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烈日当空。盼望已久的麦收季节的希望又落空,文海下临淮关去寻找林彩儿,一去不复返,家里断了收入,全家又陷入几乎断炊的境地。玉米、高粱、大豆都在田里长禾苗呢,不能吃;野菜大多都结种子了,也不能吃;树叶儿已变得老绿生硬,也不能吃。所幸的是还有些野菜头儿,可以入口,比如那些叫灰灰菜、马铃菜、绞股蓝的野草勉强可以吃,但即便是这些,也被饥饿的百姓摘光、吃光了。黄泛区的灾民此时处于惨烈的饥饿当中,眼睛泛着绿光,刷刷地投向大地,投向树上,搜寻一切可食的物什。仅仅是寻觅食物的困顿吗?还要躲避时不时流窜过来的日本侵略者的侵犯,比如有些摘野菜的妇女,由于躲避不及,就惨遭日本鬼子的蹂躏。
文江一边带领抗日民兵加紧巡逻,一边还要帮家里摘野菜、稼穑劳作。八月初,当地气候是三伏里面加一秋,初秋之际,杨氏领着荣秀英在绿豆湾下面河滩处开了一片荒地,种了几垄萝卜、白菜。萝卜、白菜长得快,但吃水多,必须勤浇水。赤日炎炎,庄稼、蔬菜需要水的时候,天气偏偏干旱起来了。这一天正午,毒日当空,荣秀英提上一只木桶到菜地里浇水。她从水井里提起一桶桶清澈的水浇菜地,看着清清的水流翻滚着雪白的浪花,涌进一畦畦菜田里,被青翠欲滴的萝卜秧小白菜苗咕咕咚咕咕咚地吸收,秀英心里喜滋滋的,她似乎在说:小萝卜啊小萝卜,家里人正盼望着你们喝水足足的,长得快快的呢;孩子们、弟弟妹妹们正等着靠你们填饱肚子呢!想到这些,她的细腰扭得更像绳一样,更加卖力地提水、浇水。
有村民经过她身边,看到她在拼命浇水,惊讶地问:“秀英,你不要命了?大毒太阳底下,你这么拼命地干活,小心中暑啊!”秀英笑答:“不要紧,不碍事的!”她脸上的汗珠子像下雨一般,滴答滴答地滴进井水里。最后终于浇完了整块菜地,她已热极渴极;提着水桶沿着河岸往回走的时候,她看见青翠茂密的芦苇丛底下,潺潺的流水,清凉的河水,引诱得她想洗洗澡。她四下里看看,没有其他人,便纵身跳进水里。她捧起清凉的河水,又是喝又是洗,好不爽快。可是,此时,有一支日本人的小分队悄然沿堤走来,他们看见一个女人在洗澡,“嗷”地一声就扑向河岸,秀英吓得刺溜一下钻进了芦苇丛里。鬼子跳下河里,把她从芦苇丛里拽出来,嘴里伊里哇啦地喊着:“花姑娘,花姑娘……”就在万分危急时刻,就听一声枪响,鬼子一个个应声倒地。此时文涛领着一支黑梅队人马赶来,与此同时,苗宏仁领一支游击队过来了,文江领着民兵赶来了,言青与椒红领着一支民兵也恰好赶来。言富言荣一阵扫射,日本人死了大半,余下几人钻进芦苇丛里,从另一个缺口逃遁而去。原来,关潼的游击队那边早已探明,有一支日本小分队潜入当地,早通知文涛带队追随过来。这边,文江帮秀英收拾东西,问道:“没事吧?”秀英依然是惊魂不定。另一边,文涛与椒红相会,又是多日不见,四目相对,山亦含情水亦带笑,千言万语,化为破颜一笑。文涛说:“哦,呵呵,脱去红装换戎装,娇小姐变成花木兰!晒黑了,不过,更显精神了,更显英姿飒爽!”椒红亦笑说:“涛哥,你也大变样了,由文弱书生,变成绿林英雄!你也变黑了,但更加健壮了。还学会打枪了!”言富言荣过来了,椒红亲热地招呼两位哥哥,言富撂给椒红与言青每一把枪。“刚刚缴获鬼子的枪,送给你们!”椒红喜不自胜地抚摸着枪说:“枪,太好了,我们民兵就是缺枪啊!”文涛说:“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多打鬼子,以后能缺枪?”文江走来了,文涛又送一把枪给文江,特别叮嘱道:“用枪有铁的纪律,只打日本人,不打自己人!”大家又匆匆而别,文涛骑上马,回首跟椒红挥手告别。椒红站在绿豆湾挥着手,望着文涛远去的背影,笑着笑着却流出了眼泪。
再说荣秀英回到家里,受到了惊吓,又加被凉水冰着了,就病倒了。文江着急地说:“你不该这么拼命的,豆儿那么小,还在吃奶,你要是病倒了,豆儿可怎么活?我去给你抓药去!”秀英一把抓住他说:“我哪里有那么娇贵,哪里那么容易病倒了?家里哪有闲钱去抓药?喝口热水,用被子捂一捂,出点汗就好啦。”
婆婆汪氏也如此说:“是呀,喝点热水,捂捂汗,就好了。”杨氏却不依,她说:“不行,这晾着汗了不是个小问题,好歹要抓副药吃才放心!”此时三黑他们来找文江,报告说又有敌情。文江交代母亲一定给秀英抓药。母亲汪氏说“哎呀,你走吧,晾了汗有什么大不了的,捂一捂,淌出汗,不就行了嘛?”文江急匆匆地出门走了。没想到,这一走,就是永别。三天后,文江回到家,秀英竟撒手人寰了!
