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璇为椒红伺弄好衣饰之后,欣赏一番,满意地说:“嗯,这才像个人样儿,蓬头垢脑的,怎么见外人啊?”他飞快地瞟了肖沉思一眼,肖沉思赶紧低头喂奶,不让他看清自己。家里的电话铃声响了,李文璇接个电话又匆匆出门而去。
椒红立马扯掉她身上的衣服,抓乱头发,以长发盖面,向着肖沉思看去。肖沉思抱起孩子,踱着步,走到椒红的对面,四目相对时,纵有千言万语,亦难倾诉。此刻,她见到三嫂,竟然来当奶妈子,她猜到三哥定然出事了。面对着亲切的三嫂,她难过得不禁潸然泪下。久积在心的愤怒、焦躁像一条条火绳,把她的心抽打炙烤得欲哭无泪,今日终于流出泪来,她感到好畅快,好像天降甘霖般滋润了她干涸的心田。
姑嫂二人在小红楼里不期相遇,彼此都感到意外。肖沉思见椒红在无声地流泪,她想,我该怎么告诉她,让她要挺住,告诉她,给她以希望。肖沉思用眼神和椒红交流一下,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被禁在此一年多,椒红饱受精神的折磨,过着炼狱般的生活,生不如死。当她看到三嫂灿烂的一笑时,心里一亮,仿佛暗夜里点燃的一颗火种,寒冬里的一朵梅花破蕊,春光乍现,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肖沉思出了小红楼,走得很快,她要拿着给人家孩子喂奶挣得一块大洋,去给自己的孩子买米粉喝。可怜的孩子啊,娘将乳汁喂了别人家的孩子,你只能喝米粉了。肖沉思很兴奋,因为她知道椒红还活着,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谁呢?她想了一圈,竟然找不到可倾诉的人。
肖沉思想:椒红有下落了,那么文涛究竟怎样了?
文涛此时站在南方某处,脑海里回想哪惊恐的一夜——
那夜,血雨腥风里,文涛被文凯拉着跳墙而出,跑向村东头的一片树林里。李文璇带人追至小树林里,文凯让文涛躲进他熟悉的一棵大树的树洞里;李文璇一步一步逼近过去,文凯突地跃起跑出去,引诱李文璇带着一群人喊着叫着追过来。文凯把李文璇引开,自己跑一圈迂回跑过来,一把拉起文涛返回村,穿村过户,跑到村后面,又穿过一片梨树园和玉米地,终于摆脱了李文璇的围追堵截。那一夜暴风雨,到处沟满河平,文凯帮文涛在田间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逃出李子园地界,终于见到一条通向南北的路。文凯说:“文涛哥,这条路通向萧砀、丰沛,你可打辆顺风车,逃命去吧!”文涛一抱拳说:“多谢了兄弟!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我?”文凯真诚地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无意中害了文江哥,咱兄弟一场,我救你算赎我之罪,凭我良心!”文涛再次抱拳说:“多谢兄弟,后会有期!”
