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转眼之间,就到了十一月初九,连绵多日的大雪也颇识时务地停了。澄澈的天空如碧水一般湛蓝,又红又大的太阳透过丝丝缕缕的云朵,给洁白的大地涂上一层淡淡的粉色,素洁的雪花如碎银一般晶莹闪亮。
多日圈在家中的人们,很快走出家门,或随意闲聊,或悠然漫步,或匆匆前行,行行深深浅浅的脚印,随之延伸到四面八方。
吃过早饭,天伟、天顺带着工人,高高兴兴地,踏着厚厚的积雪,前往青龙集,去参加今天上午的大殿落成典礼暨开光仪式。
一路上,众人谈天说地,在为大殿建成而自豪的同时,畅想着去上海做工的美好前景,感到浑身充满干劲,生活特有奔头。
家属和其他村民也有一道的,更有调皮的孩子在大人之间来往穿梭,不断抟着圆圆的雪球,互相追逐打闹,到处乱扔乱砸。
桂花和天顺轮流抱着秋阳,走在充满欢声笑语的人群之中。
早晨起来,桂花见天气晴朗,想给爹娘送点吃的,洗晒一下被褥。这几天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天顺天天去大殿做工,德诚也在雪莉酒家,桂花没法去看爹娘,老是感觉眼皮噗噗乱跳,十分担心。
天顺劝道:“李书记和张帆也要来,并特意邀请你和雪梅姐过去,他们对咱这么好,你哪好意思不去?今天还要举行诸神开光仪式,秋阳就是从青龙庙对面捡到的,别管有没有啥讲究,咱总得给大神奶奶和各路神仙上柱香、道声谢吧?”
桂花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又犹豫道:“这几天冰天雪地的,一直没出太阳,咱娘的被褥早就该换洗晾晒了。她本来就瘫痪在床,如果冻病了,端茶送水的,岂不更麻烦?”
天顺劝道:“没事,天晴这么好,秋阳姥爷肯定会晾晒的。等到吃过午饭,李书记和张帆走后,我跟你一同过去。过两天我就要去上海,雪下这么大,冻冻化化的,年前肯定没有好路了。咱大和我都不在家,你带着秋阳,来来去去也不方便,家里又有地方住。要不,你跟后庄咱大咱娘商量商量,让他们来咱家过冬吧。今天先随便带点吃的,明天我就把他们接过来,顺便把被褥一同拉回来,你再慢慢收拾,不就行了?”
德诚去青龙集后,桂花也曾多次劝爹娘过来,但爹娘知道过日子不是一朝一夕,不想麻烦桂花那么多,老是说等等看,就一直拖到现在。见天顺主动提及此事,桂花不由想到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感叹道:“天顺,你真好!咱哥要是能有你一半孝顺,我就省心多了。”
天顺笑道:“十根手指还不一般长呢,人哪有一样的?别管咋说,只要咱大咱娘饿不住冻不住就行!”
就这样,桂花带着秋阳,跟随天顺去了青龙集。虽然积雪又厚又滑,但两人交替抱着,倒也不觉得累。
太阳渐渐升高,渐渐明亮,照在白亮亮的积雪上,反射出夺目的光芒,天地干净纯粹,一丝风都没有。
人们走得热乎乎的,好多人解开衣扣,享受着雪后天晴的清凉与温暖。桂花也掀开了秋阳头上的披风。
秋阳趴在天顺肩膀上,扑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东瞅瞅,西看看,满怀好奇,打量着这个素洁的世界。
眼看天寒地冻,又刚发了工资,天顺和桂花先来到街上,给两头的父亲买了厚棉袜和可以踏雪水的雪地棉鞋,又给母亲买了顶绒线帽。桂花还给天顺买了一条绒裤和一双结实的帆布半棉鞋,让天顺带去上海。天顺本想给桂花也买一双雪地棉鞋,桂花咋也不舍得买,说是自己不嫌冻脚,外出穿雨靴就行了。
而后,两人买了板香火纸,向青龙庙走去。待两人来到殿前广场时,人们已经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了。
九点五十八分,伴着五彩缤纷的烟花和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李志鹏手持话筒,登上大殿前的高台,宣布典礼开始。
待烟花爆竹燃放结束,李志鹏朗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大家上午好!今天是十一月初九,雪后天晴,阳光朗照,我们现在隆重集会,庆祝重建青龙庙大殿,迎接诸神开光仪式!自古以来,青龙庙就是青龙集的名片,雄伟庄严的青龙庙大殿,也是青龙集的地标性建筑。青龙庙在文革期间被破坏,实在令人痛惜。在改革开放的今天,重建青龙庙,不但是广大干部群众的共同心愿,也是恢复传统文化的迫切需要。当然,重建青龙古庙的目的,并非宣扬封建迷信,而为传承中华文明,表达我们对仁义道德、忠孝诚信的虔诚信仰,寄托我们对风调雨顺、平安幸福的美好期盼,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并不相悖!所以,今天的开光仪式,我们并没邀请宗教界人士,而是由德高望重的青龙庙荣誉执事李永泽前辈主持!下面有请李永泽老先生!”