绿豆湾老林地里,昨日旧土未干今日又添新坟!真是祸不单行,福无双至。荣秀英的死,无疑给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家庭又加一层重创:三个孩子尚小,米儿、麦儿还少不更事,总是叫着嚷着要娘,晚上不肯睡觉,白天不肯吃饭。尚在吃奶中的豆儿,一旦饿了,就哭闹不休;一到晚上凄凉的儿啼声声,跟夏日池塘里的蛙声一样,叫个沸反盈天,令人听了揪心,凄神寒骨,简直是苦不堪言。中年丧妻,遭受打击最大的就是文江。秀英已经下葬在地,他还恍若在梦中。每到吃饭的时候,他就惊讶地说:“秀英呢?她下地还没回来,你们怎么就开饭啦?”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他说:“你们先吃吧,我下地去叫秀英回来吃饭!”他转身就直奔绿豆湾大堤走去。汪氏看着儿子痴痴迷迷的样子,忧愁得擦眼抹泪,怨天尤人地说:“你们有事,我们都帮你们担着揽着的,如今我们家有事,你们却在那里袖手旁观?!”说着气呼呼地走去追文江。阵风瞪着汪氏的背影,然后抱歉地对两个弟妹说:“不要跟你大嫂一般见识啊,她是心疼儿子,心急糊涂了。”杨氏流着泪说:“大哥,你不用说,俺妯娌们心里都苦,俺懂大嫂,这时候她说的都是急腔话,俺俩不会跟她计较的。”王氏也点头说:“俺理解,大嫂心里苦,又着急又无奈。”
汪氏追过去拉文江,文江似乎进入了自己的世界,旁若无人地径直往前走。阵风面对家庭的又次一灾难伤心落泪,面对文江的执迷痴傻,一筹莫展,只能紧紧攥着老烟管猛吸,一个劲地猛搓脚底板。杨氏说:“文江这是得了痰迷症了吧,指望说劝都没有用的!”
文江总是从家到绿豆湾坟墓往返不已,从早到晚,汪氏不得不一边抹泪,一边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生怕她唯一的儿子再有什么闪失,若是那样,这个家才真正到了天塌地泄,苦比黄连的地步。
秀英去世的第七日,文涛带队巡查,路过桥头时,见三黑带民兵迎过来,便问:“我大哥呢?”三黑告知他大嫂过世了。文涛大惊道:“怎么可能?”他死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忙奔去绿豆湾,见娘与二娘搀着文江,大娘领着米儿,麦儿,抱着豆儿正在坟地哭成一片。秀英的坟地就在阵雨、阵雷的坟地附近,坟上已经长出了稀稀落落的青草。文涛扑地跪下大喊:“大嫂——”遂嚎啕大哭。汪氏、杨氏、王氏一看是文涛回来了,顿时都大放悲声;他们都打着滚地哭,从秀英的坟头滚到阵雨、阵雷的坟头,滚来滚去,悲不可言,简直摧肝断肠。文涛一声怒吼:“这笔账还要算在狗日的日本人头上,我要报仇——”他狂奔而去,随他而来的言富兄弟也怒吼着狂奔而去。
阵风眼里包满了泪水,在静静地流淌。米儿,麦儿年龄小,不知道死是个什么概念,她们奇怪地看着大人们哭,怀里的豆儿也在哇哇地大哭,那是饿的。看着可怜的孩子,看着一座座冰冷的坟墓,隔着阴阳两重天,文江哭昏过去了,汪氏吓得呼天抢地。阵风感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文江一看到三个没娘的孩子,就心如刀绞,痛不欲生。豆儿饿了,哇哇大哭,任谁来抱她、哄她,也哄不好。文江找东西喂她,但寻摸半天找不到什么可吃的。豆儿一啼哭,米儿、麦儿也跟着啼哭。她们哭着要娘。米儿略大些,对文江说:“爹爹,为什么要把娘送到地里睡觉?晚上了,怎么还不让娘回家睡觉?那地里多冷啊!小妹妹饿了,要吃奶,娘怎么不回来喂小妹妹?”文江抱着啼哭不止的豆儿,捂住胸口,求米儿道:“我的小乖乖,你别说了,啊?你是要摘爹爹的心肝肺吗?”麦儿也拉着爹爹的衣袖在哭闹:“我要娘!娘——娘怎么下地总是不回来?娘——”汪氏看着三个没娘的孩子,心如刀绞;听到一声声凄厉的叫娘声,也哭得肝肠寸断。她拉走了米儿、麦儿,哄道:“乖,跟奶奶睡觉去!”
