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秋之夜
在黄淮腹地广袤无垠而又坦荡如砥的平原之上,有一条不太宽阔的小河,名叫青龙河。河水终年波澜不惊,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地静静流淌,就像这片土地亘古绵长的历史。深绿色的水草,如梳子梳理一般缕缕顺顺,随着水流起伏蠕动,无论河水消长,水草的末梢都紧贴水面,大小的游鱼自由自在地穿梭其中。夏秋季节,会有荷花和菱角花开放,偶尔还会见到慵懒的甲鱼趴在水草上,悠然自得地晒着太阳,其圆润的脊背和伸展的头颅四肢,均呈现出和水草同样的深绿色……
青龙河西北东南走向,溜直的河道少有弯曲,但河水流着流着,好似突然之间,被一片地势舒缓、稍微凸起的土地阻住去路,不得已从南面绕了过去,呈现出一个硕大的牛梭弯,而后,河水继续往东南流去,最终百川汇聚,流入淮河,注入大海。
这个牛梭弯像极了大地母亲的乳房,用长流不息的河水作乳汁,滋养着生生不息的万物,哺育着勤劳质朴的人们,呵护着贫穷坚韧的乡村。
在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这片神奇的土地引发人们无限的遐想。有人说在遥远的过去,这里曾是某一诸侯国的都城,在惨烈的战争中,和诸侯国一起毁灭,终成菽麦田园;有人说这是一座巨大的古墓,由于设计精巧,机关重重,至今长埋地下,不见天日;也有人说这个土坡其实就是个土坡,巧妙地拦截了青龙河的运势,孕育出这片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
乳头位置的那片高坡,曾经矗立着一座砖瓦结构的古庙,人们称之为青龙庙。灰墙灰瓦的青龙庙,包括大殿、东西偏殿和围墙大门,占地二三十亩,在遍地土墙茅屋的偏乡僻壤,颇显高大雄伟庄严肃穆,且又神像威严彩绘精美,是方圆数十里规模最大、名头最响的神庙,一直以保佑众生、许愿灵验被人们钦敬。
二月二,龙抬头,这个万物复苏的日子,也是青龙庙的庙会日。每年二月二,附近十里八乡,甚至离青龙庙三十五十里的人们,都扶老携幼,摩肩接踵,挤满了青龙庙及大门外数百米长的青龙河河滩。一群群虔诚的人们,进得庙来,焚香烧纸,叩拜神灵,求平安,求子嗣,求丰收,求学业,求健康,求发财……默默倾诉自己的朴素心愿,祈求各路神灵的庇护保佑。
庙会远不只是祭拜神灵,还是热闹的乡间盛会。村民完成祭拜仪式之后,便徜徉在青龙河河滩,看大戏,听鼓书,品尝特色鲜明的美食,购买难得一见的物品……
文化大革命开始,青龙庙也在破四旧之列,被狂热的红卫兵捣毁烧掉。经年累月之后,残存的砖瓦被村民捡拾殆尽,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废墟。坡上草荣草枯,历经风霜雨雪;河中水长水消,倒影星云日月。
改革开放初期,庙会重新兴起,虽然热闹依旧,古老的风情却已渐行渐远——青龙庙已被焚毁,人们尚可在荒台上焚香烧纸,却已无从叩拜,也就少了庄严肃穆的气氛……
随着青龙庙的风云变幻,围绕着青龙庙的村镇也在不断发展,带动周边数十个村落,踏着时代节拍默默前行。
起初,因庙而兴的这个村落,也因庙而名,称作青龙庙村,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春种秋收,繁衍生息。
随着青龙庙的名气越来越大,来往的人们越来越多,青龙庙村渐渐成为本地的商业中心,并在青龙庙东侧开发了青龙渡口,东西贯穿青龙河上下游的水运,南北沟通汉原和临河两县之间的一条官道,成为水陆交通的十字路口。鼎盛时期,大小渡船来往穿梭,各色商贩在此聚散——运送粮食,倒腾布匹,买卖牲口,走私食盐……青龙庙村渐渐迎来了说书的、卖唱的、耍猴的、卖艺的……开起了大车店、布料店、油盐店、肉菜店……呈现出一派繁华热闹的兴盛气象,遂改称青龙庙集。晚清民国时期,汉原县政府曾在此设立代办处和税管所,风头几乎盖过汉原县城,甚至传言要在此设立县治,终因连年战乱再无下文。
