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又是一年春去秋来。正值燕子成双结对地辞去朔方温情的梁头,飞向多情的南方的时候,文涛回到李子园来看二娘。
杨氏关心地说:“仨儿,椒红走了多年了,你怎么不再找一个啊?”文涛苦笑道:“唉,找谁去啊?都快成半截老头子啦,还找谁去啊?”杨氏说:“咦,这是啥话,这话我不爱听,谁说三十多就是半截老头子了?再说了,你身为县长,找个媳妇能作难?咱老李家的男人,个个都是好样的,唉,可就是,个个都命苦,一个个的,都不平顺。不管咋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好歹找一个,生个孩子,你娘和我看着也高兴。我和你娘妯娌俩,自进李家的门都没红过脸儿,好得比亲姐妹还亲呢。看着你还这样单着,苦着自己,你娘担心,我也不开心哪!”文涛苦笑说:“一天到晚在县里忙,顾不得考虑此事。以后再说吧。”
文涛为官几年,琐碎而忙碌的工作,纠缠得他身心俱疲,他感到生活没有了激情。忙碌一天,回到一个人独居的房间,马上感到孤独而忧郁。回想往日,在乡下,看那炊烟袅袅升起的地方,于艰苦中尽享流年的喜悦温馨,那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心儿像一股山泉,带着无限的期盼与激情,心无旁骛地流下山岗,去探寻远方。而今日呢?人生似乎走到一眼可以望穿的地步,再没有什么祈望的未来与激情。他甚至都不敢揽镜自照,怕照见自己憔悴的面容,斑白的双鬓,失神的双目,昔日那妙年白皙,沉静郁美的青春芳华,不复存在。一双大眼睛的眼角,堆起了几重皱纹。算算自己,不过三十几年,但已经是苍颜白发,暮气沉沉,他感慨的不仅仅是岁月的无情,最主要的是自己的内心犹似枯木一般,毫无生气。窗外的秋雨,敲打着玻璃,秋风秋雨愁煞人。怀旧与思念漫漫晕染开来,充满了房间。孤寂的心情,将栏杆拍遍,纵有万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此时,文涛在萧县县政府后院自己的宿舍里,照例铺开纸,练毛笔字。近来,他下班回来,以练字打发时间,他写纳兰性德的诗词,反反复复写他的《忆江南·宿双林禅院有感》——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
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
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这首悲凉凄绝的悼亡妻词,最能抒发他现在低沉忧郁的心情。他一口气写完后,一束斜阳落在写字台上,照到他的字上,他的目光也追随到那里,写字台的正中间还有一个相框,相框里镶嵌着一张中学时代的照片。那时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他们是何等的潇洒飘逸。照片上有会健、甄桐、朱茵、来枭晓、何凤鸾、椒红和他,当年的“中学七友”,他站在中间。梧桐更兼风雨,庭院锁清秋,无言独上高楼,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他逐一看着照片上的每个人在吟咏着。望着椒红与朱茵的笑颜如花,想她俩曾亦敌亦友,矛盾而和谐地相处着,自己夹在中间,不敢说环肥燕瘦,亦不敢说黛娇钗美,他曾经为难而又甜蜜地度过每一天。如今,他只有在回忆中温习着昔日的热闹和甜蜜。他从脖子上取下一对玉蝴蝶。其中一只的颜色不似另一只那么碧翠明艳,那是因为里面浸满了椒红和朱茵的鲜血。他问自己,这只血染的玉蝴蝶,我该交给谁呢?不,最好是谁也不给。他想起二娘的话——“咱老李家的男人,个个都是好样的,唉,可就是,个个都命苦,一个个的,都不平顺。”二娘说得对,也许自己生来命运多舛,凡是和我交往的女孩,都没有好结果,她们都因我而薄命。既然不能给人家带来好运,就决定孤独终老吧。他无限怜惜地看着手掌心的这块晕染了血迹的美玉,默默念道:“你只属于我,我就珍藏你一生吧。”他重新把这块血染的玉蝴蝶挂在脖子上,把它和另一只合在一块,成双成对地珍藏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暖着它们。
