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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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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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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镇》连载

第三章 卖树送礼

公元一九九四年,注定会载入中国农村改革发展的史册。

就在这一年,国家在原有土地承包责任制的基础上,推行了新一轮的土地改革政策,最核心的政策,就是延长土地租用期限为三十年。

“三十年不动地”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广大农村。

伴着忙忙碌碌的秋收,村民茶余饭后的话题,很快就转到三十年不动地上——他们的话题,永远像天气一样,不断变换着。

这天早饭时间,聚在饭场的村民吃着聊着,很快就扯到分地上,大家畅所欲言,人也越聚越多。

“乖乖!三十年不动地!到那时我都九十多了,说不定早爬进墓窑子了,却还有我的地!”年近六十的周德发感叹。

周德炳没有闺女,就三个儿子,老大已经十八岁,老三也有十四了——当然都没结婚。谈起分地,他充满恐惧:“咱村四五百口人,本就人多地少,这一次大动地,又添了那么多年轻媳妇和孩子,一口人还分不到一亩地!俺家充其量只能分四亩多地——上一次还分六七亩呢。如果三十年不动地,三个儿子都结婚后,俺老两口就算不吃不喝,一分地不要,每个儿子才能分到一亩半地,这么少的地,咋养活一家人啊!”

众人纷纷议论道——

“让他们好好上学,找个吃商品粮的工作不就行了?”

“唉,这年头,可能多子多福,也可能多子多罪啊!”

“没事儿!还有女孩多的家庭呢?倒插门不就行了?”

“政策谁能说得准?说不定十年八年,就又变了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过一天算一天,肯定会有办法!”

……

周德发看到蹲在身边的德诚,关切地说:“德诚哥,秋阳报户口了吗?要赶快上报,不然会耽误分地。”

德诚说:“还没来得及报户口呢——报也没用,八月十五之前添的人口才有地,秋阳是八月十六添的。”

周德发朝德诚身边凑了凑,低声说:“老哥哎,这么重要的事,你还厚道个啥?上次分地,你家四口人还分了五六亩地呢。这次如果不加上秋阳,按三口人分地,你家还分不到三亩呢。除去一家人的伙食,怕连秋阳的奶粉钱都挤不出来!即使加上秋阳,你家也分不到四亩地,你要的还不是自家的地?该要的咱就得要,报户口、分地都挺简单,给黑娃拿条烟、送箱酒,不就办好了?秋阳现在没报户口,说八月十五出生,还是八月十六,不就差一天?何况,你是十六早晨抱回的,秋阳的生日,可不就是八月十五?”

德诚自认不爱占便宜,尤其没有非分之想,但却钟情于土地,听了周德发的话,感觉挺有道理,不觉有些心动。

周德发又对德诚耳语道:“二柱子的第三胎是今年八月十八出生的,既是超生,又是八月十五之后出生,按规定不可能分地。可他是黑娃的远门堂弟,又送了礼,黑娃给孩子报户口时,直接填成八月十二出生,还要给孩子地,二柱子是高兴了,大伙都有意见哩。可都在一个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好意思当面说破?谁又敢跟黑娃犟?”

德诚踌躇道:“这样做,怕别人会戳我脊梁沟子的。”

周德发劝道:“你最好跟天顺商量一下。这次是三十年不动地,如果现在不要,可能就永远要不成了。三二百块钱的烟酒值个啥?还是一亩地长远哩!”

德诚感觉在理,便对周德发道了谢,回家找天顺商量。

天顺当然也想要秋阳的地,民以食为天,谁不视土地如生命?家家户户,哪块地不是种得到边到沿,连地头地角都不舍得丢,何况是亩把肥肥壮壮的好地?

爷儿俩商量来,商量去,要想要地,除了给黑娃送礼,别无他法。

而给黑娃送礼,就得花钱。

黑娃是村长周玉石的外号。

黑娃家族人丁兴旺。他在弟兄中排行老三,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又多,爹娘没咋认真起名,便喊他“三娃”——他爹弟兄五个,乳名分别叫大孩(黑娃的爹)、二孩、三孩、四孩、五孩,黑娃弟兄三,乳名分别叫大娃、二娃、三娃,基本算是当猪养了!只是乳名叫三娃的,村里不只他一个。为了方便区分,村民看他又黑又壮,便喊他黑娃,于是很快就喊开了。当然,现在谁都不敢当面叫他黑娃,连学名“周玉石”都不敢叫——他不喜欢,他说自己是村长,要人喊他“村长”,一来二去,全村人都喊他“村长”,他也把自己当作村长,乐呵呵地答应着。

狗血的是,黑娃这个“村长”,是他自己封的。

黑娃一米八几的个子,二百多斤的体重,满身横肉,力大如牛,粗暴蛮横,敢打敢斗,同时好吃好喝爱交朋友,听说连副镇长何大壮、计生办主任张振远、派出所所长郑子钰、永盛建材公司老板陈国虎等青龙镇头面人物,都是他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把兄弟!加之,黑娃霸占着周庄的轮窑,拥有几十名工人,包括人称“赵家五虎”的五个妻弟,也大都是打架不要命的狠角色。所以,不单是周庄村民对黑娃畏之如虎,镇包点干部、甚至派出所干警,都对黑娃礼让三分,老远便主动跟他打招呼,周庄所在的康庄行政村书记康富宝更是对他既怕又恨。

黑娃一直想入党、想当村长,康富宝知道管不住他,不敢让他入党,更不敢让他当村长。为此,黑娃曾经借喝酒发疯,堵住康富宝的家门,把康富宝骂得狗血喷头;随后,黑娃又强奸了康富宝最漂亮的小女儿,最终拖成通奸,并四处张扬显摆,败坏康富宝的名声。康富宝丢尽面子,匆匆把坏了名节的小女儿远嫁到外县农村一个穷家破院,对黑娃却无可奈何——只是依旧不让他入党,不让他进村委会!康富宝放出风声:只要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只要太阳不从西边出来,只要我康富宝还当着村支书,黑娃就永远别想入党、别想当村干部!

