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涛捧着父亲与二伯的骨灰盒回到了李子园的家中。
文江看到文涛,惊喜而亲热地迎了上去,“三弟,你回来了?”当他看到文涛一身缁衣,面黄目枯,痴痴呆呆的样子,文江大吃一惊,忙问道:“三弟,你怎么——?”文涛见到大哥就向前一扑,无声地哭了。此时文江才看清他手中捧着的竟然是骨灰盒!他的泪水像江河一般迅速地奔流而出,他一面接过来骨灰盒一面大喊道:“爹,二婶,三婶,你们快来呀!”
阵风与杨氏等人迅速从各自的房间里走出,来到院子里。汪氏、王氏、荣秀英,还有余下小姐妹随后纷纷涌到院子里。杨氏一眼看到了文江手中的骨灰盒,又看见兄弟俩哭成泪人一般,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哭道:“老天爷呀,这下子天塌了呀!”便放声大哭。王氏看到儿子回来了,本是很高兴,一旦明白了发生了什么情况,就一头扑倒在文涛怀里,大叫:“我的儿呀,我的天,我的……”随即就晕死过去了。阵风抢前几步,一看清文江手里抱的是什么,他就声沉血泣地叫道:“我的两个兄弟啊——”秀英大哭:“我的两个叔叔啊——”一家人都大放悲声,号哭连天起来,原本一个虽然穷困却充满祥和的农家大院立时充满一片悲声。
众邻居纷纷涌进了阵风大院,阵风泣不成声地央求众邻救醒弟媳王氏。众人七手八脚地扶起王氏,大家一阵忙乱,有的掐人中,有的按摩胸口,终于唤醒王氏。王氏大放悲声:“老天爷啊,睁睁眼吧,天塌偏压命穷人啊,叫俺往后怎么活啊?”就在这一天,中国有多少人放出如此悲号之声?
阵风带着文江忍悲含泣地操办两个兄弟的丧事。再穷也要给俩兄弟扶一口薄木棺材吧。他准备把俩兄弟丧在曾经奋斗过的绿豆湾大堤上面。众邻纷纷走来帮忙:吕胜利、李阵平、三黑等村里的老少男人们主动走来帮忙挖墓穴;女人们走来帮忙裁白布,做孝帽子,做白鞋,白大褂等;还有的女人们去劝慰搀扶伤心恸哭的主妇们……但在忙碌的人群中与看热闹的人群中,竟然夹杂着几个看客的笑脸。李阵辰与赖长贵竟然弹冠相庆起来。
椒红也来到李家。她此次来,一是作为亲戚,二是作为李家的准儿媳,前来吊唁。她身着一身白——一件雪白的合体衣衫,头戴一顶白色软帽,外披一件银雪色的披肩,款款走来,简直是七仙女飘落了凡尘。
她的款款而来,竟然惹动人群中火红的贼眼一双两双——吕敬飞悄声惊叫:“哎呀呀,哎呀呀,那不是陶、陶椒红吗?少爷的原配呀!”不消吕敬飞说,李文璇早在人群中觑准了美人目标,椒红一出现,他就感到眼前一亮,仔细一看,又一次悔青了肠子。如今碰见了她,他决定要正面与她交锋一下。他挤出人群,朝椒红走去。正巧,人群中跃出一个紫衣女孩,她喊道:“陶椒红!”这紫衣女孩是朱茵。椒红正在对着灵棚门前跪拜两个舅舅——不,其中一位是她的准公公。她的内心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听到喊声,她爬起来,微微偏侧一下修长的脖子,如玉观音般的脸正对着李文璇。李文璇先彬彬有礼地上前招呼道:“陶小姐,你好!”椒红心里未有准备,被他的举动惊吓到了,她并不知面前人是谁,错愕中忙回礼道:“哦,你好,先生!”李文璇伸出手说:“认识一下,李文璇!”椒红始料未及,面前人竟然是曾经的他!她立即羞得面红耳赤,在惊愕中稀里糊涂地伸出手,碰了他的指尖一下,又厌恶地甩甩手,便转身走向朱茵。李文璇望着椒红纤细倩巧的身材,袅娜挺拔的背影,呆呆的发愣,喃喃自语:“她的头并不歪啊?”吕敬飞说:“不仔细瞅,是不歪;若仔细瞅了,就能发现微微有那么一点偏,但她的俏就俏在那里了!”李文璇瞪他一眼说:“贫嘴什么,你早干什么去了?”
