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文涛回到李子园的家中,惊讶地遇到一个故人——胡莲雪!当时,她正与大娘二娘一起痛哭,哭得悲恸惊天。看到她的一刹那,文涛那刚刚放晴的心情马上又沉重起来,阴霾又布满天空,越来越阴沉。
桃花红,梨花白,春天同样在淮南的姚家湾不停地变换美景。腥红的桃花还没有褪去她腮上的红晕,雪白的梨花又迎风招展。在姚湾小镇上,胡莲雪桃花开时,来看桃花,她忆起当年与文江去迎接讨饭归来的二婶三婶时,她已怀揣六甲,她在享受着迎接新生命的幸福时光。梨花开时,她来看梨花,她忆起,在那梨花盛开的阵风大院里,她坐在院子里,怀抱小抗胜,梨花飘落在娇儿的脸蛋上,文江捏起娇儿脸上的花瓣儿,却插在她的鬓角上,又用他细长的手指插进她的乌发缝隙里,轻柔地摩挲她的发丝,她痒痒得直乐呵。那时那地,一切都是多么的美轮美奂。年年花开皆相似,可叹可悲的是年年岁岁人已不同。自那年,在姚湾镇上,她巧遇了文海文涛之后,她常常来到他们相遇的地方等待着,盼望着,希望再一次与兄弟俩相遇。因为从他兄弟俩的眉眼笑貌中,她似乎能看到文江的影子;从他们说话的声音中能捕捉到文江的声音,更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抗胜的消息……她盼啊盼,盼来了桃花开了,又落了;又盼到了梨花开了,又落了;见到大军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但再也见不到他们兄弟俩的影子。
胡莲雪最爱在这片临街的花树下徘徊,她的丈夫,以为她爱看这里的花,也因此养成习惯并摸清了她的行踪,也常常来这片花树下找她、陪伴她。
她现在的丈夫名叫姚连宝,一位白白胖胖、眉眼清秀的年轻商人,从事贩卖竹笆生意。为人很和蔼善良,看待胡莲雪犹如掌中之宝。每次跑生意回来,都不忘给胡莲雪买来精美的首饰,美丽的衣服,特为她带来外地的特产小吃。把胡莲雪装扮得浑身锦绣,满头珠翠,让她享受锦衣美食的生活。可是,胡莲雪自从嫁过来,从未开心笑过一次,从未主动讲过一句话。她总是静静地坐在一隅,或托腮沉思,或凝眸远望,还时不时地以帕拭泪,状如西子捧心,轻蹙蛾眉。丈夫姚连宝不知其中缘故,只猜定她或是思乡,或是闺中弱柳娇质,身体不适而导致如此这般,便百般地细心呵护她。冬天冷时,就把饭菜端至床头喂她吃;晚上,把滚热的洗脚水端到她跟前,蹲下身来,为她洗脚。当胡莲雪对镜梳妆时,他就站在她身旁,面带微笑地替她轻描蛾眉,柔情款款地在她乌云般的鬓角插上珠翠辉煌的头花,轻柔地帮她戴上明月叮当的耳环。
可胡莲雪心里是怎样认为的呢?纵使你举案齐眉,到底我还是意难平,我心里刻骨铭心思念的人儿仍然是我的文江,梦牵魂绕想念的是我的抗胜。我人在淮南,但心却在淮北。她在心里想,觉得很对不起他。他那里是喜滋滋娶娇妻美眷,可我这里是滴不尽的旧时相思满眼泪;他那里是雕梁画栋花柳满画楼,我这里却是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他那里是锦衣美食供床头,我这里却是玉粒金莼噎满喉;他那里是金花玉翠插满头,我这里却是照得见菱花镜里形容瘦;他那里是喜上眉梢,笑口常开,我这里却是忘不了旧愁与新愁,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故乡啊,山遥水远,青山隐隐,绿水悠悠,今载过去,明年是否绿草埋我坟头?
