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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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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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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镇》连载

第八十四章 泪别青龙

第二天上午,全县计生年度考核暨迎接省检工作第一次推进会准时召开。参加会议的依然是各乡镇的书记乡镇长、主管计生工作的副职和计生办主任等。众人大都不知道本乡镇的位次,出没出陈云山所说的“纰漏”,会不会受到批评指责甚至处分,所以表情凝重,内心忐忑,会场气氛十分沉闷压抑。

会议开始,先由计生委对第一阶段各项任务的完成情况进行总结分析,并明确提出下一阶段的任务,而后由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余超对第一轮督查情况进行通报,虽然有成绩有问题,有表扬有批评,但是神态自然,言辞恳切,与其说是领导训话,倒不如说是长者的循循指导和谆谆教诲。

众人并不轻松,他们知道,陈云山的讲话,才是今天会议的重头戏!

终于,陈云山开始发言了。

他面无表情,语气平和,先总结取得的成绩,再分析存在的问题。这些都是老生常谈,和余超的报告大同小异。

看来,今天应该是和风丽日,不会有疾风暴雨了。众人渐渐放松下来,舒了一口气,不少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就在此时,陈云山突然丢开报告,霍地站起身来,声音提高八度,指名道姓批评起存在问题较为突出的乡镇来。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众人立刻正襟危坐,神情肃穆,生怕点到本乡镇的名字,让自己下不来台,甚至受到处分。

陈云山逐个点名,一连批评好几个乡镇,都是一针见血,声色俱厉,似乎这些乡镇的领导,都犯下了滔天大罪。

众人很快发现,这些共性问题,放在汉原任何乡镇,也都是切实存在的,陈云山又在借此宣示官威、震慑异己。

好多人因此而心惊胆战。

李成梁内心却异常平静。

望着近阶段脱产学习、今天却破例参会、神采飞扬、见人就打招呼的何大壮,想到昨天打听得知,计生委那个所谓的吴副主任是从林的远亲,中专毕业之后,依靠陈云山的关系,去计生委当了办事员,陈云山当上县长后,他被越级提拔为计生委副主任兼办公室主任。李成梁已经推测出,该来的就要来了——如果今天的会议是一场精彩的演出,陈云山对其他乡镇的点名批评只是序曲,自己才是压轴戏中的主角,只不过唱的是反派!

李成梁想起小时候一次爬树的经历。那次,自己跟小伙伴在几棵枝叶相连的大桑树上做“摸树龙”的游戏(在树枝上爬来爬去逮着玩儿),突然脚下打滑,一不小心坠了下去。自己赶忙抓住一根树枝,两脚悬空,在离地丈把高的半空中悠荡着,既攀上不去,也不敢往下跳。自己吓得魂飞魄散,伙伴们也目瞪口呆,无法相救。自己挣扎一阵,再也无力支撑,只得松开双手,摔了个屁股墩,虽然疼得钻心,但却无比轻松。总结之后,自己的胆子就大了,反复练习之后,从离地老高的树枝下直接松手下落,也能站得稳稳的。现在的处境不也如此?自己很快就要被逼辞职,离开青龙镇这块梦想起飞的热土了,一旦尘埃落定,不须瞻前顾后,反而不再忐忑,内心无比镇静。

李成梁正胡思乱想,陈云山突然变了语气,从严词训斥转为冷嘲热讽:“有这样一对夫妇,谁也不知道生了多少孩子,只知道现在还有七个女孩,最大的十来岁,最小的才几个月,我们是不是可以称她们为七仙女?那——,我们的党委政府成了什么?”

说到这里,陈云山站起身来,啪地一拍主席台,语气也骤然高亢严厉起来:“这不是笑话,就发生在我们的青龙镇!共产党领导下的青龙镇,竟然成了肆意超生者的天堂!竟然!居然!对这对夫妇没采取任何节育措施,没征收一分钱的超生罚款,甚至没建立计生台账!计生联合检查组刚到第一个村,就查出如此严重的问题,其他村是不是也有这种情况?甚至会有八胎九胎十胎的?你如此放纵百姓,让那些严格遵守计生国策的干部群众情何以堪?让那些超生一胎就上交巨额超生罚款的干部群众情何以堪?听说,这对夫妇因为超生太多,导致家贫如洗,无法维持生计,常年以讨饭为生,真丢共产党的脸!丢社会主义制度的脸!丢改革开放政策的脸!这户人家的贫穷破败,正好可以作为反面教材,充分证明,我们的计生国策是多么的伟大!多么的英明!多么的正确!如果都像这户人家乱生一气,都像这户人家目无国法,那我国的人口很快就会达到二十亿,达到四十亿,达到八十亿,家家户户穷得没有粮食吃,没有裤子穿!那还谈何振兴国家?谈何实现现代化?你以为听之任之,是对这户人家的呵护与眷顾吗?错!大错!特错!这恰恰是对他们的不负责任!是对他们的荼毒戕害!本来,一个简单的结扎手术,就可以让他们少生几个孩子,让他们走出贫穷,走向富足,为什么如此消极懈怠?如此听之任之?”

陈云山端起茶杯,喝了几口,继续痛斥:“如此明目张胆地和计生国策唱对台戏,和县委县政府唱对台戏,和广大人民群众唱对台戏,你这个党委书记还怎么当?如果连这样尸位素餐的党员干部,县委县政府都能容忍,还如何保证党纪国法的震慑作用?如何实现计生政策的政令畅通?如何完成年初制定的计生目标?”