二人别过,文涛就想:我何去何从?去龙脊山找言富言荣替我报家族血海深仇!此时迎面来了一辆拉粮的卡车,他不顾一切地攀住后车厢,飞身翻到车上,躲进车厢里。
卡车一路奔驰,到了口子街西关停下。文涛跳下车,躲进西关濉河的大桥下。他想进入城里,然后东去龙脊山,但他正遇到各街道在戒严,警察拿着枪驱赶人群。一群人跑过来了,文涛被夹裹进人群当中,不由得不跑。警察像赶羊一般,把众人一股脑地赶进一间大房子里;众人刚刚进去,警察就开枪了,站在门口的人纷纷倒下,顿时血流成河。房间里没有后门,也没有窗户,没有光,文涛在人群中往后挤,躲到一根大柱子后面,迅速地攀着柱子飞身上了梁头,躲在横七竖八的梁头暗处。枪声又响了,下面的人全部遭到荼毒。其中一个警察说:“奇怪了,刚才明明看见一个大高个,哪里去了?”另一个回答:“什么高的,矮的,都进来了,连门窗都没有,他能插翅飞了不成?可能被压在死人堆底下去了。咱找找!”文涛闭着眼,大气不敢出。就听到一个声音说:“没有,难道逃跑了?追!”文涛侥幸又逃过一劫。
黎明前,文涛跳下梁头,脚被崴了一下,他跑出黑屋,沿着濉河大堤一路胡乱跑去,可谓是“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他跑进一个村子里,一看此处是龙潭湾,哦,这正是在朱茵的村里。他一瘸一拐地跑进朱茵的家里。朱茵的父母留他住下。此时,文涛才发觉左脚疼痛难忍,那被崴着的脚后跟肿得像面包。他在朱茵家调养一天,又出发了。他再次来到口子西关,躲在大桥下。他思忖着怎样才能到得龙脊山,但他发现沿路设有道道关卡,无法通过,因为街里驻扎了军队。他想设法回宿州城,但他又想,也不行,李文璇定会布下天罗地网在等待他,自己不但可能被抓,而且还会连累更多的人,连累地下组织。他踌躇不定。夜,张开翼翅降落人间,正犹豫着,又有警察端着枪来驱赶人群,由不得他多想,当他看见过往的车辆时,他又一次飞身攀上一辆车,一翻身,进了车厢里躲着。一路颠簸,他被颠睡着了。不知过多久,再次下车,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打听,这地方叫临淮关。在这里,举目无亲亦无友,何去何从呢?他忽然想起二娘曾说过,二哥文海呆过临淮关,在周凤山表叔的军团里。对了,我何不去找二哥?找二哥回家,我们一同为大伯、大哥报仇雪恨!于是,他走遍临淮关的各个地方,四处寻访驻军的踪迹,但一无所获。他无处安身,可怜他竟然成了流浪街头的乞丐。
夏去秋至,眨眼之间,淮河南岸已是深秋天气,但文涛心里仍有一个执念,就是报仇!报仇!报仇!报仇的念头狂热如一团烈火,在他心里熊熊燃烧。他急于想找到二哥,即刻回家报血海深仇。因此,他下定决心在这里寻找下去。在这里,他白天讨饭,夜晚或钻稻草垛睡觉,或钻进废墟里取暖休息。可是,寒冷的天气,以及三餐不济的困厄,在侵蚀着他的身体和毅力,一天夜里,他又冷又饿,终于撑不住了,他昏倒在一家包子铺门前。好在人不该死,有天佑。包子铺老板听得夜里狗吠不止,便开门查看,见一个人昏倒在门前,忙搀起他进包子铺里,给他灌进些热汤,救活了他。
