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之交,天气越来越凉爽,阳光越来越温和,一年一度的冬闲时节悠然到来了。
往年这个时候,正是冬修大忙时节。挖沟打塘修路栽树的工程一样接一样,要求琐碎而无用,似乎纯粹为了不让村民闲着,一直忙活到冰天雪地的寒冬,村民才能真正清闲下来。
但今年,镇里似乎忘了村民的存在。年年要修的沟渠,年年要挖的池塘,年年要补的道路,全都静静地躺在那儿,跟村民一起晒着太阳。甚至,连往年早该征收的提留款,和一年四次的计划生育超生罚款,也都没人提起。
闲下来的村民虽然不太习惯,但却异常舒坦。他们或者悠然自得地聚在路边晒太阳,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聊着闲话;或者三三两两地簇拥在田间地头,谈论着长势喜人的小麦,憧憬着明年的大丰收;或者呼朋引伴地赶集上店,即使不带一分钱,也能把大街小巷溜个遍。
天伟建筑班的工人一点也不敢闲着,马上就要上交提留款和超生罚款了,他们赶着未落雪雨的这一段时光抓紧时间施工,尽可能多建几座房子,多挣一点钱。
德诚却真正闲下来了。
种好小麦后,桂花承包了所有的家务活。干了一辈子活的德诚,几乎无事可做,只有哄着秋阳,东溜溜,西站站,心里空荡荡的,连手脚腰膝都有些酸软了。他实在无聊,便带着秋阳,专往人多的地方凑,和三五老友窝在墙根,蹲在地头,闲谈着节气农事,看秋阳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摘花掐草撵鸡逮鸭的,享受着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只是一回到家中,看着低矮破败的茅屋,看着桂花忙忙碌碌地,自己却插不上手,想到天顺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地做工,德诚就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深感自己成了家里的负担,成了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二流子。
但又能干什么呢?德诚瞅着空荡荡的左袖管,痛惜因此丧失的泥瓦工资格。听天顺说,现在工人起早贪黑拼命干活,建房速度很快,连小工每天都能拿五六块!一天五六块,一个月将近二百,这是一笔多大的收入?可以买千把块轮窑砖,或者四五百块大红瓦,或者十袋磷肥碳铵,或者十袋奶粉……德诚这样一想,便感觉何二壮的这一铁棍,不是敲在自己胳膊上,而是敲在砖头瓦片化肥奶粉上,敲在发家致富的梦想上!
因为对此过于纠结,心胸坦荡的德诚已经变成一个斤斤计较的老人。每天半夜醒来,他都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觉,盘算过来,盘算过去,心疼每天失去的五六块钱,心疼失去的砖头瓦片化肥奶粉,但又无法可想,也只有天不亮就起床,穿行在黎明的薄雾中,吹拂着清凉的晨风,感叹昨天虚度一日,同时为今天的虚度而烦恼了。
很快,全镇干部大会的精神,像一场飓风席卷青龙镇。
当然,所有村民都对降低提留款一事交口称赞。每年一百五六的提留款,一下子降到每人九十,而且,六十岁以上的无儿赡养和重病残疾老人还可以免交!大家都喜出望外,默默盘算着今年可以少交多少钱,而后交口称赞李成梁,说他一心为民,爱护百姓,真是百姓的父母官,青龙镇的青天大老爷。
但是,所有村民都对种植中药材一事深感恐惧。民以食为天,别管家庭穷富,只要家中有粮,生活就有底气!现在却要毁掉小麦,改种中药材!中药材又不能吃不能喝,如果卖不掉,当柴火都不好烧,镇里绝对不会包赔损失!到时候,药材卖不到钱,又没收到粮食,别说喂猪喂牛了,连人都吃不上饭!
就这样,祖祖辈辈种粮为生的村民,又一次陷入难以言说的恐惧之中。
周庄的村民也仨一堆,俩一撮,眉头紧皱,唉声叹气地谈论着此事——
“土地都承包下来了,镇里凭什么强迫我们?大青、桔梗咱又不是没种过,很难种出来,又是鬼市,十家难有一家赚钱的!”
“关键是药材卖掉还好,卖不掉时,连草都不如!”
“那是!草还能喂牛喂羊呢,药材只能当柴火烧!”
“长得好端端的小麦就这样毁掉,真是太可惜了!”
“麦子毁掉了,老百姓吃啥喝啥?拿啥去交公粮?”
“原以为今年冬天清清闲闲的,却比往年更糟心!”
“何大壮难道不是吃粮食长的?难怪人称何阎王!”
“阎王爷也是阴间之王,哪会像他这样不讲道理!”