万众瞩目之中,李永泽面带笑容,健步登上高台。但见他穿着中式藏青色长袍,身材清瘦,长须飘飘,面容和蔼,精神矍铄,颇具仙风道骨,宛如世外高人,博得众人掌声阵阵。
李永泽年近九十,是土生土长的青龙集人,幼时读过多年私塾,而后在青龙集开馆教书,解放后在公立的青龙学校当了几年教师,五八年被打成右派,七九年平反时已年逾七旬,早过了退休年龄,所以长期闲居在家。他无儿无女,和老伴相濡以沫七十余载,终生吃斋,晨昏诵经,为人淡泊,生性豁达。
李永泽向众人深鞠一躬,开始致辞:“各位乡邻友好:大家好!昔日青龙古庙,金碧辉煌,香火鼎盛,百里誉响。历经沧桑岁月,几多修缮,佛光神圣,福佑四方。只是破四旧时,神像被焚,古饰珍物,不翼而亡。可叹一方圣地,仅余残垣,昔日辉煌,皆成过往。屡有考古专家,莅临于此,面对废墟,无限感伤。而今国运昌盛,海晏河清,政通人和,百业兴旺!值此盛世之际,重建古庙,顺应天命,合乎民望!祈祷诸神保佑,风调雨顺,国家强盛,百姓安康!”
略微顿了一顿,李永泽又扬声说道:“虽然诸神庙中坐,但举头三尺有神明,务求各位心存敬畏,严格自律,爱党爱国,恪守法纪,积德行善,扶危济困,睦邻友好,尊老爱幼,克勤克俭,发家致富,把青龙镇建成和谐美好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现在——,我隆重宣布,开光仪式正式开始!”
众人热烈的掌声中,李永泽含笑挥手致意,缓缓走下高台。
陈国龙敲响廊檐下的大钟,悠扬的钟声激荡着人们的耳鼓。
李永泽打开大门,带领几名各村推举的代表缓步走进大殿。
陈国虎指挥几名手下点燃高香和蜡烛,大殿渐渐烟雾缭绕。
李永泽念念有词,用毛笔饱蘸朱砂,为诸神塑像顺次开光。
开光之后,村民便在外面的祭坛焚香烧纸,而后进屋祭拜。
康雪梅也带着板香火纸赶来,正好碰见等候她的天顺和桂花,一起观看开光仪式。而后,天顺抱着秋阳,康雪梅和桂花焚香烧纸,进屋叩拜。
祭拜结束,考虑到雪莉酒家今天客人较多,他们赶忙去了雪莉酒家,把秋阳交给德诚照看,开始帮于雪莉干活。
多日不见,祖孙俩格外亲切。秋阳搂着德诚的脖子,咯咯笑着,爷爷爷爷地喊个不停。德诚抱着秋阳,也笑得合不拢嘴,穿着桂花新买的雪地棉鞋,先去青龙庙看了一会热闹,而后大街小巷一通乱转,最后来到青龙小学门口,等候接秋实放学。
碧蓝的天空,温暖的阳光,清凉的微风,洁白的大地,以及可爱的孙子秋阳,给了德诚满满的幸福感。
十一点之后,客人纷纷涌向雪莉酒家。
李志鹏今天邀请的是捐资建庙人家的户主和天伟建筑班的工人,总共安排了一二十桌,雪莉酒家连大厅带包间全都用上了。每张圆桌已经摆好香烟、瓜子、花生、糖果和茶水,都在虚席以待。
李志鹏安排陈国良、陈国龙、陈国虎三兄弟负责接待。
天伟带着工人来到,陈国良热情迎接,请他们去包间。
天伟笑道,我们还是坐在大厅吧,四桌相邻,可以说说话、敬敬酒,挺方便的。
工人便在大厅顺次坐下,吃零食,喝茶水,打牌,聊天,欢欢喜喜,热热闹闹。
隔着玻璃窗,众人看到:操作间里,厨师们正在大显身手,或凉拌,或热炒,或清炖,或红烧,或醋溜,或油炸,或蒸煮,或煎烤……忙得不亦乐乎,浓浓的饭菜香味扑鼻而来,不由频频吸着鼻子,尽情享受着美味的诱惑。
到了十一点半,李成梁和张帆在李志鹏和于静的陪同下,走进雪莉酒家。
大厅顿时掌声雷动,工人们都站起身来,跟李成梁热情地打招呼。
李成梁含笑挥手致意,拒绝了陈国良要他去大包间的邀请,直接坐到工人之中。
因为已经离职,李成梁本不愿回青龙集。李志鹏在电话里说,吃吃喝喝无所谓,关键是天伟、天顺准备带工人去浦东闯荡,要李成梁给他们加加油、鼓鼓劲。李成梁十分高兴,满口答应。
张帆得知消息,给李志鹏打了电话,请他通知于静、桂花和康雪梅一并参加,在一起好好聊聊。
当然,张帆也不单是为了吃喝,还肩负着重要的使命。
首先,张帆要代表县人民医院医护人员,给狗剩一家送温暖。听说李志鹏主动承担责任,安顿下狗剩一家九口,张帆深为李志鹏的大爱所感动,也十分牵挂风雪严寒中的七个孩子,便在医院广泛宣传,很快就激发起广大医护人员的爱心。众人纷纷捐款捐物,张帆也捐了五百块钱,又给狗剩媳妇买了件漂亮的羽绒袄。医院领导还研究决定,给狗剩一家免费体检,并且车接车送。张帆今天就是来送钱送物,联系体检事宜的。
