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二壮被抓的事,在青龙镇传得沸沸扬扬。天伟建筑班的工人感到大快人心的同时,又深感绝望,这一下,教学楼的施工费肯定拿不回来了。他们既不愿让天伟出钱弥补损失,又不想让自己半年的辛劳打了水漂,便撺掇天伟,要他逼迫范艳华还账——何二壮总不会把钱带去看守所,那就只能留给范艳华。
但天伟已经从李志鹏那儿得知,何二壮的钱被项秋月骗去三十万,范艳华手里肯定没多少钱,哪好意思找她的麻烦?
彻底断了念想后,天伟也安了心,和天顺一起,带领工人加班加点,准备赶在天寒地冻之前,突击建成青龙庙大殿。
这天上午,一辆簇新的黑色轿车驶了过来,停在大殿工地前。
工人以为是李志鹏买了新车,所以没怎么分心,都坚守自己的岗位,紧张有序地工作着:该砌砖头的砌砖头,该和水泥的和水泥,该支壳子的支壳子,该扎钢筋的扎钢筋……
车门开处,下来一名高高壮壮、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却不是李志鹏,而是一直在外面闯荡、近几年很少回村的周玉山!只见他留着寸头,敞着怀的藏青色西服里面,穿着打着枣红领带的雪白衬衫,笔挺的西裤,锃亮的皮鞋……一切的一切,都显示出他在外面混得很好!
抢先下车的司机,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小伙子。只见他打开轿车后备箱,搬出一个大纸箱。
“天伟叔,还认不认识侄子?”周玉山看见近前的天伟,伸出戴着金戒指的大手,笑道。
天伟停下活儿,却不敢握手,热情地说:“玉山,我差点认不出来!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玉山便缩回手去,笑道:“我倒忘了,咱老家不时兴握手——我刚刚从上海赶回来。”
天顺见是周玉山,赶忙走了过来,笑容满面地说:“玉山,好久不见!你怎么过来了?”
周玉山笑道:“天顺叔,你好!我不是想你们了吗?今天特意赶回来,请大家吃顿饭!”
天顺见快到下班时间了,便向忙忙碌碌的工人喊道:“玉山回来了,大家尽快收工吧!”
不一会,大家都聚拢过来,东一句西一句地问个不停。
“小廖,把烟发给大家吧!”周玉山对年轻司机说道。
几名工人忙说:“玉山,你别客气,我们又不抽烟。”
周玉山笑道:“不抽烟的,拿回家招待客人也行。每人一条,人人有份!谁要是不拿,就是看不起我周玉山。”
见周玉山说得这么实在,大家不好意思拒绝,也就接了小廖手中的香烟,见真的是每人一条,大家都吃惊地瞪大眼睛,看来周玉山是真的发财了!
天伟也吃了一惊,周玉石发的竟是中华!
“这烟怎么样?”有人低声问其他工人。
周玉山听到了,笑道:“还算不错吧。”
天伟说:“这是中华烟,好几十一包。”
大家都高高兴兴地拿在手里,反复翻看。
发到周天雷时,周玉山说:“小廖,给天雷叔多拿两条!”
周天雷摇头说道:“玉山,我已经戒烟了,一条也不要!”
周玉山上前握住周天雷的手,动情地说:“天雷叔,你以为我是回来显摆的?不!我是专程赶回来感谢大家的!尤其是天伟叔和你,又不知道能送些啥,只有带了几条烟回来。黑娃媳妇欺负晓燕,败坏她的名声,我跟她和黑娃有不共戴天之仇,原以为这辈子都报不了仇、雪不了恨了,没成想大伙替我出了气!天雷叔,就凭你跺黑娃那几脚,别说我多送两条烟,就是磕几个响头都不为过!你如果真不要烟,我就给你磕几个响头吧!”
周天雷只有接了烟,慨然说道:“玉山,你叔就是这个犟脾气,吃不得话,受不得气!从今往后,我要跟黑娃一直斗到底!”
天伟也说:“玉山,康富宝搜集黑娃犯罪证据时,我们都签了名,决心把轮窑、池塘和机动地要回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周玉山说道:“只要大伙儿敢跟黑娃斗,无论花多少钱,无论上哪儿告状,我周玉山是要钱出钱,要车出车,一点也不含糊!今天上午,我先请大家吃顿饭,敬几杯水酒,谁都不要客气!天伟叔,你看安排在哪个饭店合适?”
天伟笑道:“既然你专程回来请客,我们也不客气了。就去雪莉酒家吧,本来我们就在那儿吃午饭。”
“行!那咱就去雪莉酒家吧!”周玉山对天伟和天顺说:“你俩坐我的车过去,咱爷儿仨商量点事。”
天伟和天顺知道周玉山无事不登三宝殿,便跟工人打了声招呼,坐上了周玉山的轿车,来到雪莉酒家。
周玉山下了轿车,跟德诚打了招呼后,又安排于雪莉以最高标准准备四桌酒席,而后一行人进入包间。
“天伟叔,天顺叔,我这次回老家,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想跟你俩商量商量。”周玉山开门见山地说。
天顺问道:“玉山,什么事?”
