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凄凄惨惨;雨,淅淅沥沥,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又到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总是要下雨的,因为老天也知人间情,她知道这一天,人间有多少悲伤,多少愁绪,都需要宣泄,她便洒下无边的瑟瑟风,萧萧雨,为人们表达心中绵绵不尽的哀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故乡那畔行。清明节这天,文涛冒着微雨回乡扫墓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个人——会笑。
下河桥的绿豆湾处,河堤上柳色如烟,嫣红的桃花尚未褪去红晕,而那雪白的梨花正当时,千树万树梨花开,风雨袭来一片雪。春风送来,枝头的梨花,纷纷飞扬,扑落到这里那里。故乡的山山水水还是那样的美丽,故乡的桃李还是那样的盛开,可是物是人非,换了人间。文涛来到他不忍看到,却总在梦里心牵魂绕的那个地方——绿豆湾,他家的祖坟头上,松柏青青,绿草萋萋。
文波搀着母亲杨氏来了,二哥文海带着妻儿来了,文涛与他们一起铲土添坟头,划纸钱,凭吊祭拜一番。一阵阵风吹来,纸灰到处飞扬,家家都在寄托着对逝去亲人的无限哀思。
红红的火苗,缭绕的烟雾,飘起又飘落,泪水模糊了文涛的双眼,像过电影一般,他看着脚下绿豆湾的土地,点数着一个个坟头——他陷入了追忆往昔那峥嵘的岁月之中。
为了这块热土,祖坟地上是频添坟头啊!一个一个,又一个,每增添一个坟头,都让他痛不欲生。尤其是,那两个并立的坟头——椒红与朱茵的坟墓,更令他扎心。看着一个个坟头他默默念叨:为了祖国的新生,为了故乡的依旧,我们家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
文涛的目光再次落到椒红与朱茵的坟墓上,一时感慨万千。他想起椒红,内心还是一阵锥心般的痛和刻骨铭心的思念——他想起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日子,和那些一起长大的日子,那些悸动的日子,那些花前月下的日子,还有那些并肩战斗的日子……又想起,为了他,她痛失自己的亲骨肉,而后被活活打死!往事不堪回首,一想到椒红的死,他就感到百身莫赎,泪湿衣襟。
文涛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在医院里椒红伸出苍白的手,和他只搭一下就仙逝而去,他不明白,盼星星盼月亮的盼他到来的她,何去太匆匆?
文涛的目光落在朱茵的墓碑上——爱妻朱茵之墓,这是他亲手所写。想到朱茵,他亦涌起满心的愧疚。如果说,椒红是一朵红玫瑰,而朱茵就是一朵白玫瑰,温婉而美丽,细腻而温柔。她明明可以做其他男人的好妻子,过上幸福的日子,但她却甘愿在彼岸久久地守候着他,一往情深,痴心不改;为了他,她可以用自己柔弱的身子勇敢地为他挡子弹,可以毫不犹豫地替他鲜血喷洒。当年,朱茵拿出那颗浸血的玉蝴蝶时,他才明白了一切,原来椒红是因她心爱的人有所托付,才放心而去的,而朱茵心甘情愿地接过爱的接力棒。当朱茵美丽的身体在他怀里由软变硬的那一刻,他才追悔莫及,后悔在朱茵生前,没来得及给她一份爱意,辜负了她一生的柔情。
韶华如梦,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他把椒红写的两首词《浣溪沙》与《长相思》,在她的墓前再次深情地吟咏着——
吟咏过,他的脸颊上已是泪雨磅礴,几欲站立不稳。会笑忙上前拿手帕给他拭泪,并关心地劝道:“别这么伤感过度,惊扰了两位姐姐!”杨氏祭奠完毕要急着回家做饭,便与文海一家提前回去。