一时间,端坐台下的众多干部个个心惊肉跳,噤若寒蝉。

陈云山又喝了口水,低下头来,望着台下的李成梁,冷笑道:“李成梁书记,作为青龙镇计生工作的第一责任人,对这件事,你如何解释?”

李成梁默默看了一眼提包中的白发和馒头,霍地站起身来,全场的目光刷地投了过去!

陈云山十分得意:小子,超生事实摆在这儿,这次,任你舌灿莲花,也不敢辩驳一字!

陈云山的本意,只是想让李成梁在大庭广众之下尊严扫地,再干脆利落地撤了他的职!

出乎陈云山的意料,李成梁非但无惧无畏,而且真的有话要说!只见他不卑不亢,面色凝重地走上主席台,面对台上台下各鞠一躬,朗声说道:“尊敬的领导、同志们:大家好!我就是李成梁,现任青龙镇党委书记。十分感谢县委副书记、县长陈云山同志,给了我这次发言的机会。陈县长所说的那户人家,确实是青龙镇周庄村民,超生情况和家庭状况也都完全属实。作为镇党委书记,青龙镇计划生育的第一责任人,我对此应该负全部责任!在青龙镇工作将近一年,我的官僚主义严重,工作脱离实际,根本不了解周狗剩的情况,既未采取必要的计生手段,更未采取必要的帮扶措施,以至该农户穷得揭不开锅,常年乞讨为生!昨天下午,我去了周狗剩家,境况简直惨不忍睹!回来之后,我进行了深刻反思,决定竭尽全力,不管是计划生育,还是日常生活,都要给他切实可行的帮助,并坦然承担责任,服从组织纪律要求,主动申请引咎辞职,请县委研究批准!感谢县委给了我去青龙镇锻炼的机会,让我能和农业、农村、农民水乳交融,使我的人生境界得到升华,对未来的道路有了明确规划!谢谢陈县长!谢谢大家!”

说完,李成梁又面对台上台下各鞠一躬,大步走下主席台,回到座位。那副镇定自若、坦然面对的神情,令人只能仰视,不敢轻侮。

陈云山无奈地摇了摇头,实在想不明白:这个李成梁到底是真的太傻,还是说得太假!但自己已经忍了这么久,必须当机立断,不能心存妇人之仁!于是,陈云山当即朗声宣布:“同志们!鉴于李成梁同志所犯的严重错误,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接受李成梁同志的辞职申请!青龙镇党委的全面工作,暂由何大壮镇长主持!散会!”

站在大礼堂外,李成梁犹豫一下,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像往日一样,带着参会干部回青龙镇了!

走到街上,回望县大院的高大门楼,李成梁知道这个曾经工作十多年的地方,也很难进去了!

蓦然无事可做,李成梁就像飞奔的骏马突然迷失前行的方向,不由怅然若失,只有停下脚步。

李成梁很快就调整好心态,往岳父家走去。

岳父岳母都不在家,只有张帆在厨房做饭。

李成梁问道:“大宝,爸妈都去哪儿了?”

张帆笑道:“他俩去接雨桐了。——雨桐不是我自己的吧?怎么你一点儿也不关心?”

李成梁惭愧地说:“这倒真是我的不是了,老人家那么大年纪,还让他们替咱操心!”

张帆伸头望了望太阳,故作疑惑地说:“大上午的,又没星期,你怎么舍得回来了?”

李成梁轻轻揽住张帆的腰肢,笑道:“有啥好奇怪的?这不是几天没见,想你了吗?”

“去去!”张帆嗔怪道,“如果真想我,又没隔千山万水,能月把半月不回来一趟?”

李成梁松开手,笑道:“梁子保证:以后天天陪伴老婆大人,鞍前马后,奔走效劳!”

张帆上下打量李成梁一番,狐疑地说:“今天说话倒挺干脆,不会被陈云山开了吧?”

李成梁吓了一跳,顶佩服张帆的神机妙算,但这事哪能在岳父家说破?赶忙说道:“胡扯个啥?我逗你玩呢。”

张帆当然没想到李成梁会突然辞职,半开玩笑地拧住李成梁的耳朵斥责道:“就知道你是糊弄我!罚你洗菜!”

突然听见大门声响,李成梁知道是岳父他们回来了,赶忙出去迎接,和岳父岳母恭敬地打着招呼。

李雨桐看见李成梁,惊喜地飞奔过来,纵身搂住李成梁的脖子。李成梁顺势抱住儿子,进了堂屋。

父子俩搂搂抱抱,亲热好一阵,李雨桐才从李成梁怀中下来,恋恋不舍地回到里屋,做作业去了。

岳母去了厨房,帮张帆做饭。

张永远坐在屋中,若有所思。

“免了?”张永远突然问道。

“什么?”李成梁没听清楚。

张永远把椅子往李成梁跟前拉了拉,低声说道:“我是说陈云山把你免了?”

李成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陈县长没有免我,是我主动辞的。”

张永远笑道:“那不还是一个意思?——没有陈云山逼迫,你会主动辞职?刚才,我在学校门口,碰见计生委的小刘也去接孩子,说了一会儿话。他说你今天表现得可真大气!我一听,这不就是年轻时的我吗?那个农户家里是有七个孩子,但能是今年一下子生出来的?村里知根知底都没过问,难道都是你的责任?你被撤下来,何大壮却因此升了官——傻子都知道这是陈云山布的局!成梁,你不要有太大的思想负担,先安心在家休息几天,工作的事我来想办法,大不了还回一小教书!”

