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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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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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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镇》连载

第六十三章 再见律师

众人正随意闲聊,玉龙、玉凤从偏房走出,向德诚、天顺和桂花问好之后,哄秋阳玩耍。

桂花不解地问道:“玉龙、玉凤怎么都在家里?”

康雪梅答道:“今天是星期天,他俩没去上学,刚才在玉龙的卧室学习呢。”

玉龙补充道:“今天还是教师节呢!我给每位老师都手制了一张贺卡,昨天送给老师了!”

玉凤也骄傲地答道:“我也给老师送了贺卡,画得可好看了!”

桂花笑着赞道:“你俩可真懂事!”

趁此机会,天伟使个眼色,让天顺跟自己走出院子,来到村头土路上。

金灿灿的阳光普照大地,暖洋洋的秋风吹送来即将成熟的庄稼气息,但两人都怀着满腹心事,哪能开心起来?

“天顺,我跟何二壮打官司,怕是得纠葛好长一段时间,这几个工地,你要多操点心。”天伟心情沉重地说。

天顺点了点头,劝慰道:“大哥,工地你尽管放心!官司也要想开些,无论结果如何,都要想着一家老小。”

天伟坚定地说:“天顺,我已经预感到,咱的钱要不回来了。正是为了一家老小,我才强忍这口怒气,没找狗日的何二壮拼命。而且,怕是拖得越久,我越没有拼命的勇气了。但一想到十多年来流血流汗挣下的钱,被狗日的何二壮骗个精光,又欠下一屁股债,我都满腔愤慨,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天伟情难自抑,讲起自己挣钱的艰难经历——

这么多年,天伟虽然攒了五万多块钱,建起亮堂堂的大瓦房,但其中只有一万多块钱是带建筑班挣的。其余的钱,除微薄的土地收入外,都是他前些年走南闯北做生意赚的。

结婚之后,天伟感觉县建筑公司拴得太死,顾不了家,便辞职回到家乡,但曾经沧海难为水,已经见过世面的他,很难安心在家侍弄几亩薄田,赚取微薄的收入了。他甚至想着把土地租出去,康雪梅却舍不得。所以,除了农忙季节,天伟不得已在家帮几天忙外,其他时间很少在家。康雪梅只有自己干活,怀孕之后,甚至坐月子时,也多是独自一人,家里地里忙活!幸亏康雪梅离娘家很近,活紧的时候,可以把孩子送到娘家,任自己忙得昏天黑地。

天伟这颗躁动不安的心,正好与改革开放的时代节拍契合,于是,在村民认为做生意是“投机倒把”的时候,他已常年东奔西跑,做起各种生意了。他贩卖过牛羊皮,倒腾过衣服鞋袜,收过烟叶、薄荷油、大青叶,收麦就卖镰刀草帽,过年就卖香蜡纸炮……致力于发家致富的天伟,满脑子都是生意经。他脑子活络,又不怕吃苦受累,无论做哪门子生意,都能赚到钱。

其实,干农活苦,做生意更苦。

比如收烟叶时,都是在酷暑天气,正是挥汗如雨的时节,毒辣辣的阳光,像烈火一样灼人,像锅炉一样闷气;而收牛羊皮时,又是在隆冬腊月,正是滴水成冰的时节,冷飕飕的北风,像锥子一样刺骨,像刀子一样割脸……

这些生意的季节性都很强,总有相对清闲的时候,闲不住的天伟,就去收头发辫子,或者卖针头线脑,甚至收废品。天伟不怕热,不怕冷,不怕跑腿,不怕费嘴,不怕走南闯北,不怕颠簸劳碌,哪怕一天能挣三块五块,甚至一分钱不赚,他也不愿窝在家里!即使在家闲上一天,他也心痒难熬!

其间见缝插针,坚持多年的生意,就是卖猪药。

所谓卖猪药,就是从县兽药公司或青龙兽医站批发些养猪添加剂,带到北方农村去卖,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卖猪药简直成为此地头脑精明村民的一种时尚。他们批发些二分钱一包的“肥猪菜”,或者四五分到几毛钱一包的“吃睡长”、“猪大壮”、“五维康”、“氨基酸”、“壮骨粉”、“百病消”、“猪瘟散”之类,名目繁多,令人眼花缭乱,而后三五人一伙,坐车到北方城镇,走村串户出卖。至于价格高低,卖多卖少,全看各人的本事,大都是块儿八毛、块把两块钱一包,也有把二分钱一包的肥猪菜忽悠到五块十块的,吃饭更是走到哪吃到哪。当然,还有背着猪药出去,却很难卖掉,只能兑给同伴,两手空空,连本都烂掉的。