胡莲雪与文江,历经生死磨难才赢得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她本打算今生今世跟定了文江,即使是吃糠咽菜,亦毫无怨言;他们本是白头鸳鸯不分离,孰料一夜之间,人鬼殊途,天上人间,银河岸隔断了牛郎织女双星。她怨呀,怨自己不能如前朝的英台女那样去化蝶追夫,双双对对翩翩飞在花丛,永不分离;她恨呀,恨上天不安排他们一如牛郎织女那般,能一年一度鹊桥上相会。怨重重,恨重重。她和文江的这段未了情,令她百般不舍,有心追随他而去,一了百了,可一想到她的小抗胜,就令她愁肠百结,那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理由,她怎能割舍那一声声呼唤娘亲的骨肉娇儿?我的娇儿呀,为了你,娘留也留不好,去也去不得,你难为死为娘了呀,为了你,娘每日流不尽泪千行;为了你,娘每日愁肠百结心万缕。她感觉她简直就是一只春蚕,满腔装的是愁丝,满心装的是泪水,是不是春蚕到死丝方抽尽?泪方流干?
一天夜晚,姚连宝被一阵凄惨的哭声惊醒。他惊坐起来,听得哭声竟然是来自枕边人——“我的金马驹子,银牛犊子哪,我的亲人啊,我的夫哇——”姚连宝感到好生奇怪,他忙点亮了烛灯,看见娇妻一脸的泪水,此时她仍沉浸在梦境里哀泣不已,边哭边诉。他轻轻地推醒了她。胡莲雪醒来了,问:“什么事?”姚连宝柔声说:“你半夜三更哭什么的,做恶梦了吧?”
胡莲雪惊讶地问:“我哭了吗?”她以手摸腮,腮上尚淌着泪水;一摸枕头,果然枕巾都湿了一片。姚连宝正襟危坐,问:“你知道,你哭的什么吗?你一个黄花大姑娘嫁来的,怎么哭道:我的金马驹子,银牛犊子,那是什么?我的亲人,我的夫,又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好好的吗?”胡莲雪披衣下床,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姚连宝大惊失色道:“这?怎么回事?!”
胡莲雪哭道:“我先说一句,对不起!我,并不是什么黄花大姑娘,是我爹——那个老狗,瞒着你,把我当作黄花大姑娘嫁给你的。其实,我并不是。”姚连宝闻言,眉头一会跳上发际,一会拧成疙瘩。胡莲雪继续说:“其实,我是有过丈夫和孩子的人。由于地主老财杀了我的丈夫与公公,我本想守着儿子过一生,但没想到,被我爹与后娘强迫远嫁到此,就等于把我卖了,从今撒手不管我的死活了。”说后捧脸哀泣。
姚连宝听了,感到五雷轰顶。但他看到胡莲雪哭得梨花带雨,哀怨凄惨,他心里涌起无限怜惜,心疼地说:“快快起来,地上凉!”胡莲雪却跪着不起,她说:“你休了我吧,我隐瞒了你那么久,我感到是天大的罪过!”姚连宝也流泪了,他说:“也罢,你我之间,我不计较什么就是了,你如今只落得一个人,怪可怜的,你若忘记往日伤心事,继续跟我做夫妻,我还会待你如初!”胡莲雪摇头道:“可是,我……”姚连宝抱住胡莲雪说:“没有什么可是,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就负责你到底。快起来吧,看,你的手脚都冻得冰凉了!”
姚连宝趴在窗前,听听外面的动静,悄声对胡莲雪说:“切莫声张,千万别叫爹娘与外人知道了。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我守口如瓶就是了。你我两人,一个在淮北,一个在淮南,远隔千里,却能结为夫妻,看来是缘分天注定,也许是那位仁兄在天之灵托我来照顾你的。我不计较,一切安好,你可以心安了吗?”胡莲雪扑在姚连宝的怀里,哭道:“傻瓜,你为什么要待我那么好啊?”