周玉山笑道:“天伟叔,天顺叔,我刚刚看了你们建的教学楼,还有正在施工的青龙庙大殿,都是一等一的棒!所以,我想请咱的建筑班帮点忙。”
天伟不解地问道:“玉山,你想在家建楼房?”
周玉石笑道:“天伟叔,我在上海买了房子,怕是不会回来了,哪会在家建楼房?是这样的,我现在不开卡车了,跟朋友合伙搞了个开发公司,在上海浦东承包点小工程,迫切需要过硬的人手。跟青龙镇相比,浦东可是遍地黄金!哪怕当个建筑工,每天也能挣二三十块!所以,我想跟你俩商量商量,把咱这个建筑队带到浦东去。你们可以先跟着我,做些修补路边、花池的小工程,除去工人工资个日常开销,赚个万儿两万玩儿似的!站稳脚跟之后,你们想单干就单干,想干大工程我可以推荐,如果继续跟着我,那咱就好好合作,只要我有肉吃,就保证让你们吃上肉!”
天伟吃惊地说:“工资那么高?挣钱那么多?不会吧?浦东怎么会那么有钱?”
天顺笑道:“天伟哥,这个应该不假。中央已经把浦东新区确立为改革开发的新大门,很多国字号的大企业和外资企业纷纷涌向那里,建筑行业肯定会火起来!玉山,谢谢你!我们会慎重考虑,尽快给你答复!”
周玉山掏出两张名片,递给天伟和天顺,说道:“你俩要尽快给我回话。上海的冬天不是太冷,工期又紧,很多工程都没停下,小打小敲的活儿更多。如果不放心,你俩也可以先过去看看,吃住都由我来安排!”
接着,周玉山对小廖说:“小廖,你先拿来一万块钱,预支给天伟叔当路费。”
天伟赶忙阻止道:“玉山,不需要!这事本就麻烦你了,哪还能让你贴路费?”
天顺也说:“你能心里想着大伙,俺俩就感激不尽了,路费的事不要再说了。”
周玉山说道:“天伟叔,天顺叔,你俩没必要客气!这不是我帮咱建筑班找活干,是建筑班帮我干活!我找哪个工程队不都得给钱?找老家的人,知根知底的,我也省心许多,还能让大伙多挣点钱。那我先拿五千块钱路费,大殿完工之后,你俩可以带几个人过去,随便干点啥,先看看再说。”
天伟推辞不得,只得收下。
酒宴很快开始,气氛十分热烈。周玉石连续不断地敬酒,一遍遍说着感谢话,并慷慨激昂地表示坚决跟黑娃斗争到底。他自己却没有喝酒,说是事务太多,今天专程回来请客,马上就得返回上海,连周庄都顾不得回去——当然,他的一家老小都在上海,即使回周庄,也只能去叔伯家看看。
工人得知手中的中华得好几百一条,既舍不得抽,也舍不得照应客人,便在周玉山告辞之后,集中商讨一下,交到天顺手中,让天顺找李志鹏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换点钱。
李志鹏哪会不答应?很快就安排康雪梅,按照零售价回收之后,把钱发到工人手中。
工人个个欢天喜地,晚上下班之后,便把卖烟的钱和周玉山发财的消息带回了周庄。
发了大财的周玉山,专程赶回青龙集,犒劳跟黑娃作对的工人,并煽动大家斗争到底,自己要钱出钱,要车出车……这个消息很快使全村沸腾起来。
在村民无比振奋的同时,黑娃感到心惊肉跳,坐卧不安!他知道,周玉山如此出手,比康富宝更有号召力,自己和宗亲、内弟已经在天伟家损了面子,成了村民眼中的纸老虎,再有周玉山作后盾,众多村民肯定会聚拢在天伟周围,齐心协力跟自己斗争的!也许过不多久,轮窑、池塘和机动地租金等,就不属于自己了!如果闹腾开来,甚至会墙倒众人推,康庄也无法控制,那自己就只能灰溜溜下台,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了!
不管黑娃怎么长吁短叹,众多村民由此看到希望的曙光,一下子挺直了腰杆!
第二天正好是冬至,俗称交九。按青龙镇的古老习俗,头九应该杀只老母鸡煨汤的,但一贯节俭的村民,认为杀鸡太奢侈,渐渐就演变成包饺子了。饺子虽然也算沾了荤腥,但因为有白菜、大葱等滥竽充数,肉多点少点、甚至不放肉都能对付过去,不像杀鸡,要杀就得杀一整只!
所以,天伟建筑班的工人家属纷纷相约,拿着烟钱,高高兴兴地涌入青龙集,先去鲲鹏集团,结算化肥种子款后,很多家庭还能剩些钱,不但可以割肉包饺子、买瓶好酒,还能给大人孩子添些棉衣棉鞋!尤其是周天雷媳妇,剩下的烟钱都快够买一头牛犊的了!
只是,除了天伟和天顺,其他工人并不知道周玉石邀请他们去上海做工,要不大家怕是更加欣喜欲狂!