天伟听到有人十天八天一趟,多的能赚四五百块钱,便立马动了心,不用怎么套,他就在别人的吹嘘中,把卖猪药的底细摸得门儿清。接着,天伟便偷偷卖起了猪药,在九零年之前的数年时间里,无论春夏秋冬,不管干着其他什么生意,但凡抽出空来,他都要卖一趟猪药。卖到上瘾时,天伟连过年都出去,甚至有两年的春节,他都是在外地度过的!回来时,手脚和脸都冻烂了,他却一点不在意。康雪梅心疼他,甚至不让他出去,但争执之后,他又背着大包小包往外跑!康雪梅知道他辛辛苦苦的,全是为了这个家,既然管不住,也就听之任之了。

天伟卖猪药都是独来独往,村里根本没人知道。他不怕跑路,如果有半个月空闲,他就多背些猪药,跑到遥远的山西、陕西甚至内蒙古,如果有十天八天,他就在河南、河北、山东一带转悠,哪怕只有三五天,他也得往北跑个三二百里地,在附近的县市溜一转。

每次出去,天伟都是趁夜深人静时,偷偷背着、扛着几个大包,先搭公交,再搭长途客车。到了目的地,他便寻一个简陋的小旅社住下,起早贪黑卖猪药。

卖猪药虽然需要忽悠,但天伟并不刻意骗人,他进的都是大厂的正品货,剂量大,包装好,卖的价格也比较适中。加之生就一副老实忠厚模样,很招人信任,去的又是别人不容易溜到的偏僻角落,所以卖的很顺,晚上回到旅社,关紧门窗之后,他便小心翼翼地,把钱一张张数过,挑出几张最破旧的作为住宿费路费,把剩下的钱和内裤里侧的两个小兜中的钱放到一块,再装进内裤的小兜中。

待猪药卖完,天伟风尘仆仆而又满心欢喜地回来时,包裹里只剩下盛茶水的水壶,连给幼小的孩子买个糖果都舍不得,内裤的小兜却鼓鼓的,一路上不知捂了多少次。一到家里,他就迫不及待地喊康雪梅进了里屋,躲开孩子,先是一阵热烈的拥抱,而后带着满足的微笑,掏出两卷带着体温的钱,塞到康雪梅手中。康雪梅眼中含泪,把钱放进柜子,转身去厨房给天伟做最爱吃的汤面条,在里面卧上两个荷包蛋——康雪梅知道,天伟无论出去多久,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凑合着用猪药换点饭吃,从不舍得花一分饭钱!

就这样,天伟东奔西跑的,守财奴般地克扣自己,一分一厘地积攒着,一开始每年能挣一两千,后来能挣三五千。有一年,遇到薄荷油大涨价,他一下子挣了一万多,不过紧接着薄荷油掉价,他又亏了好几千,但年终算下来,那一年也还挣了万把块,算是挣钱最多的一年了。

到了九零年,天伟手中已经有了好几万,原来的各种生意也都不好做了。烟叶没人种了,因为收获时经常遇到连阴天,烤不出好叶子,烟叶站又压级、压价带压秤,老百姓已经没钱可赚,又太辛苦;薄荷油、大青也因为行情不稳,价格忽高忽低,播种面积也越来越小;牛羊皮也不好收了,屠宰户越来越集中,大都找到直接销售的门路;卖猪药也不行了,北方集镇逐渐普及了兽药门市部,各类猪药纷纷上架……

审时度势之后,天伟重操旧业,做起了泥瓦工。很快,他就拉起建筑班,一直干到现在,工人越来越多,声誉越来越好。

做惯了其他生意的天伟,却总感觉不太满足,觉得建筑活没有想象的挣钱。这些年,农村盖瓦房的渐渐多了,但建筑班增加得更快,竞争特别激烈。工人的工资不断上涨,工价却始终原地徘徊,直到现在,即使建明三暗五的大瓦房,每平方也不过十五块钱,收钱时还得让个百把二百,就这,有的户主还会拖欠。而且,户主努力好多年,好不容易才建起新房,眼睛都瞪得溜圆,哪一点不如意,立刻就要求返工,今天说这不行,明天说那不行,这边修修,那边补补的,房主一动嘴,就得多费好几个工,工人的工钱多了,自己赚的就少了。自己的建筑班虽然规模大,生意好,但满打满算,自己一年只能挣三千来块钱,还没有在外面跑生意挣的多。其他建筑班的老板,每年撑死也挣不到两千块钱。

按说,跟种地相比已经很不错了,但天伟原本赚过多的,感觉带建筑班操心劳力的,挣这点钱实在太少,就挖空心思想干大的,谁知一不小心上了何二壮的当,不但磕光了家底,还欠了一屁股债!