李成梁见岳父如此理解自己,心中充满感动和激励,说道:“爸,您已经退休,别操那么多心了,好好保养身体吧。我准备腾出点时间,好好看看书。”

张永远欣慰地点了点头,叮嘱道:“成梁,你还年轻,是得多看点书。不过,也要常出去转转,去公园看人下棋,或者钓个鱼啥的,别把自己憋坏了。”

李成梁赶忙解释道:“爸,您放心,我绝不会憋出毛病的!在青龙镇工作这一年,我感觉知识储备还远远不够,所以报考了研究生,想多学一点东西。”

张永远高兴地说:“考研究生?那太好了!我是百分之百支持!就知道我张永远的女婿,没有一个是窝囊废!雨桐由我来照看,你就在家安心看书吧!”

“你们爷俩又说我坏话了吧?”张帆端着饭菜进来,戏谑道。

李成梁起身微笑道:“帆子,咱爸正夸你做的饭菜好吃呢!”

“瞎扯!”张帆道,“咱爸天天只夸你,从来就没夸过我!”

“哪有的事?”张永远哈哈笑道,“前年不刚夸过你一次吗?你就别吃醋了,赶快吃饭吧!”

众人坐下吃饭时,张帆问道:“成梁,我今天值夜班,马上要回去休息,你回不回青龙镇?”

李成梁还没开口,张永远就笑道:“成梁说他今天没啥事,吃过饭后,陪你一道回家休息。”

张帆羞道:“爸——,谁稀罕他陪?我是想让他下午接送雨桐,你和妈也能趁空休息休息。”

张永远正要接腔,李雨桐碰了碰他的胳膊,笑眯眯地说:“我可不敢让爸爸接送!别晚上回家,他打我的小屁股!姥爷,还是你接送我吧?我咋感觉咱爷俩挺投缘的呢!”

李成梁也说:“爸,还是你接送雨桐吧。雨桐晚上也别回家了,还在姥爷家住吧。下午我得去青龙镇一趟。”

“那——,好吧。”李雨桐沮丧地答道。

午饭后。

张帆挎着李成梁的胳膊,如初恋情人般,慢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午后的阳光柔柔地洒满大地,很温暖,很明亮,一如张帆灿烂的笑脸。

“大宝,我是真的辞职了。”李成梁坦诚地说,他知道纸里包不住火。

张帆吃惊道:“什么?因为啥?”

李成梁把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遍。

张帆摇头叹息道:“老笨瓜,没想到你还是这么笨!这是陈云山想把你拿下来,让何大壮和黑娃等人设计坑你!”

李成梁怕张帆在单位乱说,解释道:“周狗剩超生这么多,放在哪个乡镇,书记都得辞职,跟陈县长关系不大。”

张帆戳了一下李成梁的额头,恨道:“老笨瓜,你怎么不想想,哪村没有超生的,为什么偏偏在周庄查出来了?这肯定是黑娃跟何大壮、陈云山设的圈套,跟周狗剩没啥关系!没有周狗剩,也会有张狗剩,王狗剩……,没有生七个的,也会有生六个的,生五个的……,反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有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你拿下来,陈云山他们才算拔了眼中钉肉中刺!”

见张帆并不怪罪周狗剩,李成梁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由叹道:“我只是陈述事实,当然知道跟周狗剩关系不大。眼看着天气转冷,可怜狗剩他一家老小,缺吃少穿的,连床被褥都没有!”

张帆盯着李成梁笑道:“老笨瓜,该不是又想让我掏钱吧?”

李成梁也望向张帆,动情地说:“大宝,我还真想出钱帮狗剩盖两间房子。我昨天下午去了他家,那是真的可怜……”接着简要介绍了自己昨天下午去狗剩家的情况。

张帆哪听得了这个?泪眼汪汪地,狠狠戳了一下李成梁的脑瓜,嗔怪道:“老笨瓜,亏得陈云山把你撤了!再干两年,怕是把老婆孩子卖了,都不够给你填窟窿的!”

李成梁见张帆没有反对,赶忙打哈哈:“大宝放心,那是不可能的!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绝不会卖你和雨桐两个心肝宝贝!”

张帆叹息一声,说道:“老笨瓜,你放心,咱爸会为你报这一箭之仇的!他正在联络离退休老干部,搜集整理陈云山的材料!”

“什么?”李成梁吃惊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张帆叹道:“咱爸也没告诉我。不过我经常过去,哪会不知道?那次因为公粮的事,梁任行黑心坑你,陈云山开会骂人,咱爸为什么能沉得住气?因为从那时起,他就答应其他老干部,开始搜集整理材料,准备联名状告陈云山了!”

李成梁恍然大悟:自己还以为性格耿直、脾气火爆的岳父如此沉着冷静,是因为退休日久、不问世事了呢,原来是准备状告陈云山、梁任行他们,这才合乎他一生的为人!

李成梁想劝岳父不要掺和进去,但知道岳父一旦认定,劝也无用,而且陈云山倚仗权势,飞扬跋扈,贪赃枉法,肆意而为,严重破坏了汉原的政治生态,对党对人民都贻害无穷!告就告吧,清除害群之马也是党员干部分内之事。共产党作为执政党,十多亿百姓的带头人,要想永葆初心,不负使命,就得时刻保持自我净化的能力!

这样一想,李成梁便抛开这个话题,对张帆笑道:“大宝,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报考了中国人民大学的研究生,正好趁这段时间,全力复习准备,争取一举成功!”

张帆表情复杂地看了李成梁一眼,叹道:“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你这个不顾家的男人?”

李成梁讨好道:“大宝,你不是一直鼓励我考研吗?怎么事到临头,又突然舍不得我了?”

张帆剜了李成梁一眼,说道:“老笨瓜,在家教书不也挺好?人家都是夫唱妇随、恩恩爱爱的,你怎么这么狠心,让我夜夜独守空房?”