……
议论之后,村民都感叹道,号称李青天的李书记肯定被何大壮架空了,如果他能当家做主,绝对舍不得毁掉这么好的麦子!耕耕种种,加上化肥农药种子,每亩麦田都已经花费百十块,又长得这么好,咋能说毁就毁了?
村民都期盼这是百分之百的假消息,或者是何大壮喝醉酒胡说八道,或者被李书记果断阻止拦了……
一连两天,黑娃都没什么动静。
村民渐渐滋生了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要么是何大壮撤回了命令,要么是黑娃升官之后变好了……
谁知到了第三天,天还没亮,绝大多数村民还没起床呢,康庄行政村所辖七八个村子的广播里,蓦然响起黑娃粗犷、高亢而又严厉的声音,嗡嗡激荡着人们的耳鼓,吓得众多土狗汪汪一通狂吠,众多孩子哇哇一阵大哭。大人则忙着穿衣起床,站在院中侧耳倾听。
原来,黑娃下定决心跟李成梁和李志鹏较一把劲,把康庄行政村经营成铜墙铁壁般的独立王国。所以,在何大壮宣布任命的第二天,他就带人来到康庄行政村村部,把屋门的铁锁全都剪掉,换成特大号的防盗锁;去镇上新刻了党支部和村委会的两枚公章;联系镇广播站的工作人员,把村部的广播线跟自家的连在一起。这样,即使在家里,黑娃也可以召开广播会了。
一连干了两天,才算顺利完工。黑娃非常高兴,在河岸酒家宴请行政村干部和广播站工作人员,又邀了何大壮等人。众人如约来到,一顿猛吃海喝,黑娃醉醺醺的,回家倒头就睡了。
半夜醒来,黑娃想到自己新官上任,头把火一定要烧得旺旺的,不但要烤得何镇长满面红光,也要让陈县长看到遥远康庄这团熊熊燃烧的改革之火!便破天荒地睡不着觉,懒驴打滚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地打着腹稿,反复推敲着对全村两千多口人的第一次训话。
就这样,荣登康庄权力之巅的黑娃,终于熬到四五点钟,听到鸡鸣的时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蹬上裤子,披着大衣,端起茶杯,连手脸都没顾得洗,匆忙来到放着音响设备的东屋,先打开录音键,再打开麦克风,啪啪拍了几下,喂喂试了几声,而后正襟危坐,开始训话。
“广大干群同志们——”黑娃用力清了清嗓子,咔地吐出一口浓痰,接着说道,“我是周玉石,外号黑娃,现在是康庄行政村的党支部书记,兼任村委会主任,也就是村长!下面我宣布,今年的提留款为每人九十元,六十岁以上的无儿赡养老人,以及重病残疾老人一律免收!请注意——,无儿赡养指没有儿子,或虽然有儿子,但儿子都已离世的,儿子活着、儿媳妇离世的不算!重病指卧床不起、屙尿都在床上的,能爬起来的不算!残疾指瞎子聋子哑巴,以及缺胳膊掉腿的,秃子瘸子不算,独眼龙不算,结巴的也不算!以上这些人——,要由村民组长核实担保,镇卫生院出具证明,行政村会逐人排查,如果弄虚作假,一经发现,加倍罚款——!今年提留款收的少,所以大家要及时交——!各村民组组长和会计,要在三天内收齐,全部交到村里,一律不准拖欠——,否则加倍罚款!另外,为贯彻落实陈县长产业调整的指示精神,按照何镇长的要求,康庄行政村要建成中药材种植示范村——!所谓示范村——,就是要先跨一大步,给其他村带个好头——!陈县长和何镇长都这么重视,咱可不能扒场,一定要带好这个头——!下面,我宣布——!咱这几个村子——!通往青龙集的那条砂礓路两侧——!二百步范围内的两地身土地——!通通划入红线范围——!在这个范围内的所有小麦——!必须全部铲除——!像治秃子那样——!一根毛也不能剩——!”
