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仲辉把椒红用儿子的命以及用自己的安危换来的血书交给了消沉思,继而又传到了文涛手里,文涛体内的血液都要喷出来了。打宿州、救椒红!一念系于心,他当即去找老同学来枭晓,和他一同去见首长陈锡联,建议马上打宿州。
陈锡联得知情况,激愤起来,马上电传谢富治将军,提议当晚攻打宿州城,上下意见取得一致。是夜,天气陡变,狂风大作,大雨磅礴。陈锡联不顾天气恶劣,下令立即向宿州进发。
在大军出发前,还未恢复元气的言久找文涛来了——言久在水牢里呆了半个多月,当言富、言荣救出他的时候,他下半身都生了蛆,几近奄奄一息。此时正在恢复当中,他走起路来,只能小步小步地挪,这个后遗症一直伴随了他一生,从此,他走路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龙行虎步的大步流星地走了。他叮嘱道:“涛弟啊,我知道咱党的纪律,也明白军队的原则,但一切都还系于心,一个情字,咱也不能不念亲情。我大哥、二哥,还有言富言荣都在宿州城里,如果他们肯放下武器举手投降的话,你要根据宽待俘虏的政策,就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吧。”
文涛说:“当然,三表哥,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在大军攻打宿州之前,文涛提出一条建议,要派人用小喇叭对城里喊话,奉劝城里的人放下武器,缴械投降。这个建议得到上级赞成和批准。一些士兵用喇叭筒喊:“城里的人听清了,你们已被解放大军包围,城里已经弹尽粮绝,若负隅顽抗,便是死路一条;若肯放下武器,缴械投降,解放军会宽大处理,优待俘虏。”来回喊了小半天。城里的人听了都人心惶惶,在内心里各有打算。在解放军打开一处薄弱之地时,哗啦一下,就有好多人缴械投降了,机灵的石仲辉夹在人群中,率先举起手来。文涛看见了,赶紧交代人给予石仲辉特别关照。
文涛着急地等待着,巡视着,希望能看到几位表哥的身影,希望他们也能缴械投降,争取宽大处理。然而他失望了,他始终没有看到那几个熟悉的身影。第二天傍晚,总攻宿州城的战斗打响了。大炮轰隆轰隆,像天庭滚动着无数的响雷,机枪嗒嗒嗒喷射出无数条火舌,手榴弹砰——咣——炸起无数个深坑,溅起冲天的灰土,激烈的战斗,弥漫的硝烟,令人睁不开眼,喘不动气。激烈的战斗打了一天一夜,文涛眼见得昔日熟悉的建筑,顷刻间樯橹灰飞烟灭,他亲眼见到了战争的残酷无情,让他感到遗憾和无奈。
天明了,战斗打打歇歇,不是那么激烈了,在间歇间,有大批的对方军士举手投降,文涛依然盼望着奇迹出现。可凌晨时分,县衙处居然火力更猛了,文涛指挥还击时,有点投鼠忌器,但在解放大军一阵猛烈的还击之下,对面的火力终于哑巴了。突然县衙的大门打开了,走出一队举起双手的人,文涛眼睛一亮,他居然看到了言华、言富言荣身在其中,却见不到大表哥言中。文涛安排人护送他们兄弟三人到安全之处,并一再叮嘱要优待俘虏。
再往下打,文涛对城里的进攻就大胆一些了。他们终于攻进城里,占领了宿州城。文涛带领自己的队伍在追打残余势力,他们攻进县衙,已经人去楼空。文涛看到一小队人马在亡命奔跑,他瞄准一个身着威武军装的人,刚想射出子弹,忽觉那身影看着眼熟,定睛一看,啊,那不是大表哥言中吗?见他正在卖命地搀扶着中间的人在奔跑。文涛把枪收住,命令人去前面堵截,交代要捉活的。最后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活捉了县长张绩武,当然言中也在其中。文涛一声令下:“绑了!”在看到大表哥被人按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的时候,文涛心里很难过,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心里默默念叨:大表哥啊,你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呢?
文涛突然命令手下,即刻向县衙附近的那座小红楼猛攻!
