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二壮拿出香烟,让了一转,众人很快散去。
何二壮洗了把脸,照了照镜子,口鼻虽有些疼痛,还总算没有破相,身上也只是肌肉酸疼,并不碍事,不由心中得意:看来自己还是挺抗揍的!便换下沾了鼻血的上衣,准备休息一会,却依然心惊胆战坐卧不安。三壮既然敢撕破脸揍自己,会不会再折头返回?会不会去找大哥告状?会不会去派出所报案?大哥和警察可没有街坊邻居这么好骗!待在家里可谓凶多吉少,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去县城躲避一天,看情况再说吧!
何二壮拿起提包,看了看里面的两万块钱,走出堂屋,对正在厨房忙活的范艳华说道:“艳华,我去县城一趟,今天不回来了。”而后竖起衣领,缩着脖子,急匆匆冲进外面的风沙中。
已是上午十一点多,快到吃午饭的时间,风沙又大,极少有人去县城。几辆公交车都空空荡荡的,司机和售票员无精打采地窝在车里,半关着车门休息。
何二壮躲在街角等了一阵,见大风裹挟着尘沙,刮得眼都睁不开,又怕碰到何三壮,便坐进一辆公交车,却又怕被何三壮堵在车里,赶忙下了车。这样折腾一阵,总不见有人上车。看样子不到午后,哪辆车都不会走的。
饥肠辘辘的何二壮,只好用提包遮住头脸,沿着人民路往西走去,准备就近找家板面馆,切盘猪头肉,烧个猪大肠,喝几杯白酒,再吃一碗羊肉板面,好好压压心中的惊气。
隔着风沙,何二壮远远看到,一窝蜂从镇大院涌出很多人来,瞬间塞满整个街道。人们渐渐走近,大都推着自行车,车把挂着提包,标准的村组干部打扮,应该是刚刚散会。
何二壮瞬间改变了主意。与其独自喝闷酒,不如随便搭上哪村的干部,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的,既有人壮胆,还不用掏钱!酒足饭饱之后,再去县城找项秋月赌牌玩耍去!
何二壮加快脚步,迎上前去,融入这支队伍,但凡看到有点面熟的人,都热情地打起招呼,本以为跟着大哥,参加过好多次酒宴,这些村干部看到自己,肯定会热情相邀的。
但出乎意料的是,何二壮白白打了许多招呼,浪费许多表情,对方却都是冷冷的,没一个人邀他吃饭,甚至连范家国、于文理都没客气一下,似乎自己面对的是一群外星人!
眼见村干部三五成群走进街边饭馆,何二壮深感绝望,一边感叹村干部狗眼看人低,一边寻思去哪个板面馆吃饭。
一只大手重重拍在肩上,何二壮吓了一跳,赶忙回头看去,原来是黑娃!身边围着几名村干部,也都是同样装扮。
黑娃见何二壮拎着提包,以为他也是村委会干部,开口问道:“二壮,你也刚刚开完会?你们村的其他干部呢?”
何二壮羞红了脸,却不好意思否认,便胡诌一句:“大哥找我有事,所以没跟他们一道。老兄,你这是去哪里?”
这不是明知故问?黑娃笑道:“快晌午了,还能去哪里?河岸酒家呗!二壮,大哥现在肺都气炸了,你找他也办不成事,跟我一道喝几杯吧。几个哥们都是好酒量,今个肯定灌你个七荤八素,让你扶着墙走!”
何二壮想问一下大哥为什么生气,又怕黑娃听出自己没有参会,见黑娃邀请自己喝酒,正中下怀,装作犹豫一下,而后说道:“也罢,那我就去凑凑热闹,回头再找大哥!”便转身跟着黑娃,向河岸酒家走去。
黑娃身边的几名村干部,都一口一个书记地喊着黑娃。
何二壮惊奇地问:“老兄,你这么快就当上书记了?”
黑娃得意地笑道:“也不能算是书记,只是临时负责——何镇长撤了康富宝的职,宣布由我代理。”
一名村干部奉承道:“周书记,你就别谦虚了!代理不就是个形式?除了你,谁敢当康庄的书记?”
何二壮讨好地说:“那天咱在一起喝酒,我说只要你喝三杯酒,就肯定能当书记,这不就应验了?”
黑娃矜持地笑了一下,突然想明白了,回头问何二壮:“二壮,你连这都不知道,没去参加会议?”
何二壮又红了一下脸,接着往下编:“我应个卯后,就溜出来办事了。今天得好好喝几杯,恭贺你升官发财!”何二壮颇为自豪,大哥真有本事,自己许诺没几天,就把黑娃提上去了!有了这个人情,自己再去黑娃那儿蹭吃蹭喝,就更加理直气壮了!