天顺十分震撼:以往只知道天伟家早就是万元户,建了大瓦房,买了冰箱彩电,却不知道他吃过这么多苦!以往只知道天伟对工人豪爽大方,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却不知道他对自己这么克扣!

想到天伟有如此丰富的闯荡经历,天顺佩服之余,也增添了战胜困难的勇气和信心,便说:“大哥,你这么有本事,肯定能度过难关,重整旗鼓的。”

天伟叹道:“话虽这样说,我东奔西跑的,从二十岁奋斗到三十五,才挣这一点钱,人生还能有几个十五年?想想都恼得冒火,恨不得劈了何二壮!”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深受黑娃和周天运欺负的天顺当然感同身受,便附和着说:“是啊,一分一厘攒了十多年,一下子被人骗去,搁谁身上也不好受!但事情已经发生,后悔无用,也只有想开些了。”

天伟望向青龙集的方向,思忖着说:“天顺,如果咱不跟何二壮拼命,只是带人把何二壮一家老小困在家里,逼他还钱,你看行不行?”

天顺立马劝阻道:“别——,大哥,咱这些小老百姓,哪能困住何二壮?派出所肯定会立马三刻抓人,不但要不到钱,反而要进看守所!而且极易打草惊蛇,何二壮往哪里一躲,咱就更没有办法了!”

“那还是先打官司吧。我最近去县城一趟,打听一下立案情况。”天伟说,“律师是我表弟聘请的,退休前当过县政法委书记。另外,我在县城新结识了一个大哥,叫李有福,是卖小吃的,他的大儿子在外地当副市长,听说比县长级别还高,真到没办法的时候,我准备求李大哥找他儿子帮忙。”

接着,天伟讲了跟李有福结识的情况。

“你可以找李大哥帮忙!”天顺顿时有了信心,说道,“陈县长对何大壮这么赏识,律师过去的官再大,毕竟离休了,还能说得动陈县长?况且县城就这么大,表弟认识律师,何大壮还能联系不上他?李大哥的儿子就不同了,他的地位比陈县长高,如果愿意替咱说话,只须给陈县长打个招呼,保证比法院的判决还管用!”

天伟说道:“那我明天过去,先跟李大哥说说看。”

天顺点头道:“这样最好!不过,既然打了官司,也不能冷落律师。最好是双管齐下,多条路总稳妥一些。”

犹豫半天,天伟终于没有说出上次面见表弟和律师,花了万把块钱的事。他替表弟感到丢人,也觉得这钱花得太窝囊,但自己无权无势,两眼一抹黑,除了花钱托人,还能有啥办法?

一旦动了去县城的心思,天伟再也存不住气,翻来覆去的,一夜都没睡踏实。

第二天一早,天伟顶着如轻纱一般缥缈的薄雾,坐上去县城的第一班公交车。

上次找表弟赵亚洲帮忙,两天就花了万把块钱,天伟心疼加后悔。本来是为了要钱才打的官司,官司还没影儿呢,却又贴进去这么多钱!他在埋怨赵亚洲的同时,也后悔自己碍于面子,把控不住,被赵亚洲牵着鼻子走了。反复考虑之后,天伟这次只带了二百块钱。兜里没钱,赵亚洲再想让自己请吃请喝,自己也没有办法了。

下了公交车,天伟直奔李有福的麻糊摊。

李有福正忙活着,一见天伟到来,当即给他盛了两碗麻糊,又从附近油条铺拿了几根刚出锅的油条。天伟稍微客气一下,便吃了油条,喝了麻糊,而后起身帮李有福擦洗桌子、收刷碗筷。

待李有福卖完麻糊,已经八九点钟,灿烂的阳光荡涤了稀薄的晨雾,澄澈如洗的天空如碧玉一般清亮洁净。天伟帮李有福收拾好东西,打扫过地面,随李有福回了家。

若非天顺极力劝说,天伟并不想这么早就麻烦李有福。他本想拉上赵亚洲的弟弟赵亚中,跟赵亚洲打打亲情牌,让赵亚洲多上点心,但又一想,赵亚中虽然是赵亚洲的亲兄弟,但和自己一样,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连老家都很少回的赵亚洲,会在乎跟赵亚中的手足之情吗?而且带赵亚中过来,免不了在一起吃饭,自己不还得多花钱?而放眼整个县城,鳞次栉比的楼宇之中,自己能搭上腔的,也只有傅德生、赵亚洲、吴德庸、李有福等寥寥数人。论血缘,当然是赵亚洲最亲;但论感情,却是李有福最贴心。自己跟李有福萍水相逢,无亲无故,仅仅一次交往,就觉得心心相印,胜似同胞兄弟,比跟表弟赵亚洲亲近多了。至于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律师吴德庸,更无法跟李有福相比!所以,天伟反复考虑,还是决定听从天顺的建议,先去见见李有福,请他跟大儿子打声招呼,而后再找赵亚洲和吴德庸。