黑娃就是黑娃,自然有招应对——那就是自治!当时,周庄有三个生产队(其实是村民小组,村民仍习惯于叫生产队,村民组长自然也成了生产队长),黑娃是三队队长。他召集另两名生产队长到家中喝酒,那两名队长惧怕黑娃,不敢沾边,又不敢不去,商量好久,一人提了两瓶好酒,胆战心惊地登门拜访。黑娃自然热情有加,好酒好菜地招待着,刚开始喝得挺欢实。三人称兄道弟,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后,感情就泛滥成灾了。一队队长还粗声大气地赞道,人人都说你黑娃难处,我感觉你这人挺好的!谁知再喝下去,黑娃开始发话了,他提议把周庄三个生产队独立出来,成立一个新的行政村,由他当书记兼村长,两名队长分别当副书记、副村长。两人毛孔一乍,都觉得不靠谱——行政村再小,也是国家机关,能是你黑娃可以随便成立的?于是,他们打着马虎眼,犹犹豫豫地不愿表态。黑娃刷地变了脸色,怒目圆睁,大骂一声“妈的个臭逼”,一把掀翻桌子,碗碟酒瓶噼里啪啦滚了一地。而后只一巴掌,就打得一队队长满嘴鲜血,腮帮肿得老高,左耳自此聋了;二队队长扭头就跑,被黑娃家的狼狗照腿肚啃了一口,吓得他魂不附体,夺路狂奔,鞋都不知甩哪儿去了!

黑灯瞎火的,两名队长好不容易凑到一块,哭哭啼啼的,连夜找康富宝告状。康富宝闻听此事,顿时义愤填膺,咬牙切齿,开始对黑娃恶毒咒骂。在骂了黑娃十八代祖宗之后,康富宝声色俱厉地说,如果放到严打土痞子时,一定把黑娃告倒,枪毙这个狗日的!而后又安慰道,现在不搞严打了,又没出人命,甚至没断胳膊断腿的,这事就太小了,即使闹到乡里,黑娃充其量也就落得个酒后闹事,赔个情道个歉啥的,既伤不了筋,也动不了骨,不更助长黑娃的嚣张气焰?反正没别人知晓,还是把气揉揉,咽肚子里算了。紧接着,康富宝又义正辞严地告诉两人,天还是共产党的天,地还是共产党的地,权还是共产党的权,队长你俩该当当,我看黑娃能翻了天覆了地夺了权?这笔账,我康富宝给黑娃记下了,早晚有扳倒黑娃这个狗日的那一天!你们一定要相信,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一定要相信,人民群众的力量是巨大的!你们一定要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从今往后,我们都要用心搜集黑娃违法乱纪的材料,一旦赶上严打,我康富宝肯定出头露面,跟这个狗日的一锅清!

两人垂头丧气地走出康富宝家,都感到窝囊透顶,绝望无助。再一琢磨,康富宝连小女儿被黑娃玩了都没办法,还能给外人打聋耳朵、咬伤腿肚的小事报得了仇、伸得了冤?

两人边走边商议,如果告到乡里区里,那些干部跟黑娃都很熟,根本没道理可讲,要不就到县里、市里、省里乃至北京告黑娃这个狗日的!但又琢磨琢磨,这事在行政村都没挂上号,连康富宝都认为是小事,县里、市里、省里、北京,那是多大的地方?谁会理睬自己?自己当这个队长,本来就只照顾一亩地,又没有工资,连告状的路费都出不起。如果黑娃两口子知道自己告状,老婆孩子还会有得好?如果老婆女儿被黑娃趁机睡了,自己岂不更丢人现眼?即使打赢这个官司,就屁大点事,还能把黑娃关进黑屋?充其量只是批评教育,那不等于没打赢?自己岂不被整得更惨?更何况,黑娃后面,还有凶蛮霸道的黑娃媳妇,还有好打好斗的赵家五虎!

两人蹲在村头,抽着康富宝给的一包红塔山,反复商量,还是觉得康富宝说得有道理,暂时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先记下这笔账,等有机会再跟黑娃好好算。说归说,两人都知道非但今生无望,来生也不一定有望,因为,黑娃已经添了三个虎羔般的儿子!

待一包烟抽完,两人也打定了主意:还是日他娘的算了!权当是被儿子打了!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破瓷器,这破组长、破队长的,又不是八搂粗的官,不干就不干了!管他狗日的黑娃咋日弄去,哪怕捣腾个周庄县、周庄市、周庄省、周庄国、周庄联合国,甚至周庄宇宙出来,那也是人家的本事!咱没本事,不当还不行吗?咱惹不起,躲还不行吗?还是老老实实种地,搂着老婆睡觉算了,管这个闲事干啥?不就是挨了一巴掌、被狗咬了一口吗?不就是狼狈逃窜吗?黑灯瞎火的,又没人看见!

说着说着,一人回过神来,说道,咱一边骂着日黑娃的娘,一边骂黑娃是狗日的,骂来骂去,还不是骂自己是狗?这话一说开,两人又把自己逗笑了,却也就此找到了台阶。于是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道了声再见,回家睡觉去了。

甭管那俩队长咋想,第二天天刚亮,黑娃就用安在他家的广播宣布,经过本村三个队长民主协商,周庄合成一个生产队,由自己当队长,两个在轮窑厂做工的年轻人当副队长。

过了两天,黑娃寻衅滋事,大骂康富宝一顿,回来之后,立马宣布:从现在开始,周庄不再属于康庄行政村管理,改名叫周庄行政村,我周玉石就是周庄行政村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兼会计,周庄的大小事务只能由我处理,任何人不准再找康富宝,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绝对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而后,黑娃还真的向当时的乡党委提出,把周庄独立出来,由他担任行政村书记和村主任,却被乡党委书记张云龙狠狠训了一顿,说他连个党员都不是,还想当党支部书记?这不是胡扯蛋吗?想造反还是咋的?

黑娃拍了拍脑袋,蓦然想起,竟忘了入党这个事!

于是,官方认定周庄行政村的事,就此不了了之。

但黑娃并未退缩,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就等于泼出去的水,射出去的箭,吐出去的唾沫,绝对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黑娃便霸王硬上弓,来个事实独立。

想到自己没资格当党支部书记,黑娃回头在广播中又明确一下,乡政府已经批准,周庄开始筹建行政村,由自己担任首届村主任,大家喊自己村长好了!

