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紧,雪花飘,桥头立着小青袄,青袄里面裹着小细腰,一条红围巾把我绕……”一听到这个说唱的哭声,人们就知道文江又来上坟哭秀英了。“秀英你到哪里去了?我要到哪里去找你,天上飘的云里有你吗?天上下的雨里有你吗?到处吹的风里有你吗?河里流的水里有你吗?你说,你说,哪里有你?我要到哪里去找你!”文江哭一阵说一阵唱一阵,直哭得天昏地暗,云愁风惭,鸟奔兽走,人见人走,不忍猝听,谁挨近谁哭得抬不起头,擦不尽泪。
一旦伤势好转,文江几乎每天都到秀英坟上哭一、两场,久之,秀英的坟边被踩出一条清晰光洁的小路。这天文江又来秀英坟上哭:“北方紧,雪花飘……”村人一听都躲得远远的,不忍靠近。但在一侧树林里,隐藏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她正在偷偷观察着文江。她注意文江不止一天了,当她得知眼前人是为他的妻子而哭时,大大地为之感动。仔细看此人,虽然被痛苦折磨得形销骨立,但依然遮不住骨子里的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不由得怦然心动。经多日来的观察,姑娘在心里惊讶道:作为如此英俊之男,何患无妻?然而他对死去的妻子如此痴情,真是天下罕有,难得一见。心里想:那躺在坟里的女人如果地下有知,也该知足了,活着能嫁给如此英俊的男人,死后还能得到他如此的痴情惦念,真是人生之大幸,此生可谓活时无憾,死了也无憾啦。
又一天,文江又来哭秀英,他还是那样唱一段,哭一段,说一段,当他说到:“谁来给米儿、麦儿当娘?谁来给豆儿喂奶”时,突然,那姑娘刷地从树林里走出来,说:“别哭了,以后我来照顾你的孩子!”文江冷不防被她吓得停住了哭声,他抬起头来,那姑娘一步靠前,说:“这个纸条上写着我家的地址,三天后可抬花轿到我家来娶我进门!”未等文江反应过来,那姑娘甩着大辫子跑远了。文江望着她那美丽的身影,惊为天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与眼睛,他狠劲地掐了一把大腿,又看到自己手里的纸条,才半信半疑地往家里走去。
走到桥头,远远地看到一个姑娘立在桥上,东张西望,好像在等什么人。到了近处,才看清是吕敬兰。吕敬兰看到文江木头一般地僵直地走过来,手里还捧着什么,跟圣旨一般。吕敬兰看着她崇拜有加的昔日美男,被丧妻之痛折磨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心里万分痛惜。她近前一步拦住文江说:“文江哥,你别这么折磨自己了,从今以后,我来帮你照顾你的仨孩子,只要你不这么痛苦,我,我以后不要自己的孩子也行。你说,你满意——我吗?”说过,吕敬兰红着脸,等着文江的回答。谁知,文江依然像捧着圣旨一般捧着那张纸条,僵直地朝前走去,吕敬兰说的什么,或许他没听到,或许他根本不予考虑。他就这样僵直地走去,吕敬兰在后面喊:“哎,哎,我说话你难道没听到吗?”文江仍然僵直地头也不回地往家走去。吕敬兰恼羞交加,跺脚对他的背影喊道:“木头,木头,木头——”然后甩着辫子,捂着脸跑去。
文江痴痴傻傻如梦游一般的走回家,躺倒在床,手里拿着那张纸条反复地在那儿看。阵风狐疑地走来,拿过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道:胡莲雪,家住口子街西关桥西头望来生棺材铺,父亲胡意生。阵风问:“这是怎么回事?”
