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华林宴,榴花照眼来。”五月的石榴花映日盛开,霞红似火,一朵朵,一团团,在万绿丛中燃烧着,摇曳着,点亮人们的眼睛,点燃人们心中的火焰,扫去春日的清寒,迈步走近青葱的夏日。在这春夏之交,榴火明艳之际,亦是人间宜娶宜嫁之时。
阵风大院彩云飘飞,双喜临门。杨氏当家指挥有序,文海先娶,文雪后嫁。
文海大婚之前,杨氏翘首东望,想盼来当家人阵雨的到来,给儿女操办婚事,可是最终还是失望了。杨氏只得与阵风、文江一同操办婚礼事宜。已订好了花轿和喇叭班子。操办婚事,繁文缛节,千头万绪,需要兵马炮齐,最重要的是要有人用。杨氏要文江安排诸如抬花轿送红衣、抱鸡等事宜的每一个细节。文江说:“抬花轿的人手不用愁,有了识字堂,人手咱不缺。”他到识字堂一声招呼,小伙子们呼啦啦站起来多个,如三黑、长青、丰收等,小伙子个个都人高马大,抬起花轿像马儿跑。
文江说:“抬轿的人手已不用愁,要紧的事情是送红衣。送红衣的领头人是个重要角色,他须要与娘家人斗智斗勇,保证只可胜,不可败;他须如钦差大臣一般,既要有苏秦、张仪之辩才,又要有诸葛孔明之智慧,方能不辱使命,圆满完成使命。”
杨氏说:“是呀,选谁去送红衣呢?”杨氏正在犯愁。门外车马响,贺喜的客人纷纷来了。一骑红尘,言来兄弟骑马驰到,同时载来了言中、言华兄弟。文江迎上前去,表兄弟们喜聚一团。文江说:“刚刚我正愁送红衣没合适人选呢,二位表弟来得正好,大表弟随我走一趟吧?”言中白脸儿一红说:“我?我哪里行!”言华却毛遂自荐,主动请缨,他一拍胸脯说:“看好了,这事交给我吧。”杨氏、文江大喜过望。文江又请了李阵平、吕得利等几位叔叔大爷同去,掌舵压阵。
杨氏说:“还有一事,还要安排一位抱鸡郎,抱上头鸡。”正讨论着,文涛从学校回来了,言华说:“我看就文涛表弟合适,他机灵着呢!”文涛懂得抱鸡背后的意义,他不乐意,便推给言富,言富说:“我不干!”又推给言荣,言荣一翻白眼说:“我也不干,我看文波小弟最合适。”文江说:“不是胡闹吗?文波太小了!”文涛无奈说:“惨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晚上了,仍不见文海回来。言华问:“新郎倌呢?”言中说:“他在看酒店呢。”大家笑了说:“大家都来了,唯独把新郎倌给丢酒店里啦!”言中让言来骑马回家,送言青去口子街看店,换得文海回家。
夜晚,阵风大院里,灯明烛红。秀英在灯下缝一件大红被子,文波像皮球一样在上面滚来滚去。米儿也要上去滚,文江抱住不让,米儿问:“小叔叔都滚了,为啥不让我滚?”文江说:“米儿乖,这是大叔的喜被,只有男孩才能滚。”
文江在二婶房间里,铺一个大地铺,今晚兄弟们全都在上面睡。文江问言中、言华何时大婚,言中说:“快了。”言华说:“保密!”文涛夹在言来兄弟中间谈笑风生,脖子下的那颗绿色玉蝴蝶晃来晃去。文江看向窗外的一枝石榴花,他想到了榴花般鲜艳的椒红表妹,担心着文涛与椒红表妹之间未来的命运。
送红衣那天,文江带一行人刚到林家湾彩儿的家门口,把聘礼往地下一放,鸡啊、鱼啊、肉啊、酒水啊等盒子摆满了一院子,呼啦一下子,林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以及近邻的娘儿们都围上来了,一边观赏,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品咂挑刺儿,就听有人怪里怪气地扬声叫道:“乖乖,瞧,这鲤鱼多大呀,足有草鞋底儿大,十顿八顿吃不完噢!”另一人叫:“嗬,瞧,这离娘肉,薄得有一张纸厚不?”又一人惊叫:“瞧,这是一只公鸡吗?我以为是一只鸽子呢!”林家人在那里在嫌李家送的鲤鱼小,猪肉少,公鸡不够大。一嘟噜一嘟噜的风凉话扫来,羞得文江俊朗的脸儿红一阵白一阵,感觉没地方放。阵风等长辈亦不便说什么。言华却满不在乎地嘻嘻笑说:“褒贬是买主,任他们快活嘴皮子去吧!”等那些人品咂够了,言华开腔了,说:“鱼不在大,有余就好;肉不在多,欢心就够;公鸡不在大,关键能下蛋,鸡生蛋,蛋生鸡……鸡鸡仔仔,子子孙孙,祖祖辈辈,金山银山,富贵永远。大家说,好——不——好?”言华一副富家公子的装扮,尽管乱说一通,但言语又吉利,又滑稽,逗得那些女人们哈哈大笑,谁能说个不好呢?林家人也无话可说了。结果皆大欢喜,竟然顺利圆满完成任务。
