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玑带人包围了阵风大院。
他们把院子里的人都轰出来,站在院子里,点数人数,就连正在坐月子的秀英和襁褓里的婴儿也不放过。李文玑令手下进入各房间里搜查。屋里家徒四壁,只翻出些许破东烂西。找不出什么破绽来。李文玑阴骘的小眼睛洒下寒光,逼问阵风:“家里还有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阵风不知如何回答。文江挤进来说:“我来答。我们都在,二叔三叔外出帮姑父销酒去了。”李文玑见了文江,一声令下:“搜!”一说搜身,秀英感到大祸临头了,吓得脸色由蜡黄转为灰黑,因为,只有她最清楚,丈夫怀里日夜揣个“宝贝”——那个宝贝一旦被搜出,全家人或许就成了李文玑练枪的靶子!文江却很镇定,来人在他身上搜出一卷纸,李文玑命令:“展开!”竟然是一包瓜种!秀英舒出一口气。李文玑还不肯善罢甘休,再次逼问:“外出销酒,你说之言,有谁作证?”文江说:“我弟文海可以作证!”“证人何在?”李文玑紧追不放。四处找文海,却不见人影。李文玑厉声呵斥:“哼,带走!”下令抓走阵风与文江。
忽地,一阵马蹄声响,跳下两个小将,一边堵住大门,一边大喊:“把人留下!”来人是言来、言富。李文玑呵呵一笑问:“来人是言来兄弟吗?”言来说:“正是。”李文玑说:“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闯来。我正要找你们呢,一块带走!”言来横刀立马,问:“好大的口气,不知这位仁兄能带得走我吗?”李文玑拔枪,说:“听说你很厉害,今日倒要领教。看看你的刀快,还是我的枪快?”言来说:“五步之内,未必!”言毕,人到,刀到,兄弟俩飞身过来,左右夹击,用长刀逼在李文玑的颈下。钢刀的锋芒雪光凌寒,砭人肌肤,李文玑登时不敢动弹了。此时,人群里有人大笑:“哎呀,误会,误会,都收了家伙,散了吧,散了吧!”是李阵星,他及时赶来做和事佬。又一阵马蹄响,言荣赶着马车来了,车上坐着陶明昭与文海。原来早上发生枪杀案之后,文江急忙领着文海到绿豆湾地里,把小册子埋进土里,并告诉文海二叔临走之前所托之事。他们回来时,在大桥那边,文江就远远地望见那么多人围住了他家的大院,他料到大事不妙。于是他急忙叮嘱文海赶紧跑去上河桥搬救兵。陶明昭赶来时,看到眼前的场面,便脸现愠色,他对李阵星说:“都是家族亲邻的,何必相煎太急?别疑神疑鬼的,阵雨、阵雷确实是帮我去外地销酒去了,我作证!”李阵星忙抱拳作揖,说:“误会,误会了,散了吧!”于是李文玑放开了阵风父子,言来兄弟也撤下钢刀。
风波过去,文江想:以后的暴风雨有可能更加猛烈。就此趴下,他为刀俎,我为鱼肉,其结果不堪设想。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他再次走进村子里。
傍晚时分,村民总爱三五成群地蹲在一块拉家常。往日,文江走来,乡亲们都热情地与之打招呼,并拉住他闲谈。可今天,文江走到谁家门前,谁家就惊慌地“哐当”一声关上大门。文江心情沉重地回到家,秀英便问:“咋的了?”文江皱眉叹气说:“唉,现在,我进村串个门,家家吓得连话都不敢跟说一句!”
秀英想了想,说:“你傻呀,刚发生了一连串可拍的事,谁还敢跟你打交道?谁不怕财主家人知道?不过,到田里就不怕了,因为田里干活的没有财主家的人。”
一语提醒梦中人,文江一拍巴掌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次日,在田里干活的时候,文江多备些茶水和野菜馍馍。干活累了,就到田头歇息,便招呼左右邻居过来喝口水、吃点干粮。在缺吃少喝的年头,一口饭就能打倒一个英雄汉。一声招唤,走来几个年轻人,如三黑、长青、丰收等都聚拢过来,蹲在田头,喝水,吃干粮,边吃边聊。他们在一起谈当局时政,聊外面的新闻。农民们也特别关心国家大事,爱听世界的风云变幻。聊着聊着几个年轻人七嘴八舌地争论开了。三黑问:“哎,大家说,是枪厉害,还是刀厉害?”丰收说:“嗨,还用问吗,三黑哥,傻子也知道枪比刀厉害啊!”三青说:“未必吧,你看那天,文江哥的两个表弟用刀逼得李文玑的枪照样派不上用场。”立冬说:“那是因为陶言来兄弟是何等人啊,他们武艺高强,竟让刀胜过了枪!试想,若他们不会武功,其结果会怎样?”文良说:“不会武功的话,刀在枪面前,就是废铁!”