解放后,青龙庙集继续向前发展。大跃进之前,青龙庙集是青龙乡政府所在地,之后改名青龙公社,改革开放后在此设立青龙区,下辖青龙乡等六个乡,一九九二年撤区并乡,原来的青龙区分为两个乡镇,其中青龙镇合并了青龙乡等四个乡,镇政府设在青龙庙集,另外两个乡合并成河湾乡,独立出去。青龙镇成为汉原县虽位置偏远、但人口最多的大镇,下辖三十多个行政村,一百多个大大小小的村庄,共计七八万人。青龙庙集也日趋繁华,由过去的一条老街,发展成为纵横交错的好几条宽广的大街,众多店铺鳞次栉比,各色商品琳琅满目。失去了青龙庙的青龙庙集,逐渐被人们简称为青龙集。
穿越时光隧道的青龙河水,缓缓流到公元一九九四年的秋天。青龙镇悠远古朴的历史画卷,也翻到了新的一页。
青龙集正西偏南方向、五六里地的地方,有一个村庄,名叫周庄。
四五百口人的周庄,虽然规模很大,却是青龙镇最普通的村庄——全村所有的男人,都是清一色的周姓,祖上少有人识字,非但没出过王侯将相、举人进士,连秀才都没出过一个,也从未有人研究过到底是哪家周姓名人的后裔、分支,能不能攀上哪个皇亲贵胄;村里最古老的建筑,也只是几处有三五十年历史、行将坍塌的土墙茅屋,非但不能算作名胜古迹,连一块陈砖旧瓦都很难找到;破四旧时,虽然平了一些无主的坟茔,里面却只有朽木骸骨,非但没有珍贵文物,连铜钱瓦片都很少见……
周庄所拥有的,也就这样一个绿树掩映的普通村庄,繁衍生息的上百户人家,以及环绕村庄的几百亩土地——因为解放之后人丁兴旺,加上兴办轮窑厂、开挖池塘等因素,连人均土地都比周围村庄要少!
周庄的这个秋天,也跟往年一样,多是晴朗天气,天空格外的蓝,云彩格外的白,风里带着醉人的气息——氤氲在乡野中,由温暖的阳光、厚实的土地、成熟的庄稼等秋天的味道,酝酿出的浓郁的秋香。
自然,勤劳的村民,这些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农民,谁也不舍得辜负这大好秋光。他们侍弄庄稼,拾掇蔬菜,收割野草,即使没有活儿,也得到田间地头溜溜站站,哪怕只是捏一下鼓胀的大豆荚,或者摸一把粗壮的玉米棒,也不愿在家待着。似乎待在家里,就是不务正业,就不好意思做庄稼人。而只要来到田间地头,看着长势良好的庄稼,他们就像面对茁壮成长的孩子一样,心里特温馨、特踏实。
伴着村民对丰收的憧憬,一年一度的中秋节悄然来临。
中秋节下午,村东的周德诚老汉,匆忙地吃了午饭,没顾得休息,就急着去沟塘边给牛羊割草——他想尽早完成自己定下的任务,好早点回来过中秋节。虽然秋日的荒草已渐渐显出苍老枯黄迹象,不似夏日野草鲜嫩多汁,但晒干之后,也可在漫漫冬日,填饱牛羊硕大的胃囊,保住牛羊的满身肥膘。
虽然想着早点回家,但看到眼前茂密的野草,德诚总舍不得离开,不知不觉地,又割到夕阳西下,才用绳子把草捆成结结实实、比往日更大的两捆,挑在肩上,急急忙忙往家赶。
担子很重,德诚自觉筋骨硬朗,也在路上歇了好几歇。到家时,已是暮色苍茫,雾霭缭绕,晚霞即将散尽,圆月升上东天了。
此时,德诚的儿子周天顺和儿媳王桂花,去豆田里间割芝麻,也才刚刚到家。
虽然三人都很疲惫,但也不能歇着。家里自然有家里的活儿——桂花做饭;天顺收拾好芝麻后,又去喂猪;德诚负责喂羊喂牛。
羊很好喂,只须把刚割的杂草,放在草筐里就行。杂草不能用水淘,否则羊容易拉稀。
喂牛则麻烦许多。要把新鲜的杂草掺些干麦秸,再用铡刀铡碎,在淘草缸里淘洗后,加些干麦麸、泡肨的碎豆饼,在牛槽里拌匀——这样的草料要喂四槽,最少要到二更天才能喂饱,而后还要洇一盆加上盐和麸皮的豆饼水,这样才能保证牛膘肥体壮。马上要秋耕了,还要仰仗这头老牛呢,德诚喂得特仔细、特认真。
德诚就这样忙忙碌碌,等给牛拌上第三槽草料时,桂花已经做好晚饭,摆在院中的小木桌上了。
此时,凉风习习,秋露浓浓,月亮悄无声息地爬到小院东墙外那棵高大粗壮的白杨树的枝桠间,像一块黄橙橙的大月饼,照得小院亮堂堂的,树木枝叶的影子,在洁净的地面上绘出一幅淡墨风景画,猪羊都在饱食之后安然而卧,鸡鸭也已经酣然入眠,只有屋中老牛依旧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衬托着中秋之夜的温馨宁静。
德诚洗净手脸,坐在小凳上,在用拳头敲打酸软的腰腿之际,看到眼前的饭菜,比往日要丰盛一些。除了日常的馒头酱豆之外,还有辣椒鸡蛋、蒜泥茄子,外加一盘切成四瓣的五仁月饼,甚至,桂花还拿出了两瓶啤酒!