黑娃感觉自己讲得越来越顺溜,越来越有劲,也就自信心爆棚,声音愈来愈高,嗓子愈来愈痒。终于传出破锣声了,才不得不停顿一下,喝了几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对着麦克风咳咳两声,喂喂两下,而后继续训话:“广大干群同志们——!何镇长反复强调——!种药材是件大好事——!肯定比种粮食收入高——!吃水不忘挖井人,如果大家发了财,一定不能忘记何镇长——!也一定不能忘记我——!为了做好这项工作,要求大家——!所有捣蛋的话,一句也不能说——!所有捣蛋的事,一件也不能做——!所有捣蛋的想法,都要像清理牛粪那样,给我从脑袋里清除掉——!如果敢跟我黑娃捣蛋——!我黑娃一定骟掉你的蛋——!把你整成公鸭嗓的太监——!让你老婆急得满村乱窜——!我黑娃是啥人——!大家都知道——!说得出,做得到,从不放空炮——!即使没有说,也能做得到——!凡是想跟我捣蛋的——!绝对不会有好日子过——!最近——!何镇长就要安排大型拖拉机——!统一铲除以上地块的小麦——!村民同志们——!不要等——!不要靠——!可以先割了麦苗——!喂牛——!喂羊——!喂鸡喂鸭喂家兔——!不管喂啥,总算没有白种——!等拖拉机开进地里——!你就屌毛——,都捞不到一根了——!……”
直到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有啥可说的了,黑娃才停止训话,而后轮番播放录音,回屋睡觉去了。
跟装了两三个大广播的其他自然村相比,装了六个大广播的周庄,黑娃训话带来的冲击波更加强悍。村民这才知道,升了官的黑娃,训话声音更高,做事下手更狠!
一时间,周庄的各个路口,都站满了惶恐不安的村民,一边聆听黑娃的训话,一边参与众人的议论——
“这个狗日的黑娃!如此胡闹,让不让人活了?”
“何阎王才要求毁一节地,他凭啥要毁掉两节?”
“黑娃咋比何阎王还何阎王,简直就是周扒皮!”
“只想着舔何阎王的腚沟子,却不讲百姓死活!”
“哎!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官越大烧得越狠!”
“黑娃祸害咱周庄还嫌不够,又要祸害其他村!”
“不管别的几个村怎么做,咱村是绝对躲不过!”
“一听广播响,我就心叶子乱颤,知道没好事!”
……
德诚心情沉重地走出家门,一遍遍地侧耳倾听着。
此时,太阳还没出来,天空雾蒙蒙的。东天的云霞,呈现着神秘莫测的诡异变化,似云雾缭绕的群山,似波涛汹涌的大海,似狂风呼啸的森林,又似野马奔腾的草原……
德诚的心情比天上的云霞还要混乱——
因为,自家的三亩承包地,以及租种村里的九分土地,全都在砂礓路两侧的红线范围内!本来,按照镇里布置,还可以保留那块一亩六七的麦田。虽然那是一块低洼瘠薄的土地,又有半边是红薯茬,种得比较晚,但毕竟足墒播种,土杂肥和化肥上得又多,麦苗虽然小一点,却也嫩洋洋、绿油油、汪腾腾的!
德诚心乱如麻,神情呆滞,在路上走来走去,探听着村民的谈论,想从中寻找反对的声音,哪怕只有一句半句,也算是黑暗之中的一丝光明,能给自己一丝慰藉!毕竟,黑娃划的范围比镇里大了一倍,村民应该是可以反对的!只是,让德诚颇为失望的是,胡乱议论的声音固然不少,明确反对的却没有一个!
德诚当然理解,起码到目前为止,周庄还没有一个人敢对黑娃说声“不”字的,而且又有黑娃的一些同宗混迹其中,谁敢明目张胆地反对?
德诚紧紧皱着眉头,那双昏黄暗淡的眼睛,从干瘪凹陷的眼窝中望向阴沉迷蒙的天空,心情也如天空一样阴沉迷蒙:看来,又要掀起一场横扫周庄的疾风暴雨了!四九年土改,五八年大跃进,六零年大饥荒,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七九年包产到户,八二年计划生育……每一场疾风暴雨,不都是这样的吗?风暴一旦来临,肯定势不可挡,别说毁掉几亩麦子,即使要房子要地,也只能俯首听命!跌打滚爬几十年,德诚早就明白:如果社会是滔滔江河,老百姓充其量只是其中一滴水,除了顺势而下,没有其他办法!但,只要努力想办法,就有救命稻草可抓!
对今年的小麦,德诚感到剜心般地可惜!桂花和天顺下足了功夫,不但全部更换了最优质的新品种,而且精耕细作,足施肥料,连地边、地角都整得平平整整、种得齐齐刷刷的,加上雨水调顺,麦子出得匀匀溜溜,油绿发亮,一眼望去,连缺棵断垄的都找不到!可黑娃一个命令下来,这些嫩生生的麦苗就得全部毁掉!问题是,何大壮开会布置毁掉一节地,黑娃偏偏要毁掉两节!还让不让人活了!这一下,口粮、公粮、饲料、牛草……还有如麦苗一般蓬蓬勃勃的希望,全都没有了着落!化肥种子又是从鲲鹏集团赊的,总不能因为麦苗被铲而赖着不还,等于又塌了一个大窟窿!