对周玉山的邀请,天伟顾虑重重。作为天伟建筑班的当家人,他深感责任重大,因为建教学楼,不但没拿到钱,又跟何二壮打了几个月官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已经不敢轻举妄动。而且,他感觉周玉山行事高调,说话也不太靠谱。浦东固然是个好地方,但再好的地方,也不能说活儿干不完啊!即使有那么多活儿,中国这么多能人,哪能轮到自己发财?周玉山多年以来出门在外,脾气秉性已经摸不清楚,这次回来,又是送烟,又是请客,又是拿路费的,总感觉有些热情过度,像是骗子一样了。如果自己带许多工人过去,背乡离井的,两眼一抹黑,万一上当受骗,风险还得自己承担,倒不如在家老老实实地干!
天顺做梦都想出去闯荡,但又没法单干,于是劝道,周玉山从小就老实本分,跟着舅舅开车闯出门道,现在又发了财,他即使想行骗,也不会骗老乡的。而且,浦东真的是一个好地方,用专家的话说,深圳开放主要是面对香港的,珠海开放主要是面对澳门的,厦门开放主要是面对台湾的,而浦东开放是面对全世界的,又依托大上海甚至整个长江三角洲,底气更足,气魄更大,发展更快,前景更好,单是今年,浦东就新设了海关和保税区,浦东国际机场项目正式启动,人民银行上海分行也迁到了那里……总而言之,浦东绝对是一片可以大展宏图的热土!
“天顺,开发浦东是国家的事,咱都是小老百姓,海关、保税区、机场、银行……哪个行业能用得着咱?我感觉咱这几十名工人,拖家带口的,还是在家好好干,赚个稳妥钱最好。”想到打官司的曲折艰辛,天伟依然心有余悸。
天顺劝道:“大哥,咱家家穷得叮当响,遇到这么好的机会,如果贸然放弃,实在太可惜了!”
天伟犹豫不决:“当初,何二壮找我去青龙中学建楼时,我也感到是好机会。现在,经过要钱、打官司的煎熬后,我是宁愿不发财,也得过稳妥日子!况且,即使在青龙镇,咱也不是挣不到钱,只不过挣得少些而已。”
天顺沉吟一下,说道:“大哥,小水养小鱼,大水养大鱼。咱当然要稳妥从事,但也不能老待在青龙镇,肯定要出去闯荡一番。要不,等大殿建好后,咱俩先带几个工人过去,看看情况,再做决断吧。”
天伟终于按捺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便说:“可以!只是,咱已经答应承建李志鹏书记的门面房,还接了其他活儿,明年能不能走得出去?”
天顺笑道:“我已经盘算好了!年前咱先去浦东做做看,如果真能挣大钱,春节时再招兵买马,而后兵分两路。家里能走得开、愿意出门闯荡的,就带他们去浦东;家里走不开、愿意在家干的,就留在家里继续干!两支队伍之间,人员可以机动调整,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天伟高兴地说:“天顺,这个主意不错,那就这样定了!大殿建成之后,咱俩先带人去浦东闯一闯!”
一旦决定下来,天顺就急不可耐地向工人宣告了这个好消息。
听说去浦东做工每天最少挣二三十,工人都倍感振奋,甚至摩拳擦掌,有些急不可耐了。能走出去的,想去浦东闯荡一番;走不出去的,也想过去见见世面!这些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农民,只要能找到门路,宁愿背乡离井,宁愿抛妻别子,宁愿苦打苦拼,也不愿窝在老家,忍受穷困的煎熬!
于是,大家都想尽快建好大殿,便披星戴月,加班加点,比往日更加紧张忙碌。
大殿虽然只有一层,但按照李志鹏的要求,也以楼房标准,浇注了坚实的地梁和立柱圈梁,而且用的都是真材实料,比一般的楼房要坚固许多。门窗梁头檩条铺板等木料,全部用的是瓷实的油松木。屋顶苫的是能照出人影的枣红色琉璃瓦。
主体工程很快完工,大家都感到一阵轻松,开始粉刷外墙内墙,浇筑地面,安装大门。
墙面差不多风干时,李志鹏立马安排彩绘师傅,按照设计图案,着手进行内外墙彩绘。
就这样,待寒潮从遥远的北方高原袭来,气温骤然下降,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时,大殿也适时竣工了。
虽然工期抓得很紧,但建材随便用,工人又精工细作,所以大殿几近完美。钢筋水泥的框架自不必说,单从外观看,但见彩墙红瓦,四角挑檐,朱红立柱,金色盘龙,廊檐之中绘着五彩斑斓的神话故事和龙凤图案,比过去的大殿更加雄伟高大,气势恢宏,既有古色古香的传统风格,又有富丽堂皇的现代特色。
附近村民纷纷前来,或流连其中,或驻足观赏,都赞叹不已。
李志鹏见大殿如愿建成,心情无比激动,很快就请工匠把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东岳天齐爷、南海观音、始祖爷、十殿阎罗、大神奶奶、白玉奶奶、太上老君、财神爷、包公爷、关公爷、马王爷、牛王爷等各路神仙一一归位,并定于阴历十一月初九中午,举行大殿落成典礼暨诸神开光仪式。
结算工钱时,李志鹏嘱咐天伟和天顺,初九那天在雪莉酒家宴请宾客,请所有工人一定按时参加,自己好好敬几杯水酒,感谢大家多日的辛苦劳动,并强调说,李成梁书记和张帆也要过来,张帆还特意邀请康雪梅和桂花前来叙话。天伟和天顺自然满口答应。
这场鹅毛大雪,下得大,时间长,伴着忽大忽小的北风飘飘洒洒,茁壮的麦苗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田间地头的小沟小渠都被积雪填满。放眼望去,无边无垠的大地银装素裹,坦坦荡荡,大大小小的树木和高高低低的房屋,散布在漫天的洁白之中,呈现出深深浅浅的青黛颜色,给苍茫大地绘出一幅笔墨洗练而又绵延不绝的水墨丹青。
天顺带领几名工人,冒着大雪,对大殿内外进行彻底清理打扫,准备初九的盛会。
天伟趁下雪天,挨家挨户发放工资,顺便安排初九的聚会和十二日去上海的行程。
在家休息的工人,吃饱喝足之后,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滋滋润润地歇息着,一想到马上要去上海打工,不但能开阔视野,工资也挺高,就感到心胸激荡,幸福满满!