文涛拭着汹涌的泪珠,再看两人的坟墓,已草木深长,几乎合二为一,肩并肩,显得融融洽洽的样子。他惊讶地发现一个现象:椒红坟的右侧长几株青草,开几朵黄色紫色的小花,而朱茵的坟呢,在其左侧,也长出同样的青草,开出同样的小花。连她们坟头上的花草长得都那么相像,那么对称,难道说,在那个世界里,她们真正做到了彼此的相通相融?忽然,有一对白色的蝴蝶,双双落在椒红和朱茵坟头的花草上,来回徘徊飞舞,起起落落,久久不肯离去。文涛不禁吟道:“花落草齐生,莺飞蝶双戏”。这一对蝴蝶,难道是她们俩在冥冥中对我暗示着什么吗?是了,我不能辜负这两位曾经用生命爱过我的了不起的女性的深情。想到此,他对着坟头深情地说:“椒红,朱茵,我来看你们了。你们俩都曾经是我的亲密爱人,又是再造恩人,深情厚意,我李文涛没齿难忘。我要好好活着,照你们期望的那样活着,绝不辜负你们的深意。”他拉过会笑的手说:“你们看,这位就是当年会健托我们找的小妹——会笑,不知是天意,还是缘分的安排,让她来到我身边,你们同意让她来接管这颗玉蝴蝶吗?”出乎文涛意外的是,那对白色蝴蝶忽地双双落到会笑的头顶上,会笑应声倒地,人事不省!文涛大吃一惊,忙喊回正在远去的二娘回转身来。二娘帮文涛给会笑掐人中穴,但是无济于事,杨氏吩咐文涛说:“快,去拜拜她俩!”尽管文涛不信邪,但此时,他顾不得多想,依照二娘的吩咐忙跪在两座坟前喃喃祈祷:“二位,若是不同意,我便孤独终老便是!”但见那对蝴蝶飞到会笑脸庞上,会笑悠悠地张开了美丽的双眼。那对蝴蝶欢快地飞起来,紧贴着他们身边翩翩飞舞,绕了三匝,双双扬长而去。二娘解释道:“刚才是她们对会笑姑娘亲了一下呢!”
文涛心头滚过一阵急流,他郑重地把玉蝴蝶挂上会笑的玉颈上,握住她的手,双双对着坟头恭恭敬敬地跪拜。会笑激动地双手合十,把玉蝴蝶合于手心,祈祷道:“两位姐姐,文涛哥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爱的人,我今生会像你们一样,用生命去爱他,照顾他,愿两位姐姐安息吧!”令文涛感到匪夷所思的是,那对白蝴蝶又从天而降,直接落到会笑的头上,停了片刻,扶摇直上而去。两人盯着蓝空,默默祈祷。
雨停了。文涛从下河桥走到上河桥。一路上,繁花似锦,除了惹眼的桃花、梨花之外,还有金黄的蒲公英,紫色的紫金花,粉色的芙芙苗等等遍地的小野花,乱花渐欲迷人眼,它们在姹紫嫣红地盛开着,像满天里璀璨的星星,装扮着美丽的原野。文涛欣喜地看着故乡的一切——清凌凌的蓝沱河水,碧油油的田地,坦荡无垠的大平原,辽阔无边的湛蓝的天空……四月的春风,惠风和畅,柔柔地吻上他的脸,空气里飘散着草花的香味儿,他笑了。天空是那么高远,鸟儿在安闲地比翼齐飞;大地是那么开阔,百姓们安详地在田间劳作,他们在享受着太平生活。文涛不禁想唱起来,想吟一首小诗——桃花红梨花白,为这片桃李盛开的地方,有多少人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为这片桃李盛开的地方,又有多少人付出宝贵的青春?他想,先前付出的一切,再多的流血,再多的牺牲,也都值了。
一路上,但见坟头簇簇,掩埋在青草丛,杨柳间;坟头上有墓碑的,没墓碑的,但他们的名字,他都能耳熟能详。其间有民有匪,有友亦有敌,但他们为这片桃李盛开的地方,都流过汗洒过血,献出宝贵的生命。江山如此多娇,家园是多么可爱,为了这片桃李盛开的地方,我们不愿战争,但为了这片桃李盛开的地方,我们又不怕战争,不怕流血牺牲。这片桃李盛开的地方,勿论忠奸都曾深深地用生命爱过它,为它战斗,为它流血,为它献出生命。“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在历史的长河里,贤愚忠奸之间的争斗都是史策上的一笔事迹,是非功过,都是组成历史的一部分。
文涛到了上河桥,就不停地游走在散落的陵园坟墓间,不论贤愚忠奸都祭拜一番。