“傻闺女,买这个干啥?”德诚看着眼前的啤酒,心里阵阵发疼,急吼吼地喊道。德诚喝过这东西,颜色和牛淘草缸里的水差不多,味道也不太对头,苦不拉几、酸不溜秋的,根本没有老烧酒那热辣辣的冲劲,不知为啥也叫做酒?味道十足的古井大曲,也才两块钱一瓶,至于散装的古井玉液,虽然味道有些淡,但才七角三分钱一斤,这酒却要块把钱一瓶,简直就是烧钱,还不如喝碗凉茶呢!
“大,不是咱买的,”桂花柔声解释道,“是后庄俺大送给你的,表弟中秋节给他拿了几瓶啤酒,还剩下两瓶,他让我带给你。”
德诚更着急了:“咱都没给他拿酒,怎好意思往家拿?”
他知道,天顺两口子前天去娘家走亲戚,就拿了二块月饼,逮了两只家养的小母鸡,留着给桂花爹娘喂养下蛋,外加点自种的辣椒茄子之类。那月饼是照例返回一块,留待自家中秋吃的,但去时没拿啤酒,却又带回来两瓶,这叫人多难为情?
桂花劝道:“大,这是后庄俺大的一点小意思,你就不要客气了,就两瓶啤酒,又不是金子银子!”
德诚明白桂花的心意,就说:“那今天就喝一瓶吧,另一瓶留着你大哪天来再喝。”
于是,天顺磕开一瓶啤酒,给德诚倒了大半碗,自己倒了小半碗,正好倒完。嗅着啤酒洁白泡沫所散发出来的麦芽香,德诚眼眶忽地酸了,借助一声清亮的咳嗽,在心底重重叹息道:一家人没少操心、没少劳力的,日子咋过到这个份上?
德诚见天顺没给桂花倒酒,便要匀一点给桂花,桂花摇了摇头,说马上还得喝草药,不能沾酒,自己倒了一碗白开水。
三人坐好之后,桂花把切开的月饼递给德诚和天顺一人一块,又拿了一块放在德诚身边的空位上。德诚知道这是桂花孝敬婆婆的,瞬间便如利刃穿心。
桂花孝顺。天顺娘活着的时候,经常夸桂花比亲闺女还亲闺女,婆媳俩从来没红过脸。天顺娘去世这两年,每到逢年过节,桂花总要给婆婆预备一副碗筷——在三人的心里,她好像一直活着,就坐在堂屋里纺棉花,或站在大门外纳鞋底……
桂花有时神情恍惚,甚至想喊一声:“娘,过来吃饭了……”
现在,三人都心照不宣,谁都不想提起这位含恨离世的善良老人,他们品尝着香甜的中秋月饼,喝着啤酒开水,谈些芝麻大豆猪牛羊的琐事,都极力搜寻令人愉快的话题,想激活这个圆月朗照的中秋之夜。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沉闷压抑的气息,无论什么愉悦的话题,都不能感染自己,更无法让他人高兴起来,无法让气氛活跃起来。很快,三人就只是劝吃劝喝。家人之间,这样的客气话有些外气,有些尴尬,有些没话找话了,但不说这,又能说啥呢——这样,本该轻松愉悦的中秋晚餐,很快就悄无声息地草草收场了。
饭后,德诚起身牵羊、喂牛,天顺收拾东西、磨镰,桂花洗刷碗筷、熬药。
德诚拌好牛草,往外走去,看见桂花正拿着啤酒瓶,掀得底朝天,仰头往嘴里拍着——那酒瓶是本就倒光了的。德诚猛然一阵心酸,虽然知道桂花并不是贪吃贪喝,只是怕浪费了可惜,但依然无法平复莫名的伤感,只有走出院子,在晚风中黯然神伤。
