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涛被韦青凤留在山上。
韦青凤今晚特别开心,招呼众喽啰架起篝火烤全羊、烤全牛。她说:“再把那只新打的大肥野兔也烤了!”
火红的火苗把山寨烘烤得如霞光里的仙境。木柴发出哔哔啵啵的炸裂响声,烤肉滋滋地冒出青烟。一会儿,熟肉的香味四溢开来,空气中散发着令人馋涎欲滴的气息,整个山寨顿时翻腾起来。绿林野气、豪气也翻腾起来了。
韦青凤哈哈大笑,大声说:“拿酒来。言富,去,把那坛我藏了多年的椒红酒拿来,今天,我要招待贵客!”
石牙子撇嘴道:“哼,招待贵客?不知打的什么歪主意呢!”
韦青凤斜了他一眼,没理他,继续高声大气地吆喝着:“小子们,快给老娘搬酒来。”
话音未落,一大坛子酒搬到眼前。众喽啰一看到酒,全都手舞足蹈起来,那兴奋劲儿,能把大帐掀开;他们都是那样的大喊大叫,无拘无束,野性令他们血脉喷张。这个情景,令文涛联想到:醉里挑灯看剑,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的豪壮场面。文涛也受到山匪豪气的感染,韦青凤扯下一条野兔子腿,说:“这野兔肉最为鲜美,招待贵客。”她便把肥嘟嘟的、喷着火热香气的兔子腿递给文涛,文涛毫不客气地接过来,便大口地啃了一口,又端起酒杯,大口豪爽地喝了一口酒,一股酒酣胆烈的男儿豪气陡然生于胸间,心想:这当山贼的味儿真够畅快、够带劲、够刺激啊!
“对了,就是这样,小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才像个爷们儿!”韦青凤对文涛异常欣赏,说话语气亦变得异常温柔可亲。
“不就是看中人家长得俊嘛,才那么老脸殷勤的,不就是人家脸白点,肉嫩点嘛?”石牙子又酸溜溜地在一旁揶揄。
韦青凤根本就没有功夫搭理石牙子。文涛也确实没让韦青凤失望,他甩着头,虎狼一般地撕咬着大肉,鼓起腮帮子,嘴里叼着一大块,喉咙里一场狼吞虎咽,好有威猛雄霸之气。
在激烈吞咽之中,文涛不忘问一句,“二姑,我不明白,这酒怎么叫椒红酒的?”
“小子,你还不知道吗?哦,对了,那时你们都还小,或者有的尚未出生呢,也难怪不知道。最初,你大姑父酿出中华红,便生了言中、言华;后来又酿出三久红,又生了言久。最后又酿出一种新酒,正好生了一个千金小姐,取名叫椒红,就把酒名也叫椒红酒啦。这‘三红’酒燃旺了你大姑父的酒铺子了啊!这坛子椒红酒,还是那年,我替他争霸石板街,为了感谢我救酒铺子有功,你大姑父特赐与我的呢。屈指算来,已有椒红那么大人的年数了。”
“啊,这坛子酒,感情你藏了近二十年了吧?我咋不知道?真偏心,这小子不来,你还不舍得拿出来喝呢,呵呵,可是,会不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呢?”石牙子在她旁边讥讽她。
一场风卷残云的豪吃海喝,在韦青凤的挥手之间,大厅里马上云开雾散,众人哗啦一下子,都纷纷散去了。
韦青凤吩咐:“言富,言荣,隔壁刚好有一间干净阁子,把你表弟安排进去,让他休息去吧。”
言富、言荣兄弟俩答应一声,拥着文涛,走出大帐。大帐里只剩下韦青凤与石牙子了。
可巧,文涛住的房间正好挨近大帐,他分明能听到韦青凤与石牙子在一来一往的互怼,他们的言语时而疯狂至极,时而亦庄亦谐。
“春心还荡漾吧?你瞧瞧,你那老脸,今天还春风满面呢,见到小嫩菜,心里就痒痒了吧?”石牙子又扬起酸溜溜的腔调揶揄起韦青凤来。
“哈哈,去你娘的骚辣子屁。我问你,你今晚到底是喝的酒,还是灌的醋?那醋味能呛死人!老娘就是看上他了,怎么的?我爱谁谁,你管得着吗?你吃什么干醋啊?”韦青凤终于开腔还击他了。
石牙子哈哈大笑,说:“我是管不着你,我要是当年的闫老大,能一巴掌把你的屎尿拍出来!”韦青凤说:“哼,可惜你不是。现在这里,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方圆几里,尊我为王喽!哈哈哈哈……”石牙子取笑她:“哎哟哟,你以为你是女皇啊,想在后宫养几个俊俏娇嫩的美男啊?哎呀呀,女人也这般爱老牛啃嫩草啊?还这般好色!今儿,看看你那个狂样儿,被那小子迷得神魂颠倒,一次又一次地献殷勤,哼哼,我看了都觉丢人,老脸儿都没地方搁!”