除此以外,张帆还有一项隐秘的使命,那便是代表妹妹张扬,看望外甥秋阳。又一次在越洋电话中聊到秋阳时,张帆终于忍不住问了张扬。张扬顿时泣不成声,哽咽了好一阵,才悲悲切切地告诉张帆,秋阳果真是她和吕卓的孩子!原来,张扬不小心怀孕之后,两人茫然无措,想去大医院流产,但怕泄露身份,影响名声不说,还会被学校处分甚至开除,而去小诊所流产,又怕出啥问题。就这样耽误下来,很快到了暑假,她和吕卓回来看了双方家长,不敢待在家中,也不敢在县医院流产,但去了几家乡镇卫生院,都要她去计生服务站做手术,他们打听到计生服务站的水平极差,也不敢过去,便来到离吕卓老家二十多里的青龙集,租了间背街的民房,度日如年地想着办法,办法没想到,孩子却越来越大。他们越来越不敢做手术,又有实习假期,便决定生下来再说。终于捱到八月十五,张扬不小心磕碰到小腹,顿时疼得翻江倒海,还没来得及去卫生院,秋阳就生下来了。两人实在不想放弃学业,又不敢把孩子交给双方父母,丢掉孩子,就成了最艰难、最痛苦、也最现实的选择!直到整理好行李,结清房租后,两人还是下不了决心。张扬抱着孩子,心如刀绞;吕卓相对无言,黯然神伤!很快夜色将尽,东方露出曙光,再不下定决心,白天不敢遗弃,也耽误回上海,才终于狠下心来,吕卓用张扬的羽绒袄包住孩子,匆匆抱了出去,放在青龙桥边的河坡下。可刚刚坐上公交车,两人又后悔了!吕卓赶忙去桥边寻找,却连羽绒袄带孩子都已不见踪影!两人知道孩子已经被人抱走,只有郁郁回了学校。本来以为丢掉孩子,终于了却这场煎熬,应该如释重负的,谁知却像心中塞满石块,老是疙疙瘩瘩的。见张扬终日涕泪涟涟,吕卓便想换个环境,让张扬走出阴影,于是双方申请赴美留学。当他们申请成功,回汉原探亲时,竟然意外得知,天顺一家收养了孩子!而且,天顺还是李成梁的老同学,虽然家境贫寒,但人品很好,又富有才华,还能经常联系!那种悲喜交加的心情,使张扬无法自抑,立马躲到卫生间里,哭得昏天黑地。自此,遗落在周庄的儿子秋阳,便时刻牵挂着两人的心!
应张扬的请求,张帆今天来青龙集,除了给秋阳送来牛奶棉衣玩具外,还要拍几张照片,寄给远在美国的张扬、吕卓。
于雪莉跟于静、张帆打过招呼,便让桂花和康雪梅停下手中的活儿,陪张帆说话。正好,德诚抱着秋阳,也把秋实接回来了,几个女人赶忙迎上前去。张帆接过秋阳,抱在怀里。于静拉着秋实,带大家去了后面的客厅。
德诚去操作间帮忙了。
张帆在秋阳肥嘟嘟的小脸上亲个不停,喃喃说道:“好秋阳,乖秋阳,阿姨想死你了,让阿姨好好亲亲!”
说着说着,张帆想起张扬的骨肉分离之苦,眼圈很快红了。秋阳咯咯笑着,用胖乎乎的小手摩挲她的脸颊。
桂花怕秋阳弄脏了张帆的衣服,屡屡要接过秋阳,张帆却舍不得松手。桂花终于抱过去时,张帆又拿出照相机,给秋阳拍了好多照片。
“秋阳,叫阿姨!”桂花轻轻吻了吻秋阳稚嫩润滑的小脸蛋,指着张帆,引导秋阳道。
“呀姨!呀姨!”秋阳奶声奶气地叫了起来,同时走了过去,搂住张帆的腿,抬头看着张帆,笑着让张帆抱。
张帆柔情满怀,抱起秋阳,侧过脸去,说道:“秋阳真乖!亲亲阿姨!”秋阳果真凑了上去,轻轻亲上一口。
“秋阳真懂事!”张帆也亲了亲秋阳的额头,由衷地夸道。
于静笑道:“没想到才一岁多的孩子,竟然能听得懂话!”
“秋阳,叫哥哥!”秋实也拉着秋阳的小手,微笑着说道。
“果果!果果!”秋阳立马叫起来,笑着扑向秋实的怀抱。
“秋阳真乖!”张帆欣慰地望着秋阳,又情不自禁地夸道。
秋实抱了一会,桂花接了过来,坐到张帆身边,自豪地说:“秋阳,给阿姨数个数:一——。”
秋阳脱口而出:“二、三、四——,五、六、七——。”
张帆夸道:“秋阳真聪明!”
康雪梅笑道:“秋阳还会背唐诗呢!秋阳,给阿姨背首诗,锄禾——。”
秋阳很快就背了出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见大家纷纷鼓掌,秋阳也咧着小嘴拍着巴掌。桂花笑道:“秋阳,再给阿姨背个,鹅、鹅、鹅——。”
秋阳稍一迟疑,很快背道:“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张帆眉开眼笑地,端详着桂花怀抱中的秋阳,感觉鼻口眼睛和雨桐一模一样,都是宽宽的额头、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厚厚的耳垂……她越看心里越高兴:别人家的孩子像秋阳这么大,大都还叫不清爸爸妈妈呢,秋阳竟然能背出整首的唐诗,声音虽然稚嫩,吐字却很清晰!
