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人刚走,吕秤砣又登上门来,他进门就说:“老爷要我给你们捎一句话……”阵雨已捏紧了拳头,但强忍着怒火,问:“有什么话?有话快说,别磨磨蹭蹭的。”
“是这么回事——”吕秤砣清清嗓子,快速地眨动小眼睛,边琢磨边说:“老爷说,凡是李子园的土地,户主没了,就要销户,土地都要由员外收回!”阵风听了一震。阵雷跳来说:“地是文江磕头挣来的,全村里人所共知,难道你们想抢去?”吕秤砣绷着脸说:“没听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我家老爷是下河桥的主儿,所有的土地,都应该归他所有!”阵风忍不住了,说:“那你们也要问问果香姐可答应!”吕秤砣脸上又绽开菊花,说:“不要问了,你们还不知道,陶家已与员外家结成儿女亲家啦,那块地,不就是她女儿的吗?她女儿的不就是我家员外家的吗?哈哈哈……”
阵雷怒了,说:“这块地是文江磕头挣来的,就是不给!看能咋着?”吕秤砣见他们兄弟几人态度强硬,便威胁道:“你们给不给,看着办吧!到时,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哼,我的话传到了,告辞!”吕秤砣后面的话,犹如火上浇油,更加点燃了阵雨兄弟的怒火,阵雷再也忍受不住了,他骤然向吕秤砣伸出拳头,钵盂大的拳头即将擂到吕秤砣蒜头般大的头颅上的那一刹,又变成揸开的五指,于是,一把大蒲扇般的手掌沉重地落到吕秤砣的瘦脸上,扇得吕秤砣犹如陀螺一般转了一圈又趴在地上。他爬将起来,什么也没说,捂着瘦脸,提起短腿跑开了。
吕秤砣走了,阵风有点忐忑不安。他埋怨道:“你们俩——唉,有话不会好好说嘛,唉——”阵雨镇定地说:“不怕,李阵星要怎么样,咱就要准备水来土掩,遇河架桥,自有办法。”
次日,上午天空还是蓝的,风平浪静,阵风心稍安。中午,突然,刮来一阵阴风,乌云袭来。阵风大院就被李阵辰带人团团围住,有几个家丁上来一阵乒乒乓乓地乱砸。阵风与文江出来抄起家伙与他们对峙。杨氏急忙跑来,大喊:“别打了,有人把文雪抢走啦!”啊,李阵辰原来是使用了调虎离山之计,让赖长贵从后面偷袭,抢走了文雪。阵风正在着急之间,阵雨、阵雷领着乡亲们赶来了。光天化日之下,敢强抢民女?太无法无天啦!乡亲们也看不过去,便拿着叉子、扫把、扬场锨来助阵,逮到赖长贵的人一顿乱捂,打得他们七零八落,那些人丢开文雪狼狈逃窜。李阵辰带着一帮家丁凶神恶煞地扑来。面对财主的强势,阵雷在乡亲们面前即席演说:“乡亲们,看吧,这就是欺压我们穷苦人的一座大山,压在我们头上,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还把我们踩在脚下,任意欺凌,是时候了,咱要扬起拳头,来捍卫我们做人的尊严!”
阵雨的短短几句话,农民们听了,感到震撼其心,一时群情激昂,发一声喊:“跟他们拼了!”于是大伙儿拿起叉子、扫把、扬场锨,与财主的家丁乒乒乓乓打在了一起。家丁小乙被打得头破血流,捂着头狼狈地跑了。李阵辰望着小乙的背影骂一句“孬种!”接着又一挥手,命令:“上!”其余家丁嗷嗷地直叫,再次凶猛地扑了过来,与农民扭打成一团。
农民越战越勇,家丁们节节败退,有的抱头鼠窜。李阵辰看势头不对,且退且说:“你,你,你们等着!”他虚张声势地干嚎几声,也跟在后面仓皇逃去。
经此骤变,阵雨、阵雷一时不敢出门,怕赖家再来抢亲,怕李阵辰再带人来闹事。而阵风最怕的是李阵星找上门,不知闹出什么乱子,整日惴惴不安。
第一天,安然无事;第二天,没动静;第三天,仍没动静;阵风兄弟略略放松警惕。可第四天,李阵星突然来了!阵风兄弟一齐站起来,严阵以待。
阵风看见李阵星一枝独秀地立在院子里,左右看看,并没带其他人来。阵风端着烟袋,迎向李阵星,走到了跟前,甚至想恭敬地招呼一声“东家”。可他心里在敲鼓,嘴唇张不开,就这样,两人四目相对,一言不发。李阵星突然一咧嘴,呵呵一笑,朗声说道:“阵风大哥,小弟是来给你们赔不是的。前天阵辰给你们惹了麻烦。都怪我那天不在家,我那个不识好歹的亲家胡来,让你们受惊了吧?也别怪阵辰啊,他年轻了点儿,不知轻重远近,受了别人的怂恿,才闹出这一出。这不,我一到家,就把吕秤砣、阵辰各臭骂一顿,也责备了亲家翁。我说,我和阵风大哥这一门是啥关系?尚未出五服的兄弟,哪能这么胡来?哦,这不,趁着阵雨、阵雷兄弟也在家,我此来,共作一处给你们兄弟赔个不是了。”说着他深深地作了一揖。