黑娃哈哈笑道:“谢谢你!但我这么快当上书记,固然是大哥的功劳,康富宝也功不可没!”
何二壮赶忙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黑娃看了看身边的村干部,稍微停滞一下,跟其他人拉开差距后,低声说道:“康富宝工作一贯落后,跟大哥不对付,但很少直接顶牛,今天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在会场跟大哥对骂起来!大哥那个火爆脾气,哪能饶得了他?不但骂他个狗血喷头,还当即撤了他的职!你说有没有他的功劳?”
何二壮慌忙问道:“康富宝敢跟大哥对骂?你们今天开的啥会?”
黑娃感觉何二壮应该不是村干部,但并不揭穿,只是低声说道:“今天会议的内容比较多。李成梁先讲的话,说是每人的提留款最多收九十,五保、残疾老人还要减免,村里最多只能留每人十块钱的提成,又严禁镇村干部中午饮酒。妈的个逼,这点提成还不够还饭账的,即使没有禁酒令,哪个村还有钱喝酒?”
何二壮这才明白,难怪没人邀请自己,原来并非看不起自己,而是没钱喝酒了!但他转而想到,自己又不是干部,少交提留款当然是好事啊!他当然不会想到是何大壮辱骂康富宝引起了公愤,才导致自己受此冷落。
何二壮岔开话题,问道:“无关紧要的事就别说了,你就讲讲,大哥是怎么跟康富宝对骂,让你当这个书记的。”
黑娃望着长相酷似何大壮的何二壮,想到自己在给何修思祝寿的那天晚上,送给何大壮一万块钱的事,心道:我怎么当上书记的?还不是用一万块钱,从何大壮手里买的?没送钱的时候,他光说好好好,却一直往后拖;钱一送到手,没过几天就当上了!
黑娃当然不会对何二庄实话实说,便解释道:“大哥布置工作时,会场乱哄哄的,他本就窝了一肚子火。而后,大哥宣布由我代理康庄村委会主任,康富宝没大没小的,当即站出来反对,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大哥正好拿他撒气,枪打出头鸟,杀鸡给猴看了!一通大骂之后,直接撤了康富宝,就让我代理村书记了。”
何二壮赶忙说道:“大哥对你真好!为了你,愣把康富宝都得罪了。”
黑娃笑道:“那当然!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没有大哥,我就是再有本事,也没法撤了康富宝,去当这个书记啊!”
何二壮取笑道:“老兄,你今天刚当上书记,怎么还敢中午饮酒?不怕李成梁撤你的职?”
黑娃鄙夷地一笑,说道:“几个兄弟缠着,要喝我的升官酒,我能说不给喝?李成梁说不让喝酒,我就不敢喝,那我还当书记干啥?我要说李成梁说话算放屁,那算是太看起他了——放屁还有点臭味呢,他的话屁都不算!在这个青龙镇,除了大哥,我谁都不在乎!人常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如果胆大真能撑死人,我黑娃肯定是第一个撑死的!”
何二壮知道今天又能尽兴喝酒了,村干部基本没有工资,本就图个吃吃喝喝,特别是喝起别人的酒来,个个都是拼命三郎,又恰逢黑娃升官大喜,不更是大喝特喝?妈的,今天好事没干成,反而把儿子整没了,还挨了三壮一顿揍,到现在还憋屈着呢,正好敞开量喝几杯,撵撵身上的晦气,壮壮自己的胆气!
抬头望着满街的村组干部,何二壮又眼热起来了:大小当个官,强似卖纸烟,自己虽然腰包有钱,却是平头百姓,跟村干部相比,咋看都矮了半截!大哥既然能提拔黑娃,不也能提拔自己?虽然自己不是党员,但可以当村长啊,哪怕当个副村长,说出来也好听得多,还可以这溜溜,那转转,吃香的,喝辣的!到时候再瞅机会入党,弄个村书记当当!
众人来到河岸酒家。何二壮想借酒压惊,自然来者不拒;大家兴致都高,又看在何大壮面子上,自然多给几杯。何二壮酒量很大,但昨晚喝多了酒,今天早晨没怎么吃饭,又被众人抬举着,很快就晕晕乎乎,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却喝得更加狂放。
何二壮被尿憋醒后,睁开眼来,只觉头疼欲裂,嗓子干得冒火,胃里酸水直往上漾,小腹又涨得厉害,快要憋不住了。虽然急着起身小便,但眼前漆黑一团,根本不知身在何处,便抬起头来,努力睁大眼睛,四下打量,还是啥也看不到。他摸了摸身边的东西,感觉自己应该是在床上,再往身边摸去,并没有其他人。
何二壮慌忙坐起身来,摸索着下了床,赤着脚,伸着手,匆匆往前走去,很快就碰倒了什么东西,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刺耳。
另一间屋子的电灯啪地亮了起来。透过灯光,何二壮看清自己在家中,赶忙开了屋门,站在门外,扒开裤衩,呼呼尿了一通,裤衩已湿了好多。
范艳华拉亮当屋的电灯,穿着大裤衩、趿拉着拖鞋走了出来,见何二壮撒在门边,不由骂道:“死种!连猪狗都不如,猪狗还知道送屎尿呢!”