朱茵问椒红,“你还好吧?”椒红答道:“我没事,就是文涛他,唉——”朱茵今日接到椒红的传信,得知文涛家遭遇不幸,便前来吊唁。
椒红拉住朱茵,亲热地聊天,不再回头瞧一眼李文璇,她知道,李文璇的目光一直在那里盯着她的后背,她急忙拉朱茵一同走进了灵棚。李文璇转身离去,恨恨地说:“奶奶的,好白菜都让猪拱去了!”吕敬飞插了一句不识时务的话,说:“当初,不是少爷你怒砸花轿,那俏人儿不早就是少爷的啦?”李文璇可抓住出气筒了,他追着吕敬飞踢,踢得吕敬飞捂着屁股像袋鼠一样,一跳一跳地跑去。
椒红又换上另一身白,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在一个陶盆面前一边痛哭流涕,一边烧纸钱。然后她们在一片白衣白帽中巡视,寻找文涛。文涛已是声哑泪干,眼中滴血,他手持哭丧棒跪在棺材前,头上的孝帽一直盖到鼻子尖。椒红与朱茵走近他,他对朱茵跪倒磕头,只把孝帽掀一掀,算是打招呼了。他已经悲痛到了极点,疲惫到了极点,在给朱茵磕头时,他软软地栽倒起不来了。椒红吓得一声惊呼,招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文涛抬出去灌汤抢救;看着文涛悲痛欲绝,椒红心疼地哭了,一脸的梨花带雨,而朱茵也是一脸的泪花奔流。
丧事完毕,王氏哭倒在床,再也起不来,唯求速死。当时,杨氏与王氏都没有超过三十五岁,依然还有一张年轻葱嫩的脸庞,还有着健壮青葱的身体,过早地失去丈夫,年轻守寡,可谓是人生之大不幸。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杨氏看着几个可怜的孩子,则硬撑着爬起来了。同样是可怜人,杨氏走去对王氏说:“有规矩道,有山指山,无山自担。天塌了当被子盖。他去了,我也真想随他一起去。可看到孩子们,不能这么做啊,咱就是去死也死不利索啊……”她抑制住自己的悲声,继续说,“看到孩子们,咱不能过也得强打精神过!这日子再难,咱们也得咬着牙过下去!起来吧,要苦咱一起苦,要难咱一起难!”王氏睁开眼,大喊一声:“二嫂啊……”妯娌俩抱头痛哭。
三天圆坟那日,文海才得以从口子街东关老城回家。回到家,但见父亲与三叔的坟墓,其情之悲,其状之惨,文字岂能备述?上坟回来,杨氏才发现,没见到林彩儿的身影。杨氏便问:“家里出那么大的事,林妮不知道吗?好歹也要回来在她的公爹坟前磕个头啊”。文海为难地“嗨”一声,一声长叹,摇摇头就不再言语。杨氏明白儿子做人之难,便不再追问。她长叹一声凄然道:“唉,家败了,连狗也不上穷人的门!”
