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涛怒极攻心,玩命地去寻找李文璇。但几经转折、周旋,直到暮色降临,李文璇还是不见踪影。文涛发了疯一般,到处乱翻。陶明耿突然来到文涛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文涛吼道:“为什么要拦住我?”陶明耿说:“穷寇莫追!”文涛对他发怒了,咆哮起来:“不追,让他跑了怎么办?我前面的努力不就前功尽弃了?椒红、朱茵等许多人不就白死了吗?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帮我还是在帮他?”陶明耿淡定地一笑说:“当然在帮你。有道是,穷寇莫追。天色晚了,他作战的经验比你丰富,射击技术比你强,你在明处,他在暗处,久追,久战,他狗急跳墙,逮谁咬谁,吃亏的是你,不可做无谓的牺牲啊!”文涛听后,冷静了许多,他语气和缓地问:“你说该怎么办?”
陶明耿说:“这么办,你调用兵力,把宿州城包围住,再绘影图形,到处张贴,全城通缉,用老百姓监视,他想出来买东西吃都难,早晚不是你掌中之兔?”
文涛听了觉得有道理,便命令收兵。文涛回到县衙,朱茵的尸体已蒙上雪白的床单,丫头守候在她身边嘤嘤地哭泣,肖沉思与言久在默哀,来枭晓与何凤鸾赶来了,也在默哀着。
文涛揭开朱茵脸上的床单,深情地在她额头上献上一个吻,给她一个崇高的敬礼,说道:“朱茵,走好,我不会辜负你的!”他拿出那只带血的玉蝴蝶,深情地凝视着,这只玉蝴蝶,被两个人的鲜血浸染,承载两个人的深情。文涛面对血染的玉蝴蝶默默垂泪,不禁喃喃地问道:“不知你要历经几多劫数?你究竟要浸染几多人的鲜血?”
言久走来递上一个信函,通知文涛,他已被重新任命为濉溪市委政治处主任,负责处理俘虏以及一些政治战犯。文涛一听,头就大了,这里的事还没有个了结,李文璇的人头一日不落地,他一日就食不甘寝不宁。那边的事,千头万绪又在等着他,他有点犯难,他讨教言久道:“三表哥,你说大表哥二表哥,还有言富言荣一干人等应该怎样处理才好呢?”
言久不假思索地说:“不必犯难,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国法家规各按原则,人情亲情适当定夺,我相信你,你会处理好的!”文涛只得点点头。
又一个桃李盛开的日子,春色不因人间的苦难和悲哀而减淡了她的绚烂与色彩,依然是田野铺碧玉,河流滚雪浪,两岸桃红梨白,锦绣一片。文涛回到了离别近两年的故乡,感慨万端。他看着那远山近水,由衷地感叹:还好,家乡山河依旧。
文涛回到了李子园。他打算先安葬自己两位最亲近的人——他郑重地捧回了两个骨灰盒,一个是椒红的,一个是朱茵的。椒红名正言顺的是他的妻子,不必赘言。而朱茵追慕他多年,并为他牺牲了宝贵的生命——多年来,她默默无语,那种关爱与温馨始终像春风般依偎着他,不离不弃;她那浓烈如酒的爱,只能放在心的最深处窖藏着,隐忍着,爱一个人却不能说,只能看到一个没有花开的春天,可是,今天,她终于等到一个花开的季节,花儿却匆匆地凋谢了,人生是多么无奈啊!上帝似乎给她开了一个玩笑。文涛想:这次,我一定不能再辜负朱茵的心。他去了龙潭湾朱茵的家,郑重地和朱茵的父母商量,要给朱茵一个正式的名分,追认她成为他的妻子。朱茵的父母痛哭一场,有感于文涛的有仁有义,便欣然同意。
在绿豆湾的堤畔上,在埋葬着阵风、阵雨阵雷等人的祖坟边,又新起了两个坟头,坟头上竖起两个墓碑,上面赫然写着“李文涛之妻陶椒红之墓”,另一个写着“李文涛之妻朱茵之墓”。