韦青凤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哈,这就是女皇、女匪与民女的区别,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女匪嘛,倒更是无拘无束呢。”
石牙子说:“是呀,比如,这小子,今晚,你会不会……?啊,哈哈哈哈——”
韦青凤也纵声大笑,说:“现在?……不过我若想,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
隔壁的文涛吓坏了,赶紧起来扣紧门,裹紧了衣衫,心想:天老爷,地老爷,求求你们,可别让这女魔头发疯啊!
隔壁的疯狂互怼渐渐缓和下来,说话的语调渐趋平稳,韦青凤说:“别说,这小子也确实俊,貌比罗成。但你看他,不觉得眼熟吗?你不觉他长得像一个人吗?”石牙子问道:“他长得像谁啊?没,没看出来。”韦清凤深深地叹口气,说:“唉,你竟然没有看出来?也许是我睹像思人吧,我倒看他和一个人非常相像。不过,人家再俊美,他也不会是我碗里的菜喽,他是人家椒红的。难怪我们家的椒红,为他迷得颠三倒四,要死要活的,为他上吊,为他逃婚……在我看来,一个字——值!可惜了我儿言来,充当护花使者,竟丧了小命。唉——”说着,她的眼泪扑棱扑棱跟打枣一般,一阵哗哗滚落。
石牙子忙岔开话题说:“嗨嗨嗨,别介,怎么突然还哭起来了啊?别提那伤心事了,都过去了。咱说点其他的。”他又揶揄她说,“你一口一句‘我们家’椒红,你们是一锅的馒头吗?”
韦青凤不乐意了,骂道:“你又想嚼什么舌头,不是一锅的馒头又怎样?我们毕竟吃过一锅的馒头。山不亲水亲,不管怎样,是陶明曜养活了我的龙羔子一般的仨孩子。他大伯也不错,待仨孩子,视如己出。咱虽然做了匪,但也有人心。现在他被日本人抓走了,我让言富言荣去老城探虚实,谁知,正遇上这俩小子,搅乱了局。”
石牙子嘴撇得像裤腰,半扬半讥笑说:“哎呦喂,瞧瞧,瞧瞧,你还知道念叨你那所谓的大伯哥个好呢,难得啊,他要有知,还真感动一把呢。”
韦青凤骂道:“不干你屁事嘛。我是匪但我也是人啊,我们做匪的也有做人的原则,那就是有仇必报,有恩也必报。受人滴水之恩该涌泉相报嘛。想当初,在走投无路之际,可以说是我赖在陶家不走的,后来几个孩子蒙受人家养育、教诲之恩,不该知恩图报吗?你也不能置身事外,个中原因你心知肚明……”石牙子笑吟吟地说:“哦,明白,你说咱言荣——”韦青凤截住他的话,继续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你以为咱占山为王会江山永固?经过几次反复,我算看透了,咱们‘入则为民,出则为匪’的祖训不可丢。万一,世事变迁,山上待不下去了,那个陶家大院,兴许还是孩子们的后退的容身之地呢!”