德诚始终无法可想,只有在人群中转来转去。那条空空荡荡的袖管被飘飘忽忽的雾霭打湿,仿佛斗败的公鸡耷拉着的断翅,可怜巴巴地低垂着,在凄冷的晨风中无力地摇摆着。
这个打击太过猛烈、又太过残酷。整整一天,德诚都没缓过神来。桂花也神情呆滞,不言不语,家中气氛沉闷,压得德诚简直要崩溃,只有抱着秋阳,专往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凑。看着秋阳在自己身边快活地转来转去,听着秋阳用稚嫩清脆的童音喊着“爷爷”,德诚本想欣慰地笑一下,但立马想到即将被铁犁埋葬的麦苗,笑容便不由自主地收了回去,总也笑不出来。这样,在别人眼中,就像德诚嘴角叮了一只小虫子,一直想动嘴赶走,却总也赶不走似的。却没人笑话德诚,听着黑娃鬼哭狼嚎而又无休无止的训话声,没有谁能笑得出来!
与德诚恰恰相反,桂花根本不敢往人场里凑!她太害怕众人议论铲除小麦的事!作为中国标本式的农民,桂花爱护庄稼更甚于爱护自己的眼睛!哪怕无意踩倒一棵,她都心疼得不得了,总是扶了又扶,埋了又埋。现在,突然,要把麦苗一棵不剩,全部铲除,就像一刀一刀割身上的肉!即使不谈跟小麦的感情,全家人加上娘家爹娘,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去交公粮?桂花一想到这些,就感觉天塌了,地陷了,连自己都跟麦苗一道,被犁铧卷入地下了!
但躲在家中,能躲过众人的议论,却躲不过哇哇乱叫的广播!桂花只能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尽可能让自己没空去听,没空去想!
为了落个耳根清净,吃过早饭,桂花便拾掇一些蔬菜,用袋子提着,送到雪莉酒家——其实也就一捆大葱,几把小青菜,今天又不逢集,根本没必要送。而后折回头来,桂花又装了一些馒头青菜,挎着篮子往娘家走去,去看望刚看过没两天的爹娘——以往都是四五天送一次东西,而且都是去雪莉酒家时顺便送的。
但无论如何,家总得回啊!
终于回到家里,桂花只有不断找事做:扫地,先扫屋里,再扫院子,回头再扫屋里,再扫院子……喂牛,一槽草料拌好,牛还没吃完,就已看了十次八次,等着拌下一槽草料……
实在找不到事儿做,桂花便拿起鞋底,坐在最背静的角落,还没纳几行呢,手指就被扎了好多次。
吮吸着沁出来的血珠,桂花放下鞋底,凝视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沉重地叹息一声,静静思索着——
秋季的蔬菜都已老去,胡萝卜、白菜还没成熟,蒜苗、菠菜、芫荽也得一段时间才能卖钱,眼下能采收的,只有那点大葱和小青菜,根本换不几个钱;爹和天顺干了大半年,没拿回多少钱,还还琐碎账,又交了提留款,已经所剩无几,家里没有喂猪,牛也还小,养了只母羊,还得留着生羊羔,不能卖了换钱。好在提留款每人只收九十,爹和娘家爹娘今年都因为伤残,免去了二百七十块钱的提留款,全家只交一百八十元,不然还得到处借钱!化肥种子都是赊鲲鹏集团的,不知道驴年马月才能还上!
每天吃的都是霉麦面,馒头也好,面条也罢,永远都像蒸不熟、煮不透似的,粘嘴带黏牙,原指望明年小麦大丰收,即使赚不多少钱,但交了公粮后,留够全家吃的,还能卖个千儿八百斤。谁知,黑娃一个命令,自家所有的小麦都要犁掉,也不能种植玉米、红薯和大豆了!到了明年,别说人吃,别说喂猪,连喂牛都没有办法——没有麦秸,拿什么填饱小母牛圆滚滚的肚腹?
黑娃要求种中药材,说是上级政策,要让村民发家致富。如果种中药材真比粮食收入高,老百姓不憨不傻,难道不会自己种,还要政府下命令?当然,如果懂技术,走时运,再遇到好年成,一亩中药材真的能抵十亩粮食,但这样的好运气,哪能落到自己身上?
前些年,自家也曾做过发财梦,跟风种过几种中药材,但没一次不亏本的。种植薄荷,刚刚收割掉,就下了大暴雨,而后一连好多天连阴雨,熬薄荷油还没排上队呢,薄荷棵就都沤成一滩泥了,一家人天天去地里翻也不中用,最终熬了一点薄荷油,别说人工,连锅钱都不够,却又烧了一大垛麦秸;在菜地里种了一百多块钱的白芍芽子,精心侍弄两三年,结果刨了白芍,刮净晒干之后,放了一两年都没卖掉,眼见生了虫子,只有弄去鲲鹏集团,还没卖一百块钱呢,连芽子钱都没够;村里分过一次荆芥种子,自家种了一亩多,收获之后却没人收购,连鲲鹏集团都不要,牛羊更是闻都不闻,堆在院子外,鸡挠狗扒的,最终只能烧锅;种过一次桔梗,把土地侍弄得连个鸡蛋黄大的坷垃都没有,结果种子瞎了,第二年开春,只出了稀稀拉拉的几棵,不得已补种了玉米,不但浪费了种子化肥钱,还少收一季小麦!