民以食为天。哭泣悲伤难过之后,终究还要吃饭的,但荣秀英去缸里挖面时,只挖出了半瓢甘薯面;她又到两个婶子家的粮囤里去搜索,也没搜罗满一瓢。杨氏让秀英看看三家的粮囤里统共还有多少余粮。秀英说:“不用看了,办完丧事,各家囤里颗粒全无,还借人家三石小蜀黍呢!”啊!就是说,今天就要断粮了?一大家子老老少少,这就要挨饿了?秀英放下那大半瓢面,说:“我这就去地里掐些野菜来,掺和这瓢面,蒸一锅窝窝头,全家勉强哄饱肚皮吧。”懂事的文秀、文娟、文丽也跟着大嫂去野外掐野菜去了。文海看到家里的惨淡光景,心痛如绞。他看着饿得皮包骨头的小弟弟,与两个一脸菜色的小侄女,他此时也拿不出什么好吃的给他们了。因为他替姑父看的酒店,已是大不如以前,惨淡萧索,没有营业。他看着家中的困顿,一筹莫展。阵风抱着烟管在猛吸。大娘汪氏说:“地里的麦子颗粒已满,先割些麦穗充饥吧”。杨氏说:“唉,只能先吃个一顿两顿,吃多了不行。粮食没打下来,就已经派出去差不多了。首先交租是大头,还有平日借的债,说好的,都要用打下的新麦还的。还有办丧事借的新债。新粮没下来,就已经快派送完了!”汪氏道:“这眼下青黄不接的,一家老小十几口,总不能眼睁睁地等饿死啊!”阵风依然在抱着烟管猛吸,一阵阵烟雾随风飘去,也飘去无声的叹息。
杨氏低了头思索片刻,再次抬起头时她的大眼睛里已溢满了泪花,她喃喃地说道:“只有一条路——干脆把文秀小送出去,送给人家当童养媳,换点粮食度日”。文海首先反对道:“不,文秀才只有十一岁,再过二三年,才可以出阁。”文江、文涛也坚决不同意。杨氏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两三年,能等得及吗?饿死人的年成,莫说再过两三年,过了今年难望明年;兴许,过了今天,难望明天。能努两三年吗?”阵风也反对这么做,但看着全家空洞的眼睛,摸着饥肠辘辘的肚皮,又无可奈何,只能仰天长叹。
主意已定,次日就有姓赵的一家来说事。赵家在十里开外的赵家湾。这赵家家道还算不错,至少能吃上饭。赵家来接人了,全家人哭得抬不起头。杨氏自我安慰说:“说不定文秀是大命的,哪天全家都饿死了,兴许就秀儿能逃出活命来呢!”文秀哭得撕心裂肺,杨氏哭得肝肠寸断。赵家送来了三石小蜀黍,杨氏另外提一个条件,她还要一头毛驴,留着耕地用,赵家一概应允了。当赵家人来领走文秀时,文秀哭着跪别娘与亲人:“儿去了,愿娘多保重!”杨氏一听就哭昏过去了。文涛过来抱住文秀哭道:“秀妹,我,我,三哥没用,竟然保护不了你!我、我打鬼子去……!”他嘶喊着跑去。文海转身对绿豆湾的爹与三叔的坟上跑去,文江泪流满面地与秀英一起救二婶。阵风仰天长叹:“老天啊,照此下去,要我家败了吗?!”
全家哭着送走了文秀!
李子园的农民也在忙着割麦子。绿豆湾之地,杨氏、王氏在割麦子时,她们先从东头割起,正面对田地那头的阵雨、阵雷的坟头,那坟上的土尚未干呢,妯娌俩看着心如刀绞,割着麦子眼泪也不干。杨氏喃喃地发誓道:放心吧,再难再苦,我们也要把孩子们领大!王氏一边割麦子一边擦眼泪,杨氏说:“咱从西头割起,省了看着坟头心里受不了!”今年割麦的主力是娘儿们,拉运麦子、打场的主力除了有阵风与文江之外,还添了一头毛驴,比往年快多了。
饿急了的人们,这边打了麦子,那边就碾成面粉先吃一顿。秀英打了一把芦苇叶带回家,文娟就麻利地铺在锅里,蒸出一锅香喷喷的白面馍馍来。文波与米儿、麦儿大口地吃着馒头,差点被噎坏了。终于能吃上一顿饱饭了。老百姓能吃上一顿饱饭,就不感到灾难有多沉重。人们的心里就滋生出一线新的希冀。
可是,这幸福的感觉才享受一天,当人们正热火朝天地抢收小麦的时候,就听到一阵呜呜的声音传来,有人惊恐地大喊:“水!水!大水!发大水啦——”眨眼之间,茫茫大水,从天而降,淹没了金黄的田野,淹没了满场的麦穗麦粒!幸福来的那么艰难,然而逝去的却是那么迅速!面对这场来之迅猛始料未及的灾难,老百姓就像脱了壳的蜗牛,软弱无力,无从保护自己。如此灾难,老百姓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徐州会战失败,国民党军队退出徐州后,蒋介石下令给部下程潜,要他“下决心,不遗余力地炸开黄河,水淹日军!”六月初,程潜派部下在黄河沿岸的赵口、花园口扒开黄河大堤,当时黄河水犹如万马奔腾,冲出黄河,淹向南岸千里平原,中原大地瞬间变成一片汪洋!