偶尔走出家门,众人也都望着满天飞雪,喜滋滋地谈论着——
瑞雪纷纷落得早,小麦长势绝对好!
要想明年大丰收,大雪小雪少不了!
今年麦盖三层被,明年馒头吃个饱!
……
诸神就位的第二天早晨,虽然没有开光,李志鹏却急不可耐,带着于静,冒着漫天的飞雪,来大殿祭拜了。
来到大殿,王威从车上搬下高香火纸,李志鹏恭恭敬敬地点上,而后和于静一一跪拜。他虽然是共产党员,标标准准的无神论者,但进入庄严肃穆的大殿,面对各路神灵,还是感到无比虔诚。
祭拜之后,面对于静疑惑的目光,李志鹏解释道:“小静,母亲在世时,每逢初一十五,必来祭拜,我自从记事时就跟随着她。后来,神灵在文革中焚毁,母亲也含恨离世,至今已经三十年了。现在大殿落成,诸神归位,咱俩替母亲来大殿首祭,也算告慰了母亲的在天之灵。”
于静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志鹏,我也相信天道轮回,善恶有报。你是党员,以后每逢初一十五,就由我替母亲祭拜吧。”
李志鹏感激地点了点头,望着高大雄伟的大殿,望着威武庄严的塑像,望着袅袅升腾的香火,仿佛看到了慈爱的母亲和刚硬的父亲,过往的一切也渐渐展现在眼前——
不管别人如何认为,李志鹏始终坚信:做地主小老婆也好,嫁给父亲也罢,都是母亲的宿命,命运面前,母亲没得选择,但母亲的品格绝对端庄高洁,堪为自己人生的表率。
母亲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女人,她美丽、善良、宽厚、仁慈、勤劳、俭朴、博学、睿智……具有中国传统女人的一切美德,而又摒除她们的很多缺点。
母亲吃斋信神,每逢初一十五,必定来青龙庙烧香祭拜,祈求上苍保佑一家平安;母亲天性善良,不杀生,不吃荤,连飞蛾蝼蚁都不忍伤害,见人总是面带微笑,说话也轻声细语,从不散布飞短流长;母亲乐善好施,但凡亲邻需要帮忙,她总是立马过去,出钱出力,没有二话,遇到逃荒要饭的,更是奉上热汤热饭,让人吃饱喝足,临走还要再送些;母亲勤劳节俭,天天拾掇家务,下田劳作,从早到晚,忙忙碌碌的,似乎一闲下来,就浑身不舒服;母亲识文断字,教儿子读书写字,给两个儿子起名志鲲、志鹏,希望儿子像传说中的鲲鹏一样,成为志向远大的人;母亲注重家教,对两个儿子管束很严,无论做点什么出格的事,都会被她苦口婆心教训半天……
在李志鹏的印象中,父亲性格倔强,做事果决,对母亲却柔情似水,百般呵护,虽然历经风雨坎坷,但两人同舟共济,相濡以沫,从未红过一次脸,抬过一次杠。甚至在母亲自杀之前,一直厮守在母亲身边的自己,也没发现两人闹过一丁点矛盾。
母亲自杀时,李志鹏只有六七岁,李志鲲也不过十来岁。连李志鹏自己都想不明白,陪伴母亲仅六七年的自己,对母亲的印象怎么如此清晰,其中又有多少想象的成分。但他坚信,母亲绝对是这样的母亲,就像天山雪莲,长白灵芝,高雅脱俗,不染凡尘!