不知怎的,李成梁又想到何大壮、黑娃的作威作福,想到青龙百姓的艰辛困苦,想到大姨一家,想到天顺桂花,想到周狗剩和他的老婆孩子……不由叹了口气,说道:“大宝,说真的,我是真想跟你长相厮守,爸妈年龄也越来越大,需要咱照顾。可是,我总觉得,人这一辈子,是要有点抱负、有点作为、不能白活一回的,就这样庸庸碌碌过完一生,我实在心有不甘!不过,我肯定不会丢下你,不会丢下雨桐,只要有机会,我就想办法把你调去北京工作,让雨桐去北京上学,让爸妈也一同去北京生活!不管日子多么清苦,多么艰辛,只要能够在一起,那就比蜜还甜!”

张帆当然知道李成梁对自己情深似海,也希望李成梁成为学者,成为教授,不再身处底层,因为鸡毛蒜皮,受尽小人的窝囊气,所以很快高兴起来,憧憬道:“我已经拿到本科自学文凭,还真想去北京上海闯一闯!如果你能考到北京,我就去北京当护士,好好看管着你,别被人拐跑了。”

李成梁笑道:“那样最好!说真的,把人见不走、鸟见不飞、沉鱼落雁、羞花闭月的美女老婆丢在汉原,我也挺不放心的!”

张帆笑成一朵娇艳欲滴的桃花,答道:“成梁,你就放心好了!这辈子,除了你这个老笨瓜,还没哪个男人能让我动心的!”

夕阳西下的时候,李成梁匆匆吻别去上夜班的张帆,赶上回青龙集的最后一班公交车。

李成梁知道,何大壮肯定已经走马上任,自己公开出现在青龙镇实在有些尴尬。但眼下,除了带回被褥衣物之外,还有一件心事未了,所以不得不回去,也只有趁天黑之际,偷偷进入青龙集了。

好在,自己早就预感到干不长久,办公室和宿舍所剩物品并不太多,打包之后,捆在自行车后座上就可以带完。

但另一件事就难以处理了!

眼下,气温一天比一天低,说不定一场寒潮袭过,就会进入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严冬!周狗剩一家九口,幼小的孩子就有七个,如何脏乱姑且不讲,无法遮风蔽雨的破草房,连个锅灶都没有,堆着麦草烂衣的地铺上,连床铺盖都没有……

坐在公交车上,李成梁不断摸着张帆给的一千块钱,无比感激的同时,也在挖空心思,考虑如何解决狗剩家的问题:建造两间小瓦房,添置些家庭用品,购买些柴米油盐,让孩子能够吃饱穿暖……自己带的钱虽然不多,但可以找师兄帮忙。关键是,周狗剩是个怎样的人,能不能为妻子女儿撑起一片天?

李成梁不由想起昨天下午去狗剩家的情景——

破败肮脏的小院里,七个可怜而又可爱的孩子,或簇拥在妈妈身边,或依偎在妈妈怀中,要么啃着方便面,要么吃着火腿肠!即便如此,衣衫褴褛的母女,沐浴着金色的阳光,竟然都面带幸福的微笑。孩子个个如百灵鸟一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身为一家之主的周狗剩,警惕地望着自己,小心翼翼搭讪的同时,也贪婪地望着自己手中的礼物,那是从雪莉酒家带的一箱火腿肠和两只卤鸡,本来,自己还想带几袋奶粉,但想到狗剩家连锅灶都没有,也就作罢了。

当看到周狗剩把卤鸡一块一块地撕给女儿,撕给妻子,把剩下的仔细包好,而他自己,只是舔了舔手上的油脂碎屑,连根骨头都没舍得嚼,却和妻子女儿一同欢笑时,自己再也忍不住,很快就仰天长叹、涕泪横流了!

也许,别人看到的,只是一家人的穷苦脏乱,只是一家人的痴呆无言。而自己看到的,却是苦难中的至爱亲情,却是苦难中的美好幸福!这个周狗剩,虽然貌似二半吊子,非但不傻,而且十分精明!他能即兴编唱快板,他对外人充满警惕,他的思路非常清晰,他的情感非常深沉……也许,他的肮脏,他的憨傻,他的颓废,他的邋遢,只是在生活重压之下,保护妻子女儿的那层硬壳!紧紧包裹在硬壳里面的,依然是一颗暖融融、软乎乎的慈爱之心!

只要心中拥有爱,世界就一片光明!

不知不觉间,公交车回到了青龙集。

李成梁把羽绒袄的帽子严严实实地捂在头上,以免被人认出。

走在昏暗凄冷的大街上,李成梁犹如回到故乡、回到母亲的怀抱,感到无比温暖和亲切。想到即将的别离,一瞬间,他竟然热泪盈眶,真想匍匐下去,长久拥抱这片外表冰冷而内心火热的大地。

反正夜还长,东西又很好收拾,那就先随便转转吧!李成梁一条街一条街慢慢转着,见到熟人就往暗处躲一躲:这是张家的杂货铺,那是李家的粮油店;这是王家的豆腐坊,那是陈家的板面馆……