此时,文涛希望当真有另一种世界存在——天堂和地狱,以便让好人坏人,优劣得所,奖罚分明。那个世界神秘莫测,但希望,比人间更深具慧眼,能洞穿好人坏人。好人都升上天堂,坏人诸如李文璇者,都下地狱。若能那样,最起码,有梦可做,可梦见他们的生活是好或是坏。今日他终于体会到《红楼梦》里贾宝玉的心情了,在林黛玉死后,他把一腔思念寄托在做梦上,他渴望在梦中会见林妹妹,终于有一次,他梦见了林黛玉在仙境做了潇湘妃子,在他心里是多么大的安慰啊!此时,文涛也渴望能梦见到一些他想见的人,比如若是能梦见到椒红朱茵都已进了天堂,做了花神花仙,整日与花为伴,过着快乐无忧的日子,那该多好啊,那样自己内心会得到莫大的慰籍。他从镜框后面拿出那方带血的手帕,椒红蘸血题的两首词——《长相思》与《浣溪沙》,字迹已模糊不清,但他已把每一个字都刻进了自己的心里,永远铭记在心。至今,看到每一个字,仍犹如霹雳轰鸣,珠泪滚滚。椒红与朱茵的死,让他感到,百身难赎。他把手帕珍藏在一个方盒里,再次放在镜框后面。摊开纸,将椒红的两首词,反反复复抄写,当字帖练习。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张照片上,他怀念起那沸腾的青春岁月和青春时的伴侣们。他突觉心中有感要发。于是,他摊开日历,提起钢笔信笔写来——
致会健——你并没有失去青春,而是将青春定格在永恒里。你在天堂还好吗?我分明看见,你赶着马车,与太阳神并驾齐驱。
致椒红——你是桃花湾池塘里的一朵白莲,祥和与美丽同你相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亭亭净植,香远益清,宁静而姣好。可我却把你弄丢了。你在仙山,唯留下我,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我发誓有日,上穷碧落下黄泉,不辜负卿卿之心。
致朱茵——紫衣紫巾紫气中,你是紫衣仙子,往日,轻轻地,你曾用紫色的温柔温暖过我的心;今日,轻轻地,你又去了紫衣的国度,请相信,我没有忘记那一抹紫色的美丽与温柔。
他又想到更多人,他想到了苗宏仁与蓝灵心等。他也写给苗宏仁与灵心的一封寄语,致宏仁与灵心——世人都说天上有金童玉女,地上有并蒂之莲,说的就是你们两人吧?今日双双又回到那美丽的天堂,再也没人把你们分开,你们还好吗?
……
今夜他写了很多,一直写到半夜,最后他写累了困了,倒头就睡,睡时嘴里还咕哝道:“今夜谁来入我梦?谁入我梦都欢迎,来吧,来吧,请到我梦中一游!”
次日,文涛张开眼,发现自己竟然睡过了时间。顾不得刷洗,抱着文件就直奔办公室而去。可当他风风火火地走到走廊的拐弯处,顶头跑来一个风风火火的大姑娘,他闪躲不及,与她撞个满怀。文件啊,印泥盒啊,印章啊,全都被撞落掉到地上,四处滚落,文涛追撵不及。那姑娘却呵呵的玲珑般地笑起来,文涛还在狼狈地追赶那个正在滚动的印泥盒,那姑娘又爆发出一串玲珑的笑。文涛又气又急地说道:“你就是会笑,就是会笑……”那姑娘突然止住笑,一本正经地问道:“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是呀,我就是会笑,你是——?”
文涛苦笑不得,气急败坏地说:“我哪里知道你的名字?我是说,你就知道站在那里笑,不会帮忙吗?你看——”
哦,姑娘意识到什么了,说声不好意思,急忙弯下腰去拾文件、印泥盒等,逐一都捧了给他。文涛看见姑娘有一双特别大的眼睛,似曾相识。此时那姑娘也正在打量他,突然大叫:“啊,你长得这么像我文涛大哥啊?”
文涛苦笑不得道:“什么叫长得像,我就是李文涛!”姑娘大吃一惊地说:“啊,你怎么会是文涛大哥,他没有你那么老……”“老”字说了一半,她突然捂住了嘴巴。
文涛奇怪了,说:“看来,你是认识李文涛的,你又是哪位啊?”