李志鹏越来越清晰地记起,出事那天早晨,母亲跟往常一样,高高兴兴地带自己去青龙庙烧香拜神。可一进青龙庙大院,母亲很快就目瞪口呆、面如土色,似乎要大难临头了。她战栗着蹲下身来,紧紧搂着李志鹏,也紧紧搂着香火篮,惊恐地向大殿望去。
顺着母亲的眼神,李志鹏看到:一群身穿绿军装、腰扎牛皮带、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高举一面面迎风招展的红旗,雄赳赳气昂昂地簇拥在青龙庙大殿内。几名红卫兵正拿着凿子,站在凳子上凿神像的眼睛;两名女红卫兵,用刀剁了一只公鸡的头,控出半碗鸡血,用刷子沾着,胡乱地淋在神像脸上;更多的红卫兵,则是拿着铁锤、斧头等工具,对着神像一通乱砸!
失去眼睛、满脸鸡血的各路神仙,很快便油漆剥落,臂断肢残,却依然屹立不倒。
红卫兵拿出粗壮的麻绳,捆在一尊神像上,高喊着“一二三”的口号,用力猛拉,神像轰然倒地,腾起阵阵烟尘。
他们拍掌欢呼,接着又去捆下一尊……
“造孽——!造孽——!你们造反就是,碍着神像啥事?……”母亲哆嗦着嘴唇,喋喋不休地嘟囔着,却又不敢上前阻止。
李志鹏心中害怕,扯着母亲说:“娘——,咱回家吧!”
母亲如木偶一般,被李志鹏拉着,步履僵硬地离开大院。
来到大门外的路边,母亲转过身去,面对大殿,跪拜在地,开始焚香烧纸,泪水如溪水一般簌簌流淌。
不一会,红卫兵们从大殿走了出来,举着沾了油的火把在大殿和东西偏殿四处放火,廊檐梁柱檩板都是松柏原料的青龙庙,很快就被熊熊大火吞噬,不断有瓦片木炭噼里啪啦,四下乱飞。
李志鹏见火势太大,赶忙去拉母亲,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母亲依旧默默流泪,跪着焚香烧纸,似乎没看到眼前的一切。
红卫兵们得意地狂笑着,往庙门外撤去,同时频频回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全然不顾四下聚拢过来的乡邻痛惜的神情和愤怒的目光。
几名红卫兵看到正在烧香磕头的母亲,很快便高举红旗、喊着口号,气势汹汹而又正义凛然地围上来。
“死地主婆,都文化大革命了,还敢烧香磕头?快点滚!”训斥声中,一名红卫兵抬脚踢飞了香火篮。
另外两名红卫兵胡乱踢踏母亲面前的香火后,各自拽着母亲的一条胳膊,一直往外拖去,全然不顾这个可怜的小脚女人满脸的悲戚与绝望。
李志鹏认识这两名红卫兵,知道他们是兄弟俩,高点的叫李龙,矮点的叫李虎。看着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李志鹏不敢说话,只有惶恐无助地跟随母亲,心如刀割一般。
“别碰我!你们这些孽障!孽障——!”母亲徒劳地喊叫挣扎着。
旁观的村民劝道:“李龙,李虎,她是大队书记李振生的家属!”
李龙狞笑道:“我们打的就是这个地主婆!马上还要抄她的家!”
李志鹏趁他们停顿的工夫,去掰两人的胳膊,想把母亲解救出来。
李虎腾地一脚,踢得李志鹏扑通跌倒在地,又接连打了几个滚。
李龙啪啪甩了母亲两巴掌,用力往外一推,喝道:“地主婆,臭婊子,滚——!”李虎又狠狠踹了母亲两脚。
李志鹏爬起身来,见母亲瘫软在地,捂着通红的脸颊簌簌流泪,赶忙拉住母亲的手说:“娘——,咱走吧!”
两名妇女上前架起母亲,低声劝道:“大嫂,快回家吧,他们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红卫兵,谁都惹不起!”
母亲满身泥土,悲悲戚戚,踉踉跄跄地扯着李志鹏回了家。
回家之后的母亲,像丢了魂似的,丢三落四,拿东忘西,不是做饭忘了烧火,就是洗衣忘了晾晒。李志鹏叫上好多句,母亲也不知道答应一声。李志鹏已经明白一些事理,见母亲神情不对,哥哥李志鲲上学去了,父亲也顾不得在家,便深感担心,寸步不离地跟在母亲身后。
吃晚饭时,父亲回来了。
李志鹏见父亲的神情也很紧张,没敢说出母亲挨打的事。只见父亲三口两口扒完饭,对母亲低声说道:“李龙、李虎吵吵嚷嚷地,要抄咱的家,怕是会出大事!我得找人协调一下,咋也得躲过这场劫难!”
母亲只是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有抬。
心慌意乱的父亲没有注意到妻子的异样,匆忙赶了出去。
李志鲲默默回了自己的房间。
李志鹏想告诉哥哥,但知道哥哥也打不过李龙、李虎,犹豫半天,没敢说出来。便独自守着母亲,怕自己睡着,一会儿站起身来,一会儿掐掐胳膊……
就这样,不知撑了多久,李志鹏终于睡着了。
深夜,被吵闹声惊醒的李志鹏,得知母亲竟然上吊自杀了!