此时,皎洁的圆月在漂浮的白云和有些稀疏的白杨叶中躲躲闪闪,捉迷藏一般,像极了胖娃娃圆鼓鼓的笑脸。德诚举首望月,低头看向斑驳的物影,嗅着从厨房飘来的浓浓的中草药味道,心里那股伤感忽地明晰了,顿时像背上一盘石磨,沉甸甸的,压得自己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生活苦,对德诚而言算不了什么,他这辈子吃的苦太多了,多到即使吃黄连,也能咂摸出甘甜的味道!德诚无法释怀的是:月圆,自己的家却不圆!本来,生老病死都是人之常情,但天顺娘两年前的含恨离世,天顺桂花没有孩子,和家庭的清苦贫寒纠结在一起,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束缚得他简直要窒息。天顺娘活着时,遇到沟坎磕绊,还能互相搀扶;现在老伴已逝,满腹苦辣酸涩,又能向谁倾诉?
德诚站在院外,看着低矮破败的三间土坯草顶堂屋,看着墙角开裂、漏出昏黄灯光的简陋厨房,看着爬满豆角丝瓜藤蔓、有些糟朽的树枝篱笆围墙,心中的酸痛阵阵上涌,如汹涌澎湃的潮水滚滚滔滔,无穷无尽:自己弟兄四个,长大成人的只有自己;自己的三个孩子,也只有天顺长大成人!而天顺和桂花结婚十多年,到现在还没添上一男半女!如果他俩真的不能生养,这个家就后继无人了!年年、月月、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父老乡亲或关切、或讥笑、或二者兼有的话语,甚至随意的闲聊,总能触动一家人敏感的神经,想到没有孩子,想到绝后上,让一家人无法抬头,觉得比谁都矮了一大截!这么多年,全家辛辛苦苦,播种收获,饲养畜禽,小到一枚鸡蛋,大到一头牛犊,都换成花花绿绿的钞票,除了粗茶淡饭和不得已的开销,连油盐都不敢多吃一点,只是东一头西一头地打听,哪里有治疗不孕不育的专科门诊,哪里有治疗不孕不育的灵丹妙药,而后毫不犹豫地拿出沾满汗水的钞票,换来大包小包的西药中药!天顺和桂花从不间断地熬药吃药,家里永远弥漫着浓稠苦涩的草药味道,却从来没见桂花的肚子鼓起来过!
想到这里,德诚不禁仰天长叹:老天爷啊!我也年年烧香磕头、祭祖拜神啊,咋就不见您老开眼呢?
顺着村中大路,德诚看到月光朗照的周庄,灰蒙蒙的树影下,此起彼伏的房屋中,瓦房就占了三分之一,甚至已经矗立起高大宽敞的平房了。回过头来,德诚看着自家低矮破旧的草房,便有些神往:如果天顺有了孩子,再好好干几年,盖上大瓦房,那日子该有多滋润?
转眼一想,德诚又心灰意冷起来:连孩子都没有,还眼热别人家的瓦房平房,有意思吗?自己老了,有儿子媳妇养老送终;百年之后,有儿子媳妇上坟添土;儿子媳妇老了,谁给他们养老送终?百年之后,谁给他们上坟添土?没有后人,即使土地千顷、广厦百间、骡马成群,甚至金银财宝堆积成山,不也是春梦一场?非但土地守不住,宅基守不住,财富守不住,怕是连坟茔都守不住!就像村里被挖掘的那些无主老坟一样,这把骨灰,也只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犁耙搅在土里做肥料了!到那时,自己被挫骨扬灰,灵魂无所皈依,成为飘荡在浩荡天地间的孤魂野鬼也就罢了,还要连累列祖列宗的灵魂无法安息,自己哪能承担起这个罪责?
德诚咬紧牙关,炯炯目光如天边寒星,冷峻而又坚毅:别说倾家荡产,就是逃荒要饭,也要给天顺桂花挣钱看病,让孩子留条根!
