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中,文海文涛都受伤了,文海的脚后跟中了一弹,后来落下终身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文涛呢,肩头后背又中了两颗子弹,跟以前中弹位置差不多,其中有一颗子弹太深,无法取出,以致成为他晚年罹患皮肤癌的祸根。
双堆战役一结束,大军就开向河南陈官庄,刘邓大军主力开向南方,准备渡江战役,周凤山、关潼等都跟随大军南去了。文海文涛受了伤,就留在当地。伟大的渡江战役,一战定乾坤,解放大军以惊涛拍岸之势,卷走千堆雪,卷走了蒋家王朝。
经战争重创的宿州、濉溪等地,百废待兴。言久、文涛等革命党员依然是任重道远。文海回家养伤去了。文涛留在宿州城,一是为了养伤,二是他还有一桩未了心事——就是抓捕李文璇,为椒红报仇雪恨。文涛现任新设的宿城保卫部科长。他在疗伤之间,也不忘在宿州城的大街小巷溜达,他留意每一条胡同每一个角落,到处寻找李文璇的踪迹。但他并没有发现李文璇的任何足迹。文涛感到奇怪,难道李文璇人间蒸发了?死了?还是逃出宿州城了?
春风又绿淮河岸,刚刚被战争摧残的宿州城,竟然又出现了烟花三月的盛景,再次能看到几处美丽迷人的春色:桃花树树挂腮红,梨花枝枝翻云白,翠柳飘飘,芳草萋萋。双双蝴蝶,翩翩飞舞。看到桃花,看到蝴蝶,文涛心里如针扎般地痛——他想到了心爱的妻子椒红,回想到了抗战胜利后,在桃花盛开的上河桥,他和椒红,苗宏仁与灵心,那时佳人正美郎正少,可如今,转眼人鬼殊途。“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文涛不由得忧伤地吟咏着椒红的那首《浣溪沙》——
常忆桃梨河岸,
放马看花草畔。
兴尽晚回楼,
携走两肩香瓣。
知否?知否?
梦醒时分肠断。
又喃喃地吟咏那首《长相思》——
一道眉。两道眉。
皱向窗外哭对谁?
红销泪雨垂。
心亦飞。魂亦飞。
缕缕丝丝碎一堆。
月明梦频回。
他想象到,椒红时常梦见那个美好的一幕,不由得在梦中呼唤着我的名字,醒来之后,定会受到李文璇那个禽兽怎样的妒忌与折磨?
文涛想到了苗宏仁与灵心,为他们夫妻的死而伤感。他的心转来转去,但挥之不去的还是椒红之死,令他更伤感更放不下。突然,有一只小小的花蝴蝶飞来,停在他的肩头,久久不去。他站在草丛里不敢动,他对这只蝴蝶念叨:“红妹,你是否化作了一只美丽的蝴蝶,飞舞在芳草鲜花丛中?你是否在寻找我的身影?我本愿化作一缕清风,伴你左右,慰你魂安。可是,请原谅,红妹,我现在不能去伴你,大仇未报,家国未安,我还要留着有用之身,守得云开见月明”。此刻,他多么希望这只蝴蝶就是椒红的化身,永远停在他的肩头。
文涛用手触到他脖子上的那只玉蝴蝶,他忽然想起,椒红脖子上的那只玉蝴蝶,那沾满鲜血的玉蝴蝶啊,可谓是椒红的化身,它怎么传到朱茵手里的呢?他猜想,那定是椒红临终所托,她临死都在爱着我,她把玉蝴蝶转交给朱茵,同时,她定然也把我转托给了朱茵,才放心而去。红妹啊,你虽然香魂飘去,但在这个世界上你仍然留给我一片心,一片爱,一个春天。此情之重,今生何以承载?何以为报?