姑娘半嗔半怪地问:“如果你当真是李文涛的话,难道你当真没有见过我?除非你不是李文涛!”文涛说:“我,李文涛,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如假包换。怎样?说说你吧!”
姑娘又爆发出一串玲珑的笑声,说:“我叫会笑,我是丫头呀,你竟然不认得我了?!”
文涛不解地问:“丫头,可不,你不就是一个小丫头片子嘛,我哪里见过你啊。”
姑娘急得直跺脚,说:“嗨,怎么和你说不明白啊,你忘了,在宿州,你救了一个女孩,我就是当年那个女孩!”
文涛惊讶了,说:“啊,你就是当年的丫头?!”姑娘说:“是,如假包换的丫头!”
当年,文涛在赴任之前,又到宿州城去一趟,来见尚未赴任的老同学来枭晓,有一桩小事相托——言久去四川赴任之前,问起丫头何去何从。丫头说,愿意回到家乡去找自己的亲人。言久就写信告诉文涛,帮丫头回到故乡找她的亲人。文涛想,朱茵死了,肖沉思去了成都,如今没人管丫头了,他此刻百事缠身,一时难以去帮她找亲人。他便来到宿州找老同学来枭晓。文涛站在宿州来枭晓的家门前时,来枭晓与何凤鸾夫妇俩肩并肩地一齐迎了过来,文涛惊喜道:“二位伉俪情深,一路相伴,可敬可羡啊!”
来枭晓知道文涛先后失去了椒红和朱茵,心情抑郁,不便跟他开玩笑,就庄重地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知君。天涯何处无芳草,望君莫停伤心处。文涛,相信你,未来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文涛苦笑一下,摇摇头,说:“我已经不再抱什么希望,不相信‘一切会好’这句话,我只相信,也许我就是一个苦命人,但凡是跟我接近的人,都会不幸。因此,我打算天涯沦落,独自笑傲江湖得了。”
何凤鸾正色道:“别胡思乱想啦,你哪里是什么苦命人?她们的不幸,岂非是你之过?那都是战争带来的。你这么一个优秀的男人,是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你想独自笑傲江湖,在我看来,都很难!”文涛挤出一缕哭笑之纹来,问:“是吗?我还算优秀?我不觉得我优秀,我只知道我命苦啊。”
来枭晓问:“你何日赴任?”文涛答:“近日就要到任。临走之前,我有一事相托。”来枭晓说:“你我之间,客气什么,有事尽管讲来。”文涛说:“在打宿州之时,我碰伤一位小姑娘,这小姑娘连一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就叫她丫头。三表嫂与朱茵收留了她一阵子。如今,朱茵走了,三表哥表嫂一家远去了四川,我若离去,她又流落街头,岂不辜负了朱茵的先前善意?我若带走,我孤身一个男人,有诸多不便哪,你看,你们能否先替我照顾一段时间?她是一个受战争伤害的孩子啊!”来枭晓说:“没问题,只要是你委托的事,哪里有不行之说,你带来吧。”
丫头来到了来枭晓、何凤鸾的面前,她那双大大的眼睛有了光亮,但依然怯生生的。看她瘦骨伶仃,像个八九岁的孩子一般,何凤鸾怜惜地拉了过来,给她拿点东西吃。文涛放心地离开了宿州城。
如今丫头站在面前。文涛感慨地说:“几年过去了,当年的小丫头,如今都出落成大姑娘了!你说,我能不变老吗?”姑娘不好意思了,说:“你并不是那么老的,只是变得……变得我不敢认识了。”文涛好奇地问:“‘会笑’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会笑说:“‘会笑’是我的大名,是来大哥与何姐姐给我起的学名。我来这里一段时间了。来之前,我回了老家砀山一趟,发现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到这里之前,来大哥说,若我没有地方去,就来找你。我就来了,还是你帮我安排的工作呢。”文涛惊诧了,问道:“啊,是我帮你安排的工作?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会笑咯咯咯地笑着说:“你是贵人多忘事呗!”