当时参与决堤的工兵营营长黄映清来到堤上的一座关帝庙,对着红脸长须的关公跪着磕了一阵响头,热泪长流道:“关老爷呀,中华民族眼下遭了大难,被日本鬼子欺负得惨,我们万般无奈,只好放黄河水淹,淹死了百姓,你得宽恕我们啊!”情绪激动的士兵齐刷刷地跪在地上,面对波涛汹涌的黄河水放声大哭!
而此时阵风与杨氏领着全家躲在房顶,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水与打水漂的盼望一年的希望,顺大水而去,也放声大哭!是夜,中国无数人家、无数人在放声大哭!
遭此大难,阵风大院里的苦难越发是雪上加霜。
大水从天而降,无论是田里的,还是麦场里的,甚至装进家里粮囤里的粮食都被大水冲走了啊。人与房屋,一切都泡在汪洋大水里。挣扎在水里的人们四处逃命,老弱病残被淹死的,因饥饿而死的随处可见,大小牲畜的尸体遍地都是,空气里弥漫着死尸的臭味。此时,人的一条命与蝼蚁的命有什么区别?紧接着又连降三天暴雨,立在大水里的中国老百姓仰天长啸:“老天爷啊,你要直逼我们走绝路吗?遭天谴的日本人,你逼得我们家破人亡,还要逼我们亡国灭种吗?我诅咒你日本人个个遭天打雷劈!”无数中国百姓发出这样愤怒的吼声与诅咒声。中华民族陷入了水深火热的沉重灾难中。
大水淹了十几天,才渐渐退去。杨氏带领娘儿们在田里一点一点地收集余粮,然后运回家,摊晒在院子里。此刻,杨氏忍悲含恨地正在院子里摊晒发芽的麦子,林彩儿的爹林油翁突然来了,他劈头就责问:“你把我闺女给卖到哪里去了?”杨氏大吃一惊,忽地站起来忙不迭地招呼道:“亲家翁,您来啦?您这话怎么讲?您说谁卖你家闺女来着?”林油翁问:“没卖,那我问你,我家闺女现在在哪里呢?”杨氏说:“林妮跟文海一直在口子街老城里呆着呢,前儿,他公爹过世,她都没有回来奔丧!”林油翁火冒三丈道:“你糊弄谁?你不知道,我家闺女早些天就不见影儿了啊?”说着就大哭起来,“我那苦命的闺女啊,不是被你们卖了,就是被你们害了,你说,到底把我闺女怎么啦?”荣秀英跳出来说:“你家闺女就是个不安分的主儿,实话告诉你吧,她跟一个卖烧饼的人跑了!”卖油翁更不乐意了,反问道:“跑了?谁能证明我闺女是跟人家跑的?既然知道跟人跑了,怎么早不到我家知会一声?”杨氏糊涂了,问秀英:“怎么回事啊?林妮不是在口子街与文海在一起吗?怎么跑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秀英说:“前儿不是二叔三叔去世了嘛,文海回来只是不敢跟您说,雪上加霜的,怕您受不了。一个多月前彩儿就跟一个打烧饼的人跑了!”