天顺娘去世的情景,德诚还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那是前年的事——
跟往年一样,家中照例养了一群土鸡。天顺娘细心呵护着这群可爱的小鸡,整天围着它们转来转去,从来不断鸡的饲料,而且还经常喂些土霉素等药预防疾病。这群小鸡也挺善解人意,长得肥肥壮壮,叽叽喳喳的,在院子内外跑来跑去,给全家人的茶余饭后带来不少话题,也增添不少乐趣,全家人都把这群鸡当做宝贝一样看待,当做孩子一样疼爱。几个月后,那几只大公鸡长得威武雄壮,漂亮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连迈步都有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母鸡虽然小巧些,但也如花儿一般灿烂,甚至还没进入秋天,就迫不及待地咯咯叫着下蛋了,当捡起一颗颗带着血丝的小鸡蛋时,天顺娘比捡到金蛋还稀罕、还高兴!
没想到,这种幸福和快乐延续到中秋节时,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击得粉碎!
两年前的中秋,已经进入秋收大忙季节。
吃过早饭,天顺和桂花就急不可耐地下地割豆子了。德诚和天顺娘收拾好家务,也走出大门,准备帮忙收割。刚来到大路上,他们就发现东院邻居——志伟奶正在卖鸡,赫然是自家喂养的那两只最威武漂亮的大公鸡,一只大红,一只芦花。两只公鸡被绳子紧紧束住双腿,无助而拼命地踢蹬着,可怜而绝望地嘎嘎惨叫。几个孩子已经挤上前去,盯着它们亮丽的羽毛,准备拔几根做毽子了。
绝对是自家的大公鸡!天顺娘天天看着小鸡长大,别说看毛色,就是闭着眼听叫声,也百分之百不会认错!
本来,天顺娘一向老实厚道,连说话都慢声细语,邻里之间,她是宁愿吃亏,也不愿意红脸的。天顺娘向来认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不值得计较。她也很怵志伟奶,知道志伟奶爱占小便宜,又胡搅蛮缠,好吵架、好骂人。但这两只大公鸡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实在是自己的最爱,像母亲对孩子那样的最爱!所以,天顺娘眼巴巴地望着两只徒劳挣扎的大公鸡,迟疑一阵,还是说了出来:“志伟奶,你没有逮错吧?这两只大公鸡,咋像是俺家的呢?”
众人听见这话,纷纷交头接耳,胡乱议论起来。
志伟奶十分难堪,这不是当众说自己占便宜吗?人最怕揭短,尤其是当众揭短,志伟奶爱占便宜,所以最怕别人说自己爱占便宜,因此恼怒起来,瞬间变了脸色,冷笑道:“天顺娘,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噢——就允许你家有红鸡、芦花鸡,不允许别人家有?除了这两只,我家还有几只红鸡、芦花鸡呢,都像是你家的,你要去吔!”说完,她指了指远处东奔西跑、追逐挠食的几只大公鸡。
天顺娘焦躁起来,这事若不弄明白,不但这两只鸡要不回来,大家还会说自己想占志伟奶的便宜!便惶急地回应道:“志伟奶,你这说的啥话?俺家的鸡,我从小养到大,毛色、长相、大小,哪会认不清?你逮错了没啥,咋还不承认呢?不信,把这两只鸡撒在地上,看它们往谁家跑,不就知道了?”
天顺娘这样一说,立刻有人附和道:“这可是个好主意!撒地上看看,不就知道了?”
连买鸡的小贩都准备给公鸡松绑了——他可不想惹这个麻烦。
志伟奶恼羞成怒,老脸变成猪肝色,使出看家本领,扑腾跪在地上,撒起泼、赌起咒来:“天顺娘,你的鸡你认得,我的鸡我就不认得?老娘我活到七十多,从来都不占别人便宜,也最恨人说我占便宜!这样,我对天赌咒,我要是逮了你家的鸡,叫我断子绝孙,叫我死在八月十五,叫我死后进十八层地狱!你要是冤屈我,也叫你断子绝孙,死在八月十五,死后进十八层地狱!你敢不敢赌咒发誓?噢,对了,你那儿媳被傻子日过,沾了毒气,生不出孩子,你虽没有断子,却已经绝孙了!所以无论输赢,你都不吃亏,你敢不敢跪下来赌咒?敢不敢?”