当年,这些都只是试种一下,即使亏了本,毕竟种得不多,也没有毁坏庄稼!但现在,却要毁掉长得这么好的小麦,去种极有可能亏本的中药材!
桂花不断望向眼前的一切:贫穷破败的院落,呆卧墙角的鸡鸭,默默反刍的小牛,嚼着干草的老羊……似乎都被广播惊吓住了,个个沉闷而压抑!
怎么办?
黑娃的命令谁也挡不住,但一家人总得活下去!
吃过晚饭,桂花收拾好碗筷,对天顺说道:“天顺,你和咱大先休息吧。我好多天没见雪梅姐了,怪想她的,想带秋阳去她家玩会儿。”
天顺忙说:“那我跟你一道吧。”
桂花笑道:“不用了,你天天跟天伟哥一道,也没啥可聊的,又干了一天活,还是早点休息吧。我没啥事,就想见见雪梅姐,随意聊几句闲话。”
天顺叮嘱道:“那行,你早点回来。雪梅姐明天还得上班,别耽误她休息。”
桂花应了声好,便抱着秋阳去了天伟家。
此时,康雪梅刚刚到家,正在院中洗脸。天伟端好饭菜,和两个孩子等康雪梅吃饭。见到桂花娘儿俩,一家人都热情打招呼,客气地让她吃晚饭。
桂花说自己吃过了,便坐下来,一边哄着秋阳,一边和天伟、康雪梅搭话。
吃罢晚饭,玉龙收拾碗筷,玉凤逗秋阳玩耍,天伟和康雪梅陪着桂花闲聊。
很快,三人便由外面的广播声,聊到铲除小麦的事。
桂花眼圈一红,说是自家麦田全在红线范围内,怕是一棵也保不住了。
康雪梅和天伟能有什么办法?
康雪梅想了想,只有安慰道:“没事!俺家毁的小麦不多,明年匀给你几袋,麦秸也都留给你喂牛,肯定能迈过眼前这道坎,你就别发愁了。”
桂花摇了摇头,悲戚地说道:“不中用的!一棵小麦都没剩,别说人吃了,连公粮都交不上!今年俺家就交了六百多斤公粮,明年不还得这么多?大姐,我听天顺说鲲鹏集团答应收工人家属,于老板又对你很好,能不能打听一下,要不要我这样的?我虽然不识字,但干掏力活绝对没问题,工资少点也没关系。大姐,小麦没有了,菜又卖不几个钱,我再待在家里,简直要发疯了。”
康雪梅望了一眼秋阳,担忧地说:“即使于老板答应,秋阳哪能离开你?”
桂花决绝地说:“那我也得找活干,不能在家坐吃等喝!没事,俺大比我还知道操心呢,白天让他爷俩在家,我肯定放心。早晚跟你一道来回,还能做个伴呢!”
康雪梅说:“马上就要种中药材了,田间管理肯定比种粮食耗费工夫,你到时候不还得回来干活?”
桂花深深叹了口气,说道:“我也种过桔梗啥的,总感觉这次肯定是白忙活,明年的日子不会好过。能干一天是一天,能挣一分是一分吧,咋也不能让全家人挨饿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康雪梅不好意思再劝阻,便说:“那明天我问问于老板,晚上给你回话。如果你去了鲲鹏集团,来回有你作伴,我也不用天伟接来接去了。”
桂花高兴地说:“大姐,那你替我多说几句好话,我先谢谢了!明天还要起早上班,你和大哥赶快休息吧。”
桂花去康雪梅家之后,天顺和德诚聊起铲除小麦的事。
听着广播里黑娃的训话,天顺怕德诚压力太大,劝道:“大,你也别太担心。听说鲲鹏集团明年要办中药厂,种药材肯定比种粮食挣钱。只要有钱,还能买不到粮食?建筑班明年的活很多,而且开始建楼房了,肯定能挣不少钱,吃穿花费绝对没问题。”
德诚执拗地说着实话:“天顺,种药材能不能挣钱,要到卖掉后才知道,现在哪能猜得出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药材不能吃,不能喝,价格又忽高忽低,咱不能抱太大希望。加上秋阳姥姥姥爷,咱也是一大家子,吃吃花花的,单靠你自己挣钱哪行?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你也别想太多,要多劝劝桂花,她的心眼太细,都愁得吃不下饭了。”
天顺叹道:“这么多小麦一下子都毁掉,桂花哪会不心疼?事情在这摆着,谁也劝不她心里去。”
接着,二人又聊到提留款,聊到黑娃当书记的事。总感觉凡是老百姓喜欢的事,都是李成梁当家做的,凡是老百姓不喜欢的事,都是何大壮当家做的。但无论喜不喜欢,当老百姓的,都只能俯首帖耳听从号令。
天顺感叹道:“大,我感觉老百姓就像耕地的老牛,即使皮鞭重重地敲在脊背上,抽出一溜血花,疼得一个趔趄,也只能哞的一声低吼,咬牙奋力前行。”
德诚想到穷苦劳碌一生的自己,可不就像天顺口中的老牛?不由叹息一声,说道:“咱当农民的,跟老牛不就是难兄难弟?老牛干再重的活,掏再大的力,只要给点吃的就行。咱不也是这样?有点吃的就行,又不想吃肉喝汤,你跟桂花放宽心就是!”