文江把他遇到姑娘的经过述说一遍。阵风听了感到非夷可思。他说:“天下能有这么好的事?”文江说:“那姑娘好像还说了一句———三天后去花轿到她家抬她来。”阵风不相信这天下掉馅饼的事,以为他在说胡话。与杨氏商量,杨氏说:“看这纸条,好像文江并非在说胡话,不妨按这个地址找到姑娘家打听一下,做实了真有这么一家,真有这么一个人,咱再央媒人去说亲,那才靠谱。”阵风点点头,采纳了杨氏的意见。
经打听,口子街西关濉河大桥西头,真的有家叫“望来生”的棺材铺,老板叫胡意生,有个女儿叫胡莲雪。由于口子街闹日本,为避难而暂时住在荣家湾姑姑家。文江常常去秀英坟上哀哀哭泣,哭得雁啼猿鸣,引起秀英娘家荣家湾人的同情与怜悯,也有一些人去围着看热闹的。“亲戚或余悲,他人已歌矣。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你的悲痛却是他人眼中的看剧,这在乡村里太正常了。胡莲雪也是偶尔来凑热闹,围观文江在坟上哭妻,才注意到文江的痴情与感人之事,他的感伤、憔悴,他的帅气而凄美,楚楚可怜,竟打动了姑娘的芳心。也许是冥冥之中,秀英托风做媒,以树为使,拨动了姑娘的心弦,让姑娘隐在树后偷偷听文江哭诉,令她热泪长流,让她终于作出大胆而果敢的抉择吧。
胡莲雪回到荣家湾姑姑家,说了她的决定。她姑姑首先反对:“你一个城里姑娘,怎么愿意嫁给他,一个乡下人?”姑娘反驳:“乡下人咋啦?你不也是嫁给乡下人啦?”
她姑姑被她一句话噎了回去,呆了一会生气道:“你——唉,你还是黄花大闺女,他已经有仨孩子了!你不觉得吃亏吗?”
姑娘说:“我不在乎。我心已许他,就要嫁给他。就是他什么都没有,就是他拉着要饭棍,我也情愿天涯海角跟定了他!”
姑姑生气道:“啊,你这死妮子,这么犟。好,我拦不住你,看你爹可能拦住你,你爹知道了,看不打下你下半截来!”次日姑娘的表哥用毛驴车送她回家。
三天后,阵风、杨氏领着文江到口子西关桥头胡棺材铺子去提亲,为郑重起见,还特地到东关请来陶明昭做大媒。陶明昭欣然前往,连言中也来给撑面子了,还买些礼物送来。阵风非常高兴,一行人来到口子西关胡棺材铺子。
转过濉河大桥西头,就看见一家门前排着花圈,门上赫然写着“望来生”几个大字。陶明昭说:“呶,就是这家,胡意生,我认识。做生意打过交道。”他们一起走进了棺材铺子。
胡意生是个精瘦的老头儿,有着一双玲珑的小眼睛,三撇胡须,名副其实的山羊胡须。看见商会会长陶明昭光临他家,他是又兴奋又客气。但一提到把她女儿嫁给文江,他的瘦脸就立马拉下来绷紧了,紧的像一颗土豆,沉默不语。沉默冷场半天,令人尴尬。陶明昭一拍大腿,说:“怎么样啊?成与不成,给个痛快话!”胡意生就是金口不开,只把瘦脸摇得像风中的瓠瓜,三撇山羊胡须也跟着东摇西摆。
“爹——”一声幽怨的呼唤,帘子一挑,站出来一个长身的大姑娘,众人看到她的身量比乡村姑娘要高出许多。姑娘一出来,一双明月般的大眼睛就左右一轮,在一屋人当中搜索到文江,文江一双星目正好迎接上去,四目相对,“砰”地一下,火花四溅,众人都似乎感觉到了,有情人碰撞出爱的火花,两人的脸同时都红了,微微垂下头。姑娘又勇敢地抬起眼睛说:“爹,我说过了,女儿非他不嫁!”坚定的口吻,多情的眼神,她一甩辫子一转身作势挑起帘子,欲进又止。她爹沉声喝道:“姑娘家,要自重!”姑娘回转身说:“我知道,我很自重,我说过,我非她不嫁!”胡意生站起来骂道:“死丫头,终身大事,岂可儿戏,你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吗?”