因为有黑娃在,康富宝本就难以过问周庄的事,听说黑娃闹独立,也就乐得放手。自此,周庄的公粮调款计划生育,所有事务都是黑娃一手操办。当然,周庄的党务工作也因此停顿,多年来,周德发、周德福、周天伟等几个党员没参加过任何活动,周庄也没发展过一个新党员。

还别说,名不正、言不顺的村长黑娃,竟然把周庄的工作搞得有声有色。独立之后,凡是乡里通知村干部开会,黑娃都会大大方方地参加,会后去各个部门,把周庄的挖沟打塘、提留款征收、超生罚款征收等工作,直接从康庄行政村分解出来,而后雷厉风行地贯彻执行,无论难办好办,周庄总是第一个高标准、高质量完成。一来二去,青龙乡各个部门在分配工作时,也主动对周庄单独分配,连乡政府开会点名,都出现了周玉石的名字,算是默认了周庄的独立。后来撤区并乡,青龙乡并入青龙镇,也依照惯例,把周庄当作独立的行政村来安排工作。

周庄,就这样成为黑娃的独立王国。

周庄的公粮、提留款和超生罚款,都是黑娃一人经手,加上镇里发的奖金补助,再加上为黑娃提供了不竭财源的轮窑厂,短短数年,黑娃就积累了大量的财富,所以为人豪迈奔放,做事干脆利落,尤其是对上级领导十分慷慨大方,在青龙乡以及后来的青龙镇都很吃得开,做事越来越得心应手。

原本,周庄的村民去青龙集办事,都是磕磕绊绊的,好话说尽,冷脸看够,事还不一定办成,康富宝也很难说话,现在只要找到黑娃,送上钱物,一切都水到渠成!甚至,只要对黑娃舍得花钱,计生办那帮二货你理都不要理,即使没有准生证,也能把孩子生下来。至于给孩子上户口,把钱交给黑娃就行,连去都不要去,更不需要弯腰说好话!但有一条,就是谁也不敢得罪黑娃。如果黑娃高兴,能把裤子脱给你穿;而一旦惹恼黑娃,能把你家掀个底朝天!

总之,黑娃虽然蛮横霸道,却也能办事。所以,周庄村民都怕他,也都巴结他。对他不满的人虽然很多,但都敢怒不敢言,谁吃饱了撑的,去惹这个混世魔王?

德诚一家老实本分、与世无争,周庄独不独立,谁当干部,他们并不关心,又跟黑娃一个村东,一个村西,平时没什么交往,但也没什么过节。现在想要秋阳的承包地,就只有巴结黑娃,爷俩素知黑娃的秉性,知道只要花钱,这事应该很好办。

问题是,家里并没有钱!

前几天去供销社卖了些棉花,换回一点钱,但给秋阳买了两袋奶粉,又还了些琐碎账,很快就一干二净,连称盐的钱都拿不出来了。今天早晨,桂花去周德政的杂货店拿袋洗衣粉,还是赊的。

而且,黑娃的钱越来越多,胃口也越来越大,早已成为村里公开的秘密,百儿八十的礼物根本看不在眼里。分地又不是芝麻蒜皮的小事,礼轻了,中不了用,礼重了,拿啥去买?家里平时急用钱,都是问周德政借的,周德政在康庄小学当民办教师,家里开着杂货店,收入虽然不多,但比自家宽裕许多,平时赊点东西,或者借个十块八块的,周德政都没损过面子。

爷俩商讨半天,知道要地不是三十五十能解决的事,向周德政借不这么多,而除周德政外,能说上话的亲戚邻居大都少有余钱,借个十块八块的还行,多了很难张嘴。卖东西呢?两头半大的猪卖不了几个钱,又长得正快,现在卖了实在可惜;羊呢?几只小羊还小,不到卖的时候;牛是最值钱的,但咋也不能卖牛啊,而且还要耕地打场;玉米大豆,也还才往家收,还没晒干扬净呢,自然卖不上价,还要留着喂牛喂猪……其他的东西?两人用焦灼的目光,像过筛子一样在屋里来来回回扫视几遍,除了刚才想到的那些物品,以及留作口粮的几袋小麦,再也找不出可以出卖的、哪怕能换二十块钱的物品了!

天顺叹息一声,无奈说道:“大,要不,咱就把麦子卖了吧?”

德诚摇头说道:“麦子能卖几个钱?百把二百的,中不了用。”

说这话的时候,德诚看到路边那两棵苍老遒劲的大桑树,欣慰地笑了起来,说道:“我咋忘了?就卖这两棵桑树吧!送礼之后还能剩些,正好留着给秋阳买奶粉。”

天顺急忙反对:“大,那可不行!那是你的棺材料,咋也不能动!娘走得突然,没有用上好棺木,我到现在还难受哩!”

德诚训斥道:“天顺,人死如灯灭,浪费那么好的桑树干啥?卖了桑树,开春可以栽好几棵白杨,杨树长得快,来钱也快。这事就这样定了!我现在就去找王老五。”

天顺还想说什么,但见父亲主意已定,知道无法劝阻,又实在想不出凑钱的法子,也只有默默认同了。他闷闷不乐地走出院子,看着两棵枝叶茂密、比自己年龄都大的老桑树,回想着幼时捉蚕喂鸡、爬树吃桑葚的往事,心中无比憋闷,像困在牢笼中的野兽一样焦躁不安:土地越分越少,粮食又不值钱,指望种地是不行了,其他的,自己还能干什么?怎样才能挣到钱,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事不宜迟,德诚去厨房喝了瓢凉水,拿着擦汗的毛巾,风风火火地往青龙集赶去。

对这两棵老桑树,德诚倒不像天顺那样充满伤心和不舍,他原本就没有想着百年之后,要用上好的桑木棺材,哪一天自己真的走了,和老伴一样,买个薄桐木棺材不就行了?活着受苦受累住个破草房,死了还有啥穷讲究?这两棵大桑树,他本就准备救急用的。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德诚知道在密如树叶的生活中,总有哪个意想不到的难关,需要老桑树帮忙度过的。

放眼望去,道路两旁,未收割的玉米大豆都纹丝不动,收割过的田地一片黄亮亮,一些村民正挥汗如雨地忙活着。

现在正是秋老虎的天气,早晚都很凉爽,中午却依然燥热,又没有一丝风,加之火热的太阳当头,热辣辣地照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德诚心中有事,走得很急很快,不一会就浑身冒汗,他不时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看着脚下的庄稼地,感叹起世事的无常:在解放前,脚下这片肥沃的土地,曾被父亲周永勤一点一点地买到手中!而现在,自己却还要花钱巴结黑娃,去换取其中少得可怜的亩把土地!神秘莫测的命运,谁能看得透?

