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场大雪连着一场大雪地下,城南乡政府的行动,一次比一次疯狂。
言富、言荣在言华的麾下可谓得以大展身手,两人就像天生的嗜血动物,迷恋捕猎,迷恋血腥,一旦嗅到猎物,便去猎杀,大快朵颐。他们有枪在手,他们杀人,有时为公有时为私,有恩必报,有冤也必报,这就是他们做人的信条。城南乡周边的共产党员,兄弟俩逮到一个杀一个,抓两个杀一双;他们的魔爪甚至远伸至萧砀、丰沛,以及河南商丘等地区。远近四邻省、县,只要遇到黑白无常者,无不血流成河,恐怖一片,淮北大地变成了一座风雪弥漫的人间地狱。
不过,言富、言荣只是忠于言中、言华,却腹诽于李文璇。又是一个大雪飘飞的夜晚,言富言荣翻山穿林去执行任务,路过大鹏山,顺手牵羊,把大鹏山的猎户给灭了。血洗了大鹏山后,他们跳下山崖,潜入吴车臣户内,四处翻找,要翻出当初大舅李阵风卖给他们的那把老猎枪。好一番翻找,终于找到了,言荣拿在手里,喜滋滋地背在身上。最后顺便牵走了他们的快马,满载而去。
当他们欢天喜地回到城南乡时,言华拿把枪就顶在了言富的脑门上了。言华气急败坏地骂道:“混账小子,你们知罪否?你俩怎么把大鹏山的猎户给杀了?你们简直不分敌友,滥杀无辜,上头要追究你们的责任呢,你俩能担当得起吗?”言富说:“他们是杀咱大舅的仇人啊!”言华说:“胡闹,即便是杀咱大舅的仇人,这时候也不在咱的行动之列。”言荣说:“一路杀来,不觉杀顺手了,顺势把他们也给端了!”言华又把枪顶在言荣的脑门上,骂道:“胡闹,你们闯了大祸了,知道不?”言中不置可否,他低着头,拿一支笔,在一张纸上涂涂画画。言华继续训斥:“鲁莽!为你俩的鲁莽,李文璇过来差点要了我和大哥的命,他喋喋不休地骂了我们一宿,知不知道啊!”言富言荣对视一眼,然后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原来,李文璇的岳父就在猎户村,一并被言富言荣杀光了。得知消息,李文璇惊惧到胆破心裂。因为,言富言荣一直是他们家的克星,早前他恨之入骨,但峰回路转,兄弟俩却成了他手里的一把利剑,替他做了之前一直未做到的事,令他好不得意。谁知,这把利剑竟然会剑走偏锋,血洗了大鹏山猎户,伤及他的亲故。他马上意识到,他们是在有意识地在为阵风父子报仇雪恨。这还得了?如果他们的宝剑再走偏一次,下一个要血洗的就有可能会是梧桐苑!他连夜跑来城南乡,拿枪一会顶着言中的头,一回顶着言华的头,大骂一宿。他骂道:“看看你们养的什么狗,不分敌我,胡乱咬人,啊?再不训好,军法不饶,都去死吧!”当时,言中低低地耷拉着脑袋不吭一声,在一张纸上涂涂画画。而言华则保证道:“长官放心,下属一定会训好自己的狗,哦不,训好自己的人,下不为例!”言华点头如小鸡叨米,保证事不再犯。李文璇骂过言中、言华,他又狠狠骂了陈子有一顿,对他下达死命,令他一定严密监视好这帮人的行动。陈子有保证道:“下属再不敢松懈,下不为例!”
李文璇走后,陈子有对言中、言华说:“看看,一步走错,前功尽弃,谁要你们不按上级指示胡乱来的?从今往后,一定要严密地执行命令,不得有半点偏差。要怎样将功折罪,就看你们的了!”
所以,当着陈子有的面,言华学着李文璇的样子把言富言荣骂了一通,然后下达死命,让他们将功折罪,兄弟俩身子一挺答道:“是!”