“你睡哪儿去了?我摸都摸不到!”何二壮不满地责问道。
“你说我睡哪儿了?你喝醉了酒,睡得死猪一样,伸腿八叉的,把整张床都占完了。我是翻也翻不动,拽也拽不起来,没办法,只有跟咱闺女挤着睡了。”范艳华嘟囔道,而后去院子角落的便桶处小解。
何二壮去了厨房,咕嘟咕嘟地喝了一气冷水,连打几个激灵之后,感觉嗓子和胃都舒服许多,欲望便升腾而起,色色地笑道:“咱闺女那床太挤了,还是跟我睡吧。没有摸到你,我还以为睡错床了呢。”
范艳华鄙夷地说:“满身酒气,能熏死个活人,我才不想挨你的边呢。”
话虽这样说,范艳华还是蹑手蹑脚走进女儿房间,拿了枕头,把灯关了,转身回到东屋,拉亮电灯,仰面躺下休息。
何二壮把两只脚放在一起蹭了蹭,也爬上了床,躺在范艳华身边,抚摸着她肥硕的身躯,拼命回想醉酒之前的事:自己把刘月梅压流产了,被三壮揍了一顿,而后准备去县城,但公交车老不上人,准备吃了板面再去,路上遇到黑娃,去喝黑娃的升官酒……这些都能想得起来。可后来呢?自己喝到什么时候?县城应该是没去了,那酒后是怎么回来的?路上出丑没有?何二壮搜肠刮肚,挖空心思,却咋也想不起来,只是恍惚记得,自己好像去过花好月圆影楼,抱住那个长得很像项秋月的雏鸡店长周筱芸,里里外外一通乱摸,吓得她花容失色、厉声尖叫……
“要干就干,不干拉倒,别摸来摸去的,让人心烦!”范艳华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猛地推开何二壮的手。
“艳华,我昨天是咋回来的?”何二壮侧身搂住范艳华,讨好地问道。
“咋回来的?我哪知道你咋回来的?我下午进家时,你就睡得死猪一样了!吃晚饭时,拎着耳朵都没喊醒你,要不是摸摸你还有口气,我都想叫人把你送火葬场去了。而后,你一觉睡到现在,我哪知道你咋回来的?”范艳华没好气地回答,“以后,能不能少喝点酒?让人担惊受怕的!”
“那我是咋回来的呢?我平时喝酒都能想得起来,从来没像今天忘得这么干净啊!”何二壮拍着脑袋,自言自语地说。
“大半夜的,别再胡思乱想了,赶快睡觉吧。”范艳华嘟囔道。
“夫人,遵命!”何二壮嬉笑着,往在范艳华粗壮的大腿跟处抓了一把,准备熄灯睡觉。
在手伸向灯绳的一刹那,何二壮突然如木雕泥塑般愣住了!他想起了自己的提包——装着两万块钱的提包!自己都不知道是咋回来的了,提包拎回来没有?
何二壮赶忙起身,往平时放提包的抽屉奔去。打开抽屉后,他绝望地发现,里面既没有提包,也没有那两万块钱!
霎时,何二壮脸色蜡黄,出了一身冷汗——提包放哪里去了?
“我的包呢?我的钱呢?艳华,你见我的包没有?你见我包里的钱没有?”何二壮急忙拉亮当屋的电灯,翻箱倒柜地寻找着,同时焦急地询问道。
“见过啊,钱也是我拿的。”范艳华打着哈欠,慵懒地说,“半夜三更,你这样一惊一乍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你把钱放哪儿了?赶快给我拿出来!”何二壮如疯狗一般向范艳华扑去,伸手拽住她的胳膊,硬生生拉了起来。
“买东西花了!咋了?咋了?有啥大惊小怪的?”范艳华用力掰开何二壮的手,揉着捏得酸疼的暄肉,生气地说。
“不对啊!你怎么能花那么多钱?剩下的钱呢?赶快给我拿出来!”何二壮伸手拽住范艳华,用力把她往床下拖。
范艳华气呼呼下了床,趿拉着鞋子,从衣兜里翻出三五块钱,啪地摔在何二壮脸上,恼恨地说:“咋了?咋了?还没好三天呢,又想找事是不是?我前天上午买菜,见你的包在桌上,从里面拿了二十块钱,瞧你那个熊样!不至于为了这二十块钱,把我生吞活剥了吧?”