志伟奶有三个儿子,六个孙子孙女都活泼健康,没灾没病的,而且她天不怕地不怕,根本不相信所谓断子绝孙、死后进十八层地狱之类的咒语。因此,只要跟人争执,她就拿自己和儿孙赌咒,甚至当年跟大儿媳对骂时也是如此。可是,志伟奶却没有想到,她和往常一样的脱口而出的恶毒咒骂,像刀子一样戳在天顺娘的心上!天顺娘听到志伟奶当众辱骂桂花,笑话自己绝后,脑袋嗡的一声,感到生无可恋,顿时哑了蔫了,脸色如脚下的黄土一般灰暗无光,再也说不出话,低头转身,逃也似的奔回家中。
志伟奶认定了自己的胜利,非常骄傲和欢喜,一边高声絮叨着自己的委屈及天顺娘的无礼,一边张罗着称重收钱。
众人各说各话,根本没注意天顺娘的脸色。
德诚当然认识自家的大公鸡,也知道天顺娘视若珍宝。女人之间的争斗,他虽然没法参与,却实在心疼这两只大公鸡,便在天顺娘回家之后,又踌躇一阵,想讨回这两只大公鸡。但面对已经收了钱的志伟奶,德诚终于无法可想,便匆匆转身回家,想劝天顺娘想开些:再心爱的鸡,不也就是鸡吗?为这个生气,根本不值得!——虽然,他也是割肉剜心般的不舍,也对志伟奶入骨入髓地怨恨。
德诚一进大门,就见天顺娘瘫软在院角缀满硕果的老柿树下,口吐白沫,身边丢着“棉铃宝”空药瓶,急忙扑上前去,把天顺娘紧紧地揽在怀中,悲戚地大声呼喊:“天顺娘!天顺娘!你醒醒!你醒醒啊——!天顺娘……”
天顺娘努力睁开含泪的双眼,艰难地说道:“哥啊,一定——要让——天顺——留个后,不能——让人——看笑话……”
话音未落,天顺娘无力地垂下头去,闭了眼睛,只是呼噜呼噜的喘息着,嘴角的白沫如肥皂泡一样,层层叠叠往外冒。
德诚赶忙跑出院子,喊人过来帮忙。好在闲看卖鸡的人们还没有散去,众人七手八脚把天顺娘抬上板车,有人把天顺和桂花喊回来。
天顺拉着板车飞奔在去青龙卫生院的路上,德诚和桂花一人扶着一边的车帮,一路弯腰小跑着。德诚声声不断地喊着“天顺娘”,桂花声声不断地喊着“娘——”,凄厉的呼喊声,飘荡在丰收的田野、飒爽的秋风和灿烂的暖阳中,却再也听不到天顺娘轻柔舒缓的应答声了!
痛苦绝望之中,德诚又有一丝侥幸和欣慰:好在这瓶棉铃宝是假药,要不怎会剩下?买来之后,德诚逮两只棉铃虫丢在药瓶里做试验,结果两只虫子一直在里面翻滚。见没有什么药效,德诚便拿到种子站退换,老板张瘸子却说瓶盖已经拆开,没法退换了。德诚不得已,买了另一种药打棉花,把这瓶药随手放在院角的旮旯里,准备药粪坑里的蛆虫,还没舍得用呢,却被天顺娘喝下了!原本,德诚在怨恨张瘸子的同时,非常渴望这瓶药能药死蛆虫。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这就是瓶假药,越假越好,最好毫无效果!
很快,天顺娘就被拉到镇卫生院,医生看了药瓶,急急忙忙洗胃灌肠打点滴。起初,天顺娘呼吸虽极为微弱,但戴上氧气罩,也呼呼地往外冒泡,而且德诚还能摸到她轻微的心跳和脉搏,给自己以可以救过来的希望。但,折腾了整整一天,花了一千多块抢救费之后,天顺娘心电图上的曲线终于拉直,渐趋微弱的心跳再也摸不到,时断时续的呼吸也完全停止,渐渐挺直身子,渐渐变冷变硬!德诚犹如坠入深不可测又黑暗无边的无底洞中,终于完全绝望,眼泪鼻涕糊满瘦削多皱的老脸,声嘶力竭地声声呼唤着,几乎要撞死在板车车帮上了!
天顺和桂花也瘫软在板车边,哭得天昏地暗。
众亲朋劝慰着他们,张罗着把天顺娘拉回家。
村民在同情天顺一家的同时,纷纷慨叹道——
不就是两只鸡的小事吗,咋能会闹出人命呢?