三黑叹息一声说:“唉,还是枪厉害,穷人手里要有枪就好啦,那天李文玑拿枪到你家翻家那会儿,我真想上去揍他,但就是不敢,不就是怕他手里有枪嘛。”文江便问:“若咱穷人手里也有枪呢?”三黑一拍大腿说:“哦,咱也有枪的话,那谁怕谁啊?”
夜,万籁俱寂,文江辗转难眠。他披衣下床,在房间里翻找文涛用过的课本,点亮油灯,读书学习起来。次日,他去了上河桥大姑家,翻找椒红订的报纸杂志看;又走进惠风庐里看望道宗老爷子,老爷子正演说楚汉争霸的旷古风云。以史为鉴,文江深受启发。临走时,带了一包书回去。
此后,田间劳作歇息时,文江躺在田头,便抽空读书。一些年轻人围拢过来闲聊。三黑凑近来问:“文江哥,在看啥呢?”文江翻身起来说:“我给大家读一首唐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粮。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三黑说:“最后一句俺听懂了,说咱被饿死了。”文江说:“这首诗就是说咱农民终年种田打粮,可照样还被饿死。为啥呢?”三黑抢先答:“这还不明白,咱收的粮食多半交租子了嘛。”丰收叹气说:“唉,放眼望望,种田的,都是咱穷人啊,可饿死的还是咱种田人。”秋生说:“我弟弟就是饿死的!”文良说:“我娘生了八个,千顷田里就剩我一棵独苗,其他的都是被饿死的!”
文江又读另一首唐诗:“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三黑说:“我听出来,一个妇人赶了趟集,回来哭了,哭得很,不知道她哭什么的?”大家哈哈大笑。
文江说:“这诗说,一位养蚕纺丝的妇人,到集市上一看,那些达官贵人遍身绫罗绸缎,可都不是养蚕人,而真正养蚕者,没穿过丝绸。”
三黑说:“哦,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嘛,也没人管管呢!”
长青愤慨地说:“不公平,谁管呀,那年我爹在苇塘里好不容易开一片荒地,被财主关进小黑屋,鞭打到吐血,最终把地霸占了去!”
文江说:“恶人当道,已经有人来管了!”年轻人异口同声地问:“谁来管?!”文江一字一顿地说:“传——火——人!”大家一时懵然。“什么叫传火人?”
文江答:“共产党,就是那天被绑着到咱场上的人!”
“啊——”大家一时肃然。
文江问:“怕啦?”
大家又肃然。
三黑突然说:“这里谁、谁怕啦?怕的,回家给老婆焐脚去。”小伙子们哈哈大笑。长青说:“文江哥,你领头,我就跟上!”
三黑问:“怕的就不是条汉子,好,那,那我也跟上。算我一个!”
“算我一个!”
“算我一个!”
“算我一个!”
……
小伙子们纷纷表决。
三黑问:“往下怎么做?”文江神秘地说:“我们也要播种火种!”“怎么播种火种?”三黑问。文江从田头挖出一本小册子,他说:“瞧!这就是火种,它会教我们!”文江动情地说,“这是共产主义的火种,我们要种下这个火种!”长青问:“要做啥子嘛?”文江说:“先加入这个组织再说!”刷地一下,小伙子们都举起了手。
文江说:“加入共产组织,要一不怕死,二不泄密,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在村里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互帮互助,能做到吗?”
“能!”