原来,来枭晓来到濉溪当县长也把丫头带来了。丫头很懂事,非常勤快,主动帮他们打扫卫生,带孩子。一天,丫头在收拾桌子,她发现桌子上有照片,她好奇地趴过去看,看着看着,她突然指着一张照片喊:哥哥!并说:“这照片里有我的哥哥!”何凤鸾奇怪,问:“哪一位是你哥哥?”丫头指着其中的那个笑得顽皮的会健。
“啊,会健是你的哥哥?”
丫头问:“会健是谁?我只知道我哥哥叫阿牛,不知道他的大名。”
“那你知道你是哪里人?你姓什么,叫什么吗?”丫头说:“我是砀山人啊,姓会,没有什么大名,家里人一直都叫我丫头。”
“你确定这照片上的人是你哥哥?”丫头点头如鸡叨米,“我确定,因为我老家也有一张这样的照片,娘常让我看哥哥的照片,怎么不认识?当年娘带着我来宿州找哥哥,我们才走散的。”何凤鸾急忙在抽屉里翻找朱茵的遗物,果然,在一个小小的镜框后面,夹着一张小女孩的照片。从那双特别大的眼睛上看,确定丫头说的不假,她确实是会健的妹妹。何凤鸾不敢把照片拿给丫头看,更不敢提到她哥哥的事。她偷偷地把此事说与来枭晓听,并说,会健临终前,把他小妹的照片递给朱茵,说“是我小妹,家……家……”话没说完,他就闭了眼,当时大家琢磨不透会健的遗言是什么意思。如今老天有眼,阴差阳错地,他小妹竟然被文涛捡到,又被朱茵和咱们收养,是老天把她送到咱面前的,咱可不要亏待了她。来枭晓点头说,是!从此,来枭晓与何凤鸾对丫头的关心与照顾又增进一层,并送她上学读书。因为她爱笑,就取名叫会笑。
一天会笑问:“来大哥,我哥哥呢?他现在在哪里呢”何凤鸾急忙给来枭晓使个眼色,摇摇头。来枭晓会意地说:“你哥哥嘛——这个——是这样的,打仗的时候,大家都跑乱了,比如说,我在这个部队,你文涛大哥在那个部队,你哥哥嘛,肯定在另一个部队喽,大家都不在一块嘛。现在不打仗了,我在濉溪工作,你文涛大哥在萧县工作,不是吗?你哥哥肯定在另一个城市工作。可我们当初中断了联系,现在我也不知道你哥哥在哪里。不过,这是暂时的,时间长了,他会和我们联系,也会来找你的。”
会笑笑得很神往,她说:“哦,我哥哥在另一个地方工作呢。他现在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来枭晓说:“这个嘛,你现在要好好读书,等你长大了,识字多了,你自己去找他。你知道,他现在很忙的,会跟我们一样忙吧。”会笑天真地笑了,说:“好,等我识字多了,长大了,我自己去找哥哥。”便一蹦一跳地跑出去。来枭晓糊弄丫头成功,大松一口气,咕哝道:“可怜的孩子啊!”