但抬头望见面带憨厚慈爱笑容的桂花,张帆便想到远在大洋之外、同样挚爱秋阳的张扬,心头又掠过丝丝隐忧。
张扬在电话中说,待她回国时,一定要来看看秋阳,并认秋阳为干儿子,好方便以后教育和照顾秋阳!母子一旦相见,怕就没完没了,万一张扬把持不住,或被天顺和桂花看出破绽,就会给天顺和桂花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因此,张帆竭力劝阻张扬,提醒她要跟秋阳保持距离。张扬却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只想弥补骨肉分离的缺憾,尽一点做母亲的责任,不但不会剥夺天顺、桂花养育秋阳的权利,还会尽力回报他们对秋阳的养育之恩!
张帆相信张扬和尹卓的素质,但她更知道:感情这码事,比太平洋上的台风更难把控!
大厅中,工人们聚集在李成梁周围,聊得同样热火朝天。
听了天顺的设想后,李成梁热情洋溢地鼓励道:“天顺,这一步走得对!长期以来,整个青龙镇,包括汉原县都是以传统农业为主,既没有丰富的矿产资源,也缺少必要的工商业,而又资源匮乏,交通不便,十年二十年都很难发展起来,相比沿海发达地区,只能越来越落后,外出务工,应该是农民在相当长一段时期艰难而必然的选择。谁先出去,谁就能抢得先机!”
天顺答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感觉必须出去闯一闯。”
天伟担忧道:“李书记,就怕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干了活摸不到钱,打官司都不知道法院门朝哪。”
李成梁笑道:“周老板,只有经历大风大浪,我们才能变得勇敢坚强!歌词里不也唱道,‘爱拼才会赢’吗!”
天伟点头说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能是我过于小心了。但带着几十号人,我还真不敢马虎大意。”
李成梁道:“周老板,必要的谨慎是应该的,小心行得万年船嘛!但在这个改革开放的时代,想要改变贫穷落后的现状,必须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和一往无前的气势!只是要遵纪守法,不搞歪门邪道,别想急于求成,规规矩矩挣钱,同时要开阔视野,审时度势,善抓机遇,敢打敢拼。只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我们肯定会成功的。”
天伟笑道:“李书记,你说的这些,都交给天顺斟酌,大伙儿只需照办就行。”
天顺欣慰地笑了笑,说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遇事大家商量着来。”
就这样,一番谈话下来,工人都有了主心骨。
十二点钟,酒宴准时开始。
见建筑班的工人坐在大厅,李成梁和张帆也不愿意去包间,李志鹏便陪李成梁坐在大厅里。
桂花和康雪梅要帮忙端菜,于雪莉笑道:“有我在,你俩都不要客气了,帮我陪客去吧。”
相互谦让中,张帆和桂花、于静、康雪梅坐在一起,李成梁和德诚、天顺、天伟坐在一起。
各类冷热荤素菜肴纷纷摆上桌面,酒也是五十多度的古井贡酒。天气寒冷,下午又不需要上工,众人推杯换盏,猜拳行令,李志鹏和陈国良三兄弟也轮番敬酒,喝得十分尽兴。
酒宴结束,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中,吃饱喝足的工人纷纷告辞,满心欢喜地走在轻柔酥软的雪地里。
德诚送秋实上学去了。
听说李成梁和张帆要去看望狗剩一家,天伟、天顺、康雪梅、桂花和于雪莉等人都要一同前往。
李志鹏陪李成梁走在后面,渐渐和众人拉开距离。
李成梁低声问道:“师兄,状告何二壮的事,有没有进展?”
李志鹏说了何大壮狗急跳墙、指使马宝袭击自己的事。而后说道:“虽然有录音为证,但马宝投案后,根本不承认暗杀,也死不承认是何大壮指使的。付彪袒护何大壮,自然不会穷追不舍,只是把郑子钰免了职,调到其他派出所。想要揭穿真相,让何大壮、何二壮认罪伏法,还要经过一番艰难曲折的斗争。不过邪不压正,随着我们步步进逼,对方已经乱了阵脚,单是那两把青铜剑,就已让陈云山和何大壮疲于应付、寝食难安了。”
李成梁问道:“青铜剑的事调查清楚没有?”
李志鹏答道:“那还不是板上钉钉?黑火头的妻子和儿子都要站出来,证明何大壮带人去他家,以上交国家的名义抢走了那两把青铜剑。根据黑火头妻子的描述,跟何大壮同去的两人,应该是郑子钰和马宝。其他村民也能证明黑火头确实打捞出一把青铜短剑。另一把被何大壮一同抢走的长剑,是黑火头爷爷解放前打捞的。看情形,何大壮肯定把青铜剑送给陈云山,为何二壮洗刷罪恶了!”
李成梁点了点头,说道:“青铜剑应该在陈云山手中,否则以他的秉性,不会给何二壮扛这么大的事。前几天,陈云山还托秦书记传话,让我当县政协办公室主任,很明显是想服软告饶,想让我岳父放弃举报。”
李志鹏道:“张叔绝不会放过陈云山的!不挖掉陈云山这颗毒瘤,汉原官场就难以平静。打官司一事,已经寒了我的心,家乡已成伤心之地,明年你去北京,我也准备去深圳,咱俩一南一北,相聚就不太容易了!”