娇娇和蕊蕊也都穿着短裤背心,呆呆地站在西屋门口,可怜巴巴地望着两人。
“你是前天上午拿的?就拿二十?完了,完了!我的提包怕是丢了!”何二壮一屁股坐在床沿,绝望地哀嚎道。看来,范艳华没见这两万块钱!她虽然好吃懒做,性情直率,脾气火爆,但大大咧咧的,没有心机,不会说假话,也不放私房钱,两口子同床共枕十多年,这一点自己还是了解的。
“就拿二十,一分不多!到底咋了?你能不能把话说完?老是说一半留一半,不吐不咽的,咋不怕噎死?”范艳华见何二壮失魂落魄的,赶忙追问道。
何二壮好像没听见似的,拼命想着昨天酒后失忆后的那段经历:酒喝到啥时候?自己咋离开的?离开后去了哪里?怎么回来的?可是,除了隐约记得搂抱过周筱芸之外,其他啥都想不起来了!
“你到底咋了?”范艳华对着何二壮吼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见何二壮依然梦癔般喃喃自语,范艳华拿起枕头,对何二壮喊道:“你就呆这儿慢慢想吧,我去和咱闺女睡了!神一阵鬼一阵的,谁能受得了?”很开,她就拉着两个女儿进了西屋,熄灯睡觉了。
何二壮根本顾不得搭理范艳华,只是狠狠拍打脑袋,苦苦回忆:提包到底丢哪儿了?是落在河岸酒家,还是丢到花好月圆影楼了?是黑娃或同伴拿了,还是被路上行人捡走了?……可是,任他把眉头拧成麻花,把脑袋拍成皮球,也想不出与提包有关的任何细节!
眼见夜空漆黑一团,没法出去寻找。颇不甘心的何二壮对屋内屋外可能放提包和钱的任何地方,进行一番认真细致的搜查,包括大门、院落、厨房、厕所……而后又去了女儿屋中,仔仔细细地搜查一遍,连范艳华和女儿睡的床铺都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摸了个遍。
最终,何二壮连老鼠窟都用手电筒仔细照了几遍,但他只能一直坠向绝望的深渊——任何地方都没有提包,更没有那两万块钱!
再也没地儿寻找,何二壮像抽去筋骨的癞皮狗一样瘫软在床上,望着黑洞洞的夜晚,心中阵阵绞痛:这两万块钱到底丢那儿了?这么多的钱,谁拿到也不会归还的!家里现在就剩几千块钱了,都不够买摩托的了,还怎么跟项秋月约会?早知如此,就把这两万块钱还给天伟好了!早知如此,自己咋也不喝那么多酒!妈的,这事全怪三壮,全怪刘月梅!……
就这样醒一会睡一会,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何二壮急不可耐地爬起来,匆匆洗了把脸,骑着自行车去找黑娃。
很快,何二壮过了青龙桥,拐上去周庄的土路。
昨天阴得那么厉害,又刮了一天北风,今天反而晴了,虽然气温很低,但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点雾。枯黄的野草结了一层霜,好像如穿了素洁的冬装,河水黝黑透亮,如同簇新的镜面,倒映着对岸景物的影子,远村近树都静静地伫立于黎明的画图中,显得特别淡雅清爽。
但何二壮哪顾得欣赏冬日晨景,只是一门心思想找回自己的钱,弓着腰拼命往前蹬车。突然,他看到迎面而来的两个人,像是一对母子,眼睛立马放出绿光,赶忙用衣领遮挡住脸面,嘴角挂着清亮的涎水,从指缝中窥视着越来越近的女人,自行车也渐渐慢了下来!
没错,是她,肯定是她,那个分别十多年,依然令自己魂牵梦绕的女人!还是十多年前的模样,乌黑的长发如凌空的飞瀑般飘逸柔顺,细腻的皮肤像剥皮的鸡蛋般白皙滋润,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尖尖的下巴,长长的脖子,只是身段比以前稍有发福,也因此具备了成熟女人的丰腴之美,比杨柳细腰的女孩更加风韵迷人!人人都说青春易老,时光难再,十八的女人一朵花,结婚的女人豆腐渣,没想到,半老徐娘的她,反而比原来更漂亮、更耐看!