李成梁就这样走着看着,不知不觉来到鲲鹏集团门前。

站在梧桐树的阴影之中,李成梁看着鲲鹏集团明亮的灯火,看着工人忙忙碌碌地装卸货物,心中充满了光明和希望。

回想一年来的经历,李成梁感慨万千。

人常说人生如棋局,真是一点也不错。

自己刚到青龙镇时,也曾志得意满,胸无百姓,只想捞点政绩,攀登人生高峰!等到沉下心来,才发现老百姓是真的苦,真的需要好官,真的需要关爱!有人把老百姓比作金字塔的最底层,可在自己看来,他们只能算是塔下朴实的泥土,默默无闻,忍辱负重,支撑着高大雄伟的金字塔!慢慢地,自己的观念变了,想为百姓做点好事,做点实事了,可是真的做起来,却发现实在很难!面对贫穷落后的现状,自己根本无力改变;面对需要帮助的百姓,自己能力极其有限!现在,自己即将离别的时候,又冒出穷困潦倒的狗剩一家!不管狗剩如何超生,妻子女儿是无辜的,是不该缺衣少食,隔离在这个伟大的时代之外的!而在严寒即将到来,这个家庭最需要关爱的时候,自己却被迫离开青龙镇,如何帮助他们?自己实在力不从心,只能求助于师兄师姐了!

但,狗剩家太过艰难,不是简单的一袋米一袋面可以解决的,师兄又被官司所困,愿不愿意帮忙?

无论如何,自己都得试试看,即使师兄师姐不愿帮忙,也是人之常情,那自己就只有尽力而为了!

想到这里,李成梁走出梧桐树的阴影,掀去羽绒袄的帽子,大踏步地向鲲鹏集团明亮的灯火走去。

李志鹏正在指挥工人劳动。辞职之后,鲲鹏集团的事务多由他亲力亲为,于静只是负责联系业务。

看到李成梁,李志鹏匆忙赶了过来,说道:“师弟,我正准备明天去县城看你呢,你倒回来了!”

李成梁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凄然笑道:“师兄,现在咱俩是难兄难弟,谁看谁不都一样?”

李志鹏喊道:“王威,赶快告诉于老板,就说李书记来了,让她带几瓶好酒,现在去雪莉酒家!”

李成梁推辞道:“师兄,你工作这么忙,哪能顾得出去?我也有事要处理,随便说几句话就行。”

李志鹏答道:“客气个啥?我其实也没啥事,只是闲不住而已。咱这就去雪莉酒家,好好聊聊!”

很快,众人来到雪莉酒家,按照李志鹏的安排,王威开车去接陈国龙、陈国虎。

于雪莉和德诚已经知道李成梁辞职的事,突然见到李成梁,都惊喜地围上来,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李成梁倒非常坦然,面带微笑,跟两人亲切地说着体己话。

而后,李志鹏带着李成梁和于静进了包间。

李成梁开门见山地说:“师兄,师姐,我想请你们帮个忙。”

李志鹏说:“师弟,你就别客气了,有话尽管说!”

李成梁动情地说:“我想请师兄师姐帮帮周狗剩一家。他带着妻子女儿,缺吃少穿的,日子太难了!”

李志鹏吃惊地说:“周狗剩?就是昨天拦截检查组、害你辞职的那个狗剩?师弟,你想做东郭先生?”

于静也说:“师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狗剩好手好脚的,却偏偏要乞讨度日,本就不是正经人,现在又蓄意陷害你,连我都恨之入骨!何况,再多的东西,也填不平他家的无底洞。”

李志鹏解释道:“师弟,以往狗剩来街上要饭,你师姐都会给些饼干方便面火腿肠啥的。哪知他的心肠如此歹毒!以后狗剩再来青龙集要饭,别说是你师姐,其他人家也多半不会施舍了!”

李成梁摇了摇头,说道:“师兄,师姐,我的辞职跟周狗剩无关。他只是陈云山、何大壮手里的道具,即使他不出场,也会有张狗剩,王狗剩。连张帆都原谅了他,还给我带了一千块钱。”

李成梁讲起昨天去狗剩家的情况。说到狗剩把卤鸡分给妻子女儿,把剩下的仔细包裹起来,自己只是舔了舔手上的油脂残渣,却和妻子女儿一同欢笑时,李志鹏和于静也禁不住潸然泪下了!

李志鹏叹道:“师弟,我真是服了你了!在众人都把狗剩一家当成野猫野狗,居高临下地施舍时,被他构陷的你,却能俯下身来,把他一家当人看!这样的心胸气度,我这辈子都难做到!”

于静问道:“师弟,你准备怎么帮助他?”

李成梁说:“我想给他盖两间瓦房,添置些家庭用品和吃的穿的,先让大人孩子吃饱穿暖,再走一步看一步吧。”

李志鹏摇头说道:“狗剩一贯好吃懒做,即使疼爱妻子女儿,哪能撑得起这个家?你这样做,肯定是白费力气!”

李成梁坚定地说:“师兄,九口人!七个孩子!不管如何,咱都要努力尝试一下!还是明早去他家看看再说吧。”

李志鹏答道:“那就先把房子建起来。我让天伟抽调一些工人,青龙庙大殿剩的有砖瓦水泥,这个事比较容易。”

李成梁赶忙说道:“谢谢师兄!对于状告何二壮,你有什么打算?”

李志鹏叹道:“我算是看透了,斗不倒陈云山,就斗不倒何大壮;而斗不倒何大壮,这个案子就没法办!所以,我已经跟张永远老爷子联手,准备联名状告陈云山了。”

李成梁说:“联名状告陈云山?陈云山根基深厚,羽翼众多。即使倾尽全力,也未必能取得成功,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李志鹏道:“那也没有办法——我总不能白白放过何二壮!师弟,你有什么打算?要不,等官司结束,咱俩去深圳闯一闯!”

李成梁说:“师兄,谢谢你!我准备去北京读研究生,已经报过名了,想在家好好看几天书。待考试之后,看情况再说吧。”

于静惊诧地说:“考研?我早知你不是池中之物,却没想到你拖家带口的,还有这个雄心壮志!”