李成梁鼓励道:“师兄,汉原的工商业发展还不是太成熟,出去闯闯也好。小水难养大鱼,比如鲲鹏集团蜗居青龙小镇,就很难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是,你无论走到哪里,为了青龙百姓,鲲鹏集团决不能垮。”
李志鹏点头道:“你放心,非但不能垮,还要越来越好!”
李成梁停了一下,又低声说道:“师兄,调查引产事故的张记者,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胖小伙,前天跟我打电话了。他不知从哪儿得知我被迫辞职的消息,心中愤恨不平,准备最近来汉原,调查陈云山和何大壮的违法乱纪问题。要不,我让他跟你联系?”
李志鹏高兴地说:“那可太好了!我已经掌握大量证据,如果他愿意帮忙,更容易揭开厚重的黑幕,还汉原一片晴朗的天空!”
前面的几个女人聊得同样火热。
原本的四姐妹,因为于静的加入成了五姐妹,便按年龄重新排序,依然是康雪梅老大,桂花老二,于静成了老三,张帆成了老四,于雪莉成了老五。这样,姐姐妹妹喊下来,很快就亲如骨肉同胞了。
张帆衬着两旁的街景,又给秋阳拍了几张照片,而后情不自禁地把秋阳抱在怀中,亲个不停。
秋阳迎合着张帆,望着她笑,搂着她亲。天顺接过张帆的相机,拍了几张张帆与秋阳的合照。
见张帆和秋阳这么亲近,于雪莉微笑道:“四姐,你跟秋阳真是投缘,简直亲如母子,干脆让秋阳认你为干妈吧!”
张帆想到张扬要认秋阳为干儿子的事,委婉拒绝:“小妹,不光是秋阳,咱姊妹几个的孩子,都是我张帆的孩子!”
康雪梅也说:“四妹,俺家玉龙再过两年就要去县城上高中了,到时候,说不定还真得麻烦你操操心,照看一下。”
张帆爽快地应道:“可以啊,只要我还在县城,肯定全力支持!”
康雪梅想到狗剩说李成梁要去北京当官的事,又说道:“四妹,你能去北京工作就好了!玉龙玉凤都想上北大清华,留在北京工作呢。”
张帆已经从李志鹏那儿,得到李志鲲的准话,心里也充满热切的希望,便笑道:“好啊,只要能去北京,咱几家的孩子我都会照顾到!”
众人说说笑笑地,很快来到鲲鹏集团后院。
王威打开轿车后备箱,张帆取出送给狗剩一家的几个大包裹,众人帮忙拎了,进了狗剩家的小院。
因为参加开光仪式,鲲鹏集团放了一天假。
狗剩没有去青龙庙祭拜。他苦了半生,根本不相信神啊鬼啊的。而且,好不容易有一天的空闲,能够陪媳妇和女儿好好玩玩,他哪会放过这个机会?吃过早饭,看到满院的积雪,狗剩灵机一动,和女儿们堆起雪人来。很快,他就在院角堆了一个大雪人,去食堂找了鸡蛋壳,涂点墨汁当眼睛,用胡萝卜当鼻子,又用硬纸板做了个高帽子。而后,他又清理了小院的积雪,跟妻子女儿一起,围着雪人幸福地跑啊、跳啊,欢声笑语震得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到了午饭时间,工人虽然放假了,但老朱按照于静的安排,给狗剩一家包了香喷喷的饺子。狗剩盛了回来,大人孩子吃得饱饱的,依然在暖暖的阳光下休息玩耍。
见李志鹏和于静带着好多人进了小院,狗剩赶忙起来迎接,狗剩媳妇也笑着起身,哦哦地打着招呼。
见孩子们穿得漂漂亮亮,手脸也都洗得干干净净,连小辫子都扎得捋捋顺顺的,张帆不由笑道:“周师傅,这几个女儿真漂亮、真可爱!”说完,便掏出照相机给她们拍照。
狗剩羞惭道:“孩子都还懂事,只怪我没本事,养不起她们,让大家操心了。”
“照看得这么好,还说没有本事?这七个小女孩,真像七仙女呢!”张帆笑道。
众人也都纷纷夸赞。
几个女人把东西送进屋内。张帆拆开包裹,把吃的、玩的、穿的一一分类,拿出一些吃的玩的,递给几个孩子,又把新衣服拿出来,往孩子身上比划着。
很快,孩子们换上花花绿绿的新衣服,高高兴兴地跑到妈妈跟前炫耀。狗剩媳妇也带着腼腆的笑容,穿上张帆送来的羽绒袄,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好了。
张帆又把捐款递到狗剩手里。
狗剩推辞不掉,毫不犹豫地递给李志鹏,说道:“李老板,这些钱先放您那儿,留着孩子上学花销。”
李志鹏接过钱,说道:“那我先记在账上,需要时你随时支取。”
狗剩点了点头,说道:“李老板,孩子有吃有喝的,花不着钱。”
看着孩子欢快地跑来跑去,李志鹏高兴地说:“孩子这么可爱,咱一定创造条件,让她们健康成长。”
李成梁想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不好意思地说:“师兄,所有的心都让你操完了,我真得好好谢谢你!”
于静笑道:“师弟,不要只谢志鹏,还要谢谢我,他还没有我操的心多呢!”