一进屋门,李有福就急切地打听官司情况。得知天伟上次离开自己,交给吴德庸五千块起诉费和律师费后,又花了八九百块钱请客,李有福气得直拍桌子,恼恨道:“兄弟,你本就因为被骗十多万才打官司的,他俩但凡有点人性,哪会这样变着法儿让你花钱?这哪里是帮你打官司,简直是在喝你的血!这个吴德庸,纯粹是个无良律师,看似道貌岸然,连个妓女都不如!妓女收人钱财,还知道提供服务呢,他只想忽悠你的钱!你这个表弟也是活强盗,一点也不靠谱,肯定是欺负你是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用你的钱,给他自己拉关系!要不,即使想在一起吃顿饭,花个三百二百不也能吃好?就是请当官的,也没必要浪费这么多!如果这样下去,怕是钱还没要回来,你又塌了一个大窟窿。表弟那儿,我劝你千万别去了,他再找个理由让你请客,你肯定不好意思推脱!干脆,你今天直接去见律师,打听一下起诉情况,然后来我这儿吃饭!律师也好,表弟也罢,无论谁留你吃饭,你都推说我找你有事,坚决不能答应!”

天伟凄然笑道:“大哥,就是想请客,我也没有钱了!但已经花了万把块钱,也不好撇开律师和表弟,独自打官司了。”

李有福提醒道:“打官司的事,你千万别被他们唬住!这些天,我咨询了一些懂行的人。他们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即使法院是他何二壮开的,你手里攥着协议和借条,铁证如山,谁敢明目张胆颠倒黑白?所以,你别说找律师,就是找我这个卖麻糊的替你起诉,甚至你自己直接递状纸,这个官司都百分百能赢。案子的关键,不在官司输赢,而在于以下两点:一是法院会不会有意拖延,让你跟何二壮都存不住气,托人花钱——有些法官就是吃这碗饭的,危言耸听之后,原告被告通吃,所以你一定不要急于求成;二是判决容易执行难,何二壮没有跟债务相匹配的财产,又有何大壮罩着,法院很难、也不一定会强制执行。到最后,你赢了官司,却拿不到钱,不也等于输了?况且,律师只负责起诉,最多帮你打赢官司,不会帮你要钱的,你一定不能再花太多钱。”

天伟沮丧地说:“照大哥这样说,这个官司打不打都无所谓了?”

李有福点了点头,说道:“也可以这样说吧。兄弟,真相虽然残酷,但早知道总比晚知道好!”

天伟早有预感,只有默默相对。

李有福又安慰道:“不过,既然已经起诉,你也别想太多,走一步看一步,先依靠法律,打赢官司再说。趁时间还早,你去拜见律师吧,晚了吃饭的事又不好推脱。”

“大哥,那我尽量早点回来,你在家等我!”天伟说道。

天伟本想央求李有福给大儿子打声招呼,但李有福没提这事,他犹豫好久也没张开嘴。

离别的时候,天伟捏了捏兜中的二百块钱,准备回来请李有福吃饭,再瞅机会说出来。

告别李有福后,天伟往大唐律师事务所走去,犹豫好一阵,还是拐进一家商店,买了两包中华。

天伟来到事吴德庸办公室时,吴德庸正慵懒地半躺在沙发上,跟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说说笑笑。

天伟不好意思地走了进去,招呼之后,女孩站起身来,对天伟嫣然一笑,裙裾飘飘地出了房门。

吴德庸收敛笑容,站起身来,在办公桌后的太师椅上正襟危坐,威严地吭了两声,郑重其事地告诉天伟,起诉状已经呈交给法院,自己安排法院几名领导吃饭,花的不多,连酒带菜才一千五百多块钱,官司的事就已经安排好了,所以不必担心,等候法院通知就行。

就是傻子也能听得出来,吴德庸说话的重点,是要天伟把请客吃饭的钱还给他。天伟下意识摸了摸衣兜,除了两包烟外,只有一百多块钱,便尴尬地红着脸解释道,自己这次来县城,只想打听一下起诉情况,身上没带多少钱,这一千五百块钱,改日一定带来还上!

