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龙中学回到镇大院,李成梁便去找何大壮,但直到下午上班还没找到,呼了几次何大壮的BB机,也根本不见回复。他敏感地意识到,何大壮应该是在刻意躲避自己。想到事故处理迫在眉睫,却无法跟何大壮统一认识,李成梁心里越发焦躁,只能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在大院里转来转去,见范家宜骑车来到,李成梁赶忙借了小曹的自行车,喊范家宜跟自己一道,先去计生办问问情况,再去找康富宝。
范家宜迟疑一下,骑车跟在李成梁后面。
不出李成梁所料,何大壮没有在计生办。
李成梁进了张振远办公室。范家宜并没跟在后面,而是一头扎进其他的办公室。
李成梁知道范家宜想撇清关系,并不理会,开门见山地问张振远何大壮的去向。
张振远摇头说道:“这两天,何镇长只给我打过两个电话,根本没来计生办。”
李成梁紧追不舍地问道:“引产事故有头绪没有?何镇长跟你是怎么处理的?”
张振远说:“有何镇长在,我没法插手。他说应该没大问题,我也不好多问。”
李成梁对张振远的消极懈怠颇不满意:“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无动于衷?”
虽然李成梁神情严肃,张振远并不在意,抓人收钱的是何大壮,计生办做手术合乎规定,对方拼命反抗出了事故,与自己毫无关系,于是沉着应对道:“李书记,康富云属于计划外怀孕,依法引产,天经地义,没啥道理可讲。家属闹了一阵之后,见无法赖上计生办,很快就把尸身拉回去了,此后没再来闹过。我跟王阁村的支部书记王召林联系几次,他说对方没啥动静。对方死了人,计生办躲都躲不及,哪敢直接接触?所以,我也在等何镇长的调解结果。”
李成梁知道,对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越是风平浪静,就越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雨更加猛烈,见张振远如此推诿,也缓和了语气,殷切提醒道:“张主任,对方很有背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一有风吹草动,直接向我报告!另外,请你尽快联系何镇长,要他回镇里见我!”
张振远点了点头。
李成梁又问道:“手术医生是谁?有相关文凭和资质吗?”
一听这话,张振远倒有些紧张了,吞吞吐吐地说:“手术医生有李志美和姜娅薇两人,她们虽然没有正规的文凭和资质,但都经过上级计生部门培训,各乡镇计生办都是这样,根本没有正规医生。”
李成梁正色道:“事故出在青龙镇,怎能拿其他乡镇做挡箭牌?张主任,你要调查清楚她们的文凭资质,以及手术的详细情况,形成情况说明,下午交到镇党政办!”
安排好工作之后,李成梁跟范家宜出了计生办,问起两名医生的情况。
范家宜见附近没人,低声说道:“李书记,这两名医生都不是外人。李志美是计生服务站站长,张振远的老婆,李志鹏的远房堂姐,也是这次引产的手术医生;姜薇娅是她的助手,卫生院院长姜宇洲的女儿。姜宇洲跟余超县长和我都是表兄弟关系,不过跟我走得不近,反倒跟何大壮吃吃喝喝,称兄道弟的。他本来是村里的兽医,借余县长的关系,调进卫生院当会计,三年前去县医院进修正骨刮痧,回来后做了骨科主任,两年前当上了院长。李志美初中没上完,姜娅薇初中毕业,她俩都没上过卫校,经过短期培训就上了岗。”
这些人怎么总能搅到一起?关系怎么如此盘根错节?李成梁头皮一麻,觉得面前是一张撕扯不破的关系网,让自己无从下手。但康富云的那双脚板始终在眼前晃悠,李成梁咬了咬牙,坚毅的目光直射向邈远的天际,缓慢而有力地说道:“不管背景如何,谁的责任谁承担!范书记,咱俩一道去王阁村,了解一下准生证发放情况。”
范家宜说道:“李书记,你还是别去了。这样敲锣打鼓地公开调查,打草惊蛇不说,谁敢如实反映?我午饭时见过康富宝,他已经打听到,这次堂妹被抓,就是王召林通风报信的,所以他对王召林恨之入骨,把王召林以权谋私、出卖准生证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这几年,王阁村的准生证大都被王召林卖了,大行大市,每个五百块钱。包括买到证的村民,都对此敢怒不敢言。现在出了事故,王召林怕引火烧身,正忙着平息民愤,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村民的嘴巴哪能捂得住?又墙倒众人推,康富宝很容易就调查出来了,连村民签字都整理差不多了。另外,康富宝正在搜集整理何大壮春节期间的计生罚款材料,决心把何大壮扳倒。如果你想要了解准生证方面的问题,根本不用乱跑,直接联系康富宝就行。”
李成梁顿感轻松许多,便说:“那咱俩这就去找康富宝吧。”
范家宜摇了摇头,说道:“李书记,我实在没法跟你抛头露面!何大壮、张振远、王召林本就知道我跟康富宝关系不错,如果见我跟着你去找康富宝,肯定以为我跟他们作对!我跟他们没冤没仇的,仅仅为了工作,何必得罪他们,清水不喝喝浑水?我帮你暗自联系康富宝还行,但不会再出头露面!我说话一向直来直去,不会掖着藏着,请李书记谅解。”
李成梁无奈地说:“范书记,我理解你的难处!我也不想得罪任何人,但职责所在,义不容辞。那你让康富宝直接跟我联系吧,谢谢!”