老板见文涛长相俊美,人又机灵、勤快,便留他在铺子里帮他做些卖包子、擦桌子、招呼客人等活计。不久,那家包子铺由于文涛的到来,生意竟大火起来;老板很高兴,不但管他吃喝,还给他些小费。文涛在包子铺里一边帮忙,一边不忘打听大军的去向,注意听着过往客人的谈话。一天,他听几个客人说,原来驻扎在这里的大军,调到淮南之西去了。文涛闻言,又燃起寻兄的念头。他辞别了包子铺老板,甩开大步向淮南之西奔去。但走到了淮南之西,他并没见到任何军队的影子。失望、疲劳、饥饿、寒冷,一齐向他袭来,他昏倒在路边。许久才醒来,他爬到一个浅浅的水沟边,捧起冰冷的河水,不分清浊,便喝个饱,以水压饿,强撑着,望着西边的落日继续走去。“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文涛望着西沉的落日,心里涌起无限酸楚。那太阳落在天之涯,那西北的一角,那里大概是家乡所在。他想家了,想得彻骨蚀心,家乡啊,那个桃李盛开的桃李原啊,那里有我的亲人,有娘,还有我心爱的美丽姑娘,你们可否安好?他想到椒红……我,我还能回到那个美丽的家园吗?不,我一定要活着回到家乡,回到红妹的身边!他一想到大伯那慈祥的眼神,大哥那巍巍的身材,那可亲可爱的微笑,他就痛得心在颤抖,眼里喷火。我还有血海深仇未报,我一定要活着回去报仇雪恨!想到这,他又鼓起勇气继续走下去。所幸的事,他胡乱走,竟然走进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里。到了那里,他惊喜地发现,竟然有军人的身影在走动,他想,这是什么军队?老天保佑,让我碰到二哥吧!默默祈祷着,他摸摸口袋,口袋里还剩一枚钱,仅仅够买个烧饼吃的。他走进小镇,碰巧找到一个烧饼铺子。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了跟前,但同时过来几个当兵的,把他挤到一边,呼啦一下,抢走了所有的烧饼。那个卖烧饼的人年纪不大,一跃而起,抓住一个当兵的,哀求道:“军爷,给钱!”那当兵的手一挥,说:“去去,国军来保护你们小民小命的,吃几个烧饼,还想要钱?”卖烧饼的说:“军爷,小民以卖烧饼养家,不要钱,怎么养家?求军爷赏几个钱吧!”那当兵的吼道:“去去去,哭什么穷,吃你几个烧饼,你全家就会饿死不成?”说着拔腿就走。卖烧饼的探手抓住他的衣角不放,继续哀求:“军爷,赏几个钱吧,这些天,打的烧饼都是这样被军爷拿走了,一个子儿都不给。再这样,小民的烧饼铺子本儿就折完了!”那当兵的掏出长枪,挥起枪托砸去,正砸在卖烧饼的脑门上,那年青人顿时脑袋开花,扑倒在地上。呼啦一下子,涌来好多人来,众人小声地议论:“强抢百姓,算什么国军,不给钱,还打死人!”“是呀,这些军人,越发的扰民了,成为百姓的一害了啊。”一个拉着三四岁大的孩子的女人跑来了,尖声叫道:“孩他爹,你怎么了?”她把孩子一扔,挤进人群里,扑倒在卖烧饼的身上,嚎啕大哭,呼天抢地。文涛刚好看到这一幕,看那女人好生面熟,再仔细一看,哦,天哪,这不是我二嫂林彩儿吗?!
人越围越多,又有几个当兵的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个中等身材的军人,伸头看了一眼那又哭又叫的女人,遽然一惊,不自然地别过脸去,转身欲走。文涛个高眼尖,看那军人就扑了过去,激动地颤声喊:“二哥!”——他确实是文海!文海见一个瘦得两眼深陷、胡子拉茬的男子,憔悴得不成人形,莫名其妙地问:“兄弟,你是——?”
文涛哽咽道:“二哥,我是文涛啊!”“啊,三弟?!”
兄弟二人悲喜交加,激动的涕泪交流,文涛孩子般地伏在文海肩头呜呜哭了一气,才抬起头。文海含泪问:“三弟,你怎么会来到这里的?我娘可好?家里不会又出什么大事了吧?”文涛大哭:“家里出大事了,大伯,大哥都……”“啊,都怎么了?你快说!”