说完,天伟赶忙掏出那两包中华,躬着身子,双手递给吴德庸。

吴德庸心中不爽,登时拉长脸子,把烟随手丢进抽屉,冷冷说道:“我听说何二壮的大哥是青龙镇镇长,跟温检察长是战友,跟法院领导也很熟!经济纠纷的官司本来就麻烦,我一不缺吃,二不缺喝的,也不在乎钱,何必为了一丁点律师费,去得罪这些当官的?唉——!如果不是亚洲央求,我哪会如此好事,接下你这个官司?”

天伟走南闯北多年,知道大凡嘴上说不在乎钱的人,心里正在乎着钱,吴德庸肯定是因为自己没给饭钱生了气,感到十分不好意思,赶忙说:“吴律师,钱该花就花!我虽然是乡下人,但道理还懂一些,绝不会让您贴一分钱的。”

吴德庸正色道:“你别以为我是乱花你的钱,你没打过官司,不知道官司难打!大凡律师,都是没脸没皮的,拿热脸去蹭法官的冷屁股!我虽然当过政法委书记,和法院的人比较熟,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现在是人走茶凉,只有花钱请客拉些关系——如果不花钱请客,谁会理睬我?当然,这钱你给不给无所谓,我作为律师,有自己的职业道德,也有崇高的使命感,只要接了你的官司,别说让我倒贴钱,就是跟你打架骂架,我也要把官司打赢。”

天伟更加愧疚,再次强调道:“吴律师,您放心,我绝不会让您垫钱,下次一定带过来。”

吴德庸不理天伟,只是面无表情,胡乱翻看着眼前的报纸。

天伟尴尬地站在那里,想开口请吴德庸吃饭,好好赔个不是。但他捏了捏兜中薄薄的钞票,只有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心里后悔不已,早知道就把家里的几千块钱带过来了,一万块钱都已经花了,还在乎这一千多的饭钱?

吴德庸翻了一会报纸,喝了杯水,随手拿起电话拨了出去,接通之后,不耐烦地说:“亚洲,递交起诉状的那天,我请了一桌客,当时你也在场的。现在你表兄在这儿,似乎不太相信。要不,你跟他说几句?”

很快,吴德庸把电话递给天伟。天伟喂了一声,便听赵亚洲说道:“表哥,干大请客时我也在场,确确实实花了一千五百多,你把钱直接给干大就行。”

天伟赶忙答道:“表弟放心,这钱我绝对会给的!”

赵亚洲接着说道:“表哥,打官司这事,干大没少操心,没少劳力,这个人情咱得还上。下个月,也就是闰八月的初八,干大要乔迁新居。他新买的别墅,那叫一个富丽堂皇!我送给干大一套真皮沙发,你现在正麻烦着干大,哪好意思不送点东西?正好干大相中一套红木桌椅,在书房用的,还不到两千块钱,我已替你做主,买下来送给干大了,你看咋样?”

又是两千块钱!东西都已经买过了,自己肯定不能拒绝,也不敢拒绝!天伟脑袋乱糟糟的,只有机械地应付道:“行——,行——,你看着办吧……”

赵亚洲哈哈笑道:“表哥,我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一百多块钱,家里负担又重,根本垫不起这两千块钱。所以,东西虽然送过去了,账还在商场挂着呢——那里的老板跟我比较熟,要不肯定不会赊账。你做着大生意,哪怕是头瘦骆驼,也比我这匹卧槽马有肉得多!如果带的钱够,你就把饭账连同桌椅钱一并交给干大,如果带的不够,改日再给也行。”

天伟只有“好的”、“好的”地连声答应……

把电话递给吴德庸后,天伟木木地瘫坐在椅子上,脑子里如阵阵炸雷滚过,轰隆轰隆响个不停。自己狠心卖了猪牛,又贷了三千块钱,还了几笔小账后,还剩不到四千块钱。给工人犁地耩地,要买犁子和耧,要买柴油,最少也得花一两千,还剩两千多块钱,别说留给工人救急了,连还这两笔账都不够!家里能换点钱的,也就只有一点粮食了!

天伟就这样呆愣愣地胡思乱想着。直到吴德庸放下电话,连喊几声,他才意识到是在喊自己,慌忙起身问道:“吴律师,您是喊我?”

吴德庸说道:“亚洲在电话里说,上次让你破费了,他想中午请你吃饭,尽尽地主之谊。”

天伟哪敢过去?上次赵亚洲安排两顿饭,一顿三千八百八,一顿八百八十八,自己还没有在李有福那里喝几碗麻糊吃得舒坦呢,即使跟傅德生吃蒸肉,不也才花几十块钱?而且还是傅德生付的。今天自己没带钱,没法请他们吃饭,本就够难为情的了,哪敢吃他们的蹭饭?于是急忙说道:“吴律师,我有个结拜大哥,今天找我有事,就不过去了,改天我再请你们!”