范家宜面带愧色,笑道:“李书记,本来应该支持你的工作,但我一没能力,二没魄力,和稀泥还行,工作确实帮不了忙。那我就告诉康富宝,让他直接跟你联系。家里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
望着范家宜骑车离去的身影,李成梁深感可悲可叹:范家宜这样圆滑世故、毫无棱角的干部,居然坦然兼任着镇纪委书记!但再回头一想,仅仅眼前的流产事故和教育问题,就牵涉到包括何大壮、张振远、王召林、李志鹏、陈国良、姜宇洲等镇村干部,范家宜不愿出面,确实情有可原。只是,范家宜可以置身事外,自己却没得选择,只有硬着头皮往前冲!
骑车来到人民路上,李成梁远远看到,小曹在镇大院门口东张西望,看到自己后,慌忙跑了过来。
李成梁以为小曹急用自行车,赶忙迎上前去,下车笑道:“小曹,对不起,耽误你用自行车了。”
小曹笑道:“李书记,是县委秦书记打电话,要你立即见他,我正准备跟张小毛一道去找你呢。”
李成梁心里一紧,问道:“秦书记?有什么事吗?”
小曹轻轻摇头道:“秦书记没说,应该是有急事。”
很快,张小毛开车过来,李成梁把自行车交给小曹,说道:“小曹,我会尽快赶回来。计生办有份材料,麻烦你催收一下。”
四十分钟后,李成梁来到县委大院,走在自己曾经工作的地方,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回头想来,到青龙镇工作才月把时间,却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心事重重的秦俭,望着端坐面前的李成梁,不禁百感交集。才去青龙镇一个月,李成梁已经由原来的英俊潇洒,变得瘦削憔悴,发丝蓬乱,胡子拉碴,脸色暗黄,连嘴角和眼角都有了细微的皱纹,只是那双黑亮的眼睛,依然透露出坚毅执着的光芒。就凭这些变化,秦俭也知道李成梁心没少操,事没少做,在心疼的同时,又十分安慰,毕竟,温室里长不出参天大树,要想迅速成长起来,就必须历经风吹雨打!
很快,秦俭面色凝重地谈起引产事故。原来,下午上班时,韩市长打来电话,语气严肃地说省领导对此事十分重视。秦俭把李成梁反映的情况,一五一十作了汇报。韩市长责成秦俭迅速安排人员调查处理,给上级一个交代。
虽然不出所料,韩市长的电话依然让秦俭压力山大,更为李成梁担心,人命关天,连省领导都关注了,巨大的压力只能如叠罗汉一样,层层加码,最终砸到李成梁身上。刚刚独当一面的李成梁,能不能承受这么严峻的考验?