姑娘接口答:“我很明白我说的什么,我再说一遍,我非他不嫁!”胡意生生气道:“你——胡闹,来人,把小姐关进东屋去。”应声走来一个后生,上来就拉胡莲雪。姑娘刷地一下,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剪刀,对准自己的胸口,说:“别动,动我一下,血溅三尺,就等着给我收尸吧,我说到做到!”后生不敢动了,一屋子的人都被吓得愣住了。此时,从里面走出一个富态的女人,看起来比胡棺材年轻十几岁,是胡莲雪的后母。莲雪的生母死得早。那女人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死活穷富由她去吧。”“这——”胡棺材犹豫着。他看向文江,虽然瘦削,但确实是难得的俊逸后生。但是,胡棺材说:“我听她姑姑说,你家里已有三个孩子,我女儿还是黄花大闺女,总不能嫁到你家就当后娘吧?你想娶我女儿可以,先把你三个孩子送人再说。”文江一听,立即就站起身来迈开长腿,率先离开胡棺材铺子。胡莲雪颓然倒在地上。
文江回到家跟母亲说:“今生今世,我就是不再娶妻,也不能舍弃我的三个孩子。”文江经过前前后后的身体上与精神上的打击,终于彻底病倒了,一天天消瘦下去。他此刻爱着生的,恋着死的,生死两茫茫,都抓不着,他更加绝望与伤心。他依然照旧还是天天去秀英的坟上哭,哭累了就睡,醒来了就继续哭,他又患上了疯魔症。口子西关那姑娘也病倒了,不吃不喝,只等着末日到来。眼看着一对玉人儿就要双双赴黄泉。
又到了寒冬腊月,穷人最难熬的日子到了。这天,文涛带队巡逻路过回家,看到原本俊朗明智的大哥已病得人鬼不收,他难过得哽咽不已,但又万般无奈。阵风哀叹道:“老天啊,眼睁睁地看着俺们一家人就这样死去吗?”杨氏说:“大哥,我早看出一步棋子了,走这一步棋就活了,不走这一步棋就得死。”阵风问:“哪一步活棋可走,你说?”杨氏说:“就是把米儿,麦儿,豆儿都送人!”汪氏心痛地说:“都送人?那不是直接要了文江的命吗?虽说是仨丫头,可也都是文江的命根子啊。”说着抹泪不止。杨氏说:“大嫂,这我咋能不知道啊?仨孩子是文江的心头肉,但文江自己是望死不望活的了,自身难保。你看这寒冬腊月,自遭了黄河大水淹后,外面扔了多少死孩子啦!咱家的粮囤里又见底了。眼下,我就要领着文娟文波出去逃荒要饭了,不能总窝在家里等着饿死。三个孩子送人,兴许能讨个活命呢。再则,口子街里胡家那姑娘要是能嫁过来,文江或许就有救了。这不是一步活棋吗?”汪氏想说什么,却哭得说不出话;王氏拍拍大嫂的背,陪着她流泪。阵风吸着烟袋沉思半晌,说:“这确实是一步活棋。唉,可那是逼上梁山的一步棋啊!”说着泪水纵横。文涛也流着泪说:“这确实是一步活棋,可是,可怜了仨孩子——”
几天后,钟家湾来人领走了米儿,龙潭湾来人领走了麦儿,每家给一石小蜀黍作回礼。俩孩子临走时,哭得撕心裂肺地喊:“爹爹,娘——救救我,我不要走!”文江已经病入膏肓,无暇顾及。临到豆儿时,汪氏求女儿文霞领养,但文霞晃着她白胖的脸儿却诉苦道:“我家虽有口饭吃,可我有五个孩子,都要吃饭,还不够吃的呢。哪里能再养得起更多的孩子呢?”汪氏说:“自家的侄女,不论好歹,给口饭吃就行,豆儿已经能吃饭了。”文霞为难地说:“唉,唉,……”阵风生气道:“别求她,豆儿在家饿死算了!”文霞见爹爹生气了,就转口说:“哦,对了,您去问问老郑,问问他……”阵风说:“你是做不了主是吧?那就留豆儿在家,饿死也不求你!”文霞说:“哦,我想起来了,有一个白衣娘子,想要个孩子养……”又几天后,突然来了一个干干净净,穿一身白的女人,直接进了阵风大院,欢天喜地地抱走了豆儿。豆儿的哭闹声惊醒了病入膏肓的文江,他突然跳起来去夺豆儿,并嘶喊道:“不许抱走我的豆儿!”他伸手欲夺回孩子,却复昏迷过去,颓然倒地。全家人哭得死去活来。
而后,阵风央求陶明昭再次登上胡棺材铺子的大门,求胡棺材把女儿嫁给文江。胡棺材也不想让女儿就这么死在家里,他甩着三撇山羊胡子说:“唉,罢罢罢,我这花儿一般的闺女,就便宜那个穷小子了!”他终于答应了把女儿嫁过来。这天,大雪纷纷,一顶花轿冒着风雪悠悠而来,奄奄一息的胡莲雪嫁进阵风大院,救活了奄奄一息的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