娶亲那天,云淡风轻。文江领着抬花轿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林家湾出发。文涛怀里抱一只公鸡,鸡脖子里套一圈红布,领着文波走在队伍里。文江说:“你带他干什么?”文涛说他自有道理。文波走路跟不上,文涛一把把他塞进花轿里,言华打趣道:“人家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你一破小子竟然先坐上了!”众人有说有笑地来到了林家湾。
有人端上了茶水,招呼迎亲人进屋喝茶。大家脚行十几里路,确实感到口渴了,正要端起碗来喝水,不料,眼前白团一闪,每个碗里飞进了两团棉花!文江俊脸窘红了,难为情地看看言华和几位叔叔大爷。女方家人开始刁难迎亲的人,男方家人须经一番斗智斗勇,方能抱得美人归。茶水里放棉花什么意思?棉花,有绵长,绵延的意思,意思就是你们慢慢喝吧,不喝干碗里的茶,甭想让发嫁。一些促狭鬼躲在一旁,偷着乐,看他们这些人怎样接招、拆招。
大家都不敢言语。但见言华嘻嘻一笑,弓起中指把棉花团弹飞,端起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催其他人喝茶,文江等人如法炮制,弹飞棉花团,饮尽茶水,亮出碗底。
娘家人看他们拆了一招,就又给每人上了一碗白开水。清水荡漾,诱人渴饮,大家正欲喝水,唰唰,每一个碗里又撒进一撮青灰!三黑脾气暴,攥紧了拳头,文江按住他。娘家看客,目光灼灼,看他们怎么拆这一招。文江看向言华,见他还是笑嘻嘻的,伸头就去喝茶,并且打趣说:“这泡的什么上等好茶?我品品!”他端起碗来欲喝,哗!哗!又撒进几撮盐来!啪,言华故意把碗一推,碗掉到地上,碎了!立即就有人圆睁怪眼,前来闹事,文江等捏了一把汗。就听言华咋咋呼呼地大叫起来:“哦呀呀呀,这、这——这好兆头呀,好兆头,这叫碎碎(岁岁)平安,花开富贵呀,吉利呀!大家说,是不是啊?”
那些促狭鬼本来想找茬闹上一番的,一听言华这么说,在主人家大喜的日子里,倒不敢破坏这吉利彩头,便没有人敢出头开第一枪。于是,又拆了一招。
茶过三巡,林家人迟迟没有发嫁的意思。长青那几个轿夫等得焦急了。林家湾的促狭少年悄悄向文涛围拢过来,来抠“鸡眼”了!文涛羞得面红耳赤,把公鸡塞给文波,自己拔腿跑进人群里。因为文波人小,那些大人不好为难一个孩子。却上来一群小孩子来抠小文波的“鸡眼”,因事前文涛对文波有所交代,那些孩子一挨近文波,文波便哇哇大叫,把怀里抱的鸡扔了出去。那只鸡撒腿就跑。鸡跑了,意味着鸡飞蛋打,这对娘家是不吉利的。娘家人慌了神,便丢开文波去追鸡。这只围着红布的鸡跑进村里,可不得了了,吓得一个村里的鸡都连蹦带跳地跑。一群鸡没命地在前面跑,一群人没命地在后面追,满村的鸡飞狗跳,狼烟四起,迎亲的人看了哈哈大笑,反而弄得林家人脸上无光。
鸡被追回来了,新娘还没有发嫁的意思。无奈,言华让吹喇叭的人再催,一通响,不动;二通响不动,三通响仍不动。按乡村风俗,吹一通喇叭,就是催一次嫁,二通响,便发嫁;三通响,就起轿子。而这林家,催了三次还不肯发嫁,言华说,这林家真不是善茬!
林家到底又有人找茬来了,只见一人拿来一把碎碗片,递到言华面前,说:“这没过门呢,就打碎碗,这叫不圆满哪,你说咋办?”言华明白他的意思,他接过碎片来数,一二三四五,他掏出两块大洋,递过去说:“这碗我买了,算我的,行了吗?”