这个令何二壮垂涎三尺的女人,正是去鲲鹏集团上班的康雪梅。
康雪梅刚结婚时,何二壮跟天伟都在县建筑队干活,一起来来去去的,经常去康雪梅家,盯得康雪梅头皮发麻。玉龙出生后,何二壮缠着天伟,要认玉龙为干儿子,甚至要结娃娃亲,康雪梅感觉何二壮心术不正,坚决拒绝了。后来天伟离开县建筑队,东奔西跑的,在康雪梅的劝说下,跟何二壮断了来往。今天,在熹微晨光中匆匆赶路的康雪梅,根本没注意到刻意遮掩的何二壮。
直到康雪梅和玉龙过去好远,何二壮还不时回头看着。而后,慢慢骑车的何二壮,如品味甘醇的美酒一般,回忆着醉人的陈年往事。那时,自己屡屡找借口去周天伟家,就是牵挂这个漂亮的女人,三杯酒下肚,痴痴的眼神就黏在她身上,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颦一笑,都令自己怦然心动!只是没有现在这个胆子,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虽然一别这么多年,自己依然旧情难忘,直到今天再次相见,还是感觉心胸激荡!
何二壮来到黑娃家大门外,砰砰啪啪拍了好一阵,连狼狗都叫哑了嗓子,醉意朦胧而又睡眼惺忪的黑娃才穿着秋衣秋裤,横披着棉袄,趿拉着鞋子,骂骂咧咧地开了门。
见门外站着的是何二壮,黑娃赶忙收敛愤怒的神情,绽放热情的微笑,把何二壮迎进堂屋。
何二壮接过香烟,火急火燎地问道:“老兄,昨天上午吃饭,我拎了个提包,你知道吧?”
黑娃翘起大拇指夸道:“那我哪会不知道?饭后俺几个要送你回家,你硬要去花好月圆影楼赌几把!我告诉你赌场已经撤了,你却不相信,嘴里说着‘没事,没事,我有的是钱’,又拉开提包让我看,里面果真有好多钱,都是百元大钞!我劝不动你,自己也喝得昏头涨脑的,就跟其他人一道回来了。二壮,我只知道你有钱,不知道你这么有钱,赶个集上个店,都拎着一两万!看样子,你今年没少挣钱!”
何二壮苦笑道:“老兄,就别笑话我了!我本想去县城买辆摩托,再找项秋月赌几把,所以带了两万块钱,没想到醉多了酒,提包不知丢哪儿了!你确定我去花好月圆影楼了?提包没落在河岸酒家?”
黑娃点头道:“绝对错不了!俺几个亲眼看着你拎着提包,往花好月圆方向走。当时你看上去挺清醒的,不会随便丢了提包。那么多钱,是得赶紧找找!要不,你去花好月圆问问,看落在那儿没有?”
听黑娃的话音,何二壮知道黑娃好几个人一道,不会昧下自己的钱,那就应该是落在花好月圆影楼了,于是扭头就往外走,说道:“我也记得好像去过那里,老兄,你搂嫂子再睡会吧,我过去问问!”
黑娃感觉此事与自己请他喝酒有关,但又不能买账,心里颇不自在,便送何二壮到大门外,安慰道:“我就不送你了。花好月圆的赌场已经关了门,照相的也不太多,如果落在那儿,肯定不会丢的。”
辞别黑娃之后,何二壮在希望提包落在影楼的同时,又想起搂抱周筱芸的模糊印象,觉得大事不妙,便向花好月圆影楼赶去,想尽快揭开谜底,找到提包。
待何二壮来到花好月圆影楼门口时,红彤彤的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照在门前空地胡乱丢弃的杂物上。何二壮心中一沉,影楼似乎有搬家的迹象!
到底怎么回事?何二壮见大门落了锁,忙趴在门缝上往里看,屋里果然空荡荡的,帘子幕布不见了,照相器材不见了,沙发茶几不见了,只剩下满地狼藉!
何二壮心里拔凉拔凉的:坏了,坏了,肯定是周筱芸这个雏鸡拿了这两万块钱,怕自己来找麻烦,连夜搬走了!不行,现在就得上县城,找项秋月要钱去!
但没走几步,何二壮又停了下来,觉得还是先打听清楚,自己昨天醉酒之后,来没来花好月圆影楼,到底做了什么,不然项秋月问起来,自己该怎么解释?
有没有人知道这些情况?何二壮抬头四望,见斜对面的鞋店开了大门,鞋店老板李标常去影楼看人赌牌,跟自己也比较熟,便走了过去,想打听一下情况。
见何二壮走来,李标想退回里屋,但犹豫一下,还是停住脚步,冷冷地说:“何二壮,你昨天真丢人!”
何二壮不解地问道:“丢什么人?我怎么了?”
李标不满地说:“你该不会说自己喝醉了酒,啥都记不起来了吧?”
何二壮恳求道:“老兄,我昨天还真喝醉了酒,啥都记不起来了!今天早晨问了黑娃,才知道可能来过影楼。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影楼怎么搬走了?”
李标反问道:“你真能装!为什么搬走?还不是因为你?”
