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清明接近。节气迈着稳稳的步伐走向春之深处,小麦节节拔高,泼墨一般泛着浓绿,放眼望去,绿至天涯。但是此时,正值青黄不接,贫苦农民的日子,到了最难熬的时候。杨氏日夜操心,带头克勤克艰,领着秀英与文江,一边除草干活,一边设法度日。
近些日子,阵雨、阵雷更加频繁地出去开会,回来时就忧心忡忡,一脸愁容。一天,阵雨叫住文江,告诉他:“我们要走了!”文江望着他一脸的凝重,急问:“你们又要去开会?”阵雨摇头。文江问:“那你们要到哪里去,什么时候回来?”阵雨摇头道:“云深不知处!”啊?文江不知二叔今天说话为何如此神秘,他意识到可能有大事发生,便说:“二叔,你和三叔处境危险,李阵星随时会来报复,李文玑会随时带人拿着枪来杀你们,你和三叔还是赶紧躲起来吧!”
阵雨镇定摇头道:“躲起来,大可不必。李阵星、李文玑都不是我最担心的。”文江问:“二叔最担心的是什么呢?”阵雨把文江带进后院磨房里,当时秀英在磨面,一头驴蒙着一块黑布在拉着石磨打圈转。他领着文江进另一个房间里。文江一脸懵,不知二叔到底要做什么。
阵雨一脸的严肃,说:“昨日我们接到组织命令,我们就要离开了!”
文江意识到二叔肯定有要事相托,他拍拍胸脯说:“二叔,你有事,尽管托付给我!”阵雨说:“唉,本来我想带来一颗火种,点燃上、下河桥一带,可惜,上级交给我的任务,我怕完不成了……”他欲言又止,满怀期望地看着文江。
文江也严肃起来了。阵雨问:“我们的组织是做什么的,你了解吗?”文江说:“不是太了解,但我知道你们的组织。”阵雨问:“我们的组织是什么?”
“共产党!”文江清晰而响亮地说。阵雨一惊,说:“你已经知道了!”文说:“我早已猜到了!你希望我加入你们的组织,是不是?”
阵雨问:“你的意思呢?”文江迫切地说:“我早有意愿,就怕我不够格!”
阵雨惊喜地望着他说:“够格,够格!像你这样的青年才俊,求之不得。”他又意味深长地说,“革命需要火种,需要传递,我点燃了你,希望你把火种撒进这片土地,形成燎原之势。党的艰巨任务,沉沉重担就落到你肩上了。我现在就宣布,你举起右手来——”文江立即昂首挺胸,举起右手,握紧拳头,一句一句地跟着二叔宣誓入党宣言。
阵雨交代文江:“我走之后,财主李阵星有可能随时来报复,这是我所担心的事情之一。注意,小事要忍,大事要靠乡亲们相助;再大事,就去姑夫家搬救兵,求支援,确保全家安全,要紧,要紧!”文江点头不已。
阵雨对文江谆谆教导一番,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塞给文江,叮嘱他好好学习,领会党的纲领精神。文江把小册子宝贝般地揣进怀里,发誓不负厚望。阵雨拍拍他的肩膀,满意地笑了。交代完文江之后,他与阵雷便即刻离家而去。
墨绿色的麦苗没过了小腿,一望无垠。杨氏打头阵,在田里除草,秀英、文江、阵风紧随其后。杨氏与秀英一边除草,一边把枝叶生嫩的野菜,如羊蹄子棵,紫荆菜,蒲公英,荠菜等收集起来,要带回家当饭吃。以野菜当菜,以草当食的季节,农民看到野菜,就像看到发光的金子那般珍贵。农谚说“三月三,地里的荠菜赛龙丹。”荠菜,当春即发,莹莹绿意,像绿宝石般闪烁于干草丛里,吃在嘴里唇齿生香,余味绵绵。暖风和煦里,穷人们最惬意的事,就是挖荠菜,因为,挖荠菜一不要交租纳税,二不要挨打受骂。挖了一期,大自然,抖一抖龙鳞,又馈赠一期,能让穷人美美地吃上好多天。除野菜之外,能充饥的还有树叶与花朵。比如说,清明前后,榆钱树把圆圆的榆树叶儿,撒满了天空,吸引着人们的眼睛,诱引得村里大人孩子纷纷爬上树,一串一串地捋着吃。吃过榆钱之后,穷人就盼望下一茬大地的盛宴,那就是洋槐花。你看,那盛开在绿豆湾堤坡上的洋槐花,一串串,一穗穗,如云絮如棉白,发着光带着笑,诱惑着人的馋欲。那丝丝缕缕的芳香,四溢开来,沁人心脾。花开时节,逗得村里大人孩子们嚷嚷地闹着,一夜花开,一夜花飞,很快被人摘食一空。
一棵小槐花树上,只剩下伶仃几串未开的槐花,饥饿的文波与米儿来到了树下。文江用双手托着文波帮他爬上树,便到田间劳作去了。骑在树枝上的文波在树叶缝里寻找零星开放的槐花,摘下后,自己吃几粒,又撂下几粒下去给米儿吃。可不久,就听到米儿大哭起来,文江慌忙跑过来,看见文波已倒在血泊中!李阵辰还在指着叫骂:“槐花开了,我还没尝到一口鲜儿呢,就被你们这些穷鬼洗劫一空,哼!”文江愤懑地诘问:“你们饱满肠肥,穷人吃糠咽菜,穷人家的孩子吃个树上的东西,也要受你管制?你非要看着别人饿死才心甘吗?竟对小孩子下黑手?”此时,干活的人闻声纷纷涌来,要找李阵辰算账。文江想到二叔的话——小事要忍。便放走了李阵辰。