转眼几年过去了,会笑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已经能识文断字,她思念着家乡与亲人。再次追问自己的哥哥在哪儿。来枭晓不好再糊弄她,也不忍心告诉她会健已死的事实。正好会笑要回家乡,来枭晓说:“也好,这样吧,你文涛大哥正好在萧县当县领导,你若是回乡没着落,就去萧县找他。”
会笑回到了故乡,发现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村里人告诉她,她父亲早年出去抗日,死在了战场。她母亲带她走出村子,再也没有回来过。会笑记得,当年母亲带她到宿州城里,那里正在燃烧着战火,突然她们被一阵黑烟淹没了。黑烟过去,会笑便不见了母亲。这些年,会笑早已意识到,母亲可能已不在人世了。家里只有叔伯哥哥招呼她。她在家乡只住了几天,就到萧县政府去找文涛。当时文涛正忙,以为是家乡人来找他安排工作的,他并没见人,便对秘书说:就安排她在后勤做事吧。于是,会笑在县政府落脚了,她并没有急着去见文涛本人,因为秘书总说他很忙。姑娘很善解人意,就踏实地在食堂里帮忙打水、烧水、做饭、打扫庭院等等,什么粗活都干。
中午了,文涛在食堂打了两份干部餐,约会笑来吃饭。简朴的衣着,颀长的身材,青春逼人的气质,甩着两条大辫子,会笑由远而近地款款地走来了。文涛笑着说:“丫头,不,该叫你会笑了,真的长成大姑娘了!”会笑莞尔一笑。文涛发现她的长相当真与会健很相像,但她的脸部线条又渗透了女性的柔和与优美。尤其她那双特别大的眼睛,特别引人注目,好像一间房子,因为窗户开得大大的,使得整个房间显得特别宽敞明亮,特别通透舒朗。那双大眼睛让她的脸庞更加开朗有致,映照出一脸的明辉,像一轮明月,清辉动人,任谁见了她,都想多看几眼。
傍晚,夕阳把一抹赭红色涂抹在县委大院,文涛带着一身疲惫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大吃一惊,发现他的房间门窗大开,地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上的文件啊,杂物啊,什么都被整理得整整齐齐,床铺上也被整理得整洁而有序。一些脏衣服啦,脏袜子啦,都已被晾晒在绳子上;几双鞋子被刷得泛着白光,呈一字型地摆在窗台上。咦,这是怎么回事?文涛怀疑起来,难道我走错房间了?
“疑心家里进小偷了,是吗?”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文涛急转身,会笑正怀抱着一簇盛开的鲜花走进来。文涛笑说:“不,我以为家里突降河蚌仙子了呢!”会笑咯咯咯一阵欢笑,把一簇霑着水珠的菊花插在写字台上的一个花瓶里。
文涛问:“我写字台上的文件等物都是你收拾的?”会笑说:“是呀,怎么了,不好吗?原来可乱了!”
文涛皱眉,说:“这下可坏了,原来乱的时候,我找什么文件,都能找到;你把它们收拾整齐了,我倒找不到了!”会笑也皱眉笑说:“哪里有这样的,乱的能找到,整齐了反而找不到了?”文涛说:“我那叫乱而有序,乱而有章。”
会笑咯咯咯笑了说:“什么呀,那叫乱七八糟!放心吧,你会找到的,呶,每一种文件我都分门别类地给你整理好了,并且都一一贴上了标签。我在来大哥那里,经常替他整理文件,就是这样做的。”
文涛激动地说:“哇,原来是训练有素啊。那你来大哥可亏大了,把个那么好的助手白白送给我了!”他幽默的话把会笑逗得又爆发出一阵玲珑般的笑声。插好鲜花后,会笑带着玲珑的笑声,载着妩媚的夕辉雀跃而去。文涛看着她轻盈婉约的背影,一丝微笑不觉挂上嘴角。
此后,隔三差五,傍晚时分,文涛下班后经常能见到会笑到他房间里打扫卫生,洗衣服,收拾写字台。他每次都大惊小怪地感慨道:“啊,阿弥陀佛,菩萨显灵了,河蚌仙子又下凡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帮我整理房间啦!谢天谢地!”他的幽默,每次都把会笑逗得咯咯咯地欢笑不已。一次会笑问:“河蚌仙子,是什么来路?我只听人家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从没听说过河蚌仙子,那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啊?”
