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椒红走在回教堂的路上,心里空落落的,她望向道旁的柳树枝条,孤苦无依地伸向灰褐色的夕照里,一夕之间,枯萎了绿意,她感觉自己亦枯萎了。
她抚着自己的胸口,一种悲怆之潮迅猛袭来——自己飞蛾扑火一般拼了命地逃婚、别家,奔到这里,我为了什么?我还有什么?她走到泽乡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扑到亭子柱上抽泣。突然,有说话声与脚步声直逼而来,她收住哭声,把纤细的身子隐在粗大的亭柱后面。听声音,来的是一男一女,她侧目瞟去,紫衣一闪,天哪,正是那紫衣女孩协同文涛一起走来。只听文涛在激情澎湃地大声地说着什么,那女孩时而轻声细语应和着,时而发出欢快的笑声……最后听文涛说:“咱们赶紧走吧,社长别等急了。”他们说笑着走去。
椒红望着他们的背影,看着那紧挨着文涛的紫衣女孩婀娜娉婷的身姿,感觉自己悲凉的心一下沉到水底。她想,挨在文涛身边的人该是我,可如今已不可能了,他变了,变得那么快!为了你,我死去活来,抗拒李家婚约,闹得人死家散,伤透了爹娘的心;为了你,我不顾一切来寻你,如今我落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难做人!好你个李文涛,你竟然是这等人!她攥起粉拳砸在亭柱上,怒目圆睁,而后失魂落魄地走回教堂。
下课的时候,椒红不由自主地透过窗户向外望,在奔流不息的学生潮流中,有几次,她看到了文涛那颀高的身影,那翩翩少年郎的风情,像野马奔腾;那一晃即逝的身影,像飞鸿展翼,迅捷飘逸。他好像很忙,总是脚步匆匆。有时,他的身边围着众多活力四射的男孩子,边说边笑;有时,他的身边涌来成群的女孩子,一个个像花蝴蝶似的,叽叽喳喳地说笑个不停;可是,紫衣一闪,他就会向她走去。椒红想,既如此,我再出现在他面前,完全没必要了。课间,别人都忙着撒欢活跃,只有她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孤独又忧伤,凄然地望向窗外。文涛一出来,他们班里的女同学就一惊一乍地嚷道:“看,学生会主席来了,他还看了我一眼呢!”另一位说:“别做梦了,那位白马王子身边已有白雪公主了,没看见那位紫衣女郎与他出双入对吗?”椒红听到她们的对话,心像针扎似的难过。
有一次,她看到,文涛直奔她的教室而来,班里女同学发出一片惊呼,她不由得内心一阵紧张。可文涛与紫衣女孩以及众多男女生只是擦窗而过而已,椒红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似乎已麻木,再也不感到疼痛。
又逢下课,椒红依然忧郁地望向窗外,她突然看到文涛疾步径直走来,扑到他们教室的一扇窗户前,那张太阳神般的脸贴在窗玻璃上了,女同学又是一片惊呼,椒红一时惊慌失措,她想躲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趴在桌面上,用浓密的头发遮住脸。只听有人喊:“李雅兰,有人找!”椒红装睡着,不愿抬头。来枭晓大喊,“何凤鸾,把李雅兰摇醒。”何凤鸾过来一把把椒红拽起来,椒红不睁眼,装着迷糊的样子,可是文涛与甄桐、会健已经站在她的面前了,文涛显得很惊讶地说:“啊,红妹,原来是你!我听会健说,学校来了一位新同学是我同乡,我特意过来看看,竟然是你!”椒红冷着脸答“是我,怎么,感到意外吗?”文涛问:“你竟然在这里!你怎么叫李雅兰了?”椒红冷淡地答:“我怎么就不能来这里?我叫什么,是我的自由!”班里的男女同学围拢过来,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们。椒红的生硬态度弄得文涛很尴尬,他又问:“你现在住在哪里?”