当文涛疲惫地回到住处,朱茵就赶忙地嘘寒问暖,递来热热的毛巾,为他擦脸,把从食堂打来的可口的饭菜留着给他吃。朱茵目前是宿城机关的秘书之一。在文涛受伤住院期间,她夜以继日地照顾着他。对朱茵的款款深情,文涛并非草木,怎能不动情?但此刻的他无暇顾及红粉佳人的款款深情,因为椒红尸骨未寒,大仇未报,他的爱暂时冰封,水波难兴;对朱茵的万千柔情,无力回应,他现在仍处于困兽欲怒的状态,满脑子里都是报仇、报仇、报仇。而朱茵呢,也非常善解人意,她几次想把椒红临终时托付的遗言告诉文涛,把那只带血的玉蝴蝶捧到文涛面前,让他拿出另一只玉蝴蝶,刚好与她手里的这只相配,然后的事不言而喻,便顺理成章了。她多年来默默的爱,终得善果,可慰平生了。她对文涛的爱从来没有停止过,但这份爱像地下的温泉,一直都是在地下默默地汩汩流淌。文涛与椒红结婚前她不争不抢,他们结婚后,她默默地守着这份爱。这么多年来,尽管她身边不乏追求者,但她的心始终爱的是文涛,不曾加也不曾减。曾经一度,文涛失踪了,椒红也失踪了,她为他们两人都担着一份心。如今,椒红死了,她并不为此幸灾乐祸,而恰恰相反,实际上她也是异常悲痛的——爱一个人就要爱着他的爱,悲痛着他的悲痛,才是心有灵犀,才是最高境界。当她看到文涛因椒红的死变得时而愤怒、时而忧郁时,她都能理解。所以,曾经几次话到嘴边她又咽下,这层窗户纸她不想马上捅破,留待一层朦胧,慢慢斟酌;留下一步光阴余地,慢慢游走,来日方长,不必急于求成。她要留给文涛足够的时间去慢慢疗伤。
在伺候文涛吃好喝好后,朱茵拿出红药水给那个小丫头擦头皮。文涛问:“丫头的头怎么了?”朱茵说:“刚才,丫头走过县衙大门口时,不知谁扔一个空罐头瓶,正砸在她的头上,呶,你看,头皮都被砸出血来了。我怕她得了破伤风。可怜的孩子,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又——唉!”这个小丫头,正是在攻打宿州城时,文涛救下来的那个。当时,文涛攻打小红楼后,急火火地奔赴医院去看椒红,奔跑时撞倒了一只垃圾桶,一个瘦骨伶仃的小丫头从垃圾桶里滚落出来,文涛正好一脚踩到了她的手指上。文涛弯下腰看看她伤着了没有,看见她的小手指竟然被他踩破了,刹那间变得乌青。文涛过意不去,就一把拉了她一同到了医院,布莱夫人忙让一个护士给她的手指处理一下。肖沉思同情她,打算收留她。待小丫头浑身洗干净了,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睁着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挺好看的。后来看她嘴巴甜,见人就喊大哥或大姐,招人喜爱。当她看到肖沉思忙时,知道主动去帮她打扫卫生,帮忙抱孩子。肖沉思看小丫头那么懂事,就把她留在了身边。今天肖沉思打发小丫头来给朱茵文涛送来一盆饺子,让他们改善一下生活,谁知,走到县衙大门被砸伤了。朱茵忙找来红药水给丫头擦伤。文涛看着丫头的伤口,疑惑地想:怎么会有罐头瓶砸中她的呢?
文涛再次出去溜达,走至县衙大门口,见一个老人,弓着背,低着头,正在捡拾地上的树叶、罐头瓶、烟头、饼干包装纸等等垃圾。在文涛的印象中,自他来县衙,就见这老头坐在大门口看大门,他戴着一顶大黑帽子,帽檐总是拉得很低很低,偶尔从帽檐底下偷窥周遭一下。今天,文涛无意间,瞥到了他那双眼睛,啊,那是一双与众不同的锐利的眼睛啊!文涛在脑子里转动:这老头的眼睛怎么那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文涛不由得再回望他一眼,此时那老人正转头看他,两人正好四目相对,啊,陶明耿!文涛豁然想起,他回步走来,轻声说:“你是陶——局长?!”