吴德庸心中恼恨:看样子,你今天是铁了心要当铁公鸡,准备一毛不拔了!便不再理天伟,哐地关上一扇门,站在门外,摘了带着一大串钥匙的铁锁,在手里哗啦哗啦地晃动着,同时抬头仰望高挂在蓝天中的金色太阳。

天伟知道这是要下逐客令了,赶忙站起身来,告辞离开。

吴德庸依旧仰望蓝天,矜持地点了下头,算是作了回复。

吴德庸是真的生气了:自己这次又没说谎!交起诉书那天真的请了法院领导,虽是其他客户出的钱,但毕竟也说到这个案子,这一千五百块钱,周天伟绝对应该掏!自己既然做了律师,就只能吃客户的,官司应该好好打,钱也不能不要!现在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如果跟钱过不去,绝对是百分之百的傻子!

听得身后门响,天伟回过头去,却发现吴德庸的办公室房门大开,吴德庸和那个女孩又比邻而坐,谈笑风生!

天伟摇头叹道,难怪人说旧时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直到社会主义的今天,打个官司也还这么难!自己不想做吝啬鬼,请客送礼的也啥都懂。但钱从哪里来?钱从哪里来?

天伟十分后悔,如果赵亚洲和吴德庸能退回自己花的万把块钱,哪怕退回一半,自己宁愿跟何二壮真刀真枪干一场,也绝不会打这个狗屁官司!

此时,天蓝云白,惠风和畅,天伟却感到无比憋闷,无比燥热。他半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好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晒得半死不活的鱼。

走在坚实的柏油马路上,天伟像是踩了棉花团,醉酒似的左摇右晃,头脑却异常清醒:原以为兜里没钱,他们就没办法,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太嫩了!如果说,表弟他们是精于世故的老狐狸,自己充其量是土里挠食的土家鸡。即使全力戒备,他们想算计自己,也还是防不胜防!以后,他们会不会还要请法院领导?会不会有家人生日、生病、结婚、生子……这场官司打下来,自己还得花多少钱?能不能撑得住?难怪人说冤死不告状,看来,官司还真不是随便打的!

天伟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回头想到表弟赵亚洲,天伟是越来越气愤:亚洲啊亚洲,你小时候那么憨厚,那么老实,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说你一个月才一百多块钱,挣钱不容易,难道就没想想,你当着局长都没有钱,我这个无权无势的乡巴佬,又被人骗了十多万,手里哪还有钱?官司还没开始打呢,就让我花了好几千饭钱!我已经给了吴德庸律师费,凭啥还让我送他红木桌椅?咱俩之间,是你欠我四十块钱的人情,我可不欠你一分一厘!这次打官司,是你给我找的律师不假,但帮我这点忙,还能天天让我请客?也罢!也罢!官司过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这个乡巴佬表哥,实在高攀不起你这个局长表弟!

看着街上衣着光鲜、气质优雅的城里人,天伟觉得自己如浮尘一样卑微!这辈子,自己不怕吃苦,不怕受累,就是想多挣点钱,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谁知被何二壮这一坑,自己多年辛劳付之东流不说,还欠了几万块钱!指望自己带建筑班,指望康雪梅做工,得多少年才能还清债?又得多少年才能挣回这么多钱?

终于,天伟来到李有福家门前。

李有福正在煮着香喷喷的黄豆粒,看见天伟回来,高兴地说:“我还一直担心,你别抹不开面子,又请他们吃饭。你到底回来了!豆子已经煮好,焖在锅里就行,咱俩现在出去,好好喝两杯解解闷!”说完,去堂屋取了一瓶文革时期的老酒,带着天伟出了小院,锁好大门,往外走去。

不一会,两人来到街角的好再来板面馆。

李有福爽快地和老板打了招呼,而后说道:“杨老板,还是四菜一汤,老五样,而后下两碗板面。钱先给你,待会儿你也过来喝一杯。”

说完,李有福掏出一百块钱,递给身边的老板娘。

老板应了声:“好嘞,李大哥,这就给你准备!”

老板娘接过钱,笑道:“大哥,慌啥?街邻街坊的,还怕你冒了账?”

李有福说道:“你先拿着,多退少补嘛。”

天伟见状,慌忙掏出钱来,硬塞到老板娘手中,说道:“大哥,今天该我请你!”