椒红冷冷地说:“不劳过问。”文涛讪笑。铃声响起来,文涛说:“放学等我啊,我先上课去了。”说着大步走出教室。
傍晚,放学了。椒红飘飘悠悠地走出学校大门口,她不由得拿眼搜寻一下,却见文涛与紫衣女孩并肩而立,和其他同学在走廊里热烈地说着什么。椒红的心像初春的小草,刚刚识得东风面,又倒回三九严寒里。她随着人流悄悄地跑远了。文涛走到校门口,急忙又返回椒红的教室去找她,教室已空空如也;他忙折回身跑出校门口,四处张望,不见椒红的身影。他跑过泽乡亭,感觉有人依亭而立,他回头看,发现是椒红!文涛苦笑不得,问:“红妹,我让你等着我,怎么自己走了?”椒红冷冷地说:“我哪敢劳烦你来送我,现在的你是谁呀!”
文涛哑然失笑,问:“你来多久了?你为什么不去找三表哥,也不来见我?为什么还把名字改成李雅兰?”椒红仍冷冷地答:“我乃苦命人,靠山山倒,靠河河干,我为什么一定要找你?找到你又有何用?我为何不可以改名?你又为什么要改名?”
文涛说:“哦,我嘛,是奉命改名。”
“什么叫奉命改名?”
文涛说:“为了——,这是秘密,以后再跟你说!”
椒红说:“哼,是了,和我之间有不可告知的秘密了,既然如此,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再会,不必送!”说完抽身欲走。文涛忙拦住她说:“哎,哎,红妹,你别总是拒人千里之外。自从得知你离家出走,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到处找你。听三表哥说,他遇见过你,我找遍了大街小巷,也没找到你的踪迹。没想到你竟在我身边。看来,你是故意躲着我的。”
椒红生气地说:“是,又怎样?你还需要我吗?我要出现在你面前,岂不是自取其辱,不知进退?”
文涛问:“何出此言?”椒红冷笑,说:“哼,装得好像挺无辜似的。你现在是春风得意,有高朋,又有佳人作伴,而我呢?我想,我是世界上最傻的人,竟然相信什么‘磐石无转移,蒲苇韧如丝。’我像飞蛾一般扑向灯火,谁知那盏灯已被人端走,人家磐石早已转移,心已另有所属。我所做的一切,真是不值了。”
文涛委屈地说:“红妹,我没有,我并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可能你误会我了,别胡乱猜测!”椒红怒道:“我误会你,我胡乱猜测?”她迅速地从怀里掏出那块碧绿的玉蝴蝶,质问他,“你还抵赖,这是什么?这是谁无情地把它退还给我的?我在家里孤军奋战,抗婚、逃婚,你不与我并肩作战也就罢了,反而在关键时刻,退却了,原来是已另寻佳人了!今日我到这里,就是来看看背叛者丑恶的嘴脸的!”椒红越说越气,狠狠地把玉蝴蝶摔在地上。文涛扑地拾起玉蝴蝶。椒红拼命地扑过去抢,说道:“弃物如弃妇,你还要它干什么?还不碎了它!”文涛拼命护住玉蝴蝶。痛苦地说:“红妹,你听我说,当时我也伤心欲绝,大姑父亲自来到县城找到我,要我把玉蝴蝶退还给你,以绝情缘。我被迫无奈,只好写上‘还君明月珠,对此双泪垂’。你知道,我也在伤心流泪吗?”
椒红听了吃了一惊,自己的爹爹竟然来到宿州找过他!但她继续质问道:“还有那次,三哥与言来哥月夜带我去李子园找你,你为何躲在屋里不出来见我?害得我死去活来,你,你,这一切你知道吗?”文涛深情而内疚地说:“红妹,你为了我寻过死,受尽了羞辱与折磨,这些我都知晓。因大姑在前面已经交代过娘,那次你去找我,娘把我锁在房间里;我听到了三表哥在外面喊我,也听到了你的哭泣声,可我无可奈何啊。你知道吗?当时你在外面流泪,我在里面心滴血啊!”说着他眼角溢出了泪滴。
椒红听了心头一热,淤积在她心头的痛恨正要冰融瓦解。然而,远处紫衣一闪,那个紫衣女孩朝这里翩翩跑来,椒红一见,马上又恼道:“有人找你来了,我在这里别妨碍你们,我走了!”她甩头跑去。文涛追着她说:“你误会了……哎,哎,你住哪儿?明早我去接你。”椒红扔下一句:“我不需要!”