“那夜我听到两声打雷一样的枪响声,慌急间我就跑出去看,李文凯死活拉着我往外逃,他说,咱大爷、大哥都被人用枪打死了!我逃出来了,我一直在到处找你,也不知今天家里情况究竟怎样了!”啊!文海惊得呆若木鸡,泪雨磅礴。
一个孩子尖利的哭叫声,刺破人的耳膜穿空而来,一个身材颀长的女人打街面款款走来,她忙蹲下身来,抱起那个孩子。单看那女人的侧影,穿着考究,仪态端庄,身材窈窕;她抱着那个哭叫的孩子,久久凝视着,若有所思。她抬起脸来,那是一张雪一般苍白而姣好的脸,那凄迷的眼神,似乎隐含着多少前尘往事;那欲说还休的朱唇,似乎封锁了一颗跋山涉水的心。她抬起头的一霎那,她的目光恰好与文涛相遇,文涛怔住了,“大嫂!大嫂,敢问,你是我的大嫂吗?”那女人十分惊诧,问道:“你,你是哪位?”“我是文涛啊,你不认识我了?这个就是我二哥文海。”文海愣住了,原来新大嫂长得那么美!胡莲雪轻轻放下孩子,扑过来,她警惕地左右望望,拉住文涛说:“走,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到别处说话。”他们到了一僻静处,胡莲雪早就一脸的梨花带雨。
“你怎么到了这里?”文涛、文海、胡莲雪三人齐声问同一个问题。原来大家都彼此彼此,皆有一肚子疑问,皆有一言难尽的苦楚。胡莲雪自叙,她回到娘家后不久,爹爹与后母不顾她的伤心与对儿子的挂念,强硬地把她远嫁到淮南姚家。就是这个姚镇。千里淮河在滚滚东流时,来到淮南西处拐了一个弯儿,此地是姚姓人家的聚集地,叫姚家湾,外面的人都叫这里是“淮南姚”。
胡莲雪凄然泪下,说:“都死了,你大伯,你大哥,都死了!是财主李阵星兄弟设计陷害的。”她悲叹一下,继续说,“不知我的抗胜怎样了啊?他如今才跟那个孩子差不多大啊!我嫁至此不久,山遥水远,每每北望,肝肠寸断哇——”胡莲雪掩面泣涕。文涛看着前大嫂苍白的脸,忆往昔她的美丽曾惊艳了岁月,她的到来曾给大哥带来生机与幸福,给一家带来安宁祥和;相当初,抗胜出生了,她初为人母,抱着小抗胜,露出无限温柔的微笑;椒红和她并肩而坐,无比艳羡地抚摸着小抗胜那粉嘟嘟的脸;他又想到了大伯大哥的惨死;想到自己九死一生,历经风雨,便无语而泪千行。文海想到,为了寻找林彩儿,自己被逼外出而参军,十年生死两茫茫,家里屡遭大难,自己却无能为力。他越想越悲愤而无奈,亦不由得泪如雨下——三个人各有各的无以言传的伤心事,便相对而泣,直哭得风凝噎,花泣雨,天悲云暗。
突然,文涛晕倒下去了,文海与胡莲雪惊慌失措,文海说:“三弟准是饿晕的!”胡莲雪忙掏出她包里的糕点给文涛充饥,文涛随即清醒过来。
文海说:“大嫂,还是再见吧。文涛流浪多日,已经瘦得走样了,我赶紧带他回营地。相信吧,有朝一日,我们兄弟会为大伯大哥报仇雪恨,会把侄儿抗胜养大成人。”
胡莲雪留恋不已,她借街道商家的纸笔,匆匆写个地址,交给他们,然后一声声叮咛:“记住,以后回到了家,就来信,告诉我抗胜好不好,告诉他,不要想娘,要好好听奶奶的话……”
“记住,你们俩路过此地要来看我啊,看到你们就像又看到了你们的大哥……”
“记住,你们有为难之处,需要什么,就来找我啊,我随时盼你们来……”
……
千言无语,胡莲雪有交代不完的事。
兄弟俩一面流泪一面不住点头道:“一定!一定!”文海兄弟走了好远,回头看时,胡莲雪仍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兄弟俩为此动容不已。
在回营地的路上。文涛说:“刚刚见到二嫂了。”文海答:“她已不是你的二嫂了。转眼十年了,当初为了找她,我踏破铁鞋无觅处,吃尽了苦头哇。今日得来不费功夫,可是,我们却成了两不相干的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