尽管胡莲雪在淮南姚家过得衣食无忧,尽管依然受到丈夫姚连宝的爱心呵护,但还是挡不住她对文江、对抗胜刻骨铭心的思念。思念,让她衣带渐宽;思念,让她逐日憔悴;思念让她恶梦连连,精神恍惚。尤其是,每当她看到两三岁的孩子,就看不够,若是有机会抱在怀里,就百般不放,直到人家孩子的娘来抱走时,她还不舍得放手。几次三番,近处有孩子的人家,发现她有些不正常,一见到她就吓得躲得远远的,弄得姚连宝很是尴尬。久之,甚至公婆也开始疑心她神经有毛病了,但他们也没说什么,只是要求她尽快给姚连宝生个孩子。就这样,胡莲雪整日以泪洗面,伤心过度,近一年了,肚子仍不见动静。公婆开始埋怨,话里话外,说姚连宝娶个花瓶,只好看,不中用,娶了一只不会下蛋的美丽的花母鸡。
姚连宝并未对胡莲雪失去耐心,他依然珍爱着她。但再美丽的容颜也经不住蚀骨销髓般思念的摧残,胡莲雪渐渐憔悴得形销骨立,面黄肌瘦,乌黑的青丝间竟有白发突现。可怕的是,她精神上真的出了问题,有时,一天坐卧不安,烦躁易怒;有时,吃着饭,忽然把碗盘推掉一地;有时,坐在梳妆台前,挥手一扫,把所有的粉盒、首饰等扫落出去;有时一天都不说一句话,像个活死人。
看到她这样,姚连宝也备受折磨。一天,姚连宝问她:“你到底要怎样,才肯高高兴兴地跟我过日子?”胡莲雪说:“放我回去一趟,我要见见我的儿子,哪怕只看一眼,见我儿子一面,知道他活得好好的,我就甘心回来跟你好好过日子。”姚连宝一听,也有道理,胡莲雪患的是相思病,必须带她回去一趟。于是他就送胡莲雪回到了口子街西关。刚刚回到她的娘家,不等吃上一顿安稳饭,胡莲雪就迫不及待地坐上毛驴车,赶到了令她魂牵梦绕的下河桥的李子园。她带来了一车子好吃的,好玩的,都是为抗胜准备的。
到了阵风大院,胡莲雪惊讶得目瞪口呆——昔日还算气派干净的大院,只剩了残破的墙头,井旁的几棵杏树、梨树,往日接连地开出粉红、雪白的花朵温馨着他们温柔梦乡的花朵,可如今连一些痕迹也没有了。但往事一幕幕,恍如隔世,却又历历在目,又回到熟悉的地方,千言万语,百感交集,一时难以尽述。她疾步走到二院找二婶。二婶杨氏迎出来,她喊了声:“二婶!”杨氏转身看到她,大惊,叫一声:“我的儿,你怎么来了?”胡莲雪像久未见着娘的孩子,扑到二婶的怀里嘤嘤地哭了。杨氏心疼地抚摸着胡莲雪的后背,安慰道:“我的儿啦,别哭了,快快进屋,歇歇脚!”
在二院的门口,靠西的一间小屋里传来了声音,“谁,谁在外面说话?”那是汪氏听到了似曾熟悉的声音,她在喊叫。杨氏说:“孩子,来,进屋,去见见你婆婆吧!”胡莲雪说:“啊,婆婆尚在?她,她在哪儿?”
“在屋里,进来说话吧!”杨氏把胡莲雪引进屋里。汪氏一见往日的媳妇,激动得又像哭又似笑,欠起身子大叫:“啊,莲雪,我的儿呀,真的是你吗?我的儿呀,我不是在做梦吧?没想到,有生之年,咱娘儿们还能见上一面!”胡莲雪扑到汪氏的床边大哭道:“婆婆,娘啊,我终于回到你的身边了——”便放声大哭。一时间,小屋里充满了哭声。莲雪突然停住了哭声,东张西望,“抗胜,抗胜呢,我的金马驹子呢?娘回来了,怎么不来见娘呀?看娘给你带来多少好吃的,多少好玩的!”