阵风兄弟大感意外,面面相觑。阵风不知如何回应,只忙不迭地去搀扶李阵星,阵雨、阵雷冷眼旁观,在心里提防着他。李阵星这人,身材精瘦高挑;精瘦的脸上挂不住四两肉,高高的鼻子是面部至高点,而两眼窝则是最低点。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就好像落进最低处的两滴水,总是滴溜溜不停地转动。用村里人的话说:看看李阵星那双小眼睛,一眨巴眼睛就会生出万千个点子来。
李阵星到来,不兴师问罪,反而赔礼作揖,令阵风颇感意外。但阵雨、阵雷兄弟想:太阳不会打西边出来,不知他会生出什么妖蛾子来,便警惕着他。
李阵星说:“明日是我父亲的七十寿辰,借此机会,我请弟兄们和村里的父老到我家一聚,吃顿便饭。弟兄几个,还有大侄子文江,都去。不必随礼!”阵风乃忠厚之人,说:“哦,是五叔寿辰到了啊,兄弟理应备些薄礼去庆贺!”
李阵星直摆手,说:“不用,你我兄弟,不必客气!”文江说:“我就不必去了。”李阵星急了,说:“那哪行啊?都去,都去啊!一定要给我这个面子,不然,就是小瞧叔了!”他又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大车轱辘的好话,弄得阵风和文江都不好拒绝,只得应允。他走后,阵风蹲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地猛吸烟袋,对俩兄弟说:“这——李阵星唱的是哪一出戏啊?今个又是赔礼又是请吃饭,哪里像往常那样,见了咱就横挑鼻子竖挑眼,跟一只乌眼鸡似的。”阵雨说:“黄鼠狼跟鸡拜年,一准没安好心。他神三出子鬼三道,咱要静观其变。”阵雷说:“明日吃饭,会不会是他摆下的鸿门宴,咱去不去?”哥仨商议一会,阵雨最后决定:“明天的饭,就是鸿门宴,咱们也要去,看明日他要怎样摆这场宴席。”
次日一早,杨氏一脸忧戚地跟阵雨说文雪的事。阵雨想起来了,他喊来文江,让他把文雪送到上河桥桃花湾大姑家去,以免遭不测。文江便陪着文雪到了大姑家,说如此。言来听了便冷笑一声说:“哼,那个老货,是记吃不记打呀!”言荣跑来接话茬道:“打架?你们跟谁打架?”他满脸的兴奋样儿逗笑了大家。言来说:“小弟一听说打架就来劲!”言来兄弟仨一个个像一棵棵挺拔的白杨树,又高又瘦,但身姿矫若游龙,伶俐迅捷,骁勇善战。言来问:“表哥,要去人架势吗?”文江说:“咱约定,若午后我不来接文雪,恐怕有事,你们便带人去看看。”
文江回来后,阵雨安排大哥、阵雷与文江先去梧桐苑赴宴,他说自己到村里安排一下再去。当阵雨走进梧桐苑的时候,李阵星正在与来宾寒暄,看到他们兄弟进来,脸上现出一团惊喜,热情地招呼:“兄弟们,里面请!”阵雨一看,在座的竟然有姐夫陶明昭!还有李阵平兄弟与吕胜利兄弟,另外还有其他几位村民。另一边是特邀嘉宾,都是方圆几十里地方上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有能掐会算的郎算盘,有荣家湾的财主娄员外,还有大鹏山的猎户武术世家吴车臣若干人。李阵星的女婿赖子腾亦在座,但不见他爹赖长贵,寿星老爷子并不在座,李阵辰也不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阵星打开话匣子,对阵风兄弟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前日之事,别放在心里了,啊,兄弟们?”他给阵风兄弟端酒夹菜,殷勤备至,他说,“咱一家子,闹点小别扭,在一起坐坐,杯酒释恩仇。这叫打断了胳膊藏在袖子里,到不了外边,是不?”郎算盘与娄员外随声附和,陶明昭也颔首不已。阵风微笑致礼。吕秤砣陀螺一般地转着帮衬着招呼人。
又过几道酒菜,李阵星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一般,醉意阑珊,说话张狂起来,他说:“我家文玑如今在宿州县城警察局里已坐得二把交椅。”郎算盘与吴车臣一齐伸出大拇指,奉承道:“贵公子将来前途无量啊!”李阵星得意地看一眼阵风,继续说:“如今我又与陶老兄结为儿女亲家。陶老兄在上河桥与口子街上都算是首屈一指。我让文玑为仨儿在县城警察局里也谋一差事,不几年,他家千金嫁过来,与我家仨儿珠联璧合,哎呀呀,我家可就蓬荜生辉喽。以后我们两家变一家,我们万贯家业都是他们的。我们打江山挣家业,都是为儿女,我倾其所有,陶兄你也会倾其所有,家业由儿女继承,是理所当然的,你说是不是,陶会长?”陶明昭已经喝得微醺,不明其意,只应和道:“李兄说的是!”