早饭时刻,文江一手抱着豆儿,一手端一只碗来喂豆儿米汤,豆儿不喝,两只小手乱抓乱挠,一碗米汤都倒在她的身上。豆儿哭得更凶了,文江崩溃了,他仰天大吼:“天老爷呀,你怎么不给穷人留一条活路呀?你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收去呀?”杨氏走来说:“把豆儿给我,我到村西头给她找奶吃去!”文江把豆儿往二婶怀里一放,转身冲出房间,向绿豆湾坟上奔去。
夜,漆黑无边,就像无边无际的大海,蜿蜒的堤坡,四面的矮松,像汹涌的波涛。辽阔的天上,一颗两颗星星在眨着眼,像诡秘无测的鬼火。文江一口气奔到秀英的坟上,扑倒坟上放声大哭,一声哭泣动山河!秀英——啊,你为何不把我也带走?撇下三个孩子,独留我在这个世上作难?大的哭,小的闹,让我何以堪?哭着哭着,他眼前现出恍惚之景,看到了荣秀英笑着跑着,向他走来,手里还拿着一条大红的围巾。
下河桥南北两个相邻的村庄——李子园与荣家湾,仅一桥一路相隔,真正的是屋搭山地连边。绿豆湾百顷良田既有李子园的,也有荣家湾的。文江到绿豆湾田里种田干活,常常遇到荣家湾的一个身材细长的姑娘,也时常来到绿豆湾干活,无论是春日播种,夏日锄禾,还是秋日割豆,冬日施肥,总是与他同步同时,久而久之,文江就注意到了姑娘。他发现,别看那姑娘腰细得像麻绳,身材单薄得像个纸片儿,就是能干,无论割麦子、割豆子,还是掰玉米,打黍叶,钳高粱穗子,都是麻利得很,可以用“快刀斩乱麻”这个词来形容她干活的速度,干活的效率一点都不比他差。他在心里暗暗地对姑娘佩服起来。殊不知,姑娘也早已注意到他了。一次,赤日炎炎的初夏,文江在绿豆湾田里挥汗如雨地割麦子,割到田头,他喉咙里干渴得似乎要冒烟,嘴唇干裂得出血丝,他直起腰来,用袖子不停地抹汗。也巧,那姑娘也割到田头,直起腰来歇息,她拿起一个水壶喝水,文江的喉结在上下抖动,正在心里羡慕那姑娘能享受水的滋润时,姑娘从田头摸出另一个水壶,扔给了文江。文江顾不得推辞,只客气地说声:“多谢!”就一扬脖子,咕咕咚咚地畅快淋漓地喝一通水,享受一番凉滋滋水的滋润,心里说不上的舒畅,感激地不知说什么好。姑娘又扔给他一条毛巾,大方地说:“你留着擦汗用吧!”说完,弯下细腰继续割麦子。又一次,是深冬的一个早晨,树上,草地上都挂一层白霜,天气很冷。文江拉一车农粪肥料到绿豆湾田里去施肥。远远看到田头有一个穿青色小袄的姑娘,在伸头张望什么,当看到他时,便和羞而去,她也是来田里撒肥的,似乎在翘首等待他的到来。此时,北风呼啸,雪花飘飞,在给小麦追肥的文江,身上衣服单薄,头上没有帽,脖子上也是光裸裸的,他尽管埋头干活,还是冷得瑟瑟发抖。风更紧了,纷纷大雪下起来了。雪花大如席,瞬间天地白茫茫的。文江的身上,头上也白茫茫的了,雪花沾了他一头,像个白头翁;而那姑娘呢,像个白发小老太,他们俩彼此对视一眼,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雪花从领口钻进文江光裸的脖子里,冰得他直缩脖子。姑娘突然解开她的一条红围巾,跑向他,直接把那条火红的围巾围到了他的脖颈上,说:“我撒好肥了,这个你围着取暖吧。”她的脸红红的,像熟透了的红柿子,是冻的还是羞涩的?兼而有之吧。说过,她转身跑去,那件青色的小棉袄在风雪中飘然远去后,文江才反应过来,发现围巾里藏着什么,取出来一看是一张纸条,上面画两个人,看去像一男一女在并肩锄禾。文江看懂了姑娘的意思,文江经不住心怦怦直跳,但他对此亦喜亦忧,陷入为难的境地。
因为他已经订婚了。