这药连棉铃虫都药不死,药人咋就那么灵呢?
……
跟老伴相濡以沫数十载的德诚,恨不得追随老伴于地下的同时,和志伟奶拼命的心都有了,但他最终强忍下来,给老伴办了虽然简朴、但还算体面的丧事——自己纵然可以舍弃性命,陪老伴长眠于地下,但还有天顺桂花呢,还有老伴的临终嘱托呢,无论心底再苦,日子再难,都得咬牙苦撑,一步一步往前走啊!
志伟奶躲得远远的,不但没赔一分钱,而且到处宣扬,说自己绝对不可能抓错鸡,天顺娘非但说不过自己,连咒都不敢赌,心虚气短,自寻死路,无论是死是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而且又死在八月十五,肯定是自己的咒语应验了!
最终,不但志伟奶,她的三个儿子都没有露面,连村邻之间吊孝的那张素纸都没来烧。德诚一家也不想再理论,人都没了,还有啥可纠讲的?又哪能纠讲过志伟奶?就让天顺娘在九泉之下安息吧。好在,两年前火葬要求不严,天顺娘得以土葬,但抢救所花的一千多块钱,以及千把块钱的丧葬费都是借的,一家人省吃俭用,连天顺和桂花看病都是捡便宜的中草药拿,加上卖猪卖羊卖牛犊,直到现在才算基本还清。
时间如流水一般,渐渐冲淡德诚心中的感伤。德诚终于认了命,无奈地接受了老伴离去的现实: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命这东西,谁能说得了?老伴一生饱尝苦难,最后又是喝苦药走的,自己一生也饱尝苦难,什么时候才能去见她?也许明年,也许明天,也许下一秒,自己就会断了这口气,陪她长眠地下了。
活得苦了,活得累了,尤其是活得绝望了,德诚都想去地下陪老伴,但一想到死,就又想到老伴的临终嘱托!当时,自己是信誓旦旦答应了的,就是为了老伴的嘱托,自己也要活下来,竭尽全力给天顺、桂花挣钱治病!
就这样,两年来,与老伴生死两隔的德诚,在日复一日的辛劳与绝望中,时刻在偷生与向死的边缘徘徊,活得无比艰难,却又不敢去死。他怕见到老伴无言以对,也怕天顺、桂花更加孤苦无依。
每时每刻,看到村中满地乱跑的孩子,德诚都苦苦地想:老天爷啊,您怎么这么吝啬,连个孩子都不舍得给俺家?天无绝人之路,为什么偏偏绝了俺这个最老实窝囊、从没亏过良心的百姓的路?
虽然走不出这个桎梏,但怕天顺、桂花难过,德诚每天都把悲愁掩在心底,装作乐呵呵的,招呼他们过日子。德诚也感觉到,天顺、桂花虽然心事重重,却也在强颜欢笑,变着法儿哄自己高兴。
每每想到这里,德诚总觉得自己亏欠了老伴,一晃两年时间过去,自己都六十六了,老伴的愿望还没个影儿呢!德诚感觉,这个没有孩子的家庭,就像走上一条断头路,虽然暂时还没看到尽头,但或者远在天边、或者近在眼前的神秘尽头,注定是漆黑无边的暗夜,是冰冷透骨的严寒,是彻头彻尾的绝望,是千丈万丈的深渊!于是,自己的日子像被一张厚重的黑幕遮挡压迫,不但没有了日月的光明,没有了雨露的滋润,没有了草木的点缀,没有了四季的更替,而且抬不起头、睁不开眼、直不起腰、喘不过气!其实,不单是自己,包括天顺、桂花,谁能真正欢乐起来?
德诚徘徊感叹一阵,始终无法可想,便带着满腹的心事,回屋喂好了牛,默默躺在床上。
和牛羊一同住在堂屋东间的德诚,躺在窄窄的木床上,嗅着浓烈的牛羊体味和粪尿气息,郁郁地睡了觉。德诚虽然很难入睡,但却不敢叹息,甚至不敢翻身,生怕被天顺、桂花听见——三间低矮窄小的草屋,德诚和牛羊住在东间,西间是天顺夫妻的住室,兼杂物、杂粮等的储存间,中间一间是客厅兼粮仓。所以,屋里几乎没有下脚的空,好在也很少有客人来。大梁之下,虽用高粱杆打了隔间,但根本不隔音,在寂静无声的暗夜,别说是轻轻的叹息,就连微微的呼吸,甚至老鼠瑟瑟爬行的声音,都能清晰传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灌进每一个不眠之人的耳中。
不敢叹息、不敢翻身的德诚,在云天雾地的胡思乱想中,终于迷迷糊糊入睡了。
不知是中草药起了效果,还是身体调节好了,桂花竟然奇迹般地怀孕了!