文涛突然来了兴致,说:“你没听说过河蚌仙子的故事啊?这个故事还是我小时候听道宗老爷子讲的呢。要不要听一听?今儿本人兴致好,可以免费给你讲讲,过了今儿,明天再想听,我可能就要收费了哦!”会笑咯咯咯地笑了一气,说:“行啊,我今儿也有兴致听嘛,我可喜欢听故事了。”文涛爽快地说:“好!”他清了清嗓子,便带着几分怀旧的感情讲起故事来。
河蚌仙子的故事——从前,有位穷后生,爹妈都去世了,他一个人生活。一次,他到河边挑水,看见一个小小的河蚌,那河蚌贝壳上色彩斑斓,像彩虹一般的美丽。他见了,心生喜欢,就小心地捡起来,带回家,把她放到他的水缸里养着。他每天都去河里挑新鲜而清澈的水,倒进缸里,悉心照料小河蚌。小河蚌也不辜负他的厚爱,长得非常快,而且贝壳上的花纹与色彩越来越美丽。几年后,后生长大了,小河蚌也长大了,长到有磨盘那么大的时候,后生就又换一口大水缸来供养她。一天中午,他从田里锄地回到家,又渴又饿,就急忙走进厨房去做饭吃。可是,当他一推开厨房的门,就看到厨房被收拾得井井有条,而且还闻到一股股饭菜香。他急忙掀开锅盖,令他意外的是,他发现锅里竟然有煮好的米饭,还有鱼虾,香味阵阵飘散,令他谗言欲滴。此时,他正饥肠辘辘,便不暇多想,先吃了起来。吃后,他想:这是谁做的好事呢?他就去问邻居大娘,是不是她为他做好了饭菜。邻居大娘感到莫名其妙,说,并没有这回事呀。后生感到很蹊跷。一连三天中午,他都遇到这种事,他愈发感到奇怪了。这天,他决定躲在家里,看看,到底是谁在为他做饭。他等到中午,就听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他屏住呼吸,定睛一看,啊,只见从门外飘然进来一个姑娘,那姑娘身着一件美丽的彩衣,五色斑斓,幻彩迷离,令人眼花缭乱。姑娘进了厨房,先收拾东西,然后捣鼓几下,就闻到了一阵饭菜的香味儿阵阵袭来,令人谗涎欲滴。而后,那姑娘又飘然而去。后生想看个究竟,就从厨房追出来,但是那姑娘一出门,眨眼之间,就不见了。他把他看到的一切告诉了邻居大娘。大娘告诉他,下次再见到那姑娘来给你做饭,你就从后面抱住她,别让她走了。后生采纳了大娘的意见,次日,那彩衣姑娘一进厨房门,他就从后面抱住了她,于是,那姑娘就嫁给了后生。后来,后生问那姑娘:“你怎么乐意嫁给我的呢?”姑娘说:“我因受了你的养育之恩,特来报恩的呀。”后生看到她一身彩虹般的衣裳,便恍然大悟,她原来是河蚌仙子啊。
文涛讲完故事,本以为会逗得会笑爆发出一阵咯咯咯的玲珑般的笑声,说他讲的故事真逗。谁知,会笑听完故事后,若有所思地看看他,嘴角拉成一个弯弯的月牙儿,大眼睛挤成两轮半月来,只是默然而笑,脸蛋儿泛出两团红潮来。她站起来说:“天色晚了,我该走了。”便飘然而去。文涛感到有点意外,怎么了她?是否自己说话不小心冒犯了她?一回想,文涛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并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他喃喃自语道:“我不该讲这个故事啊——故事里的河蚌仙子嫁给了后生,是为了报答后生的养育之恩。我讲这个故事,会笑是不是误会我,以为我是故意暗示她,因为当初是我救了她,她就要报答我,并嫁给我啊?哎呀呀,天哪,我不是这个意思的呀!”文涛自己羞涩了,以至于好多天,躲着不敢去见会笑。
又一个傍晚,文涛回到自己房间,发现会笑趴在他的写字台上在哇哇地大哭,身子还一颤一颤的,好像哭得非常悲痛,他吃惊不小,连忙问:“怎么了,丫头,不,会笑?是哪里不舒服了,还是有人欺负你了?”
会笑头也不抬地说:“是有人欺骗了我!”
“啊,是谁敢欺骗你?快给我说,我找他去!”
会笑仍不抬头地说:“是你,还有来大哥!”
文涛出乎意料地:“啊——?”
原来,会笑今天领了工资,平生第一次拿到自己挣的钱,很是兴奋。她从食堂打一点好吃的,一来感谢文涛,二来她想问问文涛,他打听到他哥哥的消息没有,一旦有他哥哥的消息,她要去找自己的哥哥了。这是她多年的愿望。今天她进文涛房间,在给他整理写字台时,那个日历被风吹掉地上了,她弯腰拾起来时,随便翻了一下,发现那上面写了那么多字,她无意中看了一眼,发现上面写道:
致会健——你并非失去了青春,而是将青春定格在永恒里……你在天堂还好吗?