杨氏不敢吭声,汪氏一听她提到了抗胜,就立即大放悲声哭道:“抗胜呀,我的乖孙子呀——我家的金马驹子呀,那个天杀的没了良心的呀,害死了我的金马驹子啦——千顷地里就剩一棵苗,也没给我留下啊——”啊!胡莲雪听出了什么,她当场仰面朝天,晕倒在地,不省人事了。杨氏慌了手脚,一边埋怨道:“大嫂,你说话悠着点,看,把孩子激着了!”一边手忙脚乱地给胡莲雪擀胸口,掐人中穴,捣鼓半天,胡莲雪口里吐出一口粘痰,清醒过来。文涛回到家时,胡莲雪刚刚醒过来,她大叫一声,撕心裂肺:“我的抗胜,我的金马驹子哪——”得知自己日思夜想的孩子,竟然不在人世了,胡莲雪高大的身材直蹦直扑棱,像一只扑棱蛾子一般,扑棱扑棱就又昏厥过去了。杨氏与文涛手忙脚乱地又给她擀胸口,掐人中。鼓捣半天,再次把胡莲雪救醒过来。可是,醒来后的她,又扑棱几下,再次昏迷过去,一连昏死过去三次。杨氏吓得简直没招了。汪氏看着往日的儿媳如此伤心欲绝,卧在床上,张着嘴地儿呀、孙呀地干嚎。此时的汪氏也后悔,当初不如让胡莲雪带走小抗胜。
文涛看到昔日的大嫂如此悲痛,他心如刀绞,泪如雨下,手脚无措。胡莲雪再次醒来,发了疯地尖叫:“文江——我回来了,你把我带走吧;抗胜——我的金马驹子,娘来了,你跑哪里去了?你快来啊,让娘抱抱你!”一声尖叫,凄绝人寰,她又一次昏死过去!汪氏也哭得昏死过去了。杨氏彻底慌了,忙让文涛赶紧喊来邻居来帮忙,不然,要出人命了。呼啦一下,众邻居赶来,看到往日仙女般的胡莲雪如今落得如此悲惨,众人为她惋惜,无不为她掬一把同情之泪。杨氏让众邻居先救醒了大嫂汪氏;然后派人去荣家湾请胡莲雪的姑妈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救治胡莲雪。文涛给胡莲雪掐人中,拍背,但见胡莲雪依然昏迷不醒。有迷信的乡邻说:“怕是她多久不回,文江的魂来附体了,她的魂已出窍,赶紧把她唤回来!”虽然文涛相信世界是唯物的,但在危急时刻,他还是依照吩咐,大喊:“大嫂,回来吧,大嫂醒醒吧……”大约一顿饭的功夫,胡莲雪才清醒过来。此时胡莲雪的姑妈来到了,看见自己的侄女被悲痛折磨得如此之惨,心疼得她心呀、肉呀的直叫。胡莲雪看见姑妈,扑到姑妈的肩头抱头痛哭。这一场痛哭,简直像一场暴风骤雨,打落了一片春天。哭个够的胡莲雪,提出要去看文江,找抗胜,说后,便发疯般地向绿豆湾的大堤上跑去,众人不得不尾随她而去。
文涛也不明白,可爱的小抗胜怎么就死了呢?
当初,阵风、文江被杀之后,为了保住文江的唯一的一根独苗苗,汪氏央求女儿、女婿帮她养育抗胜。汪氏将绿豆湾的田地以及家里的房子拆了,连同木棒、石头、院子里的树木锯掉都送给女儿家,女婿郑尧多答应了养抗胜。
抗胜思念母亲,体弱多病,他渐渐消瘦,原本雪娃娃般的小脸儿,变得蜡黄瘦削,只剩一双大眼睛了。文霞有些害怕,就抱着抗胜到上河桥桃花湾找老中医为他看病、抓药。抗胜病情加重了,文霞就央求郑尧多抱着抗胜去找郎中。郑尧多很是爽快,他抱着抗胜就走出了村庄。回来后他跟文霞说:“郎中说了,孩子没啥大病,只是着了凉而已。他交代,弄个热毛巾给孩子焐焐肚子,多喝些白开水就好啦。”文霞问:“抓药了吗?”郑尧多说:“孩子那么小,一天到晚吃那么苦的药,他能受得了吗?”文霞不敢与他多争执,就拿热毛巾给小抗胜焐肚子,给他多喂些白开水喝,但抗胜依然是腹泻不止,高烧不退。眼看着抗胜的病越来越重。汪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她考虑到,祖孙二人寄人篱下,告诫自己,有些事能忍则忍,把气憋在心里。
抗胜病得越发厉害,连馍饭都吃不下了,可怜一个雪娃娃,如今犹如秋冬之际一棵遭酷霜打过的嫩茄子,蔫了,几近枯萎。汪氏暴躁起来,文霞也沉不住气了,忙央求郑尧多再次带抗胜去看病,他正要抱起抗胜往外走,汪氏一把夺过孩子,没好气地说:“谁都不必劳烦,我自己带他去看病!”她扭着小脚,气呼呼地抱着抗胜走去。
到了郎中那里,郎中一看孩子,便直叹气,说孩子的病情已被耽误了,汪氏一听,她一阵伤心,落泪不止。她拿了药,匆匆回来。到家煎药喂抗胜,但抗胜已经吃不下药了。她想起郎中的话,她忍不住炸了起来,她不敢骂女婿,便骂自己的女儿道:“孩子病了,不给孩子拿药吃,总是喂他白开水,若是白开水能治病,天下谁还要郎中?我就落得这么一个孙子了,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谁能拉倒?”