长久以来瘦弱憔悴的桂花,因为未曾生育而不敢抬头的桂花,终于满面红光地抬起头来,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像做了王侯的官员,像打了胜仗的将军,像中了状元的书生,像发了大财的老板,炫耀在全村人的面前,也让德诚和天顺骄傲无比。
在天顺的精心伺候下,桂花十月怀胎之后,伴着秋日明亮的阳光,顺利生下一个又白又胖的男孩,让德诚高兴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
亲朋好友纷纷前来道贺,德诚和天顺商定吉日,高高兴兴地买酒卖肉,款待八方来客。一向平静的小院骤然热闹起来,到处充满欢声笑语。
待客之后,客人渐渐散去。天顺忙着给桂花下荷包蛋面叶,德诚在院中收拾东西、打扫卫生。
突然,德诚看见老伴站在篱笆墙外,向自己微笑摆手。德诚忙跑了过去,招呼老伴回来吃饭。
老伴笑眯眯地说:“大喜临门,我都乐呵饱了,哪能吃得下去?哥啊,这下你有事干喽!从明天开始,好好照看孙子吧,不要再老是找我诉苦了!那你收拾东西吧,我也该回去了。”
德诚急忙挽留,只见老伴双脚未动,却在长满茂密大豆玉米的广阔田野上,衣衫飘飘,翩然而行,不觉蓦地一惊:老伴已经去世两年了,怎么可能再回阳间?怎么可能再跟自己说话?
德诚想追出院子问个究竟,却咋也迈不开腿,走不动步,急得浑身冒汗,眼见老伴渐行渐远,消失青龙庙的上空!
德诚用力踢蹬着双腿,很快从梦中醒来。
累得呼呼直喘的德诚,睁大眼睛看了一阵,才发觉自己依然躺在破旧的小木床上,眼前一片昏暗迷蒙,除了咯咯倒沫的老牛、啾啾鸣叫的秋虫和偷偷溜进的月光外,身边的一切都在沉睡着。
孙子呢?又白又胖的大孙子呢?
德诚想爬起身,喊桂花把孩子抱过来,让自己好好看看,确定这是真的!但他探起半个身子后,又颓然躺了下去!昏暗迷蒙的夜晚,简陋破败的草房,咯吱乱响的床板,安然而卧的牛羊,都准确无误地证实,孙子还没有来,自己并没有待客!自己依然生活在这个月圆人缺的中秋之夜,只是做了一个心想事成的美梦!类似的梦,已经做过不知多少次了!
“天顺娘,莫怨我怪你!我天天泡在苦水里,偶尔做个好梦,你也跑回来搅合!就不能让我在梦里多待一会吗?”德诚暗自埋怨道。
夜已不再寂静,老牛的倒沫声,蟋蟀的鸣叫声,混着各种神秘莫名的声响,吵得德诚无法安眠。睡不着觉的德诚,静静地躺着,感觉腰酸背痛,轻轻翻动身体,又惹得床板咯吱乱叫,在寂静的暗夜之中,格外清晰,格外响亮。德诚生怕吵醒天顺和桂花,便做贼一般,不敢再动,却又腰酸背痛起来……
终于撑到月光从房中消逝,德诚估摸到了五更,就一骨碌爬起来,匆匆穿上衣服,轻轻打开房门,解手洗漱之后,信步走出小院——与其躺在床上窝憋难受,还不如到外面溜达溜达,透透气、散散心呢!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月光依然皎洁。浑圆的月亮在丝丝缕缕的白云间匆匆游走,轻纱一般朦胧的晨雾把远屋近树装扮成飘渺的仙境,带着湿气的微风拂过脸颊,轻轻的,凉凉的,草叶上的露珠晶莹闪烁,如颗颗圆润透明的珍珠……显然,即将到来的一天,又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就这样,德诚在门前大路上来回溜达着,竭力自我劝慰,平复着心头的感伤,渐渐平和愉悦起来,一如这清新宁静的黎明。是啊,日子再苦再难,只要不断这口气,不就得活下去?生而为人,谁家没有烦心事?得学会自己劝自己:该哭时吞下泪水,能笑则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