李成梁点了点头,说道:“师姐,雄心壮志谈不上,我只是想追逐梦想,让人生少留一点遗憾。”

李志鹏问道:“你报的是哪个学校?什么专业?”

李成梁答道:“考研是我多年的梦想,一开始我想当作家,准备报考文学专业;后来想当律师,又改变主意,准备报考法律专业。但来到青龙镇后,我的志向又发生变化,准备为农业、为农村、为农民做点实事了。所以,今年报考的中国人民大学的农业经济学专业。我这十多年都优柔寡断的,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迫切、这样坚决地追逐梦想!”

于静疑道:“研究农业经济?你的想法不错,但这是冷门专业,肯定没有当作家、当律师有前途!”

李成梁答道:“掏心窝子说话,我只想实实在在做点学问,研究农业发展、农村振兴、农民出路问题,没怎么为自己考虑。一年来,我深入到百姓之中,发现农村面貌虽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存在的问题还真不少,比如乡镇中心财政,比如农业现代化,比如工商业发展,比如劳动力转型,比如计划生育,比如公粮调款,比如乡村建设,比如干部任用,比如殡葬改革,比如养老医疗……在十二亿人口、九亿农民的中国,关于农业、农村、农民的每一个话题,哪怕只是鸡毛蒜皮的小问题,都值得我研究一生!”

李志鹏赞道:“师弟,我果真没看错人!你果真是有大胸怀、大志向的栋梁之才,‘成梁’二字名至实归!这样吧,我大哥李志鲲早年毕业于北京医学院,也就是现在的北京医科大学,虽然一直在西北工作,但在北京有好多老师同学,大都成了医学方面的专家甚至领导。如果你真要去北京读研,肯定不会回汉原了,我可以请大哥想想办法,把张帆调去离人大近点的医院当护士,雨桐也可以转去北京上学,这样你的学习和生活都方便些!”

李成梁惊喜地说:“那就太好了!张帆昨天还在寻思这事呢,谢谢师兄!谢谢师兄!”

于静也说:“师弟,北京的物价高、花费大,如果缺钱的话,给俺俩打个招呼就行!”

李成梁谢道:“谢谢师姐!我跟张帆过惯了粗茶淡饭的日子,再穷再苦都能撑得住!”

第二天——

李成梁早早起身,整理好东西,捆在自行车上,把钥匙交给门卫,骑车来到鲲鹏集团。

李志鹏也已经起来,跟李成梁在公司食堂吃了早餐,而后由王威开车,一同去了周庄。

火红的朝阳如硕大的气球,缓缓升上天空,渐渐温暖,渐渐明亮,驱散了迷蒙的晨雾,也驱散了湿冷的寒气。天空渐渐澄澈,渐渐蔚蓝,白云丝丝缕缕,随意飘飘荡荡,鸟雀蹦蹦跳跳,洒下欢歌串串……

面对美好的初冬晨景,李成梁和李志鹏心情却很沉重:怎么帮助狗剩一家?

此时,阳光也透过狗剩家茅屋屋顶和墙壁的缝隙,扯出一条条闪亮的金线。

狗剩从铺着厚厚麦草上的一堆破烂衣物棉絮中爬起身来,连伸几个懒腰,喊起媳妇和几个大些的女儿,又把几个较小的女儿一一抱去外面大小便,而后抓起地铺上的破褥子烂衣衫,放在板车上,把三个小些的女儿放进去,再从地铺中摸出尿湿的破烂衣衫,晾晒在院中的枯树枝上,准备开始新的一天的乞讨生活。

就在这时,狗剩发现一辆轿车停在门口,赶忙扎住板车,心脏嘭嘭乱跳:大清早的,谁会来找自己?难道是昨天暴露了,计生办过来抓人?

虽然冷风阵阵,狗剩却感到脊背呼呼冒汗,赶忙解开大衣的扣子,从车上抱起两个最小的女儿,紧紧揣在怀里,并命令媳妇和其他女儿围在身边,告诉她们,如果有人要带自己走,一定要紧紧跟随,寸步不离!

来人正是李成梁和李志鹏。

两人脚跟脚进入院子,只见狗剩和妻子女儿乌压压跪倒一大片!

李成梁忙说:“周狗剩,我们是来看望你们的,赶快起来吧。”

狗剩抬头望了两人一眼,又低下头去,似乎没听懂李成梁的话。

“周狗剩,他是咱镇的李书记,前来看望你的。”李志鹏也说。

狗剩早就认识李志鹏,知道他说话管用。前天又见过李成梁,虽然不知道这个“李书记”是谁,但感觉他送过卤鸡和方便面,不像是来抓自己的人,便抱着两个小女儿站起身来。

媳妇和几个女儿也立马站起身来。

“报告领导,俺其实不叫周狗剩,俺叫周玉琢,玉不琢不成器的琢,俺爹起的,狗剩是我的小名。”狗剩嘿嘿笑道,黝黑面孔上的那对小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好名字!”李成梁回道,“周玉琢,马上就要天寒地冻了,我们想过来看看,帮你解决点实际困难。”

听闻此言,狗剩把孩子放在车上,拿起竹板,朗声唱道:“竹板打来竹板敲——,俺家境况实在孬——。柴米油盐样样无——,破屋透风漏雨雪——。地冻没有被和褥——,天寒缺少灶与锅——。大人孩娃咋过冬啊——?两位领导——支支招——……”刚开始,狗剩还带着搞笑的神情,唱着唱着就泪眼婆娑了。

李成梁颇感心酸,赶忙阻住他的说唱,说道:“周玉琢,困难可以讲,竹板就不要敲了。我们准备帮你盖两间瓦房,再置办些吃穿用的物品,你看行吗?”