在德诚的印象中,父亲周永勤是个勤劳能干、吝啬精明的庄稼汉。

家道不错的周永勤和哥哥,各自继承了先辈的几十亩土地。而后,哥哥吃喝嫖赌,尤其喜欢抽大烟,动辄卖地换钱糟蹋。周永勤却爱地如命,夜以继日、日以继夜的拼命劳作,自己常年吃糠咽菜,收了粮食就换钱,一有机会就买地买牲口,不但把哥哥卖的地都买到手,而且又买了本村和邻村的好多土地。同样,德诚的母亲也会过日子,不但辛苦操持家务,而且拐着小脚,亲自下地劳作。后来,她的身体出了毛病,渐瘦渐黄,如麻杆一样,浑身疼痛,继而水肿,胳膊腿如充气一般肿胀,有一口没一口地喘着气。而四个儿子,除了老大德诚,其余三个,也都陆陆续续得了同样的病。周永勤虽视财如命,却也花了不少钱,但母子四人没能留住一个,到底也不知道得的什么病。

就这样,周永勤一边苦熬着,一边不断地攒钱买地买牲口。解放时,全家只剩下身心俱疲的周永勤和德诚爷儿俩,守着虽然有高墙大院、但却破旧无比的土房,以及用数十年心血和汗水换来的十来头牲口和一二百亩土地。而后土地改革,周永勤那一向不务正业、声名狼藉的哥哥,因为没有一分土地被划为雇农(解放后,他依旧孤身一人,好吃懒做,六零年时病饿而死),成为苦大仇深的无产阶级;而周永勤却被划为地主,成了与人民为敌的剥削阶级,不但土地被没收,牲口分给了村民,房子也被他最信任的掌鞭(即长工的头目)二孩(黑娃的二叔)带头分掉了。父子俩被撵到村东的破羊圈后,周永勤依然受到二孩等人轮番的批斗、吊打和关押。最后一次,二孩在字字血、声声泪的控诉之后,愤恨难平,一棍子敲在周永勤胸口上,周永勤顿感扎心的疼痛,知道肋骨被打断了,鬼哭狼嚎地在地上翻滚,换来的却是二孩魔鬼般的狞笑。

周永勤对没收土地还能想得通,毕竟是共产党的政策,不是针对哪个人的,而且共产主义是要人人有饭吃,自己不也能过上好日子?但他自认为从没做过亏心事,对佃户对长工都很好,尤其是对二孩,自己那么信任,那么厚待,甚至拿出钱来,帮二孩娶媳妇成家,二孩也一口一个“二爷”地叫着,经常拍着胸脯表示忠心。却不知政策一变,人心也跟着变了,二孩等人会如此翻脸无情,甚至下此毒手!周永勤想找共产党申诉,找毛主席申诉,但断了肋骨之后,他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到北京,甚至走不到县城了。疼痛至极的周永勤,再也看不到出路,当天晚上,强撑着走出破羊圈,来到路边的小桑树前,挑了个低矮的枝丫,用一条麻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因为批斗周永勤,二孩立下大功,很快就入了党,还被推选为村里的贫协主任,一时风光无限。

看到二孩的血泪控诉及辱骂拷打,德诚简直相信父亲就是他们口中的恶魔,就是世间的活阎罗。

但是,德诚清晰地记得,父亲本性善良,虽然为攒钱买地,对家人十分刻薄,但对租种土地的村民却十分宽容:歉收时租子可以缓交甚至免除;如果借粮食还粮食,从来不多收一点;钱是从来不舍得往外借,更没有收驴打滚的利息之说。对手下的长工,他远远好过对自己、对家人:为了让二孩带着长工好好干活,父亲宁愿让自己一家老小吃树皮、吃红薯叶、喝稀饭,却给他们吃窝窝头、杂面条,说他们干活太累,需要吃饱吃好;二孩娶媳妇、埋葬母亲,父亲都出了钱。二孩控诉父亲残酷剥削压迫长工,说长工们长年累月地辛苦劳动,却吃不饱、穿不暖,也不能说都是假话,但在动荡不安的旧中国,包括像父亲这样的小地主在内,谁不辛苦劳动?谁能吃饱穿暖?如果说父亲剥削了二孩他们,所获得的钱财也都换成了一匹一匹的牲口和一分一分的土地,自己一家过得比长工还要苦!这些,二孩是知道的呀,二孩也经常对父亲低眉俯首、感恩戴德的呀,为啥转眼之间,父亲就变成二孩口中的吸血鬼,变成地主恶霸了呢?

多年之后,涉世渐深的德诚慢慢明白:二孩等人对父亲的仇恨,与其说是因为父亲对他们的剥削压迫,倒不如说是因为嫉恨——长期以来,失去土地、被人奴役、家境困苦、没有出路的长工,对家有良田的主子的仰视,渐渐凝聚成刻骨的仇恨,使他们失去了感恩之心,甚至做人的良知,一旦机会到来,就变得疯狂,也变得凶残了!德诚很为父亲不值,一辈子省吃俭用,辛苦劳作,买了那么多土地和牲口,到头来不还是水中月镜中花,甚至落得个含恨自杀的下场?