啊,“你在天堂还好吗”这是什么意思?她再往后看,还有致椒红,还有致朱茵……她知道,椒红大姐,朱茵大姐都是已经过世的人,那么说,会健,就是自己的哥哥,难道也已去世了吗?她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这残酷的事实。她反复地看和琢磨,很显然,文涛大哥写的“致会健”,就是说自己的哥哥已经死了!
简直是晴天霹雳!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消息,更令人感到失望与痛苦的吗?
会笑颀长的玉身颓然倒下,俯身恸哭。此前,会笑也曾问过文涛,我哥哥在哪里呢?文涛试探地问:“你来大哥没告诉你,他在哪里吗?”会笑说:“来大哥说了,我哥哥可能在另一个城市工作,还没有联系到他呢,让我问问你可知晓。”
文涛就顺杆子溜了,说:“哦,对对,你哥哥可能在另一个城市工作。你想啊,中国那么大,城市那么多,彼此失去联系了,是很正常的嘛。相信,以后会有消息的。我帮你打听着,一旦有你哥哥的消息,我就立即告诉你。”
会笑笑了,年轻人就是有一颗天真单纯的心,她也相信了文涛的谎言。如今会笑知道真相了,她在恸哭,文涛内心很难过,回想,那个血雨腥风的战争年代,夺去多少青春的生命,使得多少人失去亲人,使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啊!
文涛把手搭在会笑颤动的肩膀上,说:“对不起,请原谅我们的谎言,请相信,我们的谎言是善意的。请相信,战争是残酷的,但人情是温暖的。在战争中,谁没失去过亲人?你亲眼看到你朱茵姐姐的死了吧?前面的还有你椒红大姐,再之前有我大伯,我的大哥;再再之前,有我爹和我二伯……失去亲人,谁都会痛不欲生,悲痛都是一样的,若说哭泣,谁都有理由哭泣。但我们悲痛,我们哭泣,这些并不是那些逝去的亲人希望看到的。我们只有擦干悲伤的眼泪,坚强地迎接每一天,珍惜当下,珍惜亲人们用鲜血与生命换来的幸福的今天,好好地活下去,才不辜负他们的期望,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和纪念。”
会笑呜咽着说:“可是,哥哥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可盼的亲人,如今也没有了啊!”
文涛真诚地说:“不,你还有好多亲人,我,你来大哥,何大姐,共和国的好多人,都是你的亲人啊!”
他扶起会笑的身子,温柔地点着她的鼻尖:“会笑,会笑,笑一个!”会笑破颜一笑,流下悲伤而又温暖的泪水。
会笑更加勤勉地工作、学习。文涛的房间里更加一尘不染,写字台上的鲜花两天一换。文涛奇怪地发觉,自己也开始变化了,自己也开始讲卫生了,心情愉悦了许多,连走路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他还奇怪自己的感觉,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都感觉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关注他,一串串玲珑的笑声在环绕着他。他下意识地摇摇头,但又默默地在微笑。
有天,文涛坐在写字台,揽过日历想记点什么,蓦然发现,日历的一页,上面有画有字。画面上画了一个房子,房子上一道袅袅炊烟;一个后生立于房前;还画了一口水缸,一个衣袂飘飘的姑娘从水缸边走向后生,下附一行小字:“可否登堂入室?”
