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宗老爷子给孩子们个个都算了命,孩子们听了或喜或嗔,没有几个往心里去的。椒红问:“老爷子,您的眉毛是什么样的,您怎么不给自己算算命呀?”道宗老爷子捋捋自己长长的白眉毛笑道:“我呀?老了,是老白毛!”哈哈,老白毛,哈哈,孩子们齐声大笑。惠风庐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文江说:“老爷子,我们对您老的人生经历特感神秘,您不能给我们讲讲您的经历吗?”
老爷子沉吟半晌,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说:“咱爷俩也许有缘,见了你,我就想说说话,好,我就说说我自己吧——其实,爷爷我早年也让人给算过命,那算命人也曾算出我日后会骏马得骑,高官得做啊。相当年,我可是应了此命了呀。”道宗老爷子幽幽地述说着:当年,我那可是名震乡里。年少就中了秀才,光绪十一年(1885年)我参加殿试,甲居乡里。当年大清官制设官九品,九品之外是未入流,此上是官,此下是吏。官分九品,每品有正从之分,共十八级,当年我官居从五品,任滁州知州——下无辖县。我也曾出则乘坐绿帷轿,鸣锣开道,威风一时;也曾入则丫鬟仆女,美女娇妾,锦衣玉食,亦享过一朝天福。当年清规,官员不得携带家眷在任上,吾只能接老母同享天伦。家妻多病,便嘱独子明亮在家侍奉左右,与之买良田百亩,叮嘱其勤于耕读,孝敬高堂。当官者,谁不想节节攀高,博得个封妻荫子?然而,只凭官俸,实乃不够开销,于是,就出现“十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怪象。此等怪象,说得确实是夸张些,并非人人为之,但也确有此事。某为官,却不曾劳民伤财,大肥私囊。晚期,清府腐败,列强入侵,官员皆染上吸食鸦片的恶习,唉,吾亦未能免俗也,(小声地)我的烟瘾就是那时染上的。清府为了护住自己的皇位,对列强割地赔款。下级官员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则卖官鬻爵,卖田卖地,致使民不聊生。义和拳,捻子军,革命党等先后掀起反皇运动。就在宣统三年(1911年)末,南京、武汉等地革命运动日炽,安徽巡抚叮咛各地官吏,拼尽全力抵挡革命党,见者格杀勿论。一日,我正在街道巡逻,有衙役来报:老爷,有革命党攻城,请您尽快定夺!吾早观天象,料清府大势已去,势若朽木,我还定夺个屁!我便下了绿帷轿,脱去官袍,扔了冠戴,让衙役推来一辆独轮小红车,我接过手来推着,便一路推回故里来。
老爷子歇一口气继续阐述:而今,吾年过古稀,世事已洞明,什么高官厚禄,什么荣华富贵,实是世间浮云;而一日三餐桌上有,日月常常伴人还,这才是人生真谛。想当年,算命的先生也曾算得我,早年得官济,晚年或凄凉,但会善终。这里算命有个玄机,凡事只说八分,人的命运分命与运,有时命、运合一,有时命、运分开,故而偶然性、必然性看似不着边,但一个峰回路转,偶然的一个机遇,你就巧遇了那个必然的结局。这就是你的命运了,最终差不多远。如今,我每日唱书评说,与民同乐,就是今晚脱下鞋,明朝未知能否再穿上,但若最终能落得个寿终正寝,也便值了!