何二壮急切地问道:“因为我?那你见没见到我的提包?”
听说何二壮装钱的提包丢了,李标竟感到莫名的解恨:看来老天爷睁眼了!何二壮如此作恶,如果不付出点代价,也太没天理了!
原来——
昨天午后,李标在店门口跟几个闲人聊天,何二壮走了过来,邀他进影楼赌牌。李标说赌场已经搬走了,何二壮却不相信,拉开提包,说自己带的有钱,来再大的也不怕。李标看何二壮脸色红红白白,眼神愣愣怔怔,走路摇摇晃晃,说话啰啰嗦嗦,知道何二壮喝醉了酒,便劝他回家休息。何二壮哪会同意?又一次拉开提包,说自己带的钱多,来再大的也不怕。
见何二壮如鸭子一般架着膀子,在街上走着S路线,李标等人嘲笑一番,继续闲聊。很快,他们就听到影楼里传出女人的连声尖叫,赶忙跑了过去。只见何二壮一手紧紧抱住店长周筱芸,一手在她身上乱摸乱抠。那张流着涎水的大嘴,啃得周筱芸满脸湿漉漉的,嘴里还喃喃叫着:“秋月,秋月,我想死你了……”
这个周筱芸,最多十六七岁,身材苗条纤细,又穿着轻薄短裙,现在被何二壮紧紧抱住,不但亲了嘴脸,连乳房肚腹大腿都摸了个遍,却又挣脱不得,吓得脸色焦黄,手脚乱颤,啊啊尖叫着,蛇一般在何二壮怀中扭来扭去。但赌场搬迁之后,服务生也随之撤去,店里只剩下她和另一名女摄影师,那名女摄影师也是穿着短裙的年轻女孩,哪见过这等阵仗?丝毫不敢近前,只有围着周筱芸,颤声央求李标救人!
李标立马上前,奋力掰开何二壮的手,把周筱芸从何二壮的魔爪下解救出来。
周筱芸哭着抹着,拎起小包,被另一名女摄影师搀着,一溜烟出了影楼大门,如两只惊恐飘飞的彩蝶,飞也似的往公交车站跑去。很快,两人的高跟鞋就跑丢了,却也不敢回头,只是赤脚狂奔!
众人正错愕叹息,一不留神,何二壮也拎着提包,嘴里不停地喊着“秋月!秋月!……”,东倒西歪地追了过去,没到街角就摔了好几跤。
两名女孩见何二壮追赶,跑得更快了。
几名年轻人想拦截何二壮,却又怯何大壮的势,见何二壮根本撵不上女孩,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但都义愤填膺,胡乱咒骂议论。
项秋月的房东李志博是李标的同门祖叔。李标见李志博不在,觉得自己算是半个东家,跟项秋月的关系也不错,自然不能置身事外,顾不得跟旁人议论,骑车追了上去,顺便捡起两名女孩的高跟鞋。
待李标追到公交车站,两名女孩都已上了车。李标见周筱芸哭得梨花带雨花枝乱颤,颇为愧疚,递上鞋子,安慰道:“闺女,别怕,我这就让司机发车。”
接着,李标对司机说道:“老弟,这俩女孩遇到点麻烦,你赶快发车吧。”
司机跟李标相熟,见女孩哭得伤心,车上也坐了不少人,便爽快地答应了。
回去的路上,李标鄙夷地看着迎面赶来的何二壮,恨不得跺他几脚,但想到当镇长的何大壮,也就强忍怒气,回去之后,锁上影楼大门。
见两名女孩已经安全离开,何二壮也不再回来,众人咒骂议论一阵,慢慢散了。
下午四五点钟,李标看见一辆轿车和卡车停在青城照相馆门前,忙把钥匙送了过去。轿车上下来四五名壮汉,和卡车司机一起把照相器材及相关物品简单收拾一下,装上卡车。其中有一名原本在此工作的服务生,跟李标比较熟悉,从轿车上搬下两箱好酒,送到李标店里,说是项老板的谢意,并把影楼钥匙交给李标,而后众人驱车离开。
就这样,开业不满一年的花好月圆影楼,如风卷残云一般,从青龙集彻底消失了。
因为烦透了何二壮,虽然何二壮不断询问,李标也只是讲了何二壮搂抱周筱芸后、拎着提包离开的事,证明在场的人没拿他的钱。其他的,李标一概不愿多说。
何二壮颇不死心,再次追问道:“老兄,我到底拎提包没有?都有谁看到了?里面有两万块钱呢!”
李标冷冷说道:“既然不相信我,你问其他人好了!”接着扭头进屋,刷牙洗脸,不再理睬何二壮。
何二壮见李标不理自己,颇觉无趣,但没问出提包的下落,终归不死心,想找房东开门寻找一下,却又沮丧地想到,即使落在屋里,东西都搬走了,提包哪还会有?