“师姐,我也真心诚意地谢谢你!”李志鹏动情地说,对于静深深鞠了一躬。
院子里充满欢声笑语。
张帆掏出相机,把快乐和幸福装进胶卷。她准备多洗几张出来,除了给自己的同事以外,还要寄给远在美国的妹妹张扬,让她知道,生活在这个充满大爱的环境里,秋阳一定能够健康成长,成为栋梁之才的。
而后,大家欣赏了狗剩堆的雪人,张帆又给狗剩照了全家福。
欢愉的时光总嫌太短,众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半下午,橘红的阳光把积雪上的树影拉得越来越长。
张帆跟李志鹏约好狗剩一家体检的日期,又抱了秋阳好一阵,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来,对桂花说:“二姐,我要走了,给秋阳带的东西还在车上,你带着吧。”
于雪莉拉住张帆的手,依依不舍地说:“四姐,再玩一会儿吧,咱姊妹俩还没顾得拉拉家常呢!”
张帆笑道:“小妹,我也舍不得走!每次见到你们几个,我都像被强大的磁场吸引,感到难分难舍的!但我还要上夜班,路又不好走,得早点回去,改日再过来找你说话!”
于静和康雪梅也扯着张帆的手,依依不舍地边走边聊。
送走李成梁和张帆后,于雪莉回饭店准备晚上的生意,康雪梅好不容易瞅个空闲日子,想跟天伟去街上转转,顺便接玉龙回家过周末。
桂花和天顺也趁机告辞。
天顺抱着秋阳,桂花提着张帆给秋阳的礼物和给爹娘带的东西,很快出了青龙集,走上了回娘家的路。
太阳挂在西边的树梢,北风虽然不大,但冷飕飕的,地上的积雪又开始变硬了,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的。
“天顺,我感觉张帆今天不太正常。”走在茫茫雪野之中,桂花四顾无人,突然说道。
天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所以地问:“张帆不太正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桂花看了天顺一眼,说道:“张帆人很好,可不见得对秋阳这么好吧?老是搂来抱去,拍了很多照片,还动不动就泪流满面的。”
天顺笑道:“这不更证明秋阳招人疼招人爱吗?张帆富有爱心,又喜欢孩子,你没看见,她给狗剩家的孩子不也带了好多东西?”
桂花摇头说:“天顺,你要相信一个母亲的眼睛。她给狗剩家孩子送钱送物,确实是献爱心;对秋阳的喜爱,却更像是母爱!张帆抱秋阳的时候,我咋看咋感觉她跟秋阳长得好像,你看,那宽宽的额头,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白白的皮肤,没一样不像!天顺,秋阳难道真的是张帆的孩子?”
“桂花,你别疑神疑鬼好不好?秋阳虽然是捡的,但咋也不可能跟张帆扯上关系啊!”天顺既好气又好笑地说道,“张帆有了儿子雨桐,又天天上班,哪可能再偷偷生下孩子?即使偷生,哪会从县城跑几十里,丢到这偏乡野地?桂花,你该不是怕秋阳的亲生父母来要孩子,吓到心里去了吧?”
“反正我感觉不太正常,张帆对于雪莉也挺好,但她见秋实也没这么亲热啊!甚至连照片都没给秋实拍一张!”桂花沉思道。
桂花这样一说,天顺也感觉不正常,但咋也不相信秋阳是张帆生的,便劝道:“桂花,你别自己吓自己了,这肯定不可能。”
桂花却笑了:“天顺,我不但不害怕,反倒希望秋阳是张帆的儿子——张帆这样疼爱秋阳,我都心里暖暖的。天顺,咱可不能太自私,秋阳的亲生父母对秋阳有天大的恩德,丢掉秋阳也肯定是情非得已,如果秋阳长大之后,能找到亲生父母,也就不会委屈了,那该多好啊!”
天顺道:“那都是以后的事,咱先把秋阳养大再说吧。”
桂花感叹道:“养孩子可不是小事!咱一定要好好教育秋阳,不能像秋阳姥姥姥爷娇惯咱哥那样,养个废物出来!”
天顺劝道:“桂花,你也得体谅体谅咱哥——嫂子招夫养子,老老小小一大家子,咱哥确实挺难的。秋阳姥姥姥爷又不咋花钱,也就吃点喝点,洗洗晒晒,你稍微多操点心,多受点累,不就行了?等我抽点空,把房子搭起来,就让他俩常住咱家,让咱大也辞了工作,在家照看秋阳。”
桂花问道:“天顺,上海真的遍地黄金?挣钱真的这么容易?不会又上当受骗吧?”
天顺笑道:“桂花,没事的,有周玉山帮忙,总比两眼一抹黑要好许多。现在不比以前,只要不怕掏力,肯定能挣到钱,生活肯定会越来越好。”
两人总是这样,只要单独在一起,总有聊不完的家常话。
因为大雪封门,加上天寒地冻,桂花爹娘这几天起得很晚。
桂花多日没来,桂花娘虽然刻意少吃少喝,但褥子也换不过来了,肮脏腥臭尚且不说,最主要是又冷又硬,就像睡在冰窟窿里。
见老天终于放晴,桂花娘感到阵阵温暖,让老伴抱自己到门口晒太阳,又指挥老伴,把湿褥子和湿衣服都搭到阳光下的树枝上。
好不容易收拾好这一切,太阳快要正南了。老两口又累又乏的,便坐在暖洋洋的阳光中,准备好好晒一会儿,再随便弄点吃的。
此刻,他们唯一的儿子华廷,紧裹着破旧的棉袄,扣着两手,踢踏着满地的积雪,走进院子。
现在家里连只鸡也养不起,自然没啥东西可拿,华廷媳妇不再过来,华廷也好久没有过来了。
桂花娘看到华廷,早已忘了儿子的种种不是,心中暖暖的,招呼华廷坐下来,想跟他唠唠嗑。
没有媳妇跟着,华廷似乎很听话,去屋中搬了个小凳子,老老实实地坐在爹娘身边,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说了一会话,而后拿起木锨扫帚,清除起门口的积雪来。
桂花爹娘都面带微笑,幸福地享受着儿子的孝意。
华廷清理一会,放下扫帚,一头扎进屋里,鼓捣一阵,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提个袋子,走出屋门。
桂花娘看见篮子里装着干馒头,那袋子不用打开,就知道是桂花送的白菜萝卜,便有些着急了,说道:“华廷,你这是干啥?”