老爷子说累了,文江赶忙去倒水,文海帮忙与他点上一袋烟,此时椒红从家里拿来一块点心,忙给老爷子掰了一块吃。明昭视椒红为掌上明珠,每逢从口子街回来,都特地给他的宝贝女儿带来些好吃的。见椒红手里有好吃的,孩子们都眼馋地围拢过来,椒红把点心分了一些给文涛,剩下的跟宝贝似的护着,谁过来要她也不给了。
言华与言富过来要求分一点,而言荣直接过来抢,椒红就护着,东奔西跑,不让别人沾着。言朗跑过来要抢椒红的点心,言富一把把他推倒,骂:“哪里有你弹的杏核,你凭什么来抢?”言朗爬起来说:“哼,不就一块破糕点吗?回头让我爹买得多多的,谁也不给吃!”他看见石仲辉,便说,“我只给仲辉一人吃!”仲辉便现出得意的神情来,此时言荣气不过,上来就给言朗一拳头,并骂道:“你显摆个啥!”言朗毫不相让,与言荣扭打起来,言富来上阵帮拳;此时,一直不苟言笑的言来跳了过来,他抬腿一脚把言朗踹倒在地。言朗爬起来大哭,边哭边跑进明曜的院子里,找韦青凤告状去了。正好,陶明耿回乡办事,借着来找言朗之际,走进明曜家的院子里,跟韦青凤和明曜闲聊。见儿子言朗哭着走来,他便笑问怎么了。言朗哭诉说,言来、言荣他们欺负他。韦青凤走来问:“到底是言来打的你,还是言荣打的?若是言来打的,那是以大欺小,我非用皮鞭抽他不可;不过,若要是言荣打的你,那你就是没用的孬种,还打不过比你年龄小的呢,活该!”明曜在旁边听着不乐意了,插嘴说:“就是来儿打的,那来儿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嘛,也不至于挨皮鞭啊。”在此之前,明曜曾见过韦青凤毫不留情地用皮鞭抽他的三个崽子,下手那个狠呀,令他害怕与心痛。
陶明耿笑着说:“看看,我倒没说什么呢,就有人来护短了!”陶明耿摸着言朗的头说:“你也太没种了,行了,别哭啦,若是言来打的,就是哥打弟;若是言荣打的呢,就是弟打哥,没吃亏哪儿去。呵呵!”这话里有话,一箭双雕,明曜气得转过背去,给他们个屁股看。陶明耿又说:“殊不知,你们当真是……”他却见韦青凤的眼睛瞪得像个泥蛋子一般,他便欲言又止。明曜气得一拍屁股,扬了他们一身灰尘,而后愤然走出去。
明曜走向惠风庐,言来迎面走出来了,突然,一只大手扭住了言来的耳朵,转头一看是陶明耿!他扭着言来的耳朵,半真半假地审问道:“你刚才欺负言朗了,是也不是?”言来勃然大怒,对他又是踢又是捶,强辩道:“谁欺负他了?他先欺负我小弟的!”明曜一见言来的耳朵被扭着,他便不顾一切地扑向陶明耿,陶明耿猛地一闪,佯装倒在地上,仅仅一伸腿,就把明曜绊倒在地,摔个两头翘,仰面朝天。言来一看爹爹被人绊倒了,更加怒不可遏,他像一只下山小猛虎,怒吼一声扑向陶明耿,又是捶打又是撕咬,嘴里还骂着:“狗日的,敢欺负我爹!狗日的!狗日的!”陶明耿爬将起来说:“好了,言来,大爷是跟你们开玩笑的,别当真啊!”外面的吵闹声惊动了韦青凤,她站在门口看过去,一言不发,满脸不悦,陶明耿讪讪地拉着言朗跑开了。
惠风庐门前的打闹声惊动了吴氏,她走了过来,眼睛瞪得圆圆的,狠狠地剜了老爷子一眼;老爷子不由得把身子一缩,默然吸烟,不敢抬头。
吴氏开腔了:“哼,一天到晚,家里没有个安静时候,还招些孩子在这里叽哇乱叫的,像什么话?外面都打起来了,你们还装作不知?”当她看到老爷子嘴里衔着烟袋的时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刻薄地说道:“哼,整日价就知道衔着个老驴屌,再吸就把老林地都吸光了,一家大小都去喝西北风才好!”说着,三两步过来,刷地一下把打火具收走。
老爷子羞得脸儿一直红到脖子根。真是落势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原遭犬欺!文江亲眼目睹到这一幕,他的眼里霎时蓄满了同情的泪水。原来,道宗老爷子回乡之后,烟瘾难禁,偷偷地又把剩下的土地变卖了一半;儿媳本来就嫌恶他无禄回乡,知他为吸大烟又偷卖田地,更加恼羞成怒,若不是明亮拦着,她恨不得就把老爷子扫地出门了。
良久,老爷子幽幽地说:“此不正应我的命运,晚景凄凉吗?不过,我还有一个惊天秘密,如今一并说与你小字辈听,也无妨了——就是,我由于回乡仓促,便将我在南方娶得一房小妾,以及几个儿女,皆抛在南方,如今不知他们是生是死……”说着,老爷子露出从未有过的凄然之态。这些都是老爷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平日从未吐露过。文江无限同情地说:“何不央人去南方,一并找来?”老爷子摇头说:“这兵荒马乱的岁月,岂可能哉?想当年,我去赴任,骑马坐轿,还要走上一月有余,而今,更不须谈——此时吾自身难保,找来何以将安?”老爷子说到伤心处,禁不住老泪纵横。文江看着须发皆白,满面沧桑的老爷子,同情之心溢于言表。
听到这话,言中、言久走过来绕在老爷子膝前安慰他。老爷子烟瘾又上来了,一时找不到打火具,急得抓耳挠腮。椒红见状,机灵地跑进厨房,把打火具偷偷拿来,给老爷子点上烟,再偷偷放回原处。老爷子乐了,连连夸赞椒红:“呵呵,小红辣椒,别看年龄小,就是有主张,有心眼儿!”