次日晨,椒红低头快步走来,走到泽乡亭,文涛突然从亭柱子后面闪出,吓了她一跳,她瞟了一眼文涛,依然快步走向前,文涛一路小跑跟着她,讨好地对她说:“红妹,你看,我在食堂买来了包子,自己没舍得吃,一直站在亭子里等你,你吃吧。”椒红头也不回地说:“你的包子我吃不起,你还是留着去照顾别人去吧!”
文涛笑着说:“都是别人为我买包子吃,我从来没有照顾过别人,除了你。”椒红说:“甜言蜜语,瞎说!你对那个紫衣女孩,也是这么说的吧?”文涛笑道:“紫衣女孩?哦,你猜她是谁?”椒红不悦地说:“不猜,也不感兴趣。”文涛说:“她是朱茵呀,咱们的老同学,你的闺蜜!”椒红一怔,问:“是她?!”椒红听了不喜反惊,心想:她莫不是知我订婚了,才来到文涛身边的?老同学!知彼知己,越是知己,越容易切中要害!她说:“哦,她追随你来的吧?我注意到你们俩一个唱一个和,琴瑟和鸣啊……”她语带讥讽。
文涛说:“别误会,我们是同学,也是革命战友,我们谈的是其他方面重要的事。”椒红奇怪地停下脚步,问:“你们是战友,在谈重要的事?什么事?可不可以让我知道?”
文涛说:“暂时保密,以后再跟你说。”椒红一听,立刻恼道:“好,你们是亲密战友,我是局外人,我没必要知道你们的秘密。再见!”说完又跑开了。
傍晚,椒红走到校大门时,文涛及时出现,要护送她回去,椒红向四周看看,没见到紫衣闪烁,便默许文涛送她。一路上文涛和她讲话,她仍爱搭不理的。
又一个早晨,椒红一出教堂大门,文涛就守在门口,递上热腾腾的包子,这次,椒红没有拒绝他,微微一笑,伸手捏过一个包子,轻轻咬了一口,蠕动着花骨朵般的粉唇吃着,文涛欣喜地跑到她的面前,倒退着走,痴迷地欣赏着她一口一口吃包子的样子;走着走着,他脚下碰到一根树桩,一脚刹不住,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椒红看了,哈哈大笑,笑声清脆悦耳,简直是河里滚动的浪花,哗哗奔流。她跑步上前,拉起文涛,情不自禁地问:“涛哥,摔痛了没有?”好久以来,文涛没有听到椒红这样亲切地喊他“涛哥”了;此时,看着她笑靥如花,他的心醉了。椒红看着文涛展开孩子般的笑容,心儿酥酥的,也醉了。文涛趁机抓住椒红柔嫩的手腕,她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乖乖地跟着他,一路向学校走去。
傍晚的风,吹在脸上,似乎没有了寒意。椒红走在校门外的小路上,身边有文涛陪伴着,她的心犹如柳树上的柔软枝条,快活地摇摆在春风里,他们仿佛又回到从前。当他们走到泽乡亭,紫衣一闪,朱茵已亭亭玉立于亭子前,喊一声:“陶椒红!”椒红只好走过去,与她打招呼道:“好久不见!”朱茵热情似火地说:“老同学,你来了,也不说一声,我们好为你接风啊。”椒红回她:“你们是谁?你来这里也没跟我说一声啊!”谈话气氛略显尴尬。文涛说:“对不起,红妹,我们有事,今天不能送你了!”椒红一愣,淡淡地说:“没事,你们忙去吧!”一脸冰霜,缓缓转过身,怏怏地走去。她的心再一次落进扯不开的愁云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