周永勤死后,地主的帽子,自然戴到了年轻的德诚头上。好在德诚解放前长期在青龙集上学做事,跟二孩接触很少,此时已经一无所有,又对人低眉顺眼、勤快谦卑,不再招人嫉恨,所以虽然屡遭批斗,但多是做做样子,也就好鼻子好眼地活了下来。一些长工甚至感恩于周永勤,也感恩于德诚。曾做过德诚家长工的周德发,还给德诚说了媳妇——就是后来的天顺娘。

天顺娘来到周庄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女孩。虽已十五六岁,但长期营养不良,根本就没怎么发育,像是不见阳光、又缺少肥水的孱弱小草上绽放不开的干瘪花苞。

天顺娘的老家在北方的盐碱地,十年有九年歉收,那年又发了洪水,实在活不下去,她便跟着母亲一路逃荒要饭,越走越远,连家都回不去了。熬到数九天寒时节,踏着齐膝深的大雪,顶着刺骨的北风,来到周庄村北的乱葬岗边时,娘儿俩实在走不动了,身心交瘁的痨病母亲,一头扎倒在雪窝里,没有了气息。她实在走投无路,只有搂着母亲悲声哭泣。周庄村民很快知晓,都悲叹母女俩的不幸,却又无法可想——谁家也不宽裕,多一张嘴,就是多了一个无底洞啊。但又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她守着娘的尸骨冻死饿死,最终,周德发等几个热心村民跟她商量一下,决定给她找个人家,想办法安葬母亲,养活自己。

可女孩又黑又瘦,个子矮小,干巴巴、脏兮兮的,看起来没一点女人味。所以周德发找了村里好几个小伙子,看了之后,都摇摇头走了。

周德发急得团团转,很快想到老东家的儿子德诚。德诚虽然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但孤身一人,住在破羊圈改的低矮庵棚里,又是恶霸地主的狗崽子,经常被斗来斗去的,但凡是贫下中农,没有一个愿意把闺女嫁给他的,即使地主的女儿,也愿意嫁到贫下中农家庭,给后代换个好出身,所以德诚二十好几,还没找到媳妇,不正和这个无家可归的女孩门当户对?于是,周德发就把她领到德诚的庵棚,说了来意。德诚见她皮包骨头、冻得瑟瑟发抖,当即收留下来,弄点热汤热饭,并拆了床板,拿了席子,找人帮忙,帮她把母亲葬在乱葬岗边。

可是,德诚并不愿意娶她,只是东借西凑,找了点盘缠,让她返回老家。

女孩哭着跪下求德诚别撵自己走,说已没有亲人,也找不到家了,冰天雪地的,离开这里真的活不下去,她知道德诚看不上自己,所以只想做牛做马伺候德诚,恳求德诚收留自己,给一口残汤剩饭,就当养只小猫小狗了。

见到此景,德诚也哭着跪在女孩面前,说你这么小,我又是地主羔子,咋也不能乘人之危娶了你啊,那我这辈子还咋抬头见人?如果你不嫌弃,就留下来做我妹妹吧,只要饿不死我,就绝不会饿死你。

但是,生产队却不承认德诚认女孩做妹妹,本来生产队口粮就少,她又是外来人口,根本不可能分到口粮。

女孩虽然柔弱,却也刚烈,不愿白吃白喝。她说自己矮小丑陋,根本配不上德诚,但看出德诚心好,决议嫁给德诚,伺候德诚一辈子,如果德诚再嫌弃,不愿意娶自己的话,自己就一头碰死算了!反正母亲已经埋在乱葬岗边,只求德诚可怜自己,把自己和娘葬在一起,好在阴间伺候娘。自己不要门板,不要席子,只希望德诚能把坑挖深一点,别让野狗扒出来撕吃了,落个全活尸身就行!

女孩哭着哭着,真的拿头往地上撞!

德诚赶忙拦住,涕泗横流道:我哪里嫌你了?我哪里嫌你了?我就是个地主羔子,谁能看得起我?我还能嫌弃谁?我是心疼妹子,怕你嫁给我后,一辈子吃苦受累,心里窝屈!也怕别人说我心术不正,想趁机占你便宜!

女孩哭着嚷道,不要说哥是地主,哪怕哥是黑白无常,是牛头马面,哪怕妹现在就跟哥下地狱,也是死心塌地,也是心甘情愿。三说两不说,两个苦命的人儿就哭到一块儿了。

就这样,女孩成了德诚的媳妇,成了后来的天顺娘,只是一直到死,她都喊德诚一声“哥”,对德诚没红过脸,没瞪过眼,没说过一个不字——对德诚的救命之恩,她用一生的克勤克俭、低眉顺眼来报答。德诚对她,自然也是贴心贴肺,呵护有加。

两人都是苦命人,生活当然艰辛坎坷。婚后,就是大跃进,就是大锅饭,就是六零年,在艰难的岁月里,两人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但姐妹俩都没能熬过六零年的大饥荒。在那个饥馑的年代里,人人自顾不暇,作为地主残渣余孽的德诚一家,更是只能吃点别人分剩的,有时甚至连刷锅水都得不到。两人又都老实忠厚,不敢偷不敢拿的,所以长期营养不良,天顺娘生两个女儿时都奶水不足,孩子都很瘦小孱弱。虽然两人尽力呵护着两个女儿,甚至忍受着饿死的威胁,把分得的汤汤水水都留给孩子,夫妻二人抓着什么就吃什么,老鼠、苍蝇、野草、树叶、树皮、观音土……可体弱多病的两个女儿,却没一个能熬得过来,都在无穷无尽的饥馑中离他们而去!

饱受煎熬的两人,终于熬过那场大饥荒,早已无力悲伤,并在一九六二年的秋天,生下儿子天顺。

而后就是包产到户,有了一点结余,他们把羊圈扒了,盖了三间比羊圈高大点的土房。紧接着,土地又合在一起,成立了生产队,在那大呼隆的年代里,戴着地主帽子的夫妻二人,干着最脏最重的活,挣最低最少的工分,分最次最差的粮食,生活一直清苦贫寒。同样因为营养不良,天顺生长缓慢,黑黑的,瘦瘦的,像长在大树下的弯曲瘦弱的小树。两人很为儿子发愁,个子这么矮小,又顶着地主成分,将来连媳妇都讨不到!

愁着愁着,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国家恢复了考试制度,对于喜欢读书、成绩优异的天顺而言,绝对是个福音,于是他拼命学习,想考上中专,吃上商品粮。好消息接踵而至,先是土地包产到户,紧接着国家又给地主摘了帽,全家人顿如拨开云雾见青天,感觉生活敞亮许多。天顺在康庄学校连上两年初三之后,又去青龙中学复习一年,在一九八〇年参加中考时,取得青龙中学第一名、全县前二十名的好成绩,报考的又是招收一百人的汉原师范学校,也就意味着,天顺可以稳稳妥妥迈进师范门槛,成为吃商品粮的人民教师了。

整个暑天,全家人高兴得脚板不连地,走路都简直像跳舞。

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们等来等去,最终还是一场空!