早春的傍晚,春光浅明,杏花在枝头粉嫩浅红地闹着春意,柔软的柳枝在微风中摇摆着嫩嫩的绿芽,有不怕冷的小草早早钻出地面眨着眼睛,金黄的蒲公英零星地撒在这里那里。文江与文海领着文涛走在回李子园的路上,文涛一路小跑地跟在两位哥哥身后。
嫌文涛脚步跟不上,文江和文海互相替换着背着文涛走一程,累了,就把他放下地,再走一程。就这样,他们踏着嫣红的霞光,有说有笑地往家赶。文涛突然从脖子下面抽出一样东西来,喜滋滋地看着。文海忙问:“那是什么?绿莹莹的,怪好看的嘛!”
文涛得意地说:“嘻嘻,这是红妹送给我的玉蝴蝶!前个儿,姑父带我们逛庙会去了,红妹妹买了一对玉蝴蝶,她自己留一只,这一只送给我啦。”
每年的农历三月十八日是古相山逢庙会的传统日子,当地人把相山显通寺庙唤作庙窝。每逢庙会,百姓便从四面八方纷纷涌来,来求神拜佛,敬献香火,赶潮购物。那天庙窝里香火旺盛,香烟缭绕;庙窝前搭高台,唱大戏,戏台下挤挤挨挨,人山人海。街道两边,一溜排着琳琅满目,各色货物,无所不有。那天,陶明昭让明曜赶着马车,把他们两家的孩子连同文涛都带来赶庙会。椒红与文涛手拉着手跟着父兄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见到好吃的好玩的就走不动了,这里有小泥人,小糖人和小面人,个个栩栩如生,可爱至极。孩子们围拢来,好奇地观看。椒红闹着要买,陶明昭豪气地对孩子们说:“你们每人挑一件便是!”椒红与文涛每人挑了一个小糖人,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玩赏,舍不得吃掉。他们逛到一个玉器摊,椒红看中了一对绿莹莹的蝴蝶碧玉,缠着爹爹要买。陶明昭便爽快地买下了,并让人仔细地为玉蝴蝶穿上漂亮的红丝络。
回到家后,椒红与文涛蹲在草地里玩家家,文涛拔了一根狗尾草,扎一个指环套在椒红细细的手指上,两人勾住小手拉钩,并唱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椒红激动地说:“涛哥,你等着,我给你一样好东西!”她跑回家,拿来这对玉蝴蝶,往自己脖子上挂一只,另一只郑重地送与文涛,说:“涛哥,我们约定,长大后,我们还要在一起玩,永远在一起玩儿,好不好?”文涛庄重地点点头。
此刻,玉蝴蝶在夕辉的照耀下,更加莹莹一碧,文涛说:“红妹说,长大后,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玩儿呢!”文江与文海一齐笑了,文江说:“长大后,恐怕不只是在一块玩儿了,或许她就是你的小媳妇喽!”
文涛笑说:“呵呵,小媳妇儿好啊,那果真就能永远在一块玩喽!”哈哈——兄弟几人齐声笑了,充满春光的小路上洒满了他们愉快的笑声。文江又一把提起文涛背在身后,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文海也迈开大步向下河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