李阵星得了这句话,大喜过望,转头对阵风说:“听到没,阵风大哥?”阵风稀里糊涂地点点头。
李阵星又举杯对着李阵平与吕胜利几人说:“兄弟们很讲义气,为人两肋插刀。但我要奉劝兄弟几句,背靠大树好乘凉,抱得粗腿有靠山,以后弟兄们与小弟同心,以后谁敢惹你们兄弟,我第一个不乐意。”李阵平与吕胜利有点受宠若惊,连连点头。
他指着自己女婿赖子腾说:“我们亲家翁,乃是口子街大户人家,家有良田百顷,口子街上生意兴隆,亲家翁的兄长贵为商会会长。多少人家欲攀附于他,尚不能得。若是入得他家门,马上麻雀变凤凰。古语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一女嫁得好,全家都沾光呀!是不是,郎先生?他家侄女,当了他的三姨太,一日三餐吃白米白馍,穿绫罗绸缎,使奴唤仆,何等尊贵!回娘家一趟,车送轿迎,何其风光!可胜却嫁穷汉,吃糠咽菜?”郎算盘忙欠身站起来,腰弯如豆芽,媚态十足地说:“我家兄弟感恩戴德,不日还要再来谢李员外的大媒呢,老朽代小弟先敬员外一杯。”便洞口一开媚笑,而后喝酒。
阵雨几杯酒落肚,酒酣胆裂,李阵星的话,令他心海翻腾。他算是听出来了,这顿酒喝得可不简单,简直就是一场鸿门宴。他跟陶明昭攀亲家,话里有话,都是在打绿豆湾的主意。他对李阵平与吕胜利拉拢圈套,是在离间几家人之间的关系。夸耀亲家赖长贵,是在暗讽我不识抬举。阵雨意识到李阵星来者不善,把酒杯一放,看见大哥的眼皮在打架,已不胜酒力。他突然发现像陀螺一样的吕秤砣不见了,他的心咯噔一下,忙对文江使个眼色,便和文江借口如厕,走向门外。发现大门已锁住了,他们意识到情况不妙,忙从另一侧翻墙出去。
阵雨与文江大步走向绿豆湾。刚到河堤,就远远望见有人在绿豆湾田里低头在捣鼓什么。文江跑过去,近前看见吕秤砣正和小乙等几个家丁,在用铁锨刨挖什么。文江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吕秤砣与家丁冷不防头,吓了一跳,吕秤砣支支吾吾地说:“没,没干啥……”文江看见吕秤砣抱着地界石,藏进怀里。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们在偷挖石界!
绿油油的小麦长势良好,青玉一般铺展在辽阔的大地上,一望无际,碧浪滚滚,再过一个多月小麦就要抽穗了。若是石界被刨除,麦子长起来,文江家的自留地与租地,就没有界限,届时,李阵星兄弟就好做文章了。李阵星摆下鸿门宴,用调虎离山之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瞒天过海,豪夺肥地。阵雨嘲讽地说:“挖了地界,这地就成你们的了?”吕秤砣强词夺理地说:“酒桌上,陶老爷亲口答应了嘛,愿意把这地给女儿了嘛。”
阵雨冷笑道:“荒唐。姐夫还没把女儿嫁过来呢,就想占人家家产,也太着急点了吧?绿豆湾地归文江,已经铁板钉钉,谁想抢地,就要过我这一关!快把石界埋回去,不然,我要你好看!”