老板娘抬头望了望李有福。

李有福拿过天伟的钱,塞到天伟兜中,生气地说:“兄弟,我就是怕你客气,才先给钱的。你这样做,简直是打大哥的脸!咱一不吃山珍,二不吃海味,平平常常一顿饭,大哥还能出不起?从今往后,只要来我这儿,你的钱一分都花不掉;哪天我去青龙集,你就是准备猴头燕窝,大哥都不客气!”

天伟心里热乎乎的,不再说客气话,随李有福进了包间。

老板手脚麻利地准备各种菜肴,老板娘脚跟脚送来茶水。

天伟坐下来后,接连喝了几杯茶水,好一阵才缓过神来。

菜很快上桌。虽是街边小店,却也十分精致,豆腐皮、卤牛肉、辣子鸡、糖醋鱼,外加一盆撒了牛肉粒的三鲜汤。

李有福哈哈笑道:“兄弟,我是回民,今天没点猪肉,你能吃得惯吧?”

天伟赶忙点头:“吃得惯!很好!谢谢大哥!”

李有福打开瓶盖,说道:“兄弟,这酒我放了好多年,味道不错,你要好好喝几杯。”

天伟还没入口呢,就已嗅到扑鼻的酒香,不由脱口赞道:“好酒!果然是越陈越香!”

“那是!”李有福笑道,“孬酒能拿给兄弟喝?我最多只能喝二两,这瓶够你喝的。”

说完,李有福把酒倒进杯里,天伟见酒又粘又稠,呈现出金灿灿的颜色,便跟李有福同干一杯,果然浓郁甘醇,不寡不冲,入口留香,回味悠长,不觉又是一阵赞叹。

李有福笑道:“酒再好喝,咱也得吃菜啊!兄弟,别客气,咱们边吃边喝。”

两人边喝边聊,很快扯到打官司的事儿。天伟本想有所隐瞒,但看到李有福满脸的真诚,心中一阵温暖,不觉敞开胸怀,把拜见吴德庸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李有福。

听说吴德庸和赵亚洲又变着花样索要三千五百块钱,李有福愤然说道:“兄弟,我的判断果然没错!他俩就像强取豪夺的活土匪,想吃你的大户,真丢共产党的脸!”

天伟叹息道:“他俩可能听说何二壮欠我十来万,把我当成暴发户了,可我是真的被何二壮骗干了!但他俩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这三千五百块钱,我哪好意思不掏?”

李有福劝阻道:“想不掏就不掏!有啥不好意思的?兄弟,你是脸皮太薄,说不出尖刻话,他们又脸皮太厚,敢明抢明要。如果你怕得罪他们,肯定还得继续吃亏!”

天伟猛地干了一杯酒,悲苦地说:“大哥,我也很无奈,官司还没开始打,如果现在撕破脸,以后还怎么相见?”

李有福也干了一杯酒,干脆利落地说:“也是的,你最好尽快跟表弟摊牌,不要再让他误认为你有钱!你花得越多,他越认为你油水厚,断不会想到你欠账的煎熬!看来,你这个表弟是真不能指望了。要不,我让大儿子替你说句话吧——不管中不中用,总比不说要好!”

望着刚结识不久、却亲到骨子里的大哥,天伟仰面干了一杯酒,温热的泪水簌簌下流:“大哥,咱俩才见几次面,但我觉得比亲兄弟还亲!兄弟何其不幸,被何二壮骗得倾家荡产;却又何其有幸,因此结识了大哥!无论兄弟以后混到哪步田地,永远铭记大哥这份恩德!”

李有福哈哈笑道:“兄弟,只要家人平安,欠账只是小事,没啥大不了的!男子汉大丈夫,生来就是死磕苦难的!我当年独自一人拉扯四个孩子,生活那么艰难,不也没丧失笑对人生的勇气?兄弟如果用钱,大哥存的还有两三万,你先拿着救急,有了就还,没有就算!”

热辣辣的烈酒澎湃着天伟的满腔热血,李有福的乐观仗义又令天伟心胸激荡!他尽力荡涤心中的忧愁感伤,双手抱拳,慨然谢道:“大哥,你的深情厚谊兄弟心领了,但你这番劝慰,兄弟永生铭记!大哥放心,只要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我定奋勇向前,再不伤悲忧惧!”

李有福点了点头,欣慰地笑道:“兄弟,大哥相信你!你正好赶上这个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大好时代,只要不怕出力流汗,就能过上好日子!如果哪天不想待在家里,你就来县城发展!大哥替你找工作,哪怕站摊卖麻糊油条,你跟弟妹一年也能赚个万儿八千的。”

天伟笑道:“谢谢大哥!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不想散伙!带着这么多工人,我也没法散伙!”