不一会,桂花抱着秋阳回来了,爷儿俩不敢再提及此事。但广播响着,谁都不想睡觉,只有坐在那里默默无言。
广播终于停了,三人的耳根突然清净下来,压力也骤然轻了好多。
德诚对桂花说:“桂花,广播响了一天,震得耳朵都要聋了,我明天想去青龙集溜达一下,你在家照看秋阳吧。”
桂花笑道:“大,没事!秋阳交给我,你尽管放心。”
德诚察言观色,见桂花终于笑得出来,便放心休息了。
第二天。
天还没亮,桂花便在震耳欲聋的广播声中,麻溜地起身,像往常一样做好早饭。
天顺匆匆吃了早饭,上工去了。
德诚匆匆吃了早饭,大步流星地走在去青龙集的路上,很快就走过村头,走过乱葬岗,走上了青龙河边的小路。黑娃的训话声终于被抛在身后,德诚顿感一阵轻松,起劲甩着那条残存的右臂,虎虎生风地往青龙集赶去。
此时,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倒映在青龙河粼粼的水波中,活像一条大白鱼,如老友般伴着德诚,向青龙桥悠然游去。清凉的微风掠过耳边,拂去德诚脸上的丝丝热气,脚下的枯草晨霜咯吱作响,像在演奏奋进的乐章。
不一会,德诚就到了青龙桥边,默默地站在路边,凝望着捡拾秋阳的那片河滩,而后神色肃穆,面向对岸的青龙庙遗址,无比虔诚地鞠了三个深躬,口中念念有词,感谢命运的厚待,祈祷家人的平安,祝福好运的到来。
而后,德诚转过身去,快步踏上青龙桥,拐进沿河路,在雪莉酒家门前肃然而立。
天刚蒙蒙亮,于雪莉就早早起床,送秋实上学去了。
春华出事之后,于雪莉生怕秋实再出任何问题,所以一点也不敢放松。除了对老师千叮咛万嘱咐外,无论多忙多累,秋实一天三遍上学,她都要亲自接送。何二壮深夜袭扰之后,于雪莉更是小心翼翼,虽然已经知道李三宝和李玉喜监视何二壮,但她来来回回,依然带着一把锃亮的砍刀,防备突发意外。
从学校返回,于雪莉远远看见饭店门口站着一个人,不由一阵紧张,赶忙下了自行车,把布包拎在手里,紧紧攥住里面的砍刀把,又往前后左右看了一阵,见有不少送孩子上学的街坊,便壮着胆子往前走去,一边密切注视着门前的那个人!
“闺女,你怎么起这么早?”德诚还以为于雪莉没有起床呢,一抬头,却发现于雪莉从外面回来了,赶忙往前跨了几步,带着朴实而讨好的笑容,跟于雪莉打着招呼。
“大伯,原来是你!怎么来这么早?”于雪莉长出一口气,抽出攥着刀把的手,推车迎上前去。
德诚笑道:“年龄大了,睡不着觉,就过来了。”
于雪莉看到德诚那条耷拉着的空袖管,不由眼圈一热,赶忙扭过身去,打开大门,客气地让道:“大伯,赶快进屋坐会儿。”
德诚进了屋,笑道:“闺女,没想到你起得比我还早!”
于雪莉嫣然一笑,问道:“我送秋实上学去了。大伯,你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德诚犹豫一阵,终于开口道:“闺女,大伯想求你办一件事,怕来晚了耽误你的生意。”
于雪莉让德诚在沙发上坐下,笑道:“大伯,都是自家人,啥求不求的?有事尽管说!”