几个分数比天顺少的同学,都顺利拿到汉原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喜滋滋地找他报喜了。跟天顺关系最好的同学李成梁,也带着通知书来找他,商量着跟他同吃同睡——他们早就打听到,汉原师范学校不但发伙食费,而且伙食很好,一角钱就可买一缸子青菜,两角钱就可买一份豆腐汤,三角钱就可买一份萝卜、冬瓜或土豆烧肉,时不时还会加餐,两人打一份菜,加上馒头稀饭,完全能够吃饱,更重要的是不用花钱!至于住宿,汉原师范学校的寝室是上下铺,而不是青龙中学寝室那爬满虱子的麦秸草地铺,两人正好可以结合!

天顺终于撑不住了,几乎天天去学校打听,却始终没见到自己的通知书。班主任刘春礼也很着急,便托人去师范学校询问,几经周折,带回一个令人震惊的坏消息,砸得他们苦不堪言:天顺因为身高不够,在体检面试时被刷掉了!师范生的最低身高标准为女生一米五,男生一米六,天顺差了一厘米。刘春礼无比惋惜地说,师范的老师说了,上了师范,以后要做光荣的人民教师,对身高相貌要求较严,如果天顺报农校、商校这些更好的学校就行了,这些学校虽然录取分数较高,但对身高没有严格要求,天顺肯定能录取。得知消息后,天顺无力的摇了摇头,深感造化弄人,也很后悔,早知道自己就不脱鞋、或者踮踮脚了!班里有个男生还没自己高呢,体检时没有脱鞋,又踮了脚尖,居然顺利录取了!德诚也绝望地叹息,老天咋就专跟咱家过不去?戴了几十年的地主帽子终于摘掉,天顺又被身高和志愿卡了下来!

刘春礼也很感惋惜和无奈,便劝天顺再复习一年,如果考进全县前二十名,去报考农校、商校,肯定能够录取。

天顺和德诚反复商量,觉得有些不靠谱:有身高卡着,师范是别想了,其他学校又必须考进全县前二十名!全县成千上万的考生,再考前二十名哪有那么容易?况且县教育局已经下发通知,明年中考可能要考英语,天顺没学过英语,知道英语不像地理历史,哪有那么容易学的?有这一科拉分,前二十名怕就无望了,眼瞅着自己都十八九了,哪还能耽误下去!

思来想去,天顺只有在极度的沮丧和悲哀中,无可奈何地绝了吃商品粮的美梦,老老实实回家当了农民。谁知,家里地里干起活来,天顺饭量增大许多,身体强壮许多,很快就蹿到一米七几,却再也无法上学了!而且,第二年、甚至第三年中考都没考英语!每每议论此事,全家人都唏嘘感慨:命里八升,难求一斗,怕是天顺没有吃商品粮的命!

回家务农的天顺,说对象就成了头等大事。当时的孩子,十五六岁就大都定好亲事,而且又是男多女少。一个男孩,如果二十岁还没找到对象,基本就等于打光棍了。天顺下学时,虽然摘了地主帽子,但也过了说对象的最佳年龄。

再难也得说啊!德诚求爷爷告奶奶的,托人给天顺介绍对象。这样熬了年把,才有人介绍了二婚的桂花,德诚一家哪敢挑剔,赶忙同意了。

就这样,桂花来到这个清贫而又温暖的家。

去青龙集的路上,短短半个小时,德诚又一次回顾漫长的人生经历,深感命运的神秘和人生的无奈:过去,父亲拼命挣钱买地,最终因此获罪,不仅一生心血付诸流水,把生命终结在桑树下,还让自己背负几十年的地主身份;现在,自己又要去卖桑树,去换取亩把土地!怎么好像跟父亲形成一个命运的轮回?可别再像父亲那样,生出啥好歹来!

想到这里,德诚掠过一丝不祥的征兆,就像一片乌云遮住灿烂的阳光,心头晦暗下来,赶紧呸呸吐了两口,作势扇了自己一记耳光,算是破了咒。心道:地还没买呢,不,地还没分呢,怎么能往坏的方面想?

德诚便往好的方面想:如果当初父亲不去拼命买地,如果弟兄四个都健在,如果两个女儿没有饿死,如果天顺顺利当上教师,如果天顺娘不服毒自杀,如果桂花能够生儿育女……这个家将会是何等兴旺发达?

一声轻轻的叹息之后,德诚苦笑一下:不管咋想,活了这几十年,自己早已明白——人生,可以有酸甜苦辣,可以有离合悲欢,可以有生老病死,但永远没有如果,永远没有后悔药可吃,永远没有回头路可走!

半个小时后,德诚来到青龙集西街王老五的棺材铺。这是一个简陋而宽大的牛毛毡棚子,棚里放置着好几副白茬棺材,棚外乱糟糟地堆放着各类木材和刨花、锯末之类,木工用具丢得满地都是。

棺材铺外安放着柴油机带的电锯。王老五在做棺材生意的同时,还收购各类木材,顺带帮村民解板子。

此时,王老五正带着两个徒弟,慌慌乱乱地解板子,柴油机的轰鸣声和电锯解木板的刺啦声震耳欲聋。

王老五见德诚向自己招手,知道生意来了,便丢下手中的活计,走上前来,招呼德诚到棺材铺后面去。

德诚跟着王老五拐过棚角,电锯声不那么刺耳了。王老五回过头来,递给德诚一根烟,德诚摆手拒绝。

王老五便点了一根烟,问德诚有什么事。

德诚直接说明来意:“王老板,还是早先那两棵大桑树,当时你出了一千二,我没舍得卖。现在我急等钱用,想把它卖了,你看啥时候有空去杀?”

王老五为难地搓了搓手,摇头道:“你要卖那两棵大桑树?只要愿意卖,我啥时候都有空。只是——,只是——”

见王老五吞吞吐吐,德诚心里凉了半截,头上噌噌冒出热汗,急忙说道:“王老板,前段时间你不是缠着我要买吗?现在咋又不想买了?说实话,这两棵老桑树陪了我几十年,又不吃东西,要不是眼下急等钱用,我是真舍不得卖呢。”

王老五笑道:“老兄,我又不是傻子,哪里会把到手的生意往外推?无论谁来卖树,无论孬树好树,我都照单全收。只是——,那次我给你一千二百元的高价,是有原因的——货卖要家吗。当时,王镇长给他娘定做棺材,要求用五寸厚的桑树板,而且必须合缝。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木料,所以才出了那么高的价。一般人家,谁舍得花这么多钱,定做这么好的棺材?眼下木材掉价厉害,又没人定做桑木棺材,价格就上不去了。你只要愿意卖,我当然愿意买,但价格吗?最多给你八百,还是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给出的顶了天的价格——不信你可以挨个打听,谁要是比我出的高,我付你双倍的钱!”