医院里,椒红躺在病床上,肖沉思守在床边。椒红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布莱夫人给予椒红以最特别的护理——她用绷带缠住椒红的上身,缠得像个雪孩子,额头也缠满了绷带,像戴了一个雪帽子;并给她一直输着氧气,打着点滴。椒红偶尔醒来时,就端来汤汁,让肖沉思给她一勺一勺地喂下去。可是,尽管这样,椒红还是去日苦多。在布莱夫人给椒红清理伤势,缠绷带时,肖沉思亲眼目睹到一切,简直是惨不忍睹,只见椒红从面部一直到腹部以及背部像打翻了调色瓶和调味瓶,赤橙红绿青蓝紫黑各色都有,还有酱色醋色等什么都有,氤氲成片;昔日那美丽娇俏的小脸肿大得像一个猪头,原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已肿得合成一条缝!上身胸腔处,跟折叠扇一般,几乎可以折叠起来。布莱夫人一边缠绷带,一边惊叫:“太悲惨了!太不可思议了!”肖沉思明白“不可思议”的含义,如椒红般娇小脆软的小身板,受到如此摧残,本来当时就会毙命,但正因为她心里有一个执念——救文涛,救宿州城,才支撑着她逃出魔窟,拯救一城军民。她对这个妹妹除了同情,还多一层肃然起敬之意。
朱茵飘然而至,来到了医院,她静静地守在椒红的床边。此时,椒红竟然醒来了。看到朱茵,她从眼神里闪耀出惊喜的光彩,她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来。朱茵亲切地握住了她的手。椒红用喜悦的眼神看了朱茵一眼,然后转动眼珠向四周寻觅。朱茵明白她是在找谁,忙安慰她:“别急,椒红,文涛在打最后一仗,战斗即将结束,他马上就到!”
椒红眼睛里流露出既欣慰又失望的眼神,不久,又闭上了眼睛,再次陷入了昏迷状态。过了许久,她突然惊叫出声:文涛!她惊恐地睁开了眼,似乎刚从恶梦中醒来。她转动眼珠,仍然没看到文涛的身影。她的眼神黯淡下去了,脸上呈现出死亡的苍白。肖沉思看出来椒红的情况不妙,着急万分地向外张望。
可是,时间已到傍晚,战斗仍然没有结束,枪声还时而稀落,时而猛烈。
文涛在带人攻打小红楼。他带人刚到楼前,就遭到一阵猛烈的攻击,攻打小红楼并不比攻打县衙省力。激战两个时辰,文涛的小分队多次被击退。最后,他派人用火把蘸上汽油,在小红楼周围燃烧,借着滚滚浓烟,众人攻进了小红楼。文涛说:“见到李文璇,不分死活都要!”
战火暂熄,出乎意料的是,李文璇狡诈地挟持着两个人出来了,文涛甩出一把飞刀,李文璇手里的枪应声落地,文涛下令:“绑了!”就这样活捉了李文璇。但在押解的路上,李文璇用手掌里的刮胡子刀片割断了绳子,钻进了断墙颓垣之中,一转眼就没影了。
文涛气得跌足大骂,但他无心去追赶李文璇,因为他心急火燎地要奔向医院看椒红。他顾不得疲倦的身子,顾不得辘辘饥肠,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迈开大步奔向医院。
医院里的椒红生死线已打开,出现了短暂的回光返照,她对朱茵伸出手,嘴唇动着,朱茵随着她的手,触碰到了她脖子里的玉蝴蝶,椒红用闭眼的动作,示意她,朱茵明白,把它取下来。啊,这是一个染了血迹的玉蝴蝶,它莹莹的绿意被血染上一层黑褐色。朱茵知道,这是椒红与文涛的定情之物,他们一直视它为生命至宝。朱茵把带血的玉蝴蝶轻轻地从她脖子上摘下,放到她手里;椒红吃力地提起来看一下,然后示意朱茵把手伸过来,她把带血的玉蝴蝶以慢镜头的方式缓缓地放到朱茵细白的手掌里,然后把朱茵的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搬弯,用她惨白的手握紧朱茵的手,压一压,眼睛狠劲地闭两下,张嘴要说话。朱茵以耳贴近她的嘴唇,听到的是极其微弱的气息声,却是沉重的嘱托——“玉蝴蝶和文涛都——交给——你了!”
朱茵很是诧异,她握紧了这只带血的玉蝴蝶,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泛起了五味杂陈,她眼睛里溢出了晶莹的泪花。她激动地说:“不不,椒红,我暂时给你保管,你不要瞎想,你会好起来的,文涛就要来了,他不会放你走的!”
椒红知道,朱茵对文涛的爱并不比她少,她要离开了,在这个世界上,最爱文涛的就只有朱茵了,只有把文涛交给朱茵,她才放心。自交代好后事之后,椒红的眼珠就定住了,静静地,静静地,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但她心口里还有一口气,已经是细若游丝。
五步、三步、一步,文涛终于踏进医院的大门,手里还拉着一个像乞丐一般的小女孩,他把小女孩一丢,就奔至椒红的病床前。肖沉思、朱茵一齐惊呼:“你终于来了!”文涛看见椒红,远远地伸出手,椒红也出奇地伸出一只枯黄的手,可是,在两手相触的一刹那,仅仅只是一刹那间地一触,椒红的手就无力地垂落下去,再也抬不起来了。文涛握住她的手,已感到彻骨的冰凉,看她的眼珠,半开半合,有大滴的眼泪在滴落,一会儿,眼珠定定的,不动了!