李成梁虽然已有预感,但仍吓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刚刚去了计生办,又从范家宜口中得知一点情况,现在如何回答秦书记?同时又有深重的负罪感,康富云的尸体晾在那儿,家属亲戚心急如焚度日如年的,自己却束手无策,毫无作为!一定要尽力调查处理,不能再马虎懈怠了!于是,李成梁坐直身子,恭敬答道:“秦书记,对不起,我了解的情况比较有限。据我所知,康富云——也就是受害者所在的王阁村党支部书记王召林,存在着较为严重的以权谋私、出卖准生证的问题,可能会涉嫌违法犯罪;何大壮镇长搞的这个突击运动,主要目的是罚款,现在还未结账,行为难以界定,但他收了康富云家两千块钱,却没有放人,造成事故发生,肯定要承担直接责任;为康富云做手术的两名医生,都只经过医院的短期培训,没有正规资质,这种现象在各乡镇比较普遍,但真正摆到桌面上,根本没有法律支持。”
秦俭叹道:“我一向认为,计生工作过了头,等于放纵野马奔驰,根本无法控制局面。何大壮等人以计生为名肆意妄为,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上级一旦调查,肯定会发现诸多问题,我们只有及时自查自纠,才能赢得主动权!否则,不但青龙镇扛不住,县委县政府也扛不住!关键是,我们并不知道暴风雨会以什么形式、在什么时候突然袭来,或者是明天,或者就在下一秒!你要尽快摸清情况,打个报告上来,县纪委也好有针对性地展开调查,尽快研究处理。”
李成梁沉声答道:“秦书记,好的。”
秦俭又叹道:“成梁,这个事故,何大壮固然负有直接责任,你作为党委书记,也可能会受到牵连,希望你不要有思想负担。”
李成梁动情地说:“秦书记,这事我也有责任,应该接受处理!这几天,受害者的双脚一直在我眼前晃悠,在失去生命的母子面前,我越想越后悔,如果我能果断阻止何大壮的违法乱纪,或者在康富宝汇报后及时处置,就可能会避免这场悲剧的发生。我真想拿自己的生命,去换取无辜离世的母子二人重返人间!所以,我不怕承担任何责任,只怕自己处理不好,辜负领导的信任和重托。”
秦俭安慰道:“事已至此,后悔无用,想办法妥善解决就行了!”
李成梁站起身来,说道:“秦书记,那我现在就回去。只是,这个事故还没报到县里,怎么办?”
秦俭摇头说道:“省领导过问此事、韩市长跟我打电话,我跟你商讨此事,都属于个人行为,这件事的处理,还是要俺正常程序走。何大壮既是镇长,又是直接责任人,让他向县政府汇报!”
李成梁叹息道:“虽然黑云压城,山雨欲来,但何大壮犹在梦中,不到无法收拾时,他肯定不愿意上报。”
秦俭道:“这个何大壮,果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如果不是我快要调离,已经做不得主,真想把他撤下来!那你通知计生办上报县计生委,剩下的事由我来安排。你整理的调查材料,也要私下交给我,一定不能公开。”
出了秦俭办公室,李成梁坐上轿车。
张小毛问道:“李书记,您是回家还是去青龙镇?”他已经知道李成梁准备卖掉轿车、把自己赶回学校的传闻,所以对李成梁十分戒备。
望着张小毛肥硕的后脑勺,李成梁想了想,还是准备让他传话出去,给张振远增加压力,因此并不隐瞒:“回青龙镇吧,去计生办找张振远主任。”
张小毛回头望了一眼李成梁,说道:“找我叔?有什么事?”
李成梁说:“引产事故已经引起省市领导的关注,韩市长亲自给秦书记打电话,要求妥善处理,我得找张主任了解情况,作出部署。”
张小毛吃惊道:“这样的小事,连省市领导都知道?”
李成梁心道,都出了人命,还算小事,那什么是大事?但并没有反驳,只是顺着话路说:“可不是!要不秦书记为什么会着急上火,逮住我一顿好训?”
轿车出了县城,加快了车速,两人一如既往地不再说话,但都明显感到沉闷和压抑。
到计生办时,虽然没到下班时间,张振远却已经离开。
李成梁打电话给小曹,得知张振远并没送材料过去,知道他还在敷衍应付,因此愈加恼恨,对身边的计生办人员说:“你们赶快把张振远找回来!”
张小毛见李成梁生气,赶忙说:“李书记,你在这休息休息,我出去找找。”
很快,张小毛带着张振远回来。李成梁见他神情紧张,知道张小毛透了底,便直截了当地说:“张主任,引产事故已经引起各级领导关注,你现在就要向计生委汇报,避免被动!”