那人接过两块大洋,回到屋里。本以为可以发嫁了,但一等不发嫁,二等还不发嫁。太阳临近当头,五月的风惹人困倦。吃过酒宴的客人抚着满意的肚皮慢慢往外走。迎亲队伍已是人困马乏,三黑禁不住小声暴了粗口,言华小声接道:“别急,再晚不误撒种!”他的一句俏皮话被林家人听到了,一后生突然揸开五指来打言华,其余人等揪住了三黑,文江挺立起高大的身材,喝道:“住手!”后生说:“闪开,我要教训这口吐恶水的浑小子!”后面又涌来几个不嫌事儿大的人,都扬起拳头要打人,吵吵嚷嚷,拧成一疙瘩。文江扬声说:“你们只要打一下,我们的花轿掉头就走!我问你们,这个亲还能做不?不能结就散了,天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大家都僵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此时,林彩儿的哥哥出来了,喊一声:“发嫁!”立马发嫁了。
林彩儿的哥哥抱出满身火红的彩儿,歪歪斜斜地挪到花轿前,却扑地摔倒一跤,红盖头飞了出去,满头的花花翠翠的彩儿,也被摔倒在地,众人爆开了一阵大笑。彩儿的哥哥忙爬起来,抱起彩儿继续往花轿里塞,可彩儿立马被弹出来了,又扑通摔倒在地。怎么了?原来几个正在躲迷藏的孩子,躲进花轿里来了。文江像拎螃蟹一样,一个一个把他们拎出花轿外,众人又爆发出一片笑声,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就连树上的一对鸟儿都被惊飞了。
彩儿才被塞进花轿,便立即响起唱戏般的哭声。论风俗姑娘出嫁时要哭的,声音哭得大大的,腔调拉得长长的,这叫哭嫁。林彩儿拉着长腔调,抑扬顿挫地哭,还一五一十,有板有眼地念唱——我的娘呀,我的亲娘,你怎么舍得我呀,你怎么舍得把我送出家门?我的爹呀,我的亲爹,你怎么舍得我呀,你怎么舍得……?哦,瞧,还是对仗工整的唱词呢!
林彩儿在花轿里拉着唱腔儿哭,而林彩儿的娘则在院子里拉着唱腔儿哭——你怎么舍得娘啊?娘十月怀胎呀,从小一点点把你拉扯大,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啊——?哭声哀怨,伤感。这娘俩的哭唱,跟对花枪一般,一唱一和。有道是,嫁女儿是喜忧参半。
有人喊了一句:“起轿——”
花轿一起,彩儿的爹林油翁便朝院子里泼出一盆水——这叫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半月之后,文雪终于可以出嫁了。
怕出意外,出嫁前一晚文江才把文雪从桃花湾接回来。仍请言来兄弟来保驾护航,又特把言华请来帮忙周旋。送红衣的人来了,言华也学着林家人的口气说鱼呀肉呀的如何小如何少,言来兄弟跟着起哄,文江笑道:“少拿人开涮吧。”
文雪出嫁那日,天似乎不高兴,半黑着脸,好像憋着气儿。一大早,一顶挺华丽的花轿落在大院门前。文江有点意外:花轿竟然来那么早!没加多想,忙招呼迎亲队伍入院喝茶,一碗碗大碗茶端来,一字排开。言华过来了,学着林家人的样儿,向茶水里扔棉花团儿,撒清灰,撒盐,看着人家目瞪口呆,一脸苦瓜相,言华乐得手舞足蹈。他又鼓捣言来兄弟出去抠人家抱鸡郎的“鸡眼”。文江阻止说:“你少生点妖蛾子吧,看把人家难为的!”言华坏笑,“哈哈,真过瘾,此时不耍,过期作废!”文海也笑话他恶作剧。两通喇叭响,文江便催文海抱出文雪发嫁。
文雪盛装出嫁了。但见她,下着百蝶穿花的石榴裙,上着卡腰修身的石榴红薄夹袄,凌波细步,身段袅娜,一副飘飘风荷举的轻盈态;往上看,鸳鸯戏水的红盖头,粉嫩的圆下巴欲露未露,一张美若霁月新开的嫦娥容。文江、文海用椅子抬起她,犹如托起一朵盈盈榴花,稳稳送入一顶花轿里。刹时,鞭炮齐鸣,花轿应声而起,迎亲队伍飞也般地向东南而去。言来骑马载着文海相伴花轿随行护送。杨氏脸上挂着泪滴,目送远去的队伍,疑惑地问文江:“花轿怎么朝东南方向去了呢?”
文江在愣怔之际,忽地,又一迎亲队伍吹吹打打而来,一顶朴素的花轿停在门前,怎么又来一顶花轿?文江一看迎亲队伍,大惊道:“这才是陈家的花轿!”便大叫,“不好,文雪上错花轿了!”一声喊,杨氏昏倒在地,院里院外的人,村人、亲戚,都慌成一团,文江大喊:“快追!”先骑马飞出去的是言富,三黑操起一把榔头,大喊:“兄弟们,操家伙,上!”
言来伴花轿正前行,忽听后面有人喊:“停轿,那是赖家的花轿!”啊!言来跳下马,赖家人围住花轿挡住他,却不知言来是狂魔下凡,他挥开膀子就打倒一片一堆,把花轿都拆了,抢出文雪,交给文海。后面的人赶来了,追着赖家人扑打,文海紧紧护住妹妹,抢步上了言来的马,言来拨转马头奔回,身后留下言富、言荣、三黑等人与赖家人继续搏斗。
言来把文雪带回,直接塞进陈家的花轿。阵风一挥手,让陈家立即起轿,陈家迎亲队伍忙抬起花轿飞也般地向西南而去。清醒过来的杨氏脸上挂着泪滴,长出一口气。为防意外,言来骑着马殿后,阵风扛着榔头领着一队人马送行,过了五里亭,安然进了陈家湾,方回。此时上天才播下微微细雨,清清爽爽地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