李阵风与吕胜利两家交好,文江与吕白梅自幼青梅竹马,两家订下了娃娃亲。白梅身材窈窕,肤白貌美,与文江很是般配,是一对金童玉女。可最近,白梅与文江闹僵了。文江约她与他一起下地干活,白梅总是借口诸多,如风大了不去,怕风吹伤了皮肤;烈日毒了不去,怕烈日晒黑了皮肤;风寒了不去,怕寒风冻坏了皮肤。文江戏说:你是穷人身子娘娘命啊!阵风曾向吕家催了几次,让俩年青人完婚。就让文江去问问白梅。白梅提议道:要我过门,就要依我一件事。文江问:“什么事,你说?”白梅说:“你们三家要分家,不要囫囵地搅和在一块。”文江说:“大宅门里人口都多,我们三家一个大院,三个小院,同住不同灶,一家和睦相处,同甘共苦,互相照应,有何不好?”白梅娇憨任性,说:“不好。文江问:“为何你认为不好呢?”白梅揉着乌黑的辫梢说:“不好就是不好嘛。而且还是二婶当家,为什么偏让她当家?”文江说:“这个家只有我二婶能当得好。”白梅较着劲说:“哼,你们一大家子在一块,我看着就不如分开的好。”文江为难地说:“这个家不能分开,没的商议。”白梅撅起小嘴说:“哼,不商议就解除婚约。”文江道:“你——”文江的犟劲也被激起来了,说:“解除就解除!”两人不欢而散。回家后,文江向阵风转述白梅的话。阵风问:“这到底是谁的意思?你吕叔有这意思吗?”文江摇头说:“不知道啊。”阵风说:“唉,想问问你吕叔,但又怕问了更不好。先不去催人家了,若果他们家不来催咱,那就是你吕叔的主意了。”
如今,文江拿了荣家姑娘特有意义的纸条,犹豫不决,他决定去找白梅谈谈,如果白梅肯回心转意,就拒绝荣家姑娘。但白梅拒而不见文江。文江回来之后就有了自己的主意。春天,蓝天上白云如帆,轻轻飘过天庭;大地绿色如海,温柔的暖风缓缓吹来,送来暧昧的春情。田野里碧波荡漾,卷起层层涟漪。春风如此浩荡美好,那么醉人,醉了草丛的野花,醉了树上成对的鸟儿,醉了盛开的桃花,也醉了田中劳作的人们。“桃之夭夭,宜其家室。”小伙子们把眼睛瞅向好姑娘。文江破天荒地在草丛中采了一把野花,等着献给他心爱的姑娘。远远地看见那细长的身影,文江心里很激动,等荣家姑娘渐渐走近他时,他卯足劲,红着脸儿,把那把野花举到姑娘的面前。姑娘兴奋的脸儿红得像盛开的桃花瓣儿,她拿出篮子里的一件新上衣,让文江穿在身上,说:“正正好,没想到那么合适。”四目相对,你侬我侬之时,突然一声娇声怒喝:“李文江,你!”啊,是吕白梅!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她是赶来下地干活,正好看到这一幕。她捂住脸转身就跑,回到家扑倒床上放声大哭。吕胜利惊问何故?白梅说:“李文江有外心,跟人家搞一起去了。”吕胜利便到李家,当着阵风的面质问文江,阵风佯怒,骂道:“孽障,为何出了这等症状?”文江闷声不语,只辩解一句:“原来是白梅先要解除婚约的。”吕胜利说:“我现在问你,你是要白梅还是要那荣家姑娘?给我一个痛快话。”文江沉默不语。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只有用沉默来回答是最合适的陈词。半晌不见文江吭声,吕胜利一跺脚说:“退婚!”让吕家主动提出退婚,保住了吕家的颜面。但白梅不乐意了,她骄傲的心理受不了,凭她一个美丽可人的天使被一个长相平平,身材干不拉几的丫头打败,夺去心上人,她岂可善罢甘休?她找到文江说:“只要能不解除婚约,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这回文江断然拒绝了她。草已发芽,树已生根,什么威势能阻挡住真正的爱情呢?说什么都晚了。就这样解除了婚约,白梅一气之下嫁进口子街里,嫁给了有钱人。文江才把荣秀英娶进家门。