埋葬母亲之后,父亲依然有忙不完的事,很少关心兄弟俩。
兄弟俩从母亲的心肝宝贝,一下子变成孤苦伶仃的可怜虫,越来越怀念慈爱善良的母亲,对母亲的逝去也越来越伤心、越来越痛苦。
很快,便传出李振生逼迫妻子自杀的传闻。充满好奇心的人们,并不顾及两个幼小孩子的感受,频频向他们打听母亲出事的原因,并用胡乱的猜测诱导他们。一来二去,兄弟俩就信以为真,把母亲的自杀归咎于父亲的胁迫了。终于有一天,李志鲲拉着李志鹏,当面责问父亲。父亲只是阴沉着脸,一口接一口地抽着自做的烟卷,一个字也不说,似乎默认了自己的罪行。自此,李志鲲不肯原谅父亲,没跟父亲说过一句话,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中闷头学习,就这样熬到高中毕业,推荐上了大学之后,再也没有回到这片伤心之地。李志鹏自己,也只有到万不得已时才和父亲说上几句话,却也生硬呆板,令人沉闷压抑。这样,对兄弟俩而言,没有母亲的家,便不能叫做家了,不光是吃穿用无人过问,而且一直弥漫着仇恨与对抗的气息。
父亲却从不解释,更无负疚道歉之意,只是烟瘾越来越大,喝酒越来越多。
母亲去世之后,权倾青龙集的父亲独居终老。近二十年时间,对任何一个女人,无论高矮胖瘦黑白美丑,父亲从不多看一眼。即使有人好意提亲,他也不假思索,一口回绝!
李龙、李虎年龄渐长,拳头越来越硬,喽啰越来越多,出手越来越狠,渐渐成为令人闻之色变的流氓恶霸。他们不但欺行霸市,而且公然抢劫,后来发展到欺男霸女,甚至潜伏于青龙中学女生厕所,公然强奸女生。但他们只是欺凌乡间弱小,并不冒犯青龙集的村民,对于政府机构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甚至经常请吃请喝,称兄道弟的,所以根本无人戗茬。
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他们对李志鹏的父亲一直敬而远之。
父亲当然看不惯他们的恶行,但知道他们狠辣恶毒,自己无力制服,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李志鹏在孤独和忧伤之中慢慢长大,母亲去世那天的事,也在他的脑海里轮番回放。他反复琢磨,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害得母亲自杀的罪魁祸首,绝对是李龙、李虎!母亲一向严格自律,奉行完美主义,爱面子胜过爱生命,却在面临大殿焚毁的同时,被李龙、李虎当众羞辱殴打,哪还有活下去的勇气?
渐渐想明白这件事,李志鹏也长大了。他终于瞅到机会,急不可耐地告诉父亲,力图减轻父亲的负罪感。却失望地发现,父亲面无表情地听完这一切,只是嗯了一声,依旧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似乎听的是别人家的故事。
但,没过几天,父亲就跟李龙、李虎兄弟当面锣对面鼓地斗了起来——他孤身一人,手持菜刀,把李龙、李虎堵在青龙中学女生厕所!
李龙、李虎进了看守所,却没有女生愿意出面指证。
父亲虽然竭力运作,两人也只是被治安拘留十五天。
李龙、李虎出来之后,多次扬言,要给李志鹏的父亲放血,并且对其斩草除根。
父亲无惧无畏,针锋相对,放出话来:总有一天,要把李龙、李虎送上断头台!
此后,李龙、李虎收敛许多,不敢再随意强奸女生,也不敢在街头公然作恶了。
父亲却没放过他们,八三年严打伊始,他带着厚厚一沓材料,直接去了县政府。
很快,李龙李虎就被当时的派出所长何大壮带人捉住,再没机会出来作恶了——不久之后,县公安局在青龙集召开公审大会,宣布其累累罪状之后,把他们拉到青龙庙废墟前的河边枪毙了!
李龙、李虎枪毙当天,父亲来到妻子坟前,把这件事告诉了九泉之下的妻子。
李志鹏随同前往,以为父亲会彻底放下,把这一页掀过去,不由长出一口气。
谁知,此后不久,父亲的身体就垮了——他查出了肝癌。
父亲的肝疼是老毛病了,斗倒李龙、李虎之后,稍一放松,他就疼得受不住了。
李志鹏带着父亲来到县医院,医生一番检查,很快确定为肝癌,而且已到晚期。
父亲拒绝住院,说是连焦裕禄都没治好,自己还瞎折腾个啥?而后执拗地回了家,虽然并不反对喝中草药,但依旧烟不离手,依旧顿顿喝酒,依旧对李志鹏很少开口!