文涛来到大姑与姑父的墓旁郑重地祭拜一番。他站在墓旁,回想大姑与姑父生前的慈爱以及为了儿女受到的种种煎熬,他不禁潸然泪下。在言中的坟头前,他遇到了明曜,他还带上三个孩子,言中的一对儿女格霆、格菲和言华的儿子格致,他们在清明节都来扫墓。他们在祭拜韦青凤以及言来、言富、言荣母子四人。一二三四,明曜数着,文涛也在心里数着,一二三四,一时百感交集。
明曜数着数,似乎感觉上天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给他的人生画了一个让人费解的圆圈。从起点,他是一个人,转了一圈到了终点,他仍然是一个人。起点到终点岂不是一个零吗?然而为了这个零,他经历了人世间多少的酸甜苦辣啊?可转过身后,又都烟消云散了。
往事如烟,明曜的脑海里又把往事放映一遍。瓜田艳遇,令他欲罢不能,稀里糊涂地落得一个土匪老婆,还顺便当上了爹。那个时候,可引起一乡的轰动啊,有多少人艳羡他,又有多少人盼着看他的笑话。面对这些,他是又惊喜又害怕。回想往事,明曜脸上不由得又堆起一层啼笑皆非的笑。
看着他们母子四人的坟头,他想:不论乡亲们怎样评价你们,是非好坏,我心里明白,这片热土也明白,天地都能辨别得清楚;你们犯的错,欠的人命债,只愿你们来世偿还吧。
这块瓜田,是他与韦青凤初遇的地方。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多好,可悲的是,在初见的地方,却是永别的地方。想想,这一切是零吗?一二三四,他数了一遍又一遍。人生如戏,即使曲终人散,但他参演过,他相信,这一切并非完全是零。
突然,有四个少年走来——三男一女忽地出现在墓地中间,面貌皆似曾相识。其中那个大一点的说:“爷爷,我们从叁念商店来,是,是……是舅爷让我们来的,来……认祖归宗的!”
“啊,叁念商店?认祖归宗?”明曜糊涂了,问道:“你们是——?”那个大一点的说:“爷爷,我叫格龙,我弟叫格虎,我们分别是陶言来、陶言富的儿子;那俩是小叔叔陶言荣的一儿一女,他们是格豹,格花。”明曜仔细瞅了瞅那个叫格花的女孩儿,还真瞅见了韦青凤的影子。明曜惊讶得嘴巴子都快张掉了,他擦了擦小眼睛,数了数:一二三四;又数了一遍:一二三四。我不是做梦吧?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好痛!“哈哈……”明曜仰天大笑,”感谢上苍,不,感谢叁念老板。”文涛看见他们也很欣喜,原来言来言富言荣还有后人!他恍然大悟,多年前他在龙脊山上时,曾偷听到韦青凤与石牙子聊过的三哥,原来就是这个叁念老板啊!此时他更加钦佩韦青凤的精明与远见。
明曜一蹦而起,似乎连腿都不瘸了,简直喜从天降,连连说:“好,好,好,孙儿们,走,跟爷爷回家!”文涛含笑望着他们快乐的背影。
文涛领着会笑走到了蓝沱河湾,当年他们郊游的地方,多少年来,这里一直是他心里想口里念梦里见的地方,此刻,他终于又故地重游,虽然是物是人非,换了人间,但眼前的景物依然似当年那么美丽,依然是桃花如霞梨花赛雪,蓝沱河依然是一江春水向东流淌。他不禁又吟道:“常忆桃梨河岸,放马看花草畔。兴尽晚回楼,携去两肩香瓣……”他对会笑说:“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当年我们郊游的地方,那时,我们都还年轻,这里是你椒红大姐最喜欢最难忘的地方……可是,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说着,他的眼睛又红了。会笑忙拿出手帕替他擦去的眼角泪,劝道:“别再伤心了,你的心脏会受不了的!”文涛把目光投向河岸,见桃梨不解人情忧喜,仍在蘸水开放;河水不知人间岁月是何年,仍在悠悠奔流,他吟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你看,这条大河,弯弯道道,跌宕起伏,但无论怎样的弯,怎样的跌宕,都挡不住它滚滚东流。”会笑接口说道:“是呀,人生亦是如此。人无论如何坎坷、起伏,我们都要前进,要活出每一段的精彩,磨难与不幸,会让人生境界更上一层楼。”“哦,丫头,你——真的长大啦!”文涛看着身材丰满的会笑惊讶道。会笑不满地笑道:“呵呵,你刚刚才发现啊?人家早都长大了嘛!”说着,她依偎到他的胸前,文涛伸臂拥住了她。此时,二人各自脖子下的玉蝴蝶刚刚好拼成比翼齐飞的姿态,在熠熠生辉。