文江想到过去,口里唱了出来:“北风紧,雪花飘,桥头上立着小青袄,青袄下面裹着小细腰,一条红围巾把我绕……”
文江唱过一段,顿了顿,他想起了秀英生前哄孩子的那段唱词,就又模仿秀英平日的唱腔唱道:“米儿,麦儿别哭闹,娘去摘豌豆马上就来到,让你肚肚吃个饱。豆儿豆儿别哭闹,娘去干活就来到,吃口咪咪就会好……”就这样,文江一遍又一遍地唱,一直唱到深更半夜。
他只顾痴迷地唱,却不知道已惊动了整个村子。因为,夜半时分,村人听到秀英坟上有动静,都惊恐地认为,秀英死得太突然,可能心有不甘,秀英炸尸了!如此恐怖的说法,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村庄都炸开了锅,他们见了文江抱着豆儿在村庄里到处找奶吃,有好事者亲自来告诉文江说:“你可知道,秀英炸尸了?夜半时分秀英出来唱歌呢,围着红围巾,披着袄在那里跳舞!”啊,文江听了大吃一惊,更是悲从中来,他哭道:“那秀英肯定是死不瞑目,尘心难去哇。”
此时,文江怀里的豆儿啼哭起来,文江一脸愁容,仰望苍天,多天以来,两位叔叔的丧事之痛,丧妻之痛,孩子的哭闹,已把他折磨揉搓得像一只泄气的皮球,又像一根枯木,毫无生气,连眼珠子看东西都是死死的,好像不会转动似的。他定定地盯着天空之时,突然红梅站到他的面前,便走到他跟前说:“文江哥,让我来照顾豆儿吧。”文江好像没听懂她说话似的,他把目光从天上收回,又定定地投射到红梅身上,不惊不喜,漠然不知。恰好,三黑赶到面前来,红梅说:“唉,好好的人儿,快变成废人了!”三黑对文江表示无限的同情,他一跺脚,愤然地诅咒日本人道:“天杀的小日本,害苦了文江哥啊!”
这几天,村里人被闹得人心惶惶,惊恐不安。夜半,大雨如注,风雨交加,雷电轰鸣。村里又听到秀英墓地有了动静,传来了凄凉的唱歌声。三黑、秋生等人仗着胆子,找来几人拿着刨叉、铁锹、锄头等农具去打鬼。他们先躲在桥头,确实听到了黑夜中,一阵风雨之中传来奇怪的如泣如诉的声音。他们大着胆子靠近秀英的墓地,那如泣如诉的凄切之音更加明晰了,他们一点点地靠近去,真的看见一个影子在一边舞动,一边吟唱。三黑大喊一声:“上!”于是刨叉、铁锹一齐上,插进了鬼的身上,只听“哎呀”一声惨叫,那鬼应声倒地。他们奇怪了,鬼也知道疼痛,也会呻吟?一道闪电,让他们看到了殷红的血液流了一地。奇怪,鬼的血也是红色的吗?不对,刚才那叫声听起来是那么的耳熟,三黑大胆地撕开那“鬼”头上的红围巾,一看,傻了,大叫一声:“文江哥!”
文江得了夜游症。他夜晚做了什么,白天一点都不记得。人们说夜晚闹鬼,他听后也感到很惊恐,心中更为秀英难过,却不知是自己所为。
阵风看到受了伤的儿子,哭闹不止的豆儿,感到日子已经坠入了无边的苦海,如漫漫长夜,无边无际。他手攥烟袋,困坐愁城,愁啊愁,如汹汹的一江之水向东流。
文江醒来后,看到自己的伤口,却问怎么回事,豆儿一闹,他还要强撑起来要抱豆儿去找奶吃,汪氏拦住道:“你身上的伤那么严重,还是好好的躺着吧。”可是,一到晚上他依然披挂一套奇怪的装束——长袄,一条红围巾,要出门,阵风拼命地拉住他,对他说:“你已经得了夜游症了,快醒醒吧!”文江听了一怔,又倒地昏然而睡。
看到儿子如此,阵风再一次把头深深地埋进一片浓浓的烟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