眼见父亲不久于人世,李志鹏分外悲凉:母亲在世时,父亲身体很棒,不吸烟,酒也很少喝,只要回到家,就乐呵呵的陪着母亲做事,陪着兄弟俩玩耍。自己经常骑在父亲背上,在屋里转啊转的!父亲的变化,是从母亲离世开始的。母亲的离去,带走了父亲的欢笑,也带走了父子间的亲情!从此,父亲烟不离手;从此,父亲顿顿喝酒;从此,父亲对兄弟俩很少开口……从此,这个家就不再像个家!但无论如何,有父亲在,自己总算有个依靠;如果父亲再离去,自己就得独自面对整个世界了……
父亲的病情越来越重,常常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李志鹏和于静心情沉重,屡屡探望。父亲总是把肝部死死硌在椅背上,灰黄的脸上滚满豆大的汗珠。但他从不叫疼,从不说苦,从不同意去医院。除了对于静和云翔有个笑脸外,父子俩依旧相对无言,李志鹏也无从安慰。
终于,父亲感到船到桥头车到站了,才跟李志鹏有了平生第一次心与心的交流。
饱受肝癌折磨的父亲,虽然不过六十来岁,但又黑又黄,又干又瘦,眼窝深陷,颧骨鼓突,只是泛黄的眼睛依然霸气外露,全白的短发依然根根直竖,宽阔的脊背依然伟岸挺拔,低沉的话语依然浑厚如故。
“跟你哥有联系吧?”父亲问道。
李志鹏望着父亲,默默点了点头。
父亲点上烟,一口一口地抽着……
李志鹏已经习惯于这样的寂静……
过了良久——
父亲终于出口:“大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哥!大给你道歉!但没机会跟你哥道歉了,你替大捎个话吧……”
话未说完,父亲便伸手捂住嘴巴,鼻翼急剧翕动,深陷的眼窝涌出浑浊的泪水!
李志鹏眼中一热,赶忙说道:“大,您千万不要伤心!是我和哥哥对不起您!”
父亲摇了摇头,悲楚地说:“你哥做得对!是大害了你娘,害了你娘啊——!”
很快,父亲就骨堆在地上,丢了烟蒂,双手捂脸,耸动着肩膀,呜呜痛哭起来!
李志鹏很少见过父亲流泪,更没见过父亲哭出声来,包括母亲去世的时候!顿时,他的泪水也肆意而流,但他并没有劝说父亲。就让这个挺立如山的男人,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倾诉一下似水的柔情吧。
但父亲很快停止哭泣,霍地站起身来,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沉声说道:“志鹏,你要牢牢记住:这个世界不相信眼泪,只相信实力!饿狼不会对绵羊流泪,只会猛扑上去,无情撕咬吞噬;绵羊也不能对饿狼流泪,只有拼命逃奔,才能赢得生机!所以,我对你和你哥感到欣慰!你哥负气远走他乡,一直做到医学院教授、副院长,也算有了出息;你刚做生意时,我没出一分钱,除了不赞同外,也想让你自强自立,现在生意越做越大,于静和云翔又都那么好!我长年累月吸烟喝酒,就是想早日摧垮我的身体,去九泉之下向你娘赔罪,却又放心不下你和你哥,所以一直纠结矛盾。现在好了,你们都家庭和睦,事业有成,李龙、李虎也都枪毙了,我终于可以放心,可以去地下陪你娘了!只是,志鹏,我想求你一件事,能把你哥一家的照片拿来给我看看吗?”
李志鹏想都没想到,沉默二十年的父亲,肝癌晚期的父亲,居然一气说出这么多掏心掏肺的话语!一时间,他的心情十分激动,愣了好一阵,才答道:“能!能!我马上就拿过来,全部拿过来!大,你还是要保重身体,好好看病,等我哥回来团聚!”
“不!”父亲摇了摇头,“我已经老了,累了,了无牵挂了,想陪你娘了!该走的走了,该来的才会来!这个改革开放的好时代,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我们伟大的祖国,历经五千年沧桑,好不容易遇到盛世,你们一定要好好生活,尤其要做正派的人!”
“大!”李志鹏犹豫一下,劝道:“俺娘的离世,真是李龙、李虎害的,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父亲惨笑一声,说道,“志鹏,你就不要再劝了,如果不是我在破四旧时烧毁好多东西,又财迷心窍,私藏几件,就不会有人想抄咱的家,我就不会到处乱跑。如果我在家陪着你娘,你娘肯定能迈过这道坎!李龙、李虎固然罪责难逃,但归根结底,还是怪我!都快二十年了,我都没能原谅自己,眼看要去见你娘了,我难道会为自己开脱?”
“大!”李志鹏终于服了软,搀住父亲的胳膊,央求道,“你的脾气怎么还这么硬?就不能啥都别想,好好保养身体,多陪我们几年?你走了,我就再没人遮风挡雨了!”
父亲拍了拍李志鹏的肩膀,欣慰地笑道:“你哥和你,脾气不都这么硬?咱爷儿仨,算是硬到一块儿了!好事!好事!男人,还是脾气硬些好,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嘛!你们越刚硬,我走得越放心!”
李志鹏说:“大,要不,让我哥回来看你?”
父亲摇了摇头,说道:“看我什么?看我现在行将就木、生命垂危?这么多年俺爷俩都没见过面,一见面就悲悲戚戚、生死别离?即使他同意,我也坚决不同意!志鹏,你娘死于青龙庙被毁,这一二十年,她屡次托梦给我,让我重建青龙庙,好让她的灵魂有所寄托。我已经在你娘坟前发过誓,不重建青龙庙,我们一家就永远不能团聚!但现在政策还不太明朗,我又不久于人世,这个任务只能交给你了。等政策放宽后,你先把青龙庙建起来,再让你哥回来看你娘吧!你娘不像我,她心眼窄,又在乎你和你哥,你哥一走这么多年,你娘早该想疯了!你马上把照片拿给我吧,我这就带去给你娘看看!”