“盖瓦房?”狗剩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感激道,“李书记,你俩该不是活菩萨吧?”

李志鹏提醒道:“周玉琢,别人帮助是次要的,真想过上好日子,还得靠你自己努力。”

这样一说,狗剩顿感困难重重,畏畏缩缩地说:“李书记,但凡有一点活路,谁愿舍下面子,带着一家老小讨吃要喝?但穷无路,富能做,俺是实在没有办法啊!家里不到二亩地,又非常低洼,不是淹就是旱的,俺堂哥种着,帮俺交提留款都嫌亏呢;超生这么多,俺根本交不起超生罚款;媳妇也是真的傻,几乎顾不住自己,更照看不了孩子。这个家俺是真的撑不起来啊!您能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还是给点吃的喝的,房子就算了吧,谢谢您们了!”

狗剩肮脏的老脸挂着两行清亮的泪水,扑通跪在地上,咚咚磕了几个响头——他这次是真的动了情。

媳妇慌忙抱着怀中的女儿下跪磕头,其他几个大点的女儿也都下跪磕头——她们一贯跟着狗剩行事。

李成梁满含热泪,慌忙上前,搀扶起狗剩。狗剩媳妇和女儿也随即站了起来,呆愣愣地看着李成梁。

趁李成梁跟狗剩对话的当儿,李志鹏迈过板车和孩子,探头往屋里望去。只见破破烂烂的低矮茅屋中,除了一个堆着厚厚麦秸和破旧衣物棉絮的大地铺外,其他空无一物,却又脏乱不堪,几无立足之地,一股腥臊之气扑面而来,急忙退了出来,望着眼前的孩子,看到她们肮脏外表下的清澈眼神,想到即将到来的天寒地冻,紧皱眉头,踌躇一阵,对狗剩说:“周玉琢,如果能有一份工作,让你一边劳动,一边照顾家人,并能让孩子吃饱穿暖,上得了学,你愿不愿意干?”

狗剩无奈地苦笑道:“李老板,俺做梦都这样想!可俺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即使掉馅饼,也砸不到俺头上。”

李志鹏郑重其事地说:“周玉琢,我就直说吧!眼看就要天寒地冻,建房子怕是来不及了。即使建好,又湿又冷的,也没法住。如果你愿意去鲲鹏集团做工,家里暂时就不用建房子了,我给你一家在鲲鹏集团找个独门小院,并由食堂免费提供饭菜,方便你照顾妻子女儿!我看你这几个女儿都挺聪明懂事的,妻子也不是太傻,只要注意个人卫生,养成良好习惯,大家很快就会喜欢上她们的。”

狗剩的脑袋好像断路了,老半天才回过味来,两行热泪又呼地流了下来,跪向李志鹏,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而后猛地起身,说道:“李老板,只要能养活老婆孩子,俺就是苦死累死,也不会再死皮赖脸地要饭!”

说完,狗剩拿起快板,丢到地上,嘭嘭两脚,踩成几瓣,灰暗无神的眼睛里,射出晶亮的希望之光!

在他身后,媳妇和女儿几乎同步下跪磕头,而后站起身来。

李志鹏拍了拍狗剩的肩膀,说道:“周玉琢,那就这样定了!你收拾一下,拉着孩子去鲲鹏集团吧!家里的东西不用带了。公司有澡堂,我让人带你们洗澡理发,换上新衣服,然后安排住处!”

李成梁静静望着李志鹏,心中感慨万千,真没想到,干净到几乎有洁癖的师兄,竟会主动接纳青龙镇最肮脏的狗剩一家!

望着惊喜异常的狗剩,李志鹏低声说道:“周玉琢,安顿好之后,建议你带媳妇去计生办上个环,孩子可不能再生了。”

狗剩畏惧道:“李老板,俺也不愿再生。但俺这么多孩子,没交一分超生罚款,计生办不会抓住俺俩,关进学习班吧?”

李志鹏笑道:“我会提前安排好的,你带她过去就行。即使以后需要缴纳超生罚款,也由我全部负责,你就放心好了!”

回青龙集的路上,李成梁担心地说:“师兄,狗剩好吃懒做,从来没干过活,能不能撑得下来?又带着一个傻媳妇和七个小孩子,哪能挣够吃饭钱?肯定会拖累你的。”

李志鹏望着满地灿烂的阳光,叹息道:“我当然知道!但不给他找点活做,单是建两间房子,给点东西,哪能解决根本问题?只要能让狗剩勇敢地站起来,让七个可爱的孩子能够幸福生活、健康成长,我付出再多都是值得的。”

李成梁掏出兜中的钱,递给李志鹏,说道:“师兄,这些钱本来是准备帮狗剩建房子的。我马上就要离开青龙镇,就交给你保管,给狗剩家置办些生活用品吧。”

李志鹏笑道:“师弟,笑话我是不是?你现在是愁没地方挣钱,我是愁钱没地方花!不资助你倒还罢了,哪能要你的钱?”

李成梁想想,也确实如此,便不好意思地说:“师兄,那我又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

回到鲲鹏集团,李成梁跟李志鹏和于静聊了一会,不顾两人再三挽留,也不愿让王威开车相送,决意骑车回县城——就让自己带着两袖清风离开青龙镇,向新的人生目标大步迈进!

李志鹏和于静只有跟在后面,依依不舍地送别。

还没出大门呢,就看见乔四海夫妇守候在路边!