文霞被娘骂得也炸了,她斗胆责备郑尧多道:“老郑,你不该丢奸耍滑,不给我娘家侄子好好看病。你可凭着良心做事吗?”郑尧多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但他反问文霞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丢奸耍滑来着?你不是亲眼看见我带抗胜看郎中的?”汪氏接口说:“是的,俺娘儿俩也亲眼所见,你带孩子去看病了,可郎中亲口说,孩子的病被耽误了。这——怎么说?”郑尧多强辩说:“郎中——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天地良心呀,他姥娘,您可不能屈赖好人啊!”
汪氏说:“我屈赖好人?哼,谁做的啥事,谁心里清楚。孩子病了,不给他吃药,只喂他白开水,但凡把心眼放在正当中的,好好善待一个孩子,他也不至于病成这样。”
郑尧多一听不乐意了,他说:“他姥娘,您这是非屈赖好人不可了!凭良心说,自您祖孙俩进了我的大门后,一年到头里,都是吃我的喝我的,咱不说了;小侄子多病多殃,我也跟着倒操多少心啊?整日为他看病拿药,倒坏了我多少钞?我养他一个孩子,比养我七个孩子花钱还多呢!”
汪氏一听此话更加气愤,问:“你说什么?我跟抗胜吃到你的了吗?我问你,绿豆湾那块地一年要打多少粮食?就是抗胜一年到头吃药,也花不着你的一分钱。”汪氏与女婿你来我往地辩论一番,从此她与女婿之间揭掉了那层和气的面纱,互相怨怼起来,经常为一些小事吵架。一边是娘,一边是丈夫,二人吵架,文霞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汪氏与女婿失和之后,她与抗胜祖孙俩的日子更加难过。有一次,当她进女儿的房间,再出来时,郑尧多就伸腿拦在房门口,说:“你偷了我们家什么东西没有?别偷了东西,藏在身上啊。”汪氏大怒说:“我们家的田地、家产,就连房子都扒了给你了,我还偷你家什么不成?”郑尧多说:“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说不定呢,你偷我们家什么,我不查查怎么能放心?”汪氏大骂:“混账东西,我能偷你什么?即便我拿了你们什么,也是应该的,那你要拿我怎样?”郑尧多笑了,说:“看看,瞧瞧,老少爷们啊,看看这老太婆,不打自招了吧,她还是偷了我们家东西。今天,不由我翻翻,休想过这个门!”汪氏气得把裤腿挽得高高的,把上衣一脱,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大骂:“混账东西,我让你翻,你翻,翻着了东西,我就三头撞死在你面前!”
汪氏出得大门,围着村庄大喊大叫,宣扬女婿占了她的家产,反过来还把她当贼防。可怜的小抗胜就在他们的争吵声中,被疾病夺去了生命,悲惨而死!