自此之后,言华简直疯狂了,他急于要立功,他频繁地派言富言荣执行“任务”,要严刑拷打审讯关着的那些女人们。为此,言中与言华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言中痛心疾首地说:“早知道那么血腥,我当哪门子乡长啊,啊,啊——?”他垂足顿胸地哭着。言华说:“大哥,不是说过了吗?凡事你都不须过问,你只负责签复批示即可。咱们兄弟现如今都是骑在虎背上,已是骑虎难下,必须硬着头皮做下去啊!”言中痛心疾首地说:“做下去,做下去,以后别想回家了,咱会被乡邻活活骂死的!”言华说:“嗨,大哥,你真是……菩萨心,好吧,你就不要顾虑那么多了,以后,连批示我都代你签吧。你什么都无须知晓,行不?”言中说:“以后你们杀那些拿枪的我管不了,但关在乡里的那些姑娘媳妇们,谁都不可胡来,不能在我眼皮底下制造血腥,这是命令!”言华叹气道:“我做的事,都是为了咱兄弟的锦绣前程啊!”言中坚持道:“我不管为了啥,就是不得在我眼皮下制造血腥!”言华耸耸肩,扭头走去。
李子园又起风云。逼近年关,李阵星兄弟又要征税,这次不是要粮,而是要钱。广大的穷苦农民缺吃短喝的,哪里有钱完税?又一次激化了矛盾。这次领导农民运动的重任落到了秋生立冬的肩上。民兵们手里拿着叉子、棍子、榔头等农具,小乙领着众家丁拿着铁棍、铁鞭等利器。李阵辰在着急地东张西望。时近傍晚,地上的积雪还贴在地面上,天阴沉着脸,寒风砭骨,风里夹着盐粒子砸下来。此次,派言富兄弟出去执行任务,言华一再叮嘱:千万不可再出差错,以免坏了咱弟兄们的锦绣前程!
言富兄弟穿巷而过,看到两军对立,已经摆好阵势,便提身飞到屋顶,埋伏好。李阵辰立即大叫一声:“兄弟们,上!”两军喊杀声一片,一窝蜂地打到一处。上天好似来助阵,瞬间风雪交加。正在混战之中,就听到啪,啪两枪,立冬与秋生应声倒地,鲜血马上染红了铺到地面的一层新雪,农民们愣了片刻,马上一窝蜂地四散逃去;小乙等乘胜追击,李阵辰发出的狂笑声震破天宇。风更猛了,雪更大了……
当夜,李阵星兄弟设宴款待言富兄弟。外面的哭声凄惨尖利,梧桐苑内却喜气洋洋。两位财主说不完的奉承话,李阵辰恨声说道:“这帮穷人跟雪下的野草一样,除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那个小文波,也给除了!”言荣一立楞眼道:“哼,他还是个孩子,谁敢动他一根寒毛,我让他全家陪葬!”二人将酒杯一掷,抬腿就走。李阵星兄弟吓得在后面直作揖。
蓝灵心、苗宏雁的失踪,在相山游击队的苗宏仁、祁镜知悉后,忧心如焚。因为苗宏雁是祁镜的未婚妻。关潼大队长说:“最近,城南乡简直就是蒋家王朝的刑场,人间地狱,我们务必要拔掉它!”苗宏仁要亲自来打探,快腿祁镜主动请缨,说:“我去!”周坤也说:“我去!”关潼思考一下说:“你们俩一起去!”于是,祁镜与周坤趁夜来打探虚实。
月黑风高的暗夜里,祁镜周坤摸索到城南乡后面的城墙外,突然一片石子像无数飞蝗般飞来袭击他们,他俩像机警的兔子,闻到了猎鹰的味道,撒腿就跑。周坤与祁镜跑了好久,喘息不止,看看后面并没有人追来,祁镜说:“咱们是不是太小心了?并没有人追来啊,咱再回去,走城墙另一边,沿着河岸那面再去查探。”周坤摇头道:“不可,你不了解言富兄弟的禀性,大凡他不想穷追猛打的,他就警告你知难而退;他要想置你于死地,决不会只投石而不追的,不可再冒险回去摸老虎尾巴!”
祁镜问:“那怎么办啊?”