德诚坐在沙发一角,叹息道:“闺女,那我就说了。这次何镇长要毁掉小麦种药材的事,你也应该知道。黑娃现在当了康庄的村书记,新官上任三把火,比何镇长划的范围又扩大一倍,把咱家的四亩多麦子全都划进去了。这样,明年咱家一粒小麦也收不到了,种药材又不知道是啥情况。闺女,我不能在家里闲着了,想麻烦你帮我找点事做。我虽丢了一条胳膊,但身体还好,看个门、做个饭、打扫卫生啥的都行,多少给点工资,哪怕只给别人的三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呢,总比在家闲吃饭好一点。”
于雪莉吃惊地说:“什么?黑娃又扩大一倍?还让不让人活了?谁给他的这个权力?大伯,村里有多少像咱家这样的?”
德诚叹道:“有十好几家,大都在咱这个村民组,其他两个组好一些。”
于雪莉安慰道:“那也够多的了!大伯,您放心,我会向镇里反映的!”
德诚摇头说道:“反映也没有用。我听人说,黑娃只听何镇长的,而种药材就是何镇长搞的运动,他俩肯定是早就商量好了。”
于雪莉知道跟德诚说不明白,便不再解释,看着德诚苍老而倔强的容颜,暗自叹息一声,安慰道:“大伯,您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太好,就别想着出来干活了。有俺姐和天顺哥在,肯定饿不住你。”
德诚知道自己不但年龄大,又缺了一条胳膊,生怕于雪莉嫌弃,所以鼓了一夜的勇气,好不容易开口相求,却被于雪莉一句话堵住了,脸上顿时蒙上一层灰色,起身说道:“闺女,不行就算了,我也只是随便问问。那你忙吧,我到街上转转。”
连于雪莉都嫌弃自己,那就实在没有办法了!德诚微微叹息一声,还未转身,浑浊的泪水就已盈满眼眶。
德诚猜得不错,于雪莉当然是委婉的拒绝。青龙集固然有鲲鹏集团、青龙食品厂和永盛建材公司等企业,于雪莉也都能说上话,但年轻力壮的工人要多少有多少,她虽然很想帮忙,却实在想不出能把一个年近古稀的独臂老人推荐给谁!
望到德诚痛苦的神情,于雪莉的泪水也涔涔而下,只有一把把抹着,陪着德诚默默往外走。望着德诚泪汪汪的眼睛,瘪塌塌的左袖,银亮亮的白发,慢吞吞的脚步,她知道自己深深伤害了这个慈爱善良的老人,心里如针扎刀搅般难受!
待送到大厅门口,想到同样被何二壮戕害的春华和志学,于雪莉咬了咬牙,决意留下德诚!
“大伯,”于雪莉柔声说道:“你如果在家待不住,就来我这儿吧。帮我看看店,买买菜,接送秋实上学,你看行吗?大伯,店里店外的,就我一个女孩家,身子累,心里也累,早想找个贴心的人帮忙,一直没找到合适的。”
德诚赶忙回过头来,惊喜万分地说:“闺女,饭店也需要人?那就太好了!除了看店买菜打扫卫生接送秋实,我还可以帮厨——我虽然只有一条胳膊,在教学楼工地时,还给几十名工人做过饭,跟刘月梅俺爷俩,蒸馒头炒菜烧稀饭,一点都没耽误事!大伙都夸我蒸的馒头暄乎,烧的菜也好吃呢。”
于雪莉笑道:“大伯,做菜咱找的有大厨,我就是想让你住在店里,帮我照看一下秋实,干点杂活,也给我壮壮胆。”
德诚也笑道:“有我在,你啥都不用怕!我不但胆子大,力气也大,虽然只剩一条胳膊,但也能提动整袋粮食!只要有趁手家伙,对付个把毛贼,绝对不在话下!秋实上二年级了吧?辅导功课我也没问题,我还可以教他背唐诗宋词,给他讲故事,《三国》、《水浒》、《西游记》上的故事我大都知道!我还可以教他写毛笔字,魏碑、柳体、颜体、欧体我都练过,前些年还帮人写春联、写中堂呢!……”
为了风雨飘摇的家,六十多岁的断臂德诚,沉默寡言而又卑微内敛的断臂德诚,狠心放下面子,用喋喋不休的自夸,拼命推销自己!
于雪莉在无比心酸的同时,望着德诚古铜色的脸庞,刀刻般的皱纹,再次想起罗中立的油画《父亲》,顿觉有了依靠,心里热乎乎的,亲切地说道:“大伯,那你跟桂花姐商量一下,尽快来饭店帮忙吧。我这有现成的被褥和洗漱用品,你带几件替换衣服就行了,缺啥我再买。马上我做点早饭,你吃了再回去吧。”
德诚笑道:“闺女,我已经吃过了。谢谢!谢谢!那我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过来!”