离开一段路后,何二壮终究不死心:自己搂抱周筱芸时,应该不会拎着提包,万一提包还在影楼旮旯墙角呢?无论如何,总得找一下吧!便又折回头来,几经打听,终于找到房东李志博。
李志博是个高高瘦瘦的老人,住在离影楼不远的胡同里。
见何二壮要找钥匙开门,李志博不动声色地说:“钥匙在前院,你在这儿等会,我给你拿去。”
何二壮便站在李志博门前等候着,没过五分钟,就见李志博从前院回来,后面跟着几个年轻人。
见李志博来到自己面前,何二壮正想接过他手中的钥匙,只听啪的一声,脸上早挨了一记耳光!
何二壮还没缓过神来,李志博就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妈的个臭逼,连个畜生都不如,咋有脸披这张人皮?丢你祖宗八辈的人!……”
很快有人聚拢过来,纷纷指点议论——
“就是他搂人家大闺女,真不要脸!”
“这个狗杂碎,真丢咱青龙集的人!”
“不知见了自家闺女,会不会抠摸!”
“赶快报案,让警察狠狠揍他一顿!”
……
何二壮知道形势不妙,想逃离现场,却被李志博带来的几个年轻人按倒在地,噼里啪啦一顿痛打。
最终,何二壮带着满身灰土,在众人的唾骂和唾液中,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连自行车都没敢推!
何二壮来找李志博时,李志博正在气头上。
项秋月租的是李志博儿子的楼房。儿子去芳菲药业工作后,在县城买了房子,老伴也去县城照看孙子了,家里就剩下他一个老头,住不了这么多房子。但楼房位置比较偏僻,多年都没租出去。好不容易,在去年年底租给项秋月,不但房租比较高,装修也高大上。虽然项秋月开了赌场,但李志博自己又不赌博,所以并没有啥责任,而且赌场最近又搬走了。原以为项秋月能一直租下去,挣点小钱给儿子贴补家用,没想到签了三年的合同,才交了一年租金,还没住到头呢,就出了这事!关键是,人家小姑娘还是被何二壮欺负走的!不但没法说项秋月违约,而且让自己这个房东的老脸都没地儿搁!
李志博十分后悔。如果不是昨天去闺女家多喝几杯酒,跟亲家公闲扯得时间太长,也就没有这事了!自己在家的话,肯定把何二壮的驴脸扇个稀巴烂,再让人把他扭送到派出所!肯定会好言相劝,安抚好小姑娘,保证她不会再受欺负!肯定会拦住卡车不让拉东西,大不了劝项秋月换个男摄影师过来!
李志博正对自己的损失痛心疾首、对何二壮的作恶恨之入骨呢,何二壮却自投罗网了,他哪能饶得了何二壮?
何二壮惶惶如丧家狗般,逃到集外,在青龙河边洗了手脸,脱下上衣,擦拭唾液浓痰后,见实在太脏,一气之下,随手丢进河里,穿着秋衣上了岸。
好在,此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走在温暖的阳光下,何二壮并不觉得太寒冷。但他依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垂头丧气的,再也没有往日的趾高气昂。
看来,两万块钱肯定找不到了,自己手里只剩几千块钱,如果不去华盛集团取钱,连大架摩托都买不成!但现在去县城,项秋月肯定正在气头上,自己还得多费口舌,只有再等几天,待项秋月消消气再说了。按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项秋月本就是个浪货,周筱芸名义上是个店长,但看她那副没见过世面的青涩模样,充其量也就是项秋月新招来的学徒,怕都没有开苞呢,自己只是酒后乱性,又没怎么着她,项秋月还会为了一个学徒跟自己闹掰?退一万步说,即使闹掰也不用在意,自己手里拿的是华盛集团的股权证,又不是项秋月的借条!
只是,以后再也不能喝这么多酒了!如果不是喝醉酒,哪会在公共场合丢这么大的人?更不会丢这么多的钱!