德诚心疼加后悔:还没过一个月,就少卖了四百块——那可是长了四五十年的老桑树,现在很难买到的上好棺材料啊,早知道上次就卖了!王老五嘴上说得好,不知道能赚多少呢?但不卖给王老五,自己还能卖给谁?谁做生意不图赚钱?送礼又拖延不得!

反复考虑之后,德诚还是决定卖掉,于是进行了艰难的讨价还价。死缠烂磨好久,王老五也只愿意多出五十块钱,说是再想多卖的话,可以等一等,看木材能不能涨价,或者有人需要,到时候随行就市,尽量往高了给,绝对不会亏着德诚。但德诚哪里等得了?只有同意以八百五的价格成交。

就这样,两棵陪伴德诚四十多年的老桑树,换了轻飘飘的一叠钞票。

王老五带着徒弟杀树的时候,德诚眼看着根深叶茂的老桑树颓然倒下,被锯条段段撕碎,心头弥漫着生离死别的感伤!

天顺和桂花更加伤心难过,但又有什么办法?

虽然已是秋收大忙季节,但分地就在眼前,耽误不得。拿了钱后,德诚跟天顺多方打探给黑娃送礼的行情和烟酒的品牌,当天下午,天顺忙好割打大豆的活计,就骑车去了鲲鹏集团的烟酒店,狠下心来,花了二三百块钱,买了一箱好酒和两条好烟,用干净的化肥袋子套上,绑紧系牢之后,小心翼翼地带回家中。

天色渐暗渐黑,但是秋忙季节,村里人来人往,都在收拾大豆玉米。天顺怕碰见村里人,自己不好解释,不敢带东西去黑娃家,所以急得搓着手,院里院外走来走去。

等了好一阵,外面依然时有人声。德诚也着急了,便让天顺先看看黑娃在没在家,家中有没有其他人。黑娃虽然只是自封的村长,但也算周庄四五百口人的土皇帝,又承包着轮窑厂,而且好吃滥喝、广交朋友,所以上至镇干部,下至亲戚朋友,经常有人在他家吃喝,或者找他办事。送礼这样的事,如果被人撞见,怕是黑娃和天顺面子上都不好看,说不定还会办砸,最好能瞅个没人的机会送去。

天顺蹑手蹑脚向黑娃家走去,虽然没带礼物,但平生第一次送礼,天顺依然有做贼心虚的感觉。终于来到黑娃门前,天顺怕被人撞见不好解释,便悄无声息地躲在路边大杨树后偷偷打量。

黑娃家没关大门,透过高大的门楼,天顺看到墙壁雪白的客厅中灯火辉煌,果然有几个人正在吃喝,粗声大气的猜拳行令声,在寂静的夜空格外响亮。

干了一天的农活,天顺又困又乏,真想回去休息,等明天晚上再说,但又一想,黑娃家哪天能少得了人?听说分地方案最近就要确定,说不定这些人就是讨论分地的事儿呢,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得把礼物送过来!于是,天顺装作无事闲溜,来到黑娃家斜对面的小树林,来回走动着,密切关注黑娃家的情况。

心里有事,天顺十分着急,觉得时间好像静止不动,又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看到黑娃家大门外的电灯亮了,黑娃送客人出来,客气地道别,客人纷纷离开。

黑娃可别关了大门!天顺一惊,想先跟黑娃打个招呼,再回家带礼物来。他刚刚走上大路,就听黑娃对媳妇说:“我去轮窑厂看看,你先睡吧。”说完,黑娃熄了电灯,关上大门,打着手电筒,顺着大路向东走去。

天顺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准备回家拎了东西过来,在路边阴影处等候黑娃。

夜深人静,无星无月,天地昏暗迷蒙,路上已经没有了忙碌的村民,两旁的农家小院也都关门闭户,天顺感到十分安泰——终于不用担心碰见村民了。

走着走着,天顺突然发现黑娃拐进路北的小巷。

天顺赶忙追到路口,向小巷望去,已经看不到手电筒的光芒,只听大铁门哐当一声,而后复归于寂静。

凭着响亮的关门声,天顺知道黑娃去了周玉山家——全村除了黑娃家,只有周玉山家有这样的大铁门。

最近一段时间,天顺听村民议论,说是不知什么时候,黑娃和周玉山的那个漂亮媳妇王晓燕勾搭上了。

周玉山初中毕业之后,常年在外开大卡车,听说挣了好多钱,但一年难得回来几次。王晓燕是周玉山从外地带回来的媳妇,听说是城里人,家里都是吃商品粮的。她本来跟着周玉石押车,生下孩子后,时不时回来住段时间,让周玉山爹娘帮忙带孩子。她长得十分漂亮,高高挑挑的身材凸凹有致,缕缕顺顺的长发柔顺飘逸,状如瓜子的脸蛋粉嫩白皙,分布匀称的五官精致细腻,一颦一笑尽显风韵,尤其是得体而漂亮的衣衫,兜得乳房和屁股紧紧的、翘翘的,简直要勾人魂魄,无论走到哪里,都弥散着淡淡的迷人的芳香,又说着标准的普通话,显得斯斯文文,跟村里那些黑头土脸、肥肥壮壮的家庭妇女相比,绝对是鹤立鸡群。而且,她虽不时回来,却从来不下地,家里的地都给周玉山父母种了。

一些好说闲话的妇女,不但眼热王晓燕长得漂亮,打扮得洋气,更眼热她不干农活,却又舍得花钱,活得滋滋润润的,所以总爱拿王晓燕说事,说她根本不像是正经人,正经人有只讲吃喝打扮不干农活的吗?有把屁股和乳房兜得那么紧的吗?有走路时屁股乱扭让男人想入非非的吗?……总而言之,这个王晓燕天生就是勾引男人的狐狸精!