汪氏伤心欲绝,口吐鲜血,从此病倒了。她与女婿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她要回家去,于是,文霞含泪把母亲送回到李子园。那时,文海正好回家养伤。汪氏在杨氏与文海母子面前大哭,悔不当初把抗胜让给胡莲雪,今日后悔为时已晚。她央求道:“文海啦,你就给大娘盖一间小茅草屋住下吧,以后,我死也就死在家里啦!”文海就协同文波一起为大娘建一间小茅草屋,让她住进去。返回之后的汪氏,越想越窝囊,就得了肺气肿这个病,从此卧病不起,眼看着去日苦多。
文涛气得怒目圆睁,愤而起身,说:“我找郑尧多评理去!”杨氏拦住了他,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当初你二哥文海也去找他理论了,但你大姐她还哭得很委屈,说她为了养娘和抗胜,她尽力了,结果是出力不讨好,受尽了委屈。你如今再去找郑尧多理论,能理论出什么呢?再争论,也争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自古就是,寄人篱下,吃人家眼角饭。事不怪一个,当初,你大娘太偏信女婿的话,把什么都给了他,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导致这个结果。”
如今,胡莲雪得悉儿子死得如此之惨,心痛得几次昏死过去。胡莲雪一口气跑到了绿豆湾,见到文江的坟头,正直秋季,衰草连天,落叶缤纷,天上洒下密密的细雨,“秋风秋雨愁煞人”,一看文江的坟头被一片荒草覆盖,当年做幡杆的柳树枝,已长成手腕粗的小树,在秋风秋雨中凄凉的瑟瑟发抖,胡莲雪就好像看到自己心爱的人儿在寒风中发颤一般,她的心在抽缩,在发颤,她便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坟头,放声大哭,她长号一声:“文江,我的亲人哪——我终于来到了你的身边,我终于又看到你了!”她伤心的泪水像眼前的大河里的河水,绵绵不尽,悲戚不绝。她透过泪眼朦胧中,看到文江的坟与荣秀英的坟比肩而立,那是两个坟头,虽不是合墓而葬,但犹如连体而立。胡莲雪与文江结缘,便是因哭坟而起,她想,荣秀英是有幸的,死去被丈夫垂念追悼不已;如今,她羡慕荣秀英,她情愿那躺在坟里的是她,让文江追念她。死去的人是幸福的,而活着的人是痛苦的,如今的她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受着煎熬,她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她多么希望,文江能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声,突然撑开坟墓,揽她入怀,让她随他化蝶而去。若果能那样,她会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坟墓里。可是,她千呼万唤,也唤不回他的一声回应,终究也无法化蝶而去。
经年思念的块垒,恸哭一场,让胡莲雪清醒多了,在众人的劝说下,她暂时止住哭声。刚刚止住哭声,她便着急地四下张望,她在寻找小抗胜的坟墓。由于抗胜年龄小,不能入祖坟,就在祖坟处不远处大堤下坡的绿豆湾田头,埋着一个很小的土疙瘩,胡莲雪一头栽下去,一声唳叫:“我的金马驹子,我的娇儿——娘回来了,娘给你带来满车子好吃好玩的,没想到娇儿已入黄土啊——”一声凄厉的哭喊,直哭得鸟儿断翅,江河废流……
文涛到濉溪市委办公多日,心里放不下,便回家看看。他再次见到胡莲雪,他被吓了一跳——悲伤催人老,美丽的胡莲雪已经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