虽然这样想,何二壮仍不死心,又在街上胡乱打听一阵,自然没有任何消息,只有如丧考妣般,蔫蔫回了家。
何二壮做梦都想不到,他的提包已经躺在汉原长途汽车站的垃圾桶里,那两万块钱也装进何三壮的行李包,跟何三壮、刘月梅一道,正在开往武汉的长途大巴上。
何二壮去追周筱芸的时候,手里确实是拎着提包的——那时他还知道拎着提包,失忆只是酒醒之后的事。
何二壮追到公交站,登上打头的公交车,习惯性地抢了个座位,放下提包,站起身四处寻找周筱芸,还没看一遍呢,却听见何三壮的说话声!他赶忙抬头,只见何三壮搀着刘月梅上了车。他知道大事不妙,吓得面如土色,从售票员身后挤下车去,一溜烟逃回家中。
而后,又醉又乏的何二壮,躺在床上呼呼睡去,一直睡到大半夜,这段经历是再也想不起来了。
原来,何三壮狂揍何二壮后,带着小麦去找刘月梅的大哥,正好在半路上碰见他来赶集。何三壮说明情况之后,大哥急忙拐回去借钱。
何三壮骑车回家,往爹娘家的路口拐了拐,想跟爹娘道个别,但远远看到站在大门口的爹,实在无话可说,犹豫一阵,还是狠心离开了。怎么跟爹娘说这事?爹娘知道月梅流产出门,会是怎么的伤心难过?刘月梅见到爹娘,能不能忍得住满腔怒火?但如果这样偷偷离开,爹娘又该是多么的牵肠挂肚……一切的一切,都是何二壮那个混蛋造的孽!
回到家中,何三壮给刘月梅做了一碗荷包蛋面条,把剩下的十多个鸡蛋煮了,带给刘月梅路上吃。自己就着蒜瓣,吃了早晨的凉馒头,把剩下的馒头带上,准备自己路上吃。
刘月梅已经强撑着把需要带着的家常用品、衣物被褥整理好,由何三壮捆成两个大包裹。
刘月梅的大哥也很快赶到,交给刘月梅一千五百块钱。大哥苦劝刘月梅休养月把半月才走,刘月梅坚决拒绝了。
而后,何三壮和大哥把包裹装上板车,又在板车上铺了旧被褥,扶刘月梅坐上去,用围巾把刘月梅的头脸包得严严实实。何三壮拉着板车在前,大哥紧跟在后,急匆匆往青龙集赶去。
好在风沙很大,路上少有行人,他们并没有遇到村里人,也就免了许多口舌。
到了公交车站,何三壮和大哥把行李装上车顶,跟大哥含泪告别。而后,何三壮扶刘月梅上了公交车,大哥把板车拉回去,准备处理刘月梅家的猪牛粮食。
临别前,何三壮反复思忖,还是偷偷告诉大哥,请他转告自己的爹娘,就说刘月梅二哥生意太忙,顾不过来,让自己跟刘月梅过去帮忙,叫爹娘尽管放心。
见何三壮和刘月梅上车,做贼心虚的何二壮哪敢呆在车上?只得抱头鼠窜。何三壮怒火中烧,却也不敢声张,便扶刘月梅坐下来,这才发现上面有个提包。
何三壮认出何二壮的提包,随手塞在座位下,跟刘月梅一同坐下。刘月梅让他把提包扔出去,何三壮低声怒道:“为什么要扔出去?有本事他自己来拿!”
待何三壮发现提包里有好多钱,刘月梅却又变了主意,对何三壮说道:“这些钱不给他!他不但欺负我,还害了咱的儿子,让咱离乡背井,凭什么给他?”
何三壮低声说:“那——,这些钱怎么处理?”
斜躺在何三壮怀抱中的刘月梅,面色苍白,全身乏力,下腹如翻江倒海般阵阵坠痛,微微一动,粘稠的东西便呼呼外流,更激发她对何二壮的满腔仇恨,听闻此言,咬牙答道:“还能怎么处理?咱拿去做本钱!咱凭啥要难为自己,让他好过?即使比这多百倍的钱,也弥补不了我所受伤害的万分之一!俺二哥说,如果有钱,就可以承包大学食堂窗口,听说武汉的一所大学,比青龙集都要大好多倍,里面的学生都在食堂吃,做多少都能卖出去。咱蒸炒煎炸样样都会,就拿这钱承包食堂。他别说不敢来要,来要咱也不给,让他有本事随便告!”
一旦决心逃离家乡,去陌生的城市讨生活,刘月梅已经不惧人言,也不再畏惧何二壮了。
何三壮点了点头,说道:“月梅,我听你的,就这样吧。你好好休息,别气坏了身子!”
客车在街上转了几圈之后,终于拐上了去汉原县城的公路,两人仍没见到何二壮的踪影。
何三壮说:“月梅,他应该是不敢上来了,咱得告诉售票员一声,不能给人家添麻烦。”
刘月梅点了点头。
何三壮拎起提包,对站在身边的售票员说:“售票员,我叫何三壮,如果有人来找这个提包,就说是我拿了,让他找我就行。”
“何三壮?我记下来。”售票员知道这样说话的,一定跟物主相熟,也就不再多问,便把名字记在一张车票上,塞进钱包夹层。
欲知何大壮跟李成梁因何再起冲突,请看第七十章《产业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