“好一个狡猾的狐狸!都说狡兔三窟,兔子够狡猾的了,但也狡猾不过你这只花狐狸啊!我真是服了你啊!哈哈,不过,你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是明智的。”韦青凤说:“是有必要狡兔三窟。论讲,谁想永远在山上做匪啊?自我们祖上兵败,我们身上就被贴上匪的标签。但我们的后代,要永久的做匪吗?”石牙子说:“若是有那么个万一,你三哥那里,不是还有一条路吗?”韦青凤以手压唇道“嘘——”地一声喝道:“不许提我三哥,那可谓是咱最后的一个秘密,绝对不可为外人所知啊。”文涛在隔壁侧耳倾听,感到匪夷所思,乡里人眼中的女土匪,女魔头,竟然还有一颗寻常人的为人母之心。
石牙子一口一个地叫她狡猾美丽的花狐狸,韦青凤哈哈大笑道:“花狐狸?你他娘的又给老娘取一个外号啊?在乡亲们眼中口中,老娘的外号够多的了,这我知道。”
石牙子道:“哈哈,你竟然还有自知之明啊!不错,说起你的外号,已经够穿成一串儿的了,比如,什么女魔头,罗刹女,母夜叉,花痴,男人婆,还有,还有,还有更难听的呢,不说了。哈哈……”
韦青凤笑道:“哈哈,我无所谓,你尽管说。我在明曜那里住几年,像陶明义、陶明锐那几个邻家的碎嘴女人,没少在我背后嚼舌头根子;我都亲自发现过,她们曾经把耳朵贴在我的窗户底下偷听,然后再到村子里添油加醋地损我,没少给为我起外号。我要跟她们一般见识,早就一剑剜下她们的舌头蘸酒吃了。但是,我还谨记一条祖训:行可扰官,坐不扰民,兔子不吃窝边草。因此,任她们嚼舌头去,我只管快活我的,哈哈!可是那一次,俩蠢女人竟然躲在厕所里你一句我一句地损我,我气不过,说给你和陶明耿听,你们竟然掳走了人家的孩子——”
石牙子忙道:“打住,打住!”
韦青凤说:“怎么,怕我揭你老底啦?你们俩都不是省油的灯,阴得很,我当时还蒙在鼓里呢!我至今不明白,那俩孩子弄哪里去了?到底是谁干的?”
石牙子说:“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姑奶奶,我当时还不是想拍你的马屁嘛?当时,我是诚心送孩子回家的,至于后来发生的事,确也是个意外,我也不知情,我都向你指天对地地赌咒发誓好几回了嘛。”
韦青凤说:“可是姓陶的一族人都把这笔账记在我的头上了啊。那件事难道是陶明耿干的?”石牙子说:“说不定呢,那个老货,从来做事,不见利字不行动,不见兔子不撒鹰,会算计的很,亲娘老子都敢坑,比贼还狠!咱要提防着他。”韦青凤说:“难道他能坑同族兄弟?”石牙子对道:“人心叵测,很难说他不会。”韦青凤说:“若是那样的话,真的没有做人的道理了。我家的俩小子虽浑,但我还告诫他们,请把你的剑锋对准你们的敌人,千万不要对着你们的家人、亲人和恩人!”
文涛在隔壁房间听了韦青凤的一席话,在心里又一次惊讶: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竟然有一颗人心,而且还有做女性的一片柔情;传说中的蛇蝎心肠的女人,竟然是一个有欢喜亦有忧愁的邻家女人;更料想不到她还有一股任性豪侠的英雄正气。在他心里重新给她一个鉴定,判词如下:
因为她是匪,她会杀人越货,杀人不眨眼;但又因为她是人,她还有人性、人心。因为她是匪,她敢想天下不敢想,为天下所不敢为;但又因为她是人,她会念恩,会懂得知恩图报。
因为她是匪,她桀骜不驯,要是狗咬她一口,她会毫不犹豫地咬狗一口;但又因为她是人,她恩仇分明,进退有度。因为她是匪,她世代都做了匪;但又因为她是人,她有邪还有正,可谓是:三教九流几分邪,七荤八素几分正。这是文涛给的最后判词。
总的说来,韦青凤是一个亦正亦邪,正、邪集于一身的女匪头。
想到此,文涛长舒一口气,既然她有一颗人心,那么一切都好办了,他预感到游击队若来人谈判合作,就有望成功啦。她既然欣赏我,我何不利用一把美男的魅力,促成联合,壮大抗日力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