胡莲雪自得悉抗胜死去,就三天两头地往李子园跑,一旦跑来,就直奔绿豆湾大堤上文江的坟头,哭过文江再去哭抗胜,来回地哭,直哭得精疲力竭,被人拉着才肯离开。任凭她爹胡棺材怎样劝怎样骂,也不肯止步。无奈,棺材胡就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出门。可她千方百计地逃出来,一经逃出,就直奔西来,一口气跑到下河桥的绿豆湾,一声凄厉的哭叫“我的夫哇——”“我的儿啊——”哭得人见人躲,花听花落,不忍猝闻。
胡莲雪回娘家已有多日,痴情的姚连宝专程到口子街来接她。胡莲雪一口回绝他说:“不,我不回去了!”姚连宝乞求道:“爹娘只知你回家省亲,十分挂念,便问我,你何日南归?求求你,快快跟我回去吧!不然,爹娘可不依我啊!”胡莲雪摇头道:“姚大哥,你又不是傻子,你看不出,我已是一个身伤心碎的人了吗?有道是,枯木难回春,落花难返枝,你再深的情用在我身上已没有用了哇!且不说,我对我的前夫文江有多留恋,就是我的孩子抗胜的死,已经要了我的命了!我感觉,我的心已死,我的身体,黄土已埋了半截,我已是去日苦多,不中用了,连我自己也劝不回我的心了啊。”
说得姚连宝簌簌地落下了伤心之泪。胡莲雪于心不忍,她又一次跪倒在姚连宝面前,诚恳地说:“姚大哥,你是世上难得一遇的大好人,家富人善,我胡莲雪能遇上你,算是上天对我的垂怜,可我就是天生的苦命伤心人,我本想哭他一场,见儿一面后,就回去跟你好好过日子,但不料儿子死了,我再也没有活的心了;我分明地感觉到自己已魂飞魄散,只是熬时间罢了,明年你若来,或许就会看到我坟头的草已是盖满坟头了!你是好人,好人终该有好报,我整日戚戚哀哀的,搅和得你好日子不得好过,我于心不安,我不能再耽搁你的人生了。你回家后,找一家知根知底的好姑娘娶了吧,别在我身上浪费感情了!”说过,她给姚连宝连磕了三个响头。姚连宝流泪说:“你好好养病,等你好了,我再来接你回家!”姚连宝哭着走了。胡莲雪伏在地上,深深一揖。她目送姚连宝远去,一个转身又奔向李子园,来哭文江,哭抗胜。
文涛看到如女鬼一般的大嫂,伤心地回想,当初身为少妇的她,脸如秋月般静美,神态恬静,依偎在大哥文江的身边,满满的一脸幸福,楚楚动人。她抱着抗胜,大眼睛里荡漾着甜蜜的笑意,说话总是轻言细语,吐气如兰,声音里充满了甜蜜与温柔,浑身充满了母爱的光辉,注满了安宁之美。就是在淮南看到她时,她依然有着动人的美丽容颜。可如今的她,披头散发,衣履不整,憔悴的脸上,一双大眼睛,凸显得更大了,乌黑的黑眼圈,失神的目光,干枯的眼神,再也没有往日的光彩。原来的白丝绸般的雪肤,已变得蜡黄如纸,并爬上了丝丝皱纹。更扎眼的是,原本的一头青丝,鲜明地闪耀着一缕缕白发——一朵鲜花就这样枯萎了,往日美若天仙的丽影再也找不回来了!文涛看到今日的大嫂,鼻子一酸,眼泪都出来了。她见到文涛流泪,就凄然一笑说:“三弟,我们都是伤心人,我感觉我的心已经漏个洞,每天都在流血流泪,早晚会流干的,那样也好啊,我就会早日去和你大哥相会了,还有,我可以见到我的娇儿抗胜了!”
再后来,胡莲雪发疯了,文涛见到她时,她赤脚露腿,到处乱跑,嘴里胡言乱语。但她再疯,再迷糊,她还知道跑来李子园,跑到文江、抗胜的坟上,时哭时笑,有时还咿咿呀呀地唱,娘家人把她捉回去,但不到半日她又跑回来了……偶尔,她恍恍惚惚地跑进汪氏的小屋里,指着汪氏说道:“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金马驹子,还我的金马驹子来!”汪氏被指责得语塞,她意识到,当初她的一点执念到底遭到儿媳的抱怨了,她悔恨地捶打自己,边捶打边哭边骂:“老天爷呀,你对俺们家是赶尽杀绝了哇,我的金马驹子一样的孙子都没了,你还留着我多喘这口气干啥?早早让我死了算了!”
后来,文涛先后回家两次,先后办了两次丧事。他和二哥文海,在祖坟处又多安放了一个新坟头,那是大娘汪氏的;另外,在埋着小抗胜的地方又加一个新坟头,那是大嫂胡莲雪的。可怜,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