大家异口同声。文江说:“举起你们的右手,跟我宣誓!”大家便举起右手一句句跟着文江宣誓。他们七人:文江、三黑、长青、丰收、文良、立冬、秋生,这就是最初的“下河桥七杰”。就这样,一颗不屈的火种,不顾荒野的风大,播种了下去,点燃起来了。
文江把小册子传给大家看,三黑接到手,瞧了一眼,马上又还给文江了,文江说:“咋的了?”三黑红着脸说:“里面的字它不认识我,我不认识它的,叫我怎么看。”文江悲凉地意识到,农民大多不识字。他心里一亮,说道:“我在村里开个识字班,教大伙识字,怎么样?”年轻人一听都拍手赞同。
在三黑、长青等的帮助下,文江在村子里开起了识字班。
三黑家有三间牛屋,三黑腾出一间草屋,稍作收拾,拿来当教室。三黑抹平一块泥墙,丰收找一篓煤块。拿煤块在墙上写字,竟然也是“白纸黑字”,清晰醒目;用铲刀当黑板擦,方便实用。识字班就这么办成了,文江任校长兼教师,三黑、长青、丰收等既是学生,又是宣传员。听说办了识字班,村里人都觉新鲜,青年人都来凑热闹,三间破茅屋里竟然挤满了人。文江拿文涛用过的课本,把汉字、古诗等写在墙上,教大家念。久之,文江一边教大家识字,一边秘密地吸收穷苦的年轻农民加入他们的组织。
三黑给识字班起个名字叫“识字堂”。识字堂开启了农民的心智,诱发了他们的艺术才情,村人在这里唱京剧,说大鼓、讲故事……十八般武艺都搬上台来,这里成了村里聚散的场所,成了展示农民智慧的舞台,散发着无穷魅力,就连大姑娘们如红梅、绿云、吕敬兰等也被吸引过来了。那天,三黑放红梅绿云等进来,唯独拦住了吕敬兰。文江说:“让她进来。”三黑说:“我怕她坏咱们的事。”文江说:“不让她进来,才会坏事呢。”
这晚,识字堂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小乙、吕秤砣。三黑拦住了他们。小乙说:“怎么了,不让进,里面有鬼吧?”吕敬兰怕被她爹撞见,便躲起来了。文江出来笑脸相迎,说:“欢迎,请进!”吕秤砣仰脸看墙上的字。看过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小乙出门时眼睛只顾往漂亮的大姑娘们身上溜,脚步踏出门槛的一刹那,三黑有意无意碰倒一根木棍,小乙一脚踩上去,扑通坐到地上,三黑忙上前说:“哎呀,小乙哥,我看看,屁股可摔两瓣儿吗?”大姑娘们哈哈大笑,小乙在姑娘们的笑声中狼狈而去。
次日晚,识字堂里便不见了三黑。吕敬兰跑来,对着文江耳语几句,文江脸色骤变,急问道:“当真?”敬兰点头,并叮嘱道:“可别说是我说的呀!”文江大喊:“不好了,赶紧去救三黑!”文江带一行年轻人手里拿着铁锨、铁叉就向梧桐苑进发,十万火急去救人。
原来,吕秤砣作为李阵星的狗头军师,回去说:识字堂里有猫腻。李阵星问:“有什么猫腻?”吕秤砣说:“员外,您想啊,这识字堂早不办,晚不办,这时候办,就是李文江聚众跟老爷您对着干的。我感觉这识字堂就跟《水浒传》里的梁山上的聚义厅一样。”李阵星意识到:他的脚底下有一股危险的力量,在潜质暗流,悄悄涌来。他对吕秤砣说:“你说的有道理,可不能任由他们聚集,以免做大了。赶紧命小乙找机会把文江抓来!”小乙走来,点头领命而去。可小乙并没有抓到文江,却抓走了三黑,把他关在小黑屋里,吊上梁头抽打,以报昨日之仇。
文江领人奔至梧桐苑门口,被李文理带人挡住。文江说:“快快放了三黑!”文理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三、三黑,三白,统、统没、没见。”长青、丰收带人往里冲,李阵辰带领家丁堵住大门;秋生、文良翻墙从后面进去,又被李阵星带人堵住去路。三黑的爹李阵平带领一批农民拿着铁叉冲过来了,激怒的农民们暴动起来了,像洪水一般,掀起一股股惊涛骇浪,滚滚而来,整个梧桐苑都晃动起来了。在激战中,文江这边劫走了李文理,李阵星害怕了,双方经过谈判,才放出了浑身是血的三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