吕秤砣说:“咱商量一下,这样吧——土地归东家,你家接着种,到时交租子就行了,这不好吗?”阵雨说:“没的商量,不行。”
吕秤砣苦口婆心地说:“东家待你不薄,阵雨老弟,老哥劝你一句,识相些,这个年头,要长点眼色,要靠大树,抱粗腿。地给东家,姑娘给赖老爷,对你全家都有好处。你何必那么拧呢?”
阵雨气得照着吕秤砣的面门又呸了一口唾沫雨,骂道:“你们东家要啥子我家就给啥子吗?做梦!你想攀高枝,你就把女儿嫁给老色鬼,何必让给别人?少在这里胡吣,还回地界来!”
吕秤砣恼羞成怒了,骂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此时,李阵辰带一群家丁降临,说:“跟他们啰嗦什么?小乙,上!”家丁们便摸家伙攻来。阵雨与文江都是身高九尺,能打仨携俩的个头,赤手空拳地与众家丁打起来,但双拳难敌四手,阵雨叔侄渐渐示弱,此时突然上来几个人,一脚一个,把吕秤砣与李阵辰踹飞出去。来人正是言来兄弟!言来兄弟与众家丁们打起来了,家丁纷纷败走。吕秤砣丢下石界,落荒而逃。言来兄弟本是打马来探,及时救了阵雨叔侄。文江赶紧埋好石界,往家里赶。
未至家门,就看到一群人,闯进阵风大院,是赖长贵!他贼心不死,还想来抢文雪。阵雨怒吼起来了:“老东西,欺人太甚!”言来兄弟扑上去,如狼驱羊群一般,一直把他们赶进了梧桐苑。阵雨与文江赶到时,李阵辰已经纠集好家丁,把住大门。阵雨很担心阵风与阵雷的安危,以前,就有穷人被李阵星关进小黑屋里被活活打死。阵雨忙跑进村子里去搬救兵。
梧桐苑里,陶明昭已酩酊大醉。李阵星趁此给郎算盘使个眼色,郎算盘拿出已写好的地契,拿着陶明昭的手,欲按手印。阵风已醉倒桌前。阵雷喝了酒,浑身乏力,动弹不得,但他心里还是清醒的。此时,有人捧茶过来,阵雷突然暴起,夺过两杯水,一杯泼向自己,另一杯泼到明昭的脸上,大喊:“姐夫,醒醒!”明昭清醒过来,发现手被郎算盘攥住在按手印,便猛地抽回了手。李阵星眼睛瞪得像两粒子弹,射向郎算盘。忽然,大门外传来一片砸门声,打开大门,往外一看,只见三个小将,一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立在门外,睥睨群人。李阵星大惊,吴车臣晃起来,轻蔑地说:“李员外,莫怕,我来收拾这几个小毛贼!”
言来往后看一眼,言荣急不可待地跳下马,往那里一站,像一棵细高的小树苗,吴车臣的侄子跳出来,身板像蒋门神,他直接对言荣身上猛地一扑,心想直接压扁了他。孰料言荣轻盈地从他腋下跳到他背后,一撅屁股,就把他撅趴在地。言荣身手伶俐,打法滑稽,门外爆发出一片笑声。此时,阵雨已搬来了救兵,村民们围住了大门。吴车臣的儿子怪叫一声,扑过来,却被另一位瘦高的少年拦住,此人是言富。吴车臣儿子也是大块头,像推土机一般直撞过去,眼看就要撞倒言富,只见言富从他肩上飞身而过,顺势一蹬,把他蹬趴在地,半天爬不起来。吴车臣的脸挂不住了,他还没起身,言来已飞到他面前。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吴车臣几次把言来踢趴在地;言来躺在地上,吴车臣踏步上前,意欲手撕言来。明昭的心不由得提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但见言来像一只小猫一样,起身一扑,抱住吴车臣的腿,一扭,一送,吴车臣便飞出去了,摔个四脚朝天。大门外,又爆发出一片笑声,羞得吴车臣爬将起来,带着自己的人旋风般地打马离去。
剩下李阵星在那里干瞪眼,李阵辰布置好的家丁,就像狗一样偷偷地溜去。陶明昭也拂袖而去。阵雷搀起阵风安然归去。站在人群中的阵雨说:“大家暂且散了吧。”
李阵星懊恼不已,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他便大骂出馊主意的吕秤砣。吕秤砣谄媚地一笑:“老爷,不要急躁嘛,对付这些人,咱有的是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