近阶段,一些村民又嘀嘀咕咕,说黑娃跟王晓燕勾搭上了!她们因此坐实了王晓燕是狐狸精的罪证,也便从羡慕嫉恨变为嘲笑讽刺,甚至憧憬着黑娃媳妇对王晓燕的惩罚了——一旦让黑娃媳妇那个母老虎知晓,肯定会撕吃这个骚逼女人的!有的妇女甚至因此而自得:俺长得是不如那狐狸精,也没那狐狸精会打扮,但是俺比她能干活,最起码不会给男人戴绿帽子!

天顺对此类小道消息不感兴趣,但好多村民都在说,自然也知道这一码事。他和周玉山打小就是要好的朋友,又同学好多年,只是现在周玉山在外面发财,基本不回来,自己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两人早就不怎么联系了。此时,天顺虽然替周玉山惋惜,但又一想,人家是男欢女爱、两情相悦,自己自顾不暇,就别操闲心了,摇头叹息之后,匆匆往家里赶去。

天顺知道,黑娃是出了名的怕老婆,肯定不敢在王晓燕那里过夜,甚至不会呆很长时间的。所以,天顺不敢在家里停留,提着烟酒就往黑娃家赶。好在此时,村民大都已经入睡,整个乡村寂然无声,甚至连看门狗都睡熟了,天顺并不怎么紧张。

来到黑娃门前,天顺寻了对面路边的一个柴堆,在隐蔽处藏了东西,半歪在那里,边捶打着酸疼的腰腿,边等待黑娃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顺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见大铁门响亮的吱呀声,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忙睁开眼看了看周围,才想起自己仄歪在柴堆上,是来给黑娃送礼的。

天顺赶忙站起身来,向黑娃家看去,只见大门半开,门口灯火明亮,黑娃在树阴处小便之后,正向大门走去。

天顺怕黑娃关了大门,赶忙提着东西,快步走上前去。

黑娃听见身后匆匆的脚步声,不觉吃了一惊,赶忙回头,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发现是天顺,才平静下来,拍了拍胸口说:“天顺叔,黑更半夜的,你咋来了呢?”

天顺带着满脸讨好的笑容,说道:“不是想求村长帮个忙吗?”

黑娃显然看到了天顺手中沉甸甸的礼物,便客气地应道:“叔,咱爷俩还客气啥?有事打个招呼不就行了?”说着把天顺让进院子,反手关上大门。

进了堂屋,天顺把化肥袋子中的烟和酒掏出来,放在桌边地上,黑娃瞟了一眼,客气地让天顺坐在沙发上,热情地让烟,天顺拘谨地说自己不会抽烟,黑娃便拿了罐健力宝递给天顺。

天顺本来极怵黑娃,现在见他这样客气,心情放松不少,便把来意简单说了一下。

黑娃满口应承:“叔,你喜得贵子,可喜可贺!这一段时间,我实在太忙,还没顾得前去道贺呢。哪天得空,我一定去喝叔的喜酒,沾沾叔的喜气!给孩子上户口、分地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你就是不来,这地我也得给啊——孩子既然来到咱家,总得吃饭不是?总得上学不是?总得盖房子娶媳妇不是?而且,你就这一个孩子,如果不给地,到哪里也说不过去!只是,孩子得先入户口才能分地,孩子没有准生证,入户口要先去计生办开证明,派出所又太拖拉,有准生证的都要卡好多天,没准生证的就更难办了,肯定会耽误分地的。这样吧,我负责给孩子入户口,你明天把户口本送给我,同时带五百块钱过来,虽然我跟派出所和计生办的人都比较熟,但买条烟、吃顿饭还是必须的,五百都不一定够用,不过我贴点也是应该的。说实话,领养孩子这事,手续办起来挺麻烦的,必须夫妻双方均年满四十五周岁,还要对生身父母进行登记,看是不是超生,需不需要处理,否则就要按超生对待。如果你自己去办,花上五千,甚至一万,也没法从计生办开出证明,也就办不来户口。”

天顺本来还有些心疼送礼的钱,一听到分地要入户口,而入户口要去计生办开证明,开证明又不符合条件,吓得一阵哆嗦,顿时觉得这钱花得太值了!即使明天再送五百,不也才八百块?八百块钱就能躲开计生办,给秋阳合法的身份和亩把承包地,黑娃说话办事果真爽快,果真实在!

见黑娃哈欠连天,天顺千恩万谢,告辞离开,一路上都在念叨着黑娃的好。回到家里,天顺对等候自己的德诚和桂花说了黑娃的承诺。两人都十分欣慰,只要把秋阳的事儿办好,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

第二天早起,天顺去周德政的杂货店拿了两包烟,揣着五百块钱,和户口本一起交给黑娃,又是一番客套感谢。

当日下午,喝得晕晕乎乎的黑娃骑着摩托回来,把添上周秋阳名字、生日是一九九四年八月十五日的户口本交给天顺,并拍着胸脯、粗声大气地说:“叔,你尽管放心!以后无论啥事,都包在我身上!”

天顺盛情挽留黑娃吃饭,黑娃笑着说晚上还有应酬,改日再说。天顺便许诺改日一定请黑娃喝几盅——甭管请不请,客气话总是要说的,天顺知道这个理。

晚饭时,天顺说起此事,极力夸赞黑娃办事硬扎,为人义气,甚至有些后悔地说:“黑娃昨天说就是咱不送东西,他也肯定给秋阳分地,早知道咱就不买烟酒,或者少买一点了!”

德诚历经沧桑,阅人无数,自然比天顺老练世故,他对黑娃的所作所为了解甚多,更知道黑娃父辈的底细,觉得天顺看人太浅,便告诫天顺:“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对谁都不能轻易下断语。与黑娃这样的人交往,还是小心为妙——连康富宝那样有权有势的人物,不也被黑娃整得灰头土脸?偶然一次交往,一句两句好话谁不会说?如果不是看见那些礼物,他会主动给秋阳上户口分地?何况大家都说,黑娃去青龙集请吃请喝,都是记在村里的账上,村民求他办事的钱,全被他装进腰包了!村里的钱,黑娃也贪占不少,甚至连轮窑和水塘,他不都明目张胆地地霸占着,一分钱都不往外掏?咱一没钱,二没势的,这事过后,还是少跟他交往为妙。”

天顺回头想想,父亲说的确实在理。曾经多少次,黑娃夫妇下狠手治人,都是恶毒咒骂,死命殴打,绝对凶神恶煞,令人心惊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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