“先回去,报告情况,请关潼大队长与宏仁哥商量拿主意。”祁镜只好同意周坤的意见,一同回去。
关潼说:“蓝灵心是党的人,不能不营救,苗宏雁是宏仁的妹妹,不能坐视不管。城南乡成了人间地狱,必须除去而后快。言富言荣这两个冷面杀手,本是与咱们并肩作战的兄弟,今日成了对手敌人,他们骁勇善战,枪法精准,不好对付。我们要出动人马,夜袭城南乡,来个出其不意地袭击,以多胜少,或可险胜。”苗宏仁自愿带队,祁镜周坤愿相随作辅,丰收、长青、文良也随队出征。
寒风刺骨,苗宏仁率队趁夜悄然向城南进发。可是他们刚刚来到口子街,就迎头遭到几个黑衣人的袭击,子弹如骤雨般从屋顶倾泻而下,游击队员猝不及防,倒地几个,队伍就像羊群般被冲散,惊慌地四散而去。
苗宏仁带一支小分队跑向西关大桥头,钻进桥洞,欲以桥墩作掩护与之作战。在桥下正好看到棺材胡家正在张灯结彩,吹吹打打,门口停一乘披红挂彩的花轿,有好多人出出进进,看来在办喜事。
苗宏仁与丰收正想借桥墩作掩护,与敌对峙。谁知,突然有人从他们头顶俯射一梭子子弹,对手身手敏捷如猿猱,桥上桥下,翻飞自如,一枪一个,游击队员死伤惨重。听到枪声,棺材胡家门口的人吓得一窝蜂地钻进院子里,关上大门。此时胡意生家后门被“咣”地一下打开,跑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丰收等一惊,他们看见那女子正是胡莲雪!后面又跑出几个女人来追她,她大喊着:“我不嫁,我不嫁,我死也不嫁。我要回去养我的——”突然她的嘴被人堵住,然后被那些人七手八脚地拉进大门里去了。枪声暂停,周坤建议道:“趁暗我们冲出桥底,跑进街里,利用街巷掩体与之战斗。”苗宏仁点头道:“走!”
他们在街里、巷子里东躲西藏,最后被追赶得又转回来了,众人转到棺材胡家旁边的胡同里。灯熄灭了,周围登时一片黑暗。奇怪的是,言富、言荣忽如从天而降,骑在胡同两边的房顶上,居高临下,一阵扫射,游击队员犹如风中的小树,纷纷被连根拔起而倒下。丰收俯在长青、文良身旁大喊:“长青,文良,你,你们醒醒,不要吓我!”言富跳下来,他的枪口已对准了丰收的后心,正在千钧一发之际,苗宏仁的枪响了,子弹直射向言富的后心,言富一个空翻,飞上胡棺材家的屋顶,躲过这一弹。丰收一骨碌躲进门前的花轿里,向言富开枪,但一抠枪,发现子弹打光了。苗宏仁、周坤、祁镜三人分头躲开,朝屋顶开枪。子弹打光之际,言富飞身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了苗宏仁的枪,他以枪抵住他的头;言荣抵住周坤的胸,又把祁镜夹在二人中间,把枪都卸下了。言富冷喝:“走!”//
//丰收在花轿里掩嘴痛哭:“文江哥啊,你尸骨未寒,文江嫂子被逼改嫁了啊!还有,我们‘下河桥七杰’,就剩下我一个了啊!”