天伟跟李有福在小饭馆吃饭的时候,赵亚洲和吴德庸等人也去了水云边酒楼。

已经到了竞争城关镇镇长的最后关口,虽然感觉胜券在握,赵亚洲还是一把不敢放松。该拜的山门早就一一拜过,甚至不惜为此债台高筑,对起决定作用的陈云山,赵亚洲更是花大价钱买了一幅张大千的字画拱手奉上。但赵亚洲知道,钱物之外,吃吃喝喝拉感情也是少不了的。所以,跟吴德庸通过电话后,赵亚洲立即约了县委副书记、组织部长曲辉的妻子和组织部干部科长,又以吴德庸的名义,约了县委常委、城关镇党委书记王健和组织部的丁副部长等人,准备再联络联络感情,为竞争添加筹码。

谁知,赵亚洲刚把人邀好,吴德庸又打电话过来,说是天伟推脱有事,已经离开事务所了!

赵亚洲愣了足足十秒钟!为了竞争这个镇长,自己破釜沉舟,已经倾家荡产,甚至债台高筑了!如果天伟临阵脱逃,自己还真出不起这场酒钱!地震局又是清水衙门,在水云边酒楼根本没资格挂账!

赵亚洲暗自恨道:这个天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就他这个表现,自己凭啥帮忙?

但也仅仅十秒,赵亚洲就反应过来了,自自然然地笑道:“干大,没事!无论他去不去,咱都照常进行。”

吴德庸哪会不知道赵亚洲的底细?冷哼一声,心道:你别癞蛤蟆垫桌腿——硬撑了,赶快想想找谁接盘吧。

挂上电话,赵亚洲瘫坐在椅子上,拍打着呼呼冒汗的大脑门,很快一跃而起,抓起话筒,拨了出去:“表弟,你好!你说的那块地皮,我已经跟王健书记打过招呼,王书记十分支持,等我到任之后,立马着手办理。”

一个爽朗的声音,立马从电话那头传来:“谢谢表兄!今天上午我来安排,你问王书记有没有空?”

“表弟,何必这么客气?对我而言,这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赵亚洲故意迟疑一阵,假意推脱道。

爽朗的声音再次响起:“表兄,一顿便饭,哪算得上客气?你看放在哪个酒店?我带着烟酒过去!”

赵亚洲强行按捺住心中的狂喜,足足等候十秒钟,才说:“那咱就去水云边酒楼吧,随便吃个便饭。”

放下电话,赵亚洲拍了拍胸口,安顿好那颗砰砰乱跳的心,才长出一口气,坐在椅子上,抹着涌泉般的汗水,暗自感叹:城关镇镇长还真是个肥差,自己还没走马上任呢,就可以调兵遣将了!这个大老板表弟,可是摇钱树聚宝盆,一定要刻意笼络!

十一点半,赵亚洲跟吴德庸来到水云边酒楼。

站在大厅门口,笑容可掬,热情迎接他们的,赫然是芳菲药业副总经理陈国良!

“表弟好!”

“表兄好!”

赵亚洲和陈国良的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紧接着,陈国良把吴德庸和赵亚洲带进水云边最豪华的宴会厅:金碧辉煌。

赵亚洲瞥见整箱的茅台、整条的中华和整提的龙井,顿时喜出望外,再次握住陈国良的手,感激地说道:“表弟,你太破费了!”

陈国良哈哈笑道:“表兄,又说外气话!”

赵亚洲介绍陈国良跟吴德庸认识后,又跟陈国良手拉手,肩并肩,去大厅迎接其他客人了。

望着两人的背影,喝着顶级龙井的吴德庸心生疑窦:赵亚洲的这个表弟是什么来头?比周天伟阔绰多了,肯定是一号人物,自己可得好好打听打听!

其实,陈国良哪是赵亚洲的表弟?他跟赵亚洲在一次酒宴上偶然相遇,听说赵亚洲要当城关镇镇长,而自己正想以扩建芳菲药业的名义,拿到芳菲药业附近的一块地盘,便跟赵亚洲套起了近乎。老于世故的赵亚洲,哪会不知道芳菲药业的鼎鼎大名?两人都是青龙同乡,又刻意亲近,三扯两不扯,果然驴尾巴吊棒槌,攀上了表兄弟关系,之后便吃吃喝喝、肝胆相照起来。至于那块地皮,还没当上镇长的赵亚洲哪敢跟挂着县委常委招牌的王健提半个字?但他很有信心:待自己走马上任之后,只要陈国良舍得花钱铺路,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只是,对放了自己鸽子的亲表兄天伟,赵亚洲恨得牙根都是痒痒的!

欲知何二壮如何跟范艳华重归于好,请看第六十四章《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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