文涛从墓地回到久违的阵风大院。啊,终于又回到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院子了,往日的一幕幕——欢乐的、痛苦的、惊喜的、惊险的,像电影镜头一般飞过他的眼前与心头。他推开尘封多日的大门,撩开密布的蛛网,走进大院里。如今的阵风大院,萧条、败落,有几处的墙头颓然倒塌,已成半截矮墙了;那一棵年年雪花盛开的老梨树,已不见了踪影,唯留下一个矮矮的树桩。想起那棵老梨树,他就想起往昔的岁月——那时爹和大伯二伯都还在世,每到吃饭时,最热闹,二院三院的人都穿过庭院聚到大院里来,在老梨树下吃饭:一边是大哥二哥与他和小文波四兄弟在边吃边嬉闹打斗,另一边是文雪文秀文娟文丽四小姐妹在边吃边嬉谑欢笑,俩小侄女米儿麦儿扎着羊角小辫,吃了一口饭就笑着满院子里来回穿梭,身影单薄的大嫂荣秀英连吃饭都在忙碌着,娘和大娘二娘妯娌仨依然是牡丹芍药满庭芳艳,她们在边吃饭边拉着家常,而大伯他们老弟兄仨蹲在一边吃着饭,满足地看着满院子里万紫千红总是春、充满勃勃生机的一家人。看到这棵老梨树的树桩,文涛又想起大哥文江与大嫂胡莲雪,那一对神仙般的眷侣,那棵老梨树见证了他们甜美的爱情,也见证过小侄子抗胜欢乐的笑容。总之,老梨树见证过整个大家族的虽贫穷但和睦温馨的时光。而今,淫雨酷风吹落了梨花一片片,多少往事已成灰,想到此,他肝肠欲裂双泪垂。
文涛又迈步走进三院自己的家,看到房子上的茅草都被大风刮光了,院子里早已失去往日的熙攘与欢笑……看到自己的家物非人亡的凄凉景象,他不由得再次悲从中来,思悠悠,恨悠悠,大颗的泪水簌簌地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
此时,二娘杨氏出来了,她见是文涛,惊喜交加又兼悲喜交加,她大叫一声:“是仨儿呀,我的儿啦!”文涛趴在二娘肩头,与二娘抱头痛哭,他把多日来的悲伤与焦虑都哭出来了,才停止哭泣。杨氏拍着他欢欣而又凄然地说:“终于回家了,回家就好嘛!家——家里只有我和你大娘守在这院子里了;大娘病了,躺在床上下不来。”
现在整个家全由二娘一人来操持、打理。二娘心疼地说:“仨儿,饿了吧,二娘给你做面吃!”
文涛屁股刚刚坐定,大姑果香就坐着马车赶来了。果香一下车,走进院子,见了文涛就乖呀、儿呀地亲热地一路喊:“文涛呀,乖孩子,快给大姑说说,你几个表哥的案子咋样?严重吗?能要命吗?能宽大处理吗?你打算要怎样处理啊?”
一连串的提问,一堆事务一股脑的提出,文涛不知道回答哪一个的好。果香着急地问:“咋啦,乖儿,不好说吗?你好歹说一些,也让大姑心里有个底儿。这些天,我的心就跟被生生摘了似的,生疼生疼的,着急上火,恨不得钻天入地,寻法子,解救那几个不长眼的孩子!”说着眼泪稀里哗啦地流出来。文涛也心有戚然,很无奈,便安慰说:“大姑,别着急,临来时,三表哥已交代过我,他说,让我既要照顾政府原则,又要照顾亲情,这些我都会考虑的。”果香流泪说:“椒红的死,已经要了我半条命啦,要是你这两个表哥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就整个命就没啦,我就不活了——”说着嚎啕大哭起来。文涛忙安慰说:“大姑,别着急,我还没看大表哥的资料呢,审过资料,再商讨,我会尽力照顾亲情,根据他的罪行,争取从轻发落。总之,您放心,我会心里有数的。”果香停止哭声说:“哎,哎,那好,那好,你一定要心里有数啊。现如今,只有你能救你表哥了呀!”
杨氏留果香在家用中午饭,果香坐卧不安,不愿意吃饭,说要到椒红坟上看看去。杨氏、文涛陪她去了椒红的坟上。果香扑到椒红的坟头打着滚地哭,哭得天昏地暗,杨氏陪着落了许多泪,文涛回想起与椒红的一幕幕,也禁不住哽咽难耐。果香在椒红坟上着着实实,悲悲哀哀地哭了个够,直到筋疲力尽才肯回去。
果香走后,文涛心里又难过又感到沉重,他怕拿捏不好,处理不好这么棘手的大事——国家法律原则不可罔顾,民心人愿不可违,亲情人情不可不顾念。回想,自己小时候,家里吃不上喝不上,大姑怜惜自己,时常接自己到她家过,与椒红相伴。几个表哥对自己也是疼爱有加。逢年过节,在大姑家过得最长的就是自己。如今,大姑如此低三下四地哀求着他,令他感到为难,忐忑不安。
杨氏心疼地说:“仨儿,看这些天,一连串的事,把你折腾得人又瘦又黄,可怜见的,你娘要是看到了你这个样子,不知要有多心疼呢!你歇会吧,二娘去做面就来。”文涛说:“好的,二娘。”他才想起问道:“二哥与文波呢?”杨氏说:“你二哥又去口子街,给你大姑父帮忙看酒店去了,文波也一同去帮忙了,怕你二哥一人忙不过来;你姑父现在上了年纪,又兼儿女出了那么多的糟心事,他心事那么多,哪还有心情管理酒店?唉,家家都活得不易啊。哦,有一桩好事,听说,政府要给你二哥安排工作,他在等好消息呢!”