文波的头在汩汩流血,杨氏心疼得大哭,秀英看到后大吃一惊。文江赶忙抱起文波去找郎中包扎,总算保住了他的小命。秀英由于受到了惊吓,竟早产了,又诞下一个女婴。因秀英的奶水不足,婴儿饿得整日啼哭不止。文波因头痛加饥饿,呻吟不断。秀英产后因缺吃少喝,脸色苍白,病体奄奄。夜色无央,死神仿佛已张开了翼翅,死亡的哀音似乎在这个农家大院里轰鸣。家里祸不单行,日子到了最难熬的时刻。面对惨状,阵风只能蹲在院子里,吧嗒吧嗒猛吸烟袋。文江几乎要瘫下去了,突然,他触到怀里的那个小册子,想起二叔的话,便迈步走进村子里,莫名地去找三黑。当走近吕胜利家大门前时,一个身材颀长、穿着光鲜的女人,背对他而立,那女人忽然转过头来,怀里抱着一个瓷娃娃一般的女孩,正与文江四目相对。女人看见他,那投来的一道目光,像一只马蜂,蛰得文江快速地逃去。那女人就是他昔日的初恋白梅。
文江走进李阵平家,看见吕秤砣正送一斗粮过来,李阵平在说着感激的话。吕秤砣挑衅似的看了文江一眼,三黑出来看见文江,问道:“文江哥,找我有啥子事吗?”文江一时语塞,忙说:“没,没啥子事!”他忙逃也般地走去。回来时,遇到吕秤砣的女儿吕敬兰,吕敬兰端着一包东西,揭开一看,是一瓢白面,她左右看看无人,便说:“文江哥,我知道你家里有事,这瓢面你拿去。”文江一口拒绝了。吕敬兰说:“我知道,你讨厌我爹,可我爹是我爹,我是我,这瓢面绝对跟我爹没关系。你拿去吧,帮你家度过难关。”文江咬紧牙关说:“多谢了,不用了!”他毅然抽身而去。留下吕敬兰在身后跺脚瞪眼。回去时,他有意躲开吕胜利家门前,绕道而行,可他却被红梅堵住了路。红梅捧出几个白馍馍,笑盈盈地说:“文江哥,给,拿去!”馒头像雪团一样,白亮生香,令人馋涎欲滴,文江几乎要伸出手接住了,此时,有个身影晃入他的视线,他好像突然被烫着了一般,逃也似地大步走去,红梅大喊:“文江哥,你家断顿了,你还死要面子活受罪!”他感觉有风在后面追他,便逃得更快了。
他回到院子里,见父亲阵风仍在吸烟袋。文江不忍心回到自己的房间听婴儿饥饿的啼哭声,也不忍心到二院里去听文波痛苦的呻吟声。他躲进三婶的院子里,拿了一把小斧头,发狠地在劈木材。三婶默默地看看他,轻声叹息。米儿来了,喊:“爹爹,我饿!”文江脑海里晃动着那雪团般的白馍馍,还有白梅怀里那瓷娃娃般的女孩,而眼前的米儿瘦骨嶙峋。他愤恨了,更加发狠地劈木材。三婶盛来两碗野菜汤送至他们面前,汤是清澈透明的,上面飘着几片野菜叶。米儿喝得津津有味,文江如鲠在喉,怆然涕下。
大门外有车轮滚动的声音,文江出门看,啊,是文海回来了!他赶着一辆毛驴车进了院子,见到文海,就像见到救星一般,全家人都高兴地围拢过来,杨氏走过来,文海对娘说:“知道家里断粮了,我把这个月的月钱,折成了粮食,姑父还额外给咱二斤白面呢。”哇,简直是雪中送炭。晚上,全家人吃了一顿饱饭。还用白面做一顿面条,优待秀英和文波。秀英有了奶水,婴儿喝饱了小肚子,不再啼哭;文波的伤痛也减轻了许多,不再呻吟。晚饭后,杨氏说:“白面白米太珍贵了,可惜不经吃。”突然她一拍大腿说:“哎呀,我都被饿糊涂了——我才想起,明天你们兄弟去场里淘麦穰垛吧,那里藏着些许麦粒。饥荒时,扒开麦穰垛,淘些麦粒,可救一时之急呀。”文海说:“好,姑父允我两天假,明天我和大哥就到场里去淘麦粒。大家度过最难熬的时光就好了。”文江又恢复了热情,说:“这些天呀,家里简直是度日如年啊!”
次日,风急云高,文江兄弟在东场里的麦穰垛里淘麦粒。突然一大群人涌进场里,喇叭声喧,有人拿着小喇叭在演讲。人群里有一瘦高个儿,鹤立鸡群,警装笔挺,威严趾高。啊,那人正是李文玑!
从人群中推出一个人来,那人被五花大绑,麻袋罩身,背后贴着条幅,写着字。文江大吃一惊,看那人身材高大,啊,是二叔?!文海愣住了,波澜不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麻袋揭开了,露出一个血人来。只能从依稀的面貌上辨认,那人并不是阵雨。文江舒了一口气。村人陆续地被赶着过来观看,李文玑又一阵演说,那人哈哈哈大笑后,开始展开反驳。突然响起一声霹雳,那人倒下了,血溅七尺!有好多村民被吓得瘫软在地。
中午,文江从绿豆湾地里回来时,竟然看到自家大院里涌满了人,其中一人闪出,是李文玑!他在逼问阵风,让他交代出阵雨、阵雷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