之前,彩儿就爱去一个烧饼铺子买烧饼吃,那打烧饼的是个帅气的小伙子,彩儿常去他那儿买烧饼,一来二去地跟他混熟了;有时彩儿还为他打个帮手,说要跟人学做烧饼。文海就听到了街坊邻居的风言风语。一次文海跟林彩儿说:“我可警告你,你要跟那打烧饼的怎么样,我可不依啊!”彩儿脸儿一红,骂道:“你胡说什么啊,你甭在那里胡猜瞎疑,我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人呢!”文海说:“哼,你是好人!我告诉你,你要小心啦,我好欺负,但我的兄弟和那些表兄弟可不是好欺负的,你若敢有非分之举,看我那几个表兄弟可打断你的腿!”彩儿红着脸低头半天不语。
日本人占领口子街那会儿,文海在酒店里顾不得彩儿。多天之后,他回到租房,发现彩儿果真不见了。就有街坊邻居来告知:彩儿跟那个打烧饼的私奔了!文海回家,看见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他就不想给娘火上浇油,伤口撒盐,于是就一直瞒着娘没说。
杨氏一屁股坐到地上,半晌才对卖油翁说:“哦,亲家翁,你都听见了吗?林妮的事我一直都蒙在鼓里,又加家里祸事连连,没来得及去到你家知会一声,真的是对不住了!”卖油翁道:“哼,装得倒挺像的,肯定是把我闺女卖了,预先编好词对付我的。我问你,你没卖我闺女你家里哪来一头毛驴的?你们家素来穷得叮当响,这是我知道的!”说到这,杨氏也来火了,说:“这头驴是我卖我闺女文秀得的,跟你闺女没半点关系!”卖油翁放赖道:“哼,我不管,这次我非要见到我闺女不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文江跳过来大喝:“不得在我李家撒野!”阵风说:“你欺负我李家没人了吗?你闺女跑了就是跑了,你去找她去啊!”卖油翁也扑通一腚坐到地下道:“哼,我闺女跑了,也是从你家跑的,你给我找回来,我亲自问问她,到底是她自愿跑的,还是你们卖给人家的。总之,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阵风警告他:“你少要撒泼放赖啊!”卖油翁反问:“我放赖了吗?我讲的不在理吗?反正,我要见闺女,不然,我就告官!”
告官!穷人是打不起官司的呀,真是告官了,有口难辨,有理讲不清啊。况且,这个当口,杨氏、阵风他们也没有心情去跟这个无赖去纠缠不休。杨氏气愤极了,大喊:“快快让文海回家,给他说个明白!”
文海回来了,卖油翁一把抓住文海要闺女。文海说:“她确实是跟一个卖烧饼的私奔了,我有何法?”卖油翁说:“私奔了?私奔哪里去了?你让她回来亲口跟我说,她是自愿私奔的,咱便拉倒;不然,我就告官!”文海说:“听打南边来的人说,有人在临淮关见到他们。”卖油翁放赖不起道:“我不管,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见我闺女!”文海面对如此耍无赖的前岳父感到万般无奈。林油翁逼着他,说:“你把我闺女给找回来,不然,我拉你去到乡里讲理去!”杨氏生气地对着文海大骂:“你个窝囊废,怎么连个女人都领不住啊?”杨氏骂着文海,想起死去的阵雨,为难地大哭不已。文海一气之下,说:“我找你闺女去,回来看你怎么说?”文海立即起身南下,去找彩儿。
卖油翁在阵风大院里赖至傍晚,眼里瞅着那头毛驴就打起歪主意:他突然跃起,一把解开那头驴的缰绳,牵了就走。阵风、文江一齐赶过去要夺回毛驴,但卖油翁把屁股撅着,死命抓住缰绳往怀里带,说:“这驴是卖我闺女挣来的,我先牵回家去。如果你们把我闺女找回来了,她亲口跟我说,她不跟你们文海过了,自愿跟人家跑的,我二话不说,就把毛驴还给你们。不然,要么给我毛驴,要么给我闺女,要么我去告官,随便你们挑一个!”杨氏一跺脚,说:“罢罢罢,你把毛驴牵走吧,事情早晚会见天日的!”
