒红说:“不用了,三哥,我有事做,有饭吃,也很安全。请你转告爹娘,不用为我担心。我知道,我的罪孽深重,爹娘这辈子恐怕也不会原谅我了,我无颜再见爹娘!”说着珠泪潸潸。
言久说:“瞎说,爹娘怎么会不原谅你呢?,他们这会子最牵挂的就是你。兵荒马乱的,一个姑娘家流落在外,叫人担心死了。快,别犟了,跟我走吧。”椒红倔强地摇头说:“不,三哥,我过得很好,不用担心。我走了,我还有事,以后我会去找你。”说着,连走带跑地逃远了。言久在她身后喊:“我住在虹山路口,文化馆电影院里308房间,记得去找我!”椒红头也不回地答:“记住了,你回吧。”
椒红一边跑一边回想着这些天以来的颠沛经历——
在婚期将至之前,椒红向外面射弹弓,她向仲辉与言朗传递消息,与灵心取得联系,求灵心救她泅渡苦海。灵心决定帮她。苗宏仁的爹每天赶着毛驴车到临涣卖陶瓷器,早出晚归。灵心传信给椒红,让她坐苗老爹的毛驴车来临涣。大婚前夜,椒红故意穿上新娘的嫁衣,哄巧儿早睡,在鸡鸣三遍之时,她跳起来,脱下嫁衣给布娃娃穿上,把巧儿的新衣穿在自己身上,携着一条床单,蹑手蹑脚地顺窗而下,利用现学到的轻功,攀上树枝翻过墙头,跑到池塘西头的大路边时,恰好苗老爹赶着毛驴车过来了,她跳上驴车,盖上床单,于是就到了临涣灵心的住处。灵心的邻居是一对英国人,那是在中国传教和行医的布莱夫妇,灵心一直在教他们的孩子小约翰学习汉语。布莱夫妇要到宿州去,灵心便推荐椒红当小约翰的汉语老师。布莱夫妇一见椒红俊俏倩丽,落落大方,有大家闺秀风度,满心喜悦。就这样椒红随着布莱夫妇来到了宿州城,一同住进一个教堂里。椒红在这里一边做小约翰的中文教师,一边寻思着如何继续求学、寻找文涛。她知道三哥言久在宿州城,但她并不打算去找他,她倔强地要做一个独立的人。
她打听到,宿风学堂距离教堂并不远。她决定走进这个学校,联系上学事宜。这天,她一出门,就感受到一种恐怖的氛围包围着她——大街上少有人走动,到处都是抗日宣传标语和横幅。她紧张地缩成一团,她想:干脆躲进教堂里不出来,更安全;但她在心里骂自己:胆小鬼,不是要做鉴湖女侠那样的女英雄的吗?不是发下豪言壮语,国难当头,要挺身而出,为国出一份力量的吗?她壮起胆量,继续向前走,终于走进宿风学堂的大门。
宿风学堂是一所男女共读的中学,校长蔡林丰是一位开明之士,校风开明,民主,积极,向上。椒红想进校长室,却误进了学生会,她见到了一位很阳光的少年,那少年热情洋溢地接待了她。他说:“我叫会健,是学生会副主席。听说校长不在,报名处的秦主任也出门了,你有什么请求,可以先给我说,我可以替你转达。”椒红被他的热情感动了,吞吞吐吐地说:“我想上学——”会健展颜一笑,说:“想上学啊,那还不容易吗?我帮你找来入学通知表,你详细地填好你的个人资料,等校长回来了,作个批示,你来报到入学即可。”
椒红喜出望外,没想到入学这么容易。会健找来入学通知表,她在填写个人资料的时候,心里犹豫起来:我若填真实地址与姓名,万一爹知道了找来这儿,那就麻烦了。她灵机一动,在家庭地址一栏填写的是下河桥李子园,姓名写的是李雅兰。现住址,就写天主教堂。
椒红高高兴兴地回去了。就在回去的路上,由于兴奋,一头撞进言久的怀里。
一连几天,椒红都往宿风学堂跑,到第四天,才见到校长的批复,安排她进校读书。
椒红走进了校园,看到那么多的男男女女的同学,来来往往,全都是那么的活泼灵动,意气风发,陌生而又熟悉的校园生活又来到她的身边,令她感到激动而兴奋,但她又涌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战争日益炽热,校园里传播着一个个令人恐怖的消息——日本侵略者在南京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国民政府被迫迁都重庆!中日在徐州会战!日本侵略者的足迹已踏近丰沛、萧砀等地,鬼子的魔爪随时可能伸到自己的家乡相城,也随时可能伸到宿州城。魔鬼的翼翅翩然在上空,极度地恐怖着人们的神经与心理,宿州城的老百姓,有的携儿带女逃离出去。
然而,日本人的淫威并没有吓倒勇敢顽强的中国人。看,今天在凛冽的寒风中,学生、工人、知识分子、商人、普通市民,冒着严寒,在大街上游行示威。看他们走来了,他们在高呼——
“誓死抗敌卫国!”