最后,文涛与会笑回到了海波茶棚。文波又把海波茶棚扩展了许多,茶棚四角朝天,飞檐敞户,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广纳四方过客,古道热肠待人,谈笑偶有鸿儒,往来多白丁。文涛刚刚在海波茶棚坐定,就有贵客来到。原来,清明时节,周凤山、关潼分头从南京、杭州回乡祭祖,也来到桃李原祭拜一下在战争中牺牲的故友们。建国之后,周凤山当了南京军区副司令员,关潼进了杭州军分区任军官。今年清明节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下河桥绿豆湾,在阵风、阵雨、阵雷等诸多墓前祭扫一番,又相约来到了海波茶棚。今日凑巧,周坤、石仲辉也来了。久别重逢,大家既兴奋又感慨万千。
他们对身体依然康健的杨氏,表示由衷地祝贺。杨氏与文波用自家的大碗茶、乡村土菜热情地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最后周凤山、关潼铺开纸,提笔挥毫,各写了一副对联赠与海波茶棚。周边的村人与进茶棚的茶客涌来围观。
周凤山写道:
上联:减租减息父子就义,
下联:抗日救国兄弟阵亡。
横批:满门英烈
杨氏接过对联,眼含热泪——为这“满门英烈”我们一家付出多大的代价啊!众人抚掌,表同感。
关潼写道:
上联:上河流来下河涌,
下联:桃绽灿烂梨雪白。
横批:桃李满原芳
众人同赞:“好一个桃李满原芳,太贴切啦!”拍手称好。
文波也挥毫写了一副对联:
上联:面朝四面八方过客,
下联:心怀古道热肠盛情。
横批:海波茶棚欢迎您
文海接过来,众邻与茶客以及在座的都齐拍手欢呼!
文海望了望茶棚外的桃李之花,满园春色,也捻笔蘸墨挥毫写了一副:
上联:雨润桃红千山笑
下联:风梳梨白万水情
横批:一原桃李
文涛与文波一起接过对联,想不到,一向默默无闻的二哥文海竟然有如此好文采,便与众位邻居和茶客共同啧啧称赞一番。
周坤深情地环视一眼美丽的春光,也提笔挥毫写道:
上联:一寸山河一寸血,
下联:万丈家园万丈情。
横批:陌上花开春依旧
文涛与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微笑着面对鲜花盛开的春天鼓掌不已。
看着大家都题了对联,石仲辉也摩拳擦掌地跃跃一试,他嘴里说道:“我是个粗人,不会作诗吟联,不过,我便好赖胡诌一副吧,诌不匀乎的大家可别见笑啊!”他吭哧半天写道:
上河浪大浪推桃红一片
下水花多花撒梨雪千家
横批:一河好春色
“嚯,好样的!”文涛笑着评议:“这副对联初看似俗了点,但细细品品,俗里透着雅啊!而且对仗还挺工整呢,不错不错,好才情哦,哈哈哈……”石仲辉哈哈一笑道:“我可是胡乱诌的啊,诌的还行吗?”“哈哈哈……好,好!”众人的欢呼声与鼓掌声一浪高过一浪!
文涛无限深情地望向父兄用鲜血保卫的家园,便大笔一挥,题了一联——
上联:晴川历历桃李艳
下联:山水融融故园情
横批:山河依旧
“好一个山河依旧啊!”热烈而长久的鼓掌,有笑逐颜开的,有热泪盈眶的,周凤山赞道:“这一联可谓是压轴,道尽了百年来的国人心声!”大家再次热烈而长久地鼓掌。而后,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桃李原的远方和近处,绿水,青山,田野,村庄,都掩映在绚丽多彩的繁花丛中,试问:谁能夺走我们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有歌声如潮水般漫过来,广播里在播放歌曲《歌唱祖国》——好山好水好地方……这就是我们的祖国,到处都有迷人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