遭此又一打击,杨氏病倒了,躺在床上几天滴水不沾。阵风、王氏走来苦苦劝说,文娟等孩子们也来哭求,杨氏才勉强爬起来重整山河。
连天的阴霾障天。偶尔有这么一天,天空刚刚放晴,李阵辰就带人来催租子了。他耀武扬威,煞有介事地带着小乙等几个家丁来到阵风大院,他似乎带了尚方宝剑似的振振有词地教训老百姓:“前线官军与鬼子浴血奋战,奋不顾身,征收你们一点粮食不是应该的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捐粮就是支持抗日。你不舍得拿出粮食,就证明你不爱国,不支持抗日。要积极交租,多多捐粮捐物,多多益善哪!”
阵风、杨氏主动把有点像样的粮食拿出来,准备交租完税。但李阵辰小眼珠一转,说:“这发霉发芽的麦子,怎么上交给党国浴血奋战的军人们吃啊?你们安的是什么心?”阵风说:“这——今年遭大水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还能拿出比这更好的粮食吗?”李阵辰一本正经,皱眉说:“不要狡辩,这些发芽发霉的粮食怎么能交?不要!”
阵风说:“不要?那正好,谢天谢地。除了这些,我家囤里再没有更好的了。不要,我就烧高香了,就是这些发芽发霉的粮食,也是我们的宝贝,救命粮呢!不要拉倒。”李阵辰反应过来了,说:“哼,不能便宜你们,账房,收起来!”
账房刚想收粮走人,但李阵辰意犹未甘,他翻翻账本,说:“阵风大哥,这点粮食也不够啊,你看,这上边说,每人要缴纳一斗粮,你们三家共有18口人,需要缴纳18斗,你这还差得远呢!”阵风愤恨地说:“我家哪里还有18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俩兄弟刚刚过去,文秀送人了,文海家林彩儿走了!前面的文霞,文雪早早出嫁了,你也给算上了?”
李阵辰说:“阵风大哥,这我也知道,但这统计簿上统计的你家就是18口人嘛,我只得按原数收粮。”文江过来说:“我们也愿捐粮捐物去救国难,但今年家里祸不单行,实在是没有余粮,即使是蛇蝎心肠,你也不能如此逼人太甚!”李阵辰说:“我收不够粮,交不掉差事,到了上面,也是要挨政府板子的。”
文江反问道:“政府可说,把老百姓往死里逼吗?政府可说让你们对老百姓敲骨吸髓吗?你呆在村里不是不知道百姓的疾苦,遭此大水,上下还不体恤民情,主动减租免税吗?”李阵辰说:“打住,打住,交粮纳税的事,减租免税的事,都是政府的事,不是咱小百姓说三道四的事。我也是执行任务,当差的小卒子。别难为我啦!”
阵风说:“你看着办吧,现在要粮没有了,要人命还有几条!”李阵辰此时拉下脸来,说:“哼,话说到这个份子上,阵风大哥,甭怪我不客气了。小乙,上,进去搜粮!”几个家丁一涌而进,进屋抢粮。阵风一跃而起,奔进屋,抱出那把猎枪,对空鸣放,“轰隆”一声闷响,就像平地一声炸雷,吓得家丁仓皇而退,李阵辰也吓得面如土色,收了粮食狼狈而去。
阵风抚摸着老猎枪,耳边又响起二弟阵雨的叮咛:“大哥,无论如何,不能丢弃这杆老猎枪啊——”想起他的两个兄弟,阵风热泪纵横。杨氏清瘦脸庞上也是泪花滚滚,她悠悠地叹息说:“唉,这个世道,越渴越给盐吃,阎王从不怕小鬼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