华廷说道:“娘,这几天不是下雪了吗,家里都断好几天面了,媳妇让我来找点吃的。”
桂花娘赶忙说:“总得给俺俩留点吧?桂花带着孩子,又下这么大的雪,送不来东西,你叫俺俩喝西北风?——我跟你大忙活大半天,连早饭都没顾得吃呢!”
华廷不耐烦地说:“娘,就这点干馒头烂菜帮子,我都怕交不掉差呢,你还金贵得卵子似的!要不是家里没吃的,你就是给我,我都不稀罕!何况,今天晴这么好,桂花肯定会送东西过来的!”
桂花娘有些恼火了:“华廷,妈的个逼!你说谁的东西金贵得跟卵子似的?就这样跟爹娘说话?你不稀罕我稀罕,给我把东西都放回去!”
桂花爹忙说:“华廷,你拿去吧!你娘有些啰嗦,不要理她。”接着又回头对桂花娘说:“老婆子,华廷拿点吃的,也值得你这样计较?”
华廷嘟囔道:“就是,我又不是外人!大,娘,媳妇家老三这个月二十六结婚,别忘了把贺礼准备好!待桂花来时,你俩跟她也说一声。”
桂花娘气呼呼地说:“华廷,承包地都让你弄走了,俺俩一个瘫一个瞎,连吃的都要靠桂花送,拿什么添礼?总不能扛着一张老脸过去!”
华廷恼恨地说:“你烦不烦?没钱让桂花垫!听说天顺建楼发了财,过两天我还得找他借个千儿八百的!现在贺礼水涨船高,她那边的亲戚,孩子的舅啊姨啊啥的,现在都是二百块钱贺礼,你和桂花都得拿二百!别再抠拉巴唧的,拿个五十六十,让我难看受气!如果拿的少了,惹恼俺媳妇,她来骂鸡骂狗,摔锅打碗,别怪我没打招呼!唉——!你俩老不死的,净给我添气,还不如死了干净!”
说完,华廷提着东西,迈开大步,踩着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地,走出院子,头也不回。
桂花娘呆呆地注视着儿子渐行渐远的背影,桂花爹呆呆地倾听着儿子渐行渐远的声音。
好久好久,两人都瘫软在椅子上,心头空落落的,不想说话。
时间似乎静止不动,太阳却分秒不停地一路向西,渐偏渐红。
屋顶残留的积雪还没流下几滴泪水,就在屋檐下挂起了冰凌。
鸟雀也蜷缩在巢穴之中瑟瑟发抖,被酷寒禁锢了婉转的歌喉。
北风虽然凌厉地袭掠大地,却识趣地绕过坐在门前的老两口。
天地分明寂然无声,华廷的声音却如阵阵滚雷隆隆轰鸣——
“唉——!你俩老不死的,净给我添气,还不如死了干净!”
“唉——!你俩老不死的,净给我添气,还不如死了干净!”
“唉——!你俩老不死的,净给我添气,还不如死了干净!”
……
老两口还是昨天吃的汤面条,肠胃早已清空,虽然坐在明亮的阳光中,却仍感到寒气冰冷刺骨。
桂花娘屡屡眺望,总不见桂花的身影。桂花往日都是上午过来,现在已是午后,肯定不会来了。
桂花娘渐渐绝望,愤而埋怨:“华廷这个畜生!来一回弄一回气!老头子,你怎么还惯着他?东西都让他拿走,咱吃啥喝啥?”
桂花爹大睁着啥也看不清的眼睛,辩解道:“哪里是我惯他?他拿在手里的东西,你能要得回来?咱说给与不给,有啥区别?”
桂花娘悲叹道:“老头子,咱哪辈子造了孽,生下这个孽障?这下好了,他把吃的都拿走了,大冷的天,咱岂不要饿死冻死?”
桂花爹低下头来,愤愤地说:“老婆子,饿死冻死反倒好了!偏这样不死不活地,越过越没意思!这个狗日的华廷,还要咱给那个女人的小鳖崽子添礼!桂花即使有俩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凭什么白送给她?”
桂花娘盯着老伴,抢白道:“你还觉得没意思?我连屙尿都下不了床,一天都不想活!要不是怕我走后,你这个瞎子活不下去,我早就寻无常去了!要知道,当年嫁过来时,我可是全村最漂亮、最干净的女人!”
桂花爹长叹一声,说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想当年,我还是全村最英俊、最能干的男人呢,要不你会嫁给我?但现在,咱俩成了废物,简直活不下去了,除了烦劳桂花,啥事也干不成,还说那些没用的干啥?”
华廷“还不如死了干净”的话语,依然在桂花娘耳边回响着,她突然冷笑一声,幽幽说道:“老头子,要不咱一路走吧?”