言富兄弟押着苗宏仁他们仨沿着濉河大堤,一路向南,走了二里路,在濉河西岸停住。月光照夜空,河面积雪,与岸同色。两岸树林稠密,灌木丛生。树林外是一片麦田,被雪盖住,像一张花被单铺在大地上。灌木丛里突然传来一声怪叫,言富、言荣刷地把枪口对准了灌木丛,趁此,机灵的祁镜迈开长腿,嗖地一下钻进后面的灌木丛里。言富、言荣不屑于去追赶,言富对着河滩喊:“祁镜,你小子乖乖地给我出来,信不信,我能百步穿杨,隔着树丛,隔着墙也能打烂你的头!”河滩那边寂然无声。
两把枪对准两个脑袋。夜,死静,空气也死静。突然苗宏仁仰天哈哈大笑起来。言富奇怪道:“死到临头了,难道很可笑吗?”苗宏仁仰天长叹道:“我笑,我笑人生一场好大戏。昔日游击队与黑梅队,情同手足,并肩作战,昔日好兄弟,转眼生死敌,拔刀相向,岂不可笑?兄弟,咱们曾经东西村住着,同饮一条河水长大,同一个学校读书,人不亲,水还亲呢。你既然不念旧情,忍心下手,你就下手吧,谁不知你兄弟二人的手段!”言富抵住苗宏仁的枪垂下来,言荣抵住周坤的枪也放下了。言富点头说:“是,昔日咱们是兄弟,曾经并肩作战打小鬼子,但,造化偏弄人,让我们走向舞台的对立面。”他顿了顿说,“可我在七子桥村,已放过你们一马,不要怪我没讲兄弟之情。”他转身走去,走了七八步,犹豫着,突然停住了,他仰天看看,似乎发出一声微弱的轻叹,说:“可是——命,不由你我。我的人认你是兄弟,但我的枪不认你是兄弟。兄弟,对不住了!”周坤大喊:“别,二位哥哥,听我说——”可是言富已经把右手插进左腋下贴在腰上,枪口向后,砰地一声巨响,苗宏仁应声倒下了!周坤嘶喊:“宏仁哥——”言荣说:“周坤,念你喊我们一声哥哥的情分上,我暂时省一颗子弹,以后最好不要再相见。”说话之时,两人一直都是背对着他的,而后迈开长而直的腿,并肩平移地向前走远了。
周坤扑到苗宏仁身上,喊:“宏仁哥!宏仁哥!”他颤抖地摸宏仁的身上,摸到了滚热的血,找到他身上汩汩的流血处,借着月光雪色,他看到苗宏仁正胸口上有一个圆洞,像泉水一般在喷血。他倒吸一口凉气,惊讶言富的枪法精准。他仰天呼啸:“天哪,简直是魔鬼哇!”鲜血依然在汩汩地流淌,苗宏仁周边的雪被血染成黑色,瞬间融化了一片,露出空地。躲进河滩灌木丛里的祁镜爬了出来,跑过来,哭腔问道:“他们,还真的下毒手啦?!”周坤带着哭腔说:“你说呢?呜呜——宏仁哥家里还有老母,两个幼小的孩子,就——呜呜,呜呜——”祁镜还抱着幻想,不相信苗宏仁会死,“宏仁哥,宏仁哥,你醒醒!”他拍拍他的脸,用手指试探他的鼻息,看到他胸口在汩汩冒血的圆洞,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天哪,两个大马子养的,八种羔子,真是心狠手辣,造孽啊,真是灾星下凡哪!”祁镜为难地干搓手,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怎么办啊?”周坤说:“还能怎么办啊?咱把他扛回去交给苗大娘吧。”祁镜摇头说:“不可,她最近又丢闺女,又丢儿媳的,再知道儿子丢了命,不是要她的老命吗?再说了,咱也没法挨近村里啊,那俩魔头时时盯着咱呢!”
周坤问:“那你说怎么办?”祁镜冷静地说:“唉,咱先把宏仁哥就地掩埋在这里,等以后再想办法迁回家。”“那好吧。”周坤说着从腰间拔出刀,祁镜也拔出刀,两个小年轻在河堤灌木丛与麦地之间挖出一个坑,就地把苗宏仁掩埋了。刚刚掩埋好,天上又搅出一天雪花来,风吼雪嘶,瞬间把苗宏仁的坟头盖住。他俩跪地磕头,默默悼念,“宏仁哥,你先安息吧,我们一定要为你报仇雪恨!”然后,洒泪而别,继续踏上血与火的征程。
周坤祁镜连夜返回相山。一回到那里,两人就惊得心胆俱裂——他们看到游击队员的尸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啊,肯定遭到了黑白无常的袭击了。他们在死去的人堆里翻找,生怕关潼大队长也遭到毒手。周坤祈祷道:“老天啊,保佑关潼大队长平安无事吧!”他们没有找到关潼大队长,便深入山林里,到另一个更加隐蔽的据点去寻找自己的队伍。
那一夜,除了相山游击队遭受重创,其他各地革命组织,革命武装,都遭受到空前的灾难,简直是一夜屠城,血流遍野。城南乡的上空愈加风雪弥漫,阴森恐怖,草木惊心,鬼神凄惶。一时,言富、言荣兄弟俩被视为杀人魔王,天罡地煞。夜晚若哪家有小儿哭闹,大人说:黑白无常来了!小儿就会被吓得立马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