文涛挤出一丝笑容,说:“哦,那好。大娘怎么病了,生的什么病?”
杨氏叹了一口气,说:“什么病,肺气肿呗。至于怎么病的,唉,伤心能要人命,但生气也能要人命!”文涛问:“怎么了,谁跟大娘生的气?”杨氏小声地说:“唉,一言难尽呀,罢了,不说了。说了,我也气的不行喽!”文涛说:“那我去看看大娘。”
文涛坐到大娘汪氏的床边,汪氏一直在长吁短叹地哭个不停:“家门不幸啊,活该断子绝孙喽,还出逆女,我活该死了……”文涛询问:“大娘,你这是——”汪氏一见是文涛回来了,便挣扎着想坐起来,一把抓住文涛,像是遇到了天神一般大叫道:“哎呀,仨儿,乖儿,你总算回来了。你回来了,你大伯、大哥的大仇要报啊,他,他们死得好惨啊——还有,我的乖孙抗胜,好惨啊——”
一提到大伯、大哥,文涛心如针扎,他心里的一团火腾地一下又升起来了,他拍拍腰中的盒子枪,说道:“如今,咱有枪了,为大伯大哥报仇雪恨的日子到了!”说着,起身要去李阵星大院。此时,杨氏端来了两碗面,一碗给汪氏,一碗给文涛。杨氏又端来一碗自己吃。文涛一看,他和大娘汪氏每人碗里都卧着两个荷包蛋,而唯独二娘她自己的碗里没有。文涛夹起一个鸡蛋送至二娘碗里。二娘急了,说:“干什么呀?仨儿,我不缺吃这个。你在外面打仗,处理事情,千头万绪的,又危险又辛苦,吃个鸡蛋,还你推我让的,不必要。小孩子家,来家就知道家亲,还推让,生分了不是?这段时光,没有财主剥夺咱了,咱的粮囤里好歹能剩点余粮,不怎么缺吃少喝了。”说着便又硬将荷包蛋夹回文涛碗里,并看着他吃掉。文涛吃了,心里暖暖的,暖得想哭。
文涛碗还没放下,吕胜利的儿子二亚,还有三黑的妻子红梅等纷纷涌入二院,他们嚷着,叫着,要开批斗大会,批斗李阵星、李阵辰、小乙,要他们血债血还。丰收过来请示,他该怎么办?文涛被大家簇拥着进了李阵星的大院梧桐苑里。文涛进去一看,李阵星与大儿子李文理已被绑在了一棵树上,并不见李阵辰。李阵星已经呈现了一副老态,耷拉着脑袋,脸上、脖子上的皱褶也耷拉得像松弛的布袋子。不知怎么了,文涛心里却涌出几分怜悯之情。
又一群人涌进梧桐苑,其中有红梅的娘,她拿了一根棍子去打李阵星,边打边骂:“恶霸地主,你也有今天!”后面涌上来更多的婆子,拿棍子打李阵星与文理。另有好多人在院子里打、砸、抢,文涛喊:“大家住手,不要乱打人,不要乱抢东西。政府是有政策的,不让胡乱打、砸、抢!要按章办事!”大家捉住了小乙,一顿暴打。突然有个老婆婆跪倒在文涛面前哭着求道:“文涛,就饶了小乙吧,往日他也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听地主老财的话的呀!”但有人反对说:“文涛,不要听她求情,装可怜。他小乙就是二狗子,帮着财主欺负穷人,今天他奶奶反倒来求人饶了他,试问他作恶时她怎么不管呢?”文涛搀起老婆婆,对大家喊:“善恶各有报,大家请放心,政府会一一清算的,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我们不得胡来,一切要按照政策来!”骚动的人群暂时安静下来。文涛交代了丰收一些政策与处理原则,就匆匆去了桃花湾。
文涛走进了惠风庐。道宗老爷子依然神采奕奕,赛活神仙。他让文涛坐在他身边。文涛讨教:如今千头万绪,如何裁定?老爷子一指:“悠悠众口,岂可违心!你看——”大门外走来一群老人——文涛看到苗宏仁的娘、蓝灵心的娘蓝媒婆、祁镜的娘、还有王军王涛的娘等等,都是一群老太太,扯扯捞捞的,都涌进了惠风庐,围着文涛哭喊着自己儿女的名字,一致喊道——不杀乡贼,天理难容!
文涛逃也般地跑出了惠风庐,跑出了桃花湾。老爷子金口一开,让他心里豁然开朗,他在心里把眼前这团乱麻整理出个眉目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