文涛不愿相信椒红瞬间就去了,他大喊:“红妹,红妹,我来了,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红妹啊——”文涛失声恸哭。谁说男儿不流泪?定是未到动情时!文涛痛哭得浑身乱颤。
肖沉思与朱茵悲伤得珠泪涓涓。肖沉思以手慢慢合上椒红的眼睛,说:“安息吧,好妹妹,再也不要受人间这么多的折磨了!”
布莱夫人给椒红的身上蒙上一层雪白的床单,双手合十,口里念叨:“阿门!”做个基督徒的敬礼。
肖沉思匆匆回去了,顺便带走了那个乞丐女孩,她回去是为可怜的椒红准备一些后事。
夜,很静,很静。文涛守在椒红的身边,朱茵陪伴着他。悲痛至极的文涛,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本来白皙的脸庞被愁苦折磨得蜡黄,满腮的胡须茬子,约有半寸长,愁、苦、悲、怒一齐折腾得他像一只困兽,欲怒无处发,欲哭已无泪。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心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又仿佛在心里蕴藏着一座火山,随时都要喷发。家仇国恨,郁积在胸,恨不得马上抓住李文璇啖其肉,喝其血。他不时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捶打着墙壁。此时此刻,用长江的滚滚之浪,也冲刷不了他的万千愁绪;用奔流不息的黄河水,也涤荡不了他心里的绵绵恨意。
朱茵默默无语,一直陪伴着他。她知道他此刻心里的痛和恨,只有用无言的相伴,才是最好的安慰;此时无声胜有声,此时,任何语言都是多余,唯有默然相伴,才是心有灵犀的相知。多年来,朱茵一直是爱他懂他的那个人。即使,他与椒红结婚了,朱茵依然默默地爱,静静地守着他,不相扰也不远离。今日,她终于看清椒红对文涛的爱,是可以拿她的亲骨肉,拿她自己的生命去爱的。她在内心深处感到震撼而敬服了。她手里握着这只带血的玉蝴蝶,突然感到其友临终时的重托,重于泰山,简直让她不胜其重。
文涛挠乱了一头乌发,张目决眦,朱茵看着心痛,她想,我要让椒红看到,我对他的爱。她拍拍文涛的肩膀,流着泪柔声说:“若你心里痛,就哭出来吧,别憋坏了!”可是,文涛已被悲痛与仇恨烤焦了心,哪能哭得出来?突然,来枭晓来了,还带来了何凤鸾,他们来送椒红最后一程。何凤鸾一看椒红已蒙上白床单,便不由得失声痛哭道:“雅兰——走好!”此时,文涛的泪水才如决堤之水,汹涌而出。朱茵陪着他默默地流泪。来枭晓也红了眼睛,拍拍文涛的肩膀鼓励道:“你要挺住,革命尚未成功,大仇未报!放心吧,同志们,一定会为李雅兰,不,为陶椒红同志报仇雪恨的!”
在椒红遗体告别仪式上,就连谢富治将军与陈锡联首长都来了,谢富治将军致辞道:“我代表全军对陶椒红同志为解放宿州做出的巨大牺牲和贡献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文涛一夜白了头,苍老了许多。在遗体火化之前,文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要求再看椒红最后一眼,他的手探向椒红的脖子,倏地一惊,他发现,椒红脖子上的那只玉蝴蝶不见了,却藏着一方带着血迹的手帕。朱茵飘然走过去,松开她的一只手,露出那只绿莹莹的玉蝴蝶,上面还粘着斑斑血迹。文涛看到,睁圆了眼睛,从疑惑而瞬间洞彻。他缓缓地展开那方带着斑斑血迹的手帕,见上面题了两首词——《长相思》与《浣溪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个个蘸血写成的文字,“知否?知否?”这是一声声的责问,又是一声声的鞭挞啊,令他汗颜,令他悔恨,令他感到百身莫赎,他瞬间泪崩。他握住自己脖子上的另一只玉蝴蝶,呜咽难禁,嚎啕出声,其悲情摧动山河欲崩,在场者无不涕泪迸流。
文涛想到刚烈的椒红被蹂躏而死——他恨李文璇,他也恨自己,恨自己没有保护好椒红,恨自己没有提防住狡猾的李文璇让他逃脱了。他发誓: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揪出李文璇,为死去的亲人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