桂花爹不明所以:“在家都活不下去,还能往哪里去?”
桂花娘笑道:“咱去那边!省得自己受罪,还给桂花添麻烦!要我说,咱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桂花了!不知当初怎么会鬼迷心窍,为了狗日的华廷,硬逼桂花嫁给傻子!现在,桂花对咱越好,我就越良心不安!老头子,你瞎我瘫的,还不如一道去阎王爷那里报到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桂花爹这次听明白了,凄然笑道:“老婆子,熬一天算一天吧,我可不敢见阎王!”
桂花娘斥责道:“死瞎子,怎么这么没出息?”
桂花爹抬头看了看太阳昏黄的轮廓,低头叹了口气,说道:“老婆子,我不怕死,但不敢死!你想,咱俩这一死,单是火葬费就得一两千,再加上棺木寿衣、发丧招待啥的,咋也得花两三千块钱!华廷怕他媳妇,肯定不敢出钱。但咱的土地宅基都被华廷占了,如果让桂花出钱,那就太没天理了!一想到这些,我就头皮发麻!”
桂花娘用拐杖捣了捣老伴的额头,恨声说道:“你个糟老头子,怕死就是怕死,不要乱找借口!无论啥时候死,不都得火化?不都得买棺材?不都得发丧?而且,有老少爷们在,华廷孬也孬不掉!哪怕他拿席筒子卷呢,也不该让桂花出这个钱!如果咱俩一同上路,一同进火葬场,说不定人家看咱俩干干瘦瘦的,索性放在一起烧,还能节省一个人的火葬费呢!再装在一副棺材里,又可省出一副棺材钱!”
桂花爹猛地一拍大腿,高兴地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惜,咱没提前告诉华廷和桂花,不知道他俩能不能想得到?”
桂花娘又狠狠地捣了桂花爹一下,训斥道:“死瞎子,你怎么连个笑话都听不出来?火葬场是为了赚钱的,恨不得能把一个人劈成两半烧,哪会把咱俩放在一起?再孬的棺材,也得一个人一个啊!你到底想不想死?反正我是一天都不想活了!”
桂花爹浑浊的眼睛汪满浑浊的泪水,询问道:“老婆子,那咱咋个死法?”
桂花娘抬头看了看红彤彤的太阳,微微笑道:“老头子,这个早准备好了!在我床腿下放有两包三步倒,一人一包,不偏不向。但咱俩总不能做个饿死鬼啊,吃的是没有了,你去烧点热水,碗笼子里面还有一点红糖,一人沏一大碗红糖茶,再拌包三步倒,甜甜蜜蜜地上路,说不定下辈子还能托生到富贵人家呢。”
桂花爹脑子灵光一闪,突然笑了起来,喊道:“老婆子,我倒有个好主意!”
“什么鬼主意?死老头子,吓我一跳!”桂花娘搓了搓脸颊,说道,“快点背我进屋去罢,脸都冻僵了!”
桂花爹慢慢站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手脚,抱起桂花娘,蹒跚迈过门槛,慢慢摸索到床边,把她放到床上。
摸到冷冰冰的床板时,桂花爹才想起被褥没收回来,便笑道:“老婆子,你先躺着,我去给你收被褥去。”
桂花娘摇头道:“就要见阎王了,还费那个劲干啥?你赶快烧水,咱尽量早去一会,看能不能抢个好位。”
桂花爹嘟囔道:“又不是听大戏,抢啥好位?”摸索着收了被褥,盛了半盆雪,放入锅中,坐在灶前生火。
听着柴草在灶里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桂花爹扭头对老伴笑道:“老婆子,你就不想听听我的那个好主意?”
桂花娘拥着被褥,依然感觉如坠冰窟,不耐烦地说:“咱俩这是去死,又不是走亲戚!还讲啥孬好主意?”
桂花爹得意地笑道:“但我感觉这个主意不错!咱这两间茅屋,屋顶的檩条、秫秸和麦草都是好柴火,又天天刮风,上面肯定没存多少雪,屋里的破烂家具和柴草,也都见火就着。如果在屋里放把火,那咱俩这一把老骨头,可不就化成了灰?桂花肯定以为是做饭失了火,心里也不会太难过。咱俩都烧成灰了,哪还用去火葬场?说不定还能省下那一两千块的火葬费!”
桂花娘翘起大拇指,惊喜地夸道:“老头子,你这辈子就这条主意还像点样!不过,屋顶的积雪虽然没多少,屋里屋外却很潮湿,这火万一着不起来,把咱俩烧得半死不活的,可就坏醋了!所以,三步倒也得喝下去。”
桂花爹笑道:“行!行!那咱就来个双保险!我把外面的柴草再收回来一些,让火着得汪腾腾的!”
夕阳渐渐西沉,团团殷红的火烧云,霍霍燃烧在西面的天空,似乎还裹挟着青灰色的烟尘,不但映红了半边天,连洁白的雪地都染上了一层红晕……
天顺远远望去,见岳父岳母的茅屋也如着了火般,掩映在汹涌翻滚的火烧云里,顿觉不安,说道:“桂花,大冷的天,怎么会有这么旺的火烧云?”
桂花的左眼皮正如火苗一般跳跃,顺着天顺的指点,抬头望去,心头立刻充满不祥的预感,惶急地说道:“天顺,别是真的失火!咱得赶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