走在金色的阳光中,德诚心里敞亮许多,再次听到大广播中黑娃的训话,也不似昨日那样刺耳了。
德诚知道,自己去雪莉酒家的事算是基本确定了,天顺和桂花即使不太情愿,也不会执意阻拦的。自己一旦过去,肯定要起早贪黑帮忙干活,就不能经常回来了。好在桂花会隔三差五地去送菜,自己还能跟桂花秋阳相见,只是要跟即将犁掉的小麦永别了!
回到家中,德诚便抱着秋阳,去跟小麦道别。每到一块麦地,他都躬身下去,像对待即将分别的老朋友一样,喃喃地诉说着掏心掏肺的话语,一想到不久之后,如此茁壮的小麦就会被除掉,德诚心里万分伤感,屡屡流下生离死别的泪水。
下午。趁秋阳睡觉的时候,德诚又来到老伴坟地,轻轻诉说着家中的困境和于雪莉的善良。回到家中,德诚抚摸着牛羊的脊背,贴在牛羊耳边喃喃道别,而后悄无声息地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和洗漱用品。
晃着因为四处奔波有些酸疼的胳膊腿,德诚知道年岁不饶人,那就趁还能干得动,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多出一点力吧!
就这样,面临全家失去生活保障的绝境,德诚纵有千般留恋、万般不舍,也决心义无反顾地走出家门,再尽残年余力!
天顺一直忙到天黑,才收工回来。
桂花做好晚饭,抱着秋阳不断往外走,说是雪梅姐马上要来。
在桂花的翘首期盼中,康雪梅和天伟终于骑着自行车来到了。
桂花急不可耐地问起做工的事,康雪梅说于老板痛快答应了。
天顺和德诚这才知道桂花昨天去找康雪梅,原来说的是这事!
天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德诚就开口了:“桂花,这个家里里外外的,都离不开你,你就不要去做工了。我早晨去青龙集,已经跟雪莉说好,明天就去她饭店帮忙,吃住都在店里,衣物我都整理好了,被褥明早打捆就行。”
天顺急道:“大,你这么大年纪,在家带带秋阳就行了,哪还能出去做工?”
桂花也反对道:“大,还是我出去,你在家吧。”
德诚决绝地说:“桂花,如果你走了,家里活儿这么多,再加上照看秋阳,我哪能应付过来?还是我去吧!雪莉那么善良,我能干点啥就干点啥,累了就歇着,不跟在家一样?”
见劝说不动,众人商量一下,也就同意了。
“大,明天我去青龙集给你做件新衣服,”桂花心酸地说,“种药材肯定是一阵风,待明年改种粮食时,你一定得回来!”
德诚笑道:“傻闺女,我连农活都不能干了,回来反而闹心!在雪莉那儿,你还不放心?”
于雪莉一整天都心神不定,一直捱到傍晚,终于见到李志鹏带人过来吃饭。
“二哥!”于雪莉赶忙喊道,“停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见于雪莉神情凝重,李志鹏赶忙问道:“小雪,怎么了?”
于雪莉焦急地说:“德诚伯早晨过来,说黑娃把种植中药材的面积又扩大一倍!他家的小麦一棵都不剩了!他那一个村民组,就有十多户这样的!二哥,你一定想办法劝劝黑娃,咋也得阻止他!”
劝劝黑娃?已经成了何大壮的走狗,哪会听自己的?自己也不屑于劝他!但表面上,李志鹏还是云淡风轻地说:“没事,你放心,这事我会处理好的!”
于雪莉接着说:“二哥,德诚伯要我帮他找工作。”
李志鹏忙说:“那就让他去鲲鹏集团吧!李书记也要我帮这个忙,我还没来得及安排呢!”
于雪莉笑了笑说:“不用,我让他来饭店了!帮我接送照看秋实,干点杂活,晚上就住在饭店,给我壮个胆儿,你看行吗?”
李志鹏答道:“那怎么不行?有德诚伯在,我就更放心了!”
于雪莉欣喜地说:“那我让王大厨也从永盛公司搬回来,有他俩壮胆,再加上金豹,我晚上就不会害怕了。只是,毁掉小麦那事,你一定得放在心上,不能让这么多家村民吃不上饭!”
“小雪,你放心!”李志鹏郑重其事地答道,“我一定会保住小麦,咋也得让他们有饭吃!”
去包间的路上,李志鹏神情坚毅,步履稳健,下定决心:无论困难多大,这件事自己都要管!
欲知李志鹏跟何大壮围绕药材种子供应,展开怎样的博弈,请看第七十二章《釜底抽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