文涛的心悸动了一下。自己无意间讲了一个故事,讲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哇!难道说这搅动了姑娘的芳心?而他那久已干枯的心井,竟然顿觉湿漉漉的,似乎有种久违的感觉从冬眠中苏醒。但他揽镜自照,发现自己苍颜白发,一副老态;想人家姑娘嫩如春韭,娇好明媚,我何德何能,与她相配?心想,她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受到一个男子哥哥般的照顾,难免不唤起爱情的感觉,其实,她是缺少父爱与兄长之爱,错把他给予的爱当作爱情了。她还小,并不理解爱情是什么。我已经是过来人,经历了爱情的酸甜苦辣与伤痛,深深地了解,爱情犹如一把双刃剑,可给予一个人幸福,也可毁了一个人的幸福。在他的情感经历中,爱情给他带来的都是伤痛,今天那道伤口的创伤犹未痊愈,还在滴着鲜血。他拿出那个浸染过鲜血的玉蝴蝶,又想起自己是命运不济的人。假如,我不能给她带来幸福,最好不要伤害人家。在万丈浪漫红尘中,不再有我的身影,只留下曾经的故事传说吧。他收好那只带血的玉蝴蝶,在他的内心深处,再次坚冰壁垒,春风不度玉门关;即使今天春风欲来,他也下意识地关上了那个唯一可度春风的通道,紧紧地关闭了心门。
所以,当他一次次看到会笑热情似火的爱情召唤时,他便尽力地去压制住他那颗悸动的心,不予答复。他撕掉那页日历,小心地压起来,让她知道,自己已收到她的心意,但不予回复。
可是之后,他每天都能看见日历上又添新画——日历上又画一棵树,树上一个喜鹊窝,窝里一只小喜鹊,还有另一只喜鹊栖息在树枝上。那只小喜鹊嘴下一行字:“哥哥,哥哥,你怎么不开口讲话?”文涛照旧每天撕掉一页,小心地压起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日的他愈加感觉自己与诗人是戚戚相通的,唯有此句才能道出他们共同的此情此感。他对爱情的诠释是:爱情犹如秋天的枫叶,只有经受过风吹雨打,经过秋天风霜的磨砺,岁月的沉淀,才能煅造出最火艳的红。爱情不是一见钟情的轻率,亦不是一点好感的轻许,而是需要经受得住生活甚至生死的考验,才能炼出真情,那是一件需要极其慎重的大事。此时的他,无暇亦无心思去涉足其中。
文涛又看到日历上的字画,上面小喜鹊质问道:“哥哥,哥哥,你总是不回答我,是你看不上我,嫌我配不上你喽?”泪水滴落在小喜鹊眼下。文涛为难了,哦,总是回避不答,也是对姑娘的伤害啊。怎么办?他就在小喜鹊的话下面回复道:“不是你配不上哥哥,而是哥哥配不上妹妹,哥哥已老,妹妹还小,哥哥不忍伤害妹妹。”次日,文涛又见字画,小喜鹊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未老,愿作比翼鸟,终生绝无悔。”文涛为难了,他想找会笑当面谈谈,开导她,希望她去找一个年貌相当的伴侣,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那样他才能放心,他才感觉能对得起他死去的同学会健。可是,一场不期而遇的风雨袭击过来,也把他裹夹而去,让他又一次运交华盖。
据有人挖掘出,文涛曾经进过匪窝,还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呆过,所以就怀疑他思想的纯洁性和忠诚度,一夜之间,县长被停职了,接受调查,后来又被送进一个农场里去劳教。在农场里,他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写写不完的自我检查报告,让他感到苦闷失落,再一次坚信,自己是个命运不济的人。但此时,却有一双明澈的大眼睛,从窗外投来关切的目光。他被停职受管制长达两年的时光里,会笑自学了会计专业,从一个后勤人员转正成为一名专业的会计。她每隔一周来看文涛一次,给他送来吃的,送来穿的;用她有限的薪水,买来营养品给他滋补身体;还亲手给他做衣服、鞋子,总之,她源源不断地为他送来关爱。正是这源源不断的关爱,让文涛再次度过了最艰难的光阴。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在人生的低谷处,他们之间的感情经受住了考验,文涛的心慢慢地被软化,软软地着陆了,像躺在沙滩上的蚌,被海水那样深情地久久地轻轻地抚摸着,摩挲着,柔柔的,暖暖的,终于敞开了心扉,露出最珍贵的心……
后来有人证明文涛是一个思想纯粹的共产党员,为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都曾立过汗马功劳,政府及时地给予纠错、拨乱反正,还其清白,于是两年后,他又得以官复原职。
当他走出农场大门时,一片红紫繁花之中,有一张明媚鲜妍的笑脸——他看见会笑正笑盈盈地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站在门外等候着。他抬眼一看,哦,此时桃李盛开,春光正好,一片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