那老者一笑,平板的脸马上挤成一堆菊花纹。他把那顶大黑帽子往下拉拉,说:“这位先生,这里哪里还有陶局长啊?只有看大门的陶老头喽——”后面一个“喽”字音拉得很长。他摇摇头,笑笑,似乎很无奈,又似乎很认命的样子。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陶明耿的人生信条,所以,当解放大军兵临城下时,陶明耿率先开门纳降。他总是在人生的转折点上,给自己安排一个最好的结局。如今,几经转折,他竟然跑到宿州县衙下来看大门。
文涛与陶明耿不便多说什么,想寒暄几句就走。陶明耿拦住他问:“李科长,我观察你多日了,你整日满犄角旮旯里钻,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在寻找一个人,是吗?”文涛被他猜中心事,一惊,嗯?他一直在盯着我,他到底何意?他隐藏在这里,是敌是友?文涛试探地问:“陶——局长,不,陶老,你所指何意?”陶明耿看出文涛的警觉,便眯眼一笑,“李家公子,别误会,你所找之人,也正是我所找之人!”文涛又是一惊,他知道我在寻找李文璇?他现在为什么找他?哦,想起来了,原来他们曾是上下级关系。他找李文璇是抱仇还是报恩?文涛试探地问:“陶老,有什么指示吗?”陶明耿严肃起来,说:“我们二人,一个要雪夺妻之恨;一个欲报杀子之仇。这难道不是同道同心吗?还有必要怀疑我的诚意吗?”哦,文涛马上想到了李文璇枪杀了陶言朗之事。文涛心里坦然了,他向陶明耿诚恳地讨教,“陶老,有什么高见吗?”陶明耿讳莫高深地说:“以我看来,你要找的人,并不远,而且,甚至还很近。”啊,文涛惊喜交加,“何以为据?”
陶明耿说:“你不知道那个道理吗?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高明的敌人,都是这么做的。”文涛惊问:“以你之见,李文璇现在就在我身边?”陶明耿说:“八九不离十。”“何以为据?”文涛还是不太相信。
陶明耿说:“以我的观察为据。你看,我收拾的这些垃圾,在门口,总是在同一个地方,见到一堆的罐头瓶,饼干包装纸,烟头等。县衙内人都吃食堂,有几人吃罐头、饼干的呢?而且,你瞧,这香烟,是雪茄,是有钱人才吸得起的啊!”
一语提醒梦中人。文涛恍然大悟,丫头经过县衙大门时,被空罐头瓶砸伤头,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文涛转身回去,在县衙城楼布置了兵力,把县衙包围起来了。他自己端着枪,让人爬上城门楼,和两侧的小阁楼里去搜查,突然,上面竟然有人先发制人,射出一梭子子弹;文涛忙躲在下面大门的柱子后面与上面对射,但对面却平静下来了。文涛怕上面的人跑了,带人欲冲上去捉拿。此时,朱茵冲了过来阻止他,大喊道:“李文涛,不可莽撞,危险——”一句未了,突然火光一闪,一切都来不及了,一颗子弹直飞向文涛的胸膛。朱茵顾不得多想,猛地趴在文涛的怀里。血、血、血,殷红的鲜血从朱茵的后胸汩汩地直冒了出来!
文涛大喊:“朱茵,朱茵,你怎样?”
朱茵躺在文涛宽阔的胸前,幸福感让她痴迷,可惜已没有更多的时光允许她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美妙时光了。她半张着弯弯的唇,露出扇贝般好看的牙齿,轻轻地说:“玉蝴蝶,在——我这里——”文涛从她玉颈下摘下那个又被浸润上鲜血的玉蝴蝶,放到朱茵的手心里。朱茵托着血染的玉蝴蝶,深情地看着文涛,断断续续地说:“椒红——临终——把它——还有你,都——交给了——我,对不起,我——恐怕——完不成任——务啦!”她嘴里溢出了殷红的血沫。
文涛心疼地把她的脸贴在他脸上,说:“不,你能,你一定能!你撑住,我带你去医院,救护车——”
文涛嘶喊着。朱茵笑了,弯弯的唇,弯弯的美目。她伸出苍白的手来抚摸文涛的脸颊,一直摸至长满胡须的下巴,久久地笑着,一直含笑到闭上了她那双美丽的弯月亮般的眼睛。
“朱茵——”文涛嘶喊一声。小丫头也跑来了,她看到朱茵浑身是血,吓得大哭:“大姐,大姐——”文涛大声说:“丫头,你看好大姐!”他把朱茵放到丫头怀里,新仇旧恨促使他像一只苍鹰,箭一般地飞出去追捕李文璇。可是,狡猾的李文璇趁乱已经逃遁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