乔四海看见李成梁,赶忙用轮椅推着妻子,老远就喊道:“李书记,您好!”

李成梁惊喜异常,赶忙打招呼:“大哥,您和大嫂什么时候来的?”

“俺俩刚到!”乔四海说道,“建军听说你今天要走,急忙捎信回家,让俺两口来送送你!”

李成梁瞬间红了眼圈,不好意思地说:“大哥,我只是调动工作,哪能烦劳您和大嫂相送?”

乔四海妻子擦着眼泪说:“李书记,您是俺家的大恩人,如今被奸臣陷害,俺心里好难受!”

乔四海从轮椅后面拎出几斤绿豆,李成梁拒绝不得,只有连声道谢,把绿豆绑在自行车后面。

乔建国带着一个漂亮女孩走过来,老远就跟李成梁打招呼:“叔叔好!这是我的对象晓云。”

晓云也腼腆地跟李成梁打了招呼。

乔四海妻子高兴地说:“李书记,晓云可懂事了!每次回家,都忙着干这干那,我这个轮椅也是她买的!”

见到乔四海一家终于走出困境,李成梁深感欣慰,也真诚地赞道:“晓云真孝顺!大嫂,您以后有福哩!”

乔四海对乔建国说:“建国,你帮李书记推着车子。”

李成梁把车子交给乔建国,陪着众人边说话边往外走。

众人来到公司大门外,只见狗剩一家待在对面街道边。

“怎么不进去?”李志鹏狐疑道,跟李成梁赶了过去。

狗剩抬头望见李成梁,赶忙跪在地上,通通磕着响头。

媳妇和四个大点的女儿也赶忙跪在地上,磕起了响头!

“周玉琢,你这是干什么?”李成梁赶忙拉起狗剩问。

狗剩抬起右手,左右开弓,啪啪打了自己好几巴掌,红着眼圈说道:“李书记,我不是人!我刚刚才知道,是我害您丢了官!我成了咱青龙镇的罪人,以后哪还有脸见人?更没脸进鲲鹏集团干活!我只想等候在这,跟您解释一下,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大人孩娃,我只是按黑娃的要求做事,根本不知道他是在害您!如果有半句瞎话,管叫天打五雷轰,把俺家大人孩娃烧成一堆灰烬!”

接着,狗剩拉起板车,回头说道:“李书记,对不起!让您费心了,那您走好,俺去要饭了……”

李成梁早已涕泪滂沱,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泪,上前拉住狗剩的手,拼命挤出一副微笑的神情,解释道:“周玉琢,我是因为去北京学习,才离开青龙镇的,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真的?”狗剩疑道,“为什么满大街的人都说是我害的您?”

见李成梁看向自己,李志鹏也帮腔道:“李书记真的没有骗你!他去北京学习之后,要当更大的官,帮助更多的人。”

“那就好!李书记这样的青天大老爷,肯定会被国家重用的!”狗剩当然知道北京市祖国的心脏,顿时卸下大山般沉重的负担,惊喜道,“李书记,您现在是要回县城吗?那俺也带着老婆孩子送送您!”

狗剩拉着板车,紧紧跟在李成梁身后!

鲲鹏集团的工人和顾客纷纷聚拢过来。

陈国龙和陈国虎带着众多村民赶来了。

于雪莉也带着德诚和桂花等人赶来了。

天伟和天顺也带着几十名工人赶来了。

……

青龙集很快就轰动起来。送行的人们越来越多,待李成梁一行走上交通路时,身后汇成滚滚洪流,挤满整个街道,仍然有人不断涌来!

“李书记说了,他离开青龙集跟我无关,是要去北京当大官!”狗剩对周围的人们,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洗刷着自己的“罪责”。

其他人则很少说话,只是依依不舍地,默默跟在李成梁身后。李成梁简直如芒在背:自己何德何能,怎么能担得起青龙父老如此厚爱?

来到青龙桥头,李成梁实在不愿让大家再送下去,便站在桥边台阶上,回过身来,对送行的人们朗声道:“父老乡亲们,都回去吧!”

“李书记,我们不愿让你走!”有人高声呼喊。

顿时,送行的人们都高呼起来:“李书记,我们不愿让你走!李书记,我们不愿让你走!李书记,我们不愿让你走!……”

声音震天动地经久不息,越来越多的人流下热辣辣的泪水。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是多么渴望李成梁能永远留下来啊!

没有酒,没有菜,没有馒头,没有鸡蛋……没有预设的告别仪式,没有推选的群众代表。自发赶来的人们,只是通过迷蒙酸涩的泪眼,通过响彻云霄的呐喊,倾诉着入骨入髓的敬意,表达着难舍难分的情感!

不断挥手致意的同时,李成梁久久凝望,泪水长流:一张张如脚下黄土般朴质粗粝的面孔,一双双如青龙河水般清澈明亮的眼睛,无论是熟悉还是陌生,都是那么亲切,那么深情,那么温暖,那么真诚!可这一年来,自己做了什么?一没改变青龙镇贫穷落后的面貌,二没带动勤劳能干的村民发家致富,勉强值得一提的,也就只有少干扰百姓、减轻点负担而已,但这难道不是分内之事?面对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老乡亲,自己实在羞愧难当,也只有不断激励自己,为农业发展、农村振兴、农民致富献出毕生精力!

终于,李成梁眼含热泪,屡屡告辞之后,推车离开青龙桥,头也不忍回。

在李志鹏、陈国龙等人劝阻下,人们不再追随,却久久伫立,不愿散去!

欲知何大壮如何加害步步进逼的李志鹏,请看第八十五章《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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