李志鹏忍了眼泪,赶忙去把哥哥寄给自己的所有照片都拿给父亲。父亲一遍遍地擦着眼泪,一张张地看着照片,挑出一张全家福拿在手中,摩挲好久之后,说道:“志鹏,我就带这一张吧。”
李志鹏起身要走时,又被父亲喊住了。父亲从腰中摸出一把铜钥匙,递给李志鹏,说道:“志鹏,我快走了,这把钥匙交给你吧。”
李志鹏的那颗心砰砰直跳,父亲真有传说中的宝贝?
看到李志鹏探寻的目光,父亲指着山墙的一面壁橱说道:“志鹏,你把壁橱挪开,里面有个机关。”
李志鹏赶忙过去,挪开壁橱,只见墙上有一个窄小的暗门!
父亲说道:“志鹏,里面就是密室。你知道我为啥现在才把钥匙交给你?”
李志鹏揣测道:“大,你应该是怕我知道咱家有了宝贝,失去进取之心。”
父亲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不!我是怕你驾驭不了,反受其害。要说宝贝值钱,谁有皇帝的宝贝多?但纵观中国历史,哪个朝代能撑过三百年?对此我也有切身体会。这些宝贝大都是李承嗣留下的,年轻时,我也有些贪财,五八年从老百姓家里搜了几件,六六年破四旧时又私藏了几件,结果没几天你娘就自杀了!见到你娘冰冷尸身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爱和生命才是人世间最珍贵的宝贝!如果能用所有的宝贝换你娘多活一天,我都心甘情愿!所以,这一二十年,我是后悔地活着,颓废地活着,艰难地活着,痛苦地活着,天天都在痴痴地想,如果你娘还在,咱一大家子人热热乎乎地聚在一起,比守着这些冰冷的宝贝要幸福千倍万倍千万倍!但你娘无法起死回生,没收别人的宝贝也无法归还了——如果归还私藏的这几件,绝大多数销毁了的,我怎么向大家解释?又有谁会相信?这些宝贝,我只动用了一枚廉价的玉扳指,却整整禁锢、折磨了我一生!”
李志鹏似乎明白了:“大,你是想让我不受宝贝的羁绊,继续脚踏实地,走好自己的人生之路?”
父亲坚定地点了点头,叮嘱道:“志鹏,万事都是说着容易做着难,你现在还年轻,慢慢参悟吧,等你老了,一切也都想明白了。有关宝贝的事,你暂时别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哥,包括于静,更包括云翔,避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除非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用。另外,李承嗣的家人这几十年都没有音讯,如果哪天有他的后人回来,除了墙角的那一柜,剩下的要全部还给人家。志鹏,我喝了加倍的止疼药,才说出积攒了二十年的话,你一定要好好记在心上!你去忙吧,待我见过你娘,回头再跟你详细交代。”
父亲从坟地回来后,带李志鹏进了密室,向李志鹏讲了这些文物字画的来历,并拿出两张发黄的纸片,嘱托李志鹏关照纸片上记下的宝贝被没收的人家,替自己还债,并以此带动青龙集的村民发家致富,完成自己此生的心愿。
“志鹏,你要记住,”父亲最后说道,“好事做一万件都太少,坏事做一件就太多!无论做任何事,都要前思后想!”
李志鹏点了点头,轻轻说道:“大,我记下了!您放心!”
李志鹏感觉父亲如此健谈,精神也比往日好了许多,心里颇感安慰。却不知父亲已是回光返照,只因心有所系,必须交代清楚,才能安然离去。
没过几天,了无牵挂的父亲便溘然长逝。
此后,李志鹏恪守父训,在带动村民致富的同时,屡想重建青龙庙,迎接哥哥回家。但多年来,国家对修建庙宇始终态度不明朗,自己又当了教办室主任,作为党员干部,自然不好修建庙宇,但跟哥哥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也多次去探望哥哥一家。李志鲲心中的坚冰渐渐消融,也急不可耐地期待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祭拜父母的在天之灵。近两年,母亲也越来越频繁地托梦给李志鹏,让他重建青龙庙,迎接哥哥回家。终于,李志鹏在决定辞职之时,着手重建青龙庙——明年是母亲去世三十周年,父亲已去世十余年,哥哥也急着要回来,期盼已久的团聚时刻,亲人们已经等待太久太久了!
昨天晚上,李志鹏跟李志鲲通了电话。李志鲲得知大殿落成,非常高兴,当即决定带着家人回来过年!
站在大殿外的风雪之中,李志鹏的目光透过殿顶,瞟向渺远的天际,似乎要放声高呼——
母亲,大殿终于重建起来了,您还满意吗?
父亲,大殿终于重建起来了,你就放心吧!
哥哥,大殿终于重建起来了,你能回来了!
欲知大殿落成典礼如何举行,请看第八十八章《雪后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