“保卫家乡!”
“打倒日本强盗!”
……
椒红走在班级的队伍里,到了县政府一个广场,游行队伍停住了,开始聚会演讲。先是校长蔡林丰上台讲话,后是几个学校领导以及各界人士代表讲话,最后是学生会主席王维民代表全体学生发表讲话。一个身材颀长的学生登上了前面插着旗帜的高台上,椒红一看那身形,瞬间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是文涛?由于离前台太远,她看不清学生会主席的脸庞,所以不敢确定他是不是文涛。前面人头攒动,总是挡住她的视线,她多么想挤到前面看个究竟,但又不好擅自离开队伍,以免乱了队形。突然,甲班的班长打着旗语说:甲班的小红旗短缺,让丁班送去几个。椒红自告奋勇地要去送小红旗,她像一枝柳树条一般,袅袅婷婷地从人缝中飘过去,一直走到甲班队伍的前面,把小红旗分给他们,然后立住脚,伸长脖子向讲台上看。啊,是他!是他!就是他!学生会主席竟是她的文涛哥呀!她激动得心咚咚直跳,心里在狂喊:涛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来了!
文涛开始演讲:“同胞们,同学们,日本人的魔爪已伸进我们的国土,用肮脏的脚趾践踏母亲的胸膛,肆无忌惮地对我们的国民烧、杀、抢、掠……我们岂能容忍日本人来此撒野?岂能容忍它来破坏我们美好的家园、践踏我们可爱的祖国?”
文涛继续讲:“没有国就没有家,唇亡齿寒。大敌当前家国一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的军队,在浴血奋战,誓死抗敌,他们的身后有万里山河,还有四万万同胞,长城不倒,我们不倒!”文涛激动起来了,“日本人想让我们亡国灭种,简直是在做梦!”
“疾风知劲草,世乱识忠臣。——危难时刻辨忠奸,此时此刻,正是我们报效祖国的时候——在后方的同胞们,应当众志成城,给予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子弟兵们以大力的声援和支援。而我们在校学子呢?少年强则国强,我们作为后备军,随时准备上阵杀敌卫国!把日本人打回东瀛老家去,还我山河!”
下面一片掌声,“还我山河!还我山河!”的呼声雷鸣轰响。文涛领头唱起《旗正飘飘》,台下齐声而唱,铿锵雄壮的歌声激荡着人们的内心,椒红激动得热血沸腾,泪花闪烁,她奋力地向前挤着,她希望文涛能看到她。可是,突然,出现一个紫衣女孩,手里拿着一条雪白的围巾,在文涛跳下台的时候,她笑盈满面地迎上去,那条雪白的围巾一展,就围到了文涛的脖子上了,然后二人肩并肩地走进人群。
椒红一下子僵住了,仿佛连血液也僵住了。人潮涌动,她随着人潮涌去,可脑海里反复闪动着文涛、紫衣女孩和雪白的围巾。她在人群中搜寻,文涛与紫衣女孩已经淹没在人潮里。此刻的她,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