张振远刚刚去了河岸酒家,听何大壮说此事已经协调好了,今晚就可以落实下来,根本不想向计生委汇报,便推脱道:“李书记,何镇长说这事已经处理好了,不让计生办汇报。”
李成梁不满地说:“你让何镇长过来,我当面跟他说!”
张振远哪敢喊何大壮过来?便支支吾吾地,站着不动。
“张主任,是我替你拨电话,还是我亲自向县委汇报?”李成梁怒道,“县纪委追究责任时,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我这就跟从林主任打电话!”张振远见实在无法推脱,便当着李成梁的面给从林打了电话,轻描淡写地汇报上去。
待张振远放下电话,李成梁问道:“张主任,我要的材料呢?”
张振远挠了挠头,敷衍道:“这个——,我还没来得及整理。”
李成梁恼恨地说:“实在整理不出来,你交份辞职报告也行!”
回到镇大院,李成梁让张小毛把车留下来,并电话告知秦俭,计生办已经把引产事故报到计生委。
挂上电话,李成梁又拨打了康富宝的电话。听说康富宝没回家,李成梁便安排康富宝的家人,让康富宝到家后,立即给自己回个电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夕阳很快落山,天色暗淡,暮色苍茫。
康富宝一直没回话。小曹进了办公室,交给李成梁一份材料。
李成梁捏着手中薄薄的一页材料,问道:“张振远送来的?”
小曹答道:“张振远打电话说他有事,安排其他人送来的。李书记,你看行不行,如果不行,我让张振远再充实一下。”
李成梁翻看一下,这份简简单单的材料,主要强调康富云引产之后,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以至引发血崩,死在青龙镇卫生院,跟张振远向计生委的汇报基本相同,两名手术医生的情况倒没敢作假。
这本就在李成梁的意料之中,所以点头道:“先就这样吧,谢谢你了,曹主任。你先回去弄点饭吃,说不定,今晚还要麻烦你开车出去一趟。”
“没事,李书记,”小曹笑道,“那我回去了,到时喊我。”
小曹离开后,李成梁始终不见康富宝来电话,便又打了过去,得知康富宝依然没有回家,便告诉其家人,自己这就过去,如果见到康富宝,就让他在家等着。
放下电话,李成梁起身去找小曹。
夜色深沉,幽暗的天空寒星闪烁。
小曹刚刚吃过晚饭,见李成梁过来,赶忙起身,问李成梁吃过没有。李成梁这才想起自己没吃晚饭,但一点也不觉得饿,便笑着撒谎道:“我在食堂吃过了,你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出去。”
“李书记稍等。”小曹答道,麻利地收拾好碗筷,洗了手脸,拿起小镜子,在脸上稍微扑了点粉。
望着小曹如妲己一样会说话的大眼睛,嗅着小曹诱人的芳香气息,李成梁心想,小曹确实挺漂亮的,难怪从林会对她着迷!转而又自责起来:小曹这么尊重自己,自己都胡乱想些什么?
李成梁把轿车钥匙交给小曹,两人上了车。
小曹回头问道:“李书记,我们去哪儿?”
李成梁道:“去康富宝家,你认识路吗?”
小曹自豪地答道:“李书记,几乎每个村书记的家我都知道!以后如果有事,不方便让张小毛开车的话,尽可以找我。”
李成梁叹道:“也许没有以后了,我准备卖了这辆车,给老师发工资。”
小曹笑道:“李书记,我最佩服像你这样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好官!”
李成梁愧道:“我算是什么好官?充其量也只是做点应该做的事而已。”
两人来到康富宝家时,康富宝回来不久,正等着李成梁。
李成梁翻看着康富宝搜集的材料,不论是王召林的,还是何大壮的,都实实在在,大都带有当事人签名,便感激地说:“这些材料做得很实!康书记,谢谢您!”
康富宝感激地说:“李书记,是我要谢谢您!全镇这么多干部,只有您敢于挺身而出,不怕得罪何阎王,替百姓伸张正义。”
接着,康富宝又劝道:“不过,你跟何大壮没仇没怨的,就别问了。这些材料,我已经托人交给于跃进,让他看着办好了。”
于跃进果然插手了!李成梁感到十分急迫,见短短几天,康富宝就憔悴许多,便负疚地说:“康书记,这事怪我,对不起!”
康富宝苦笑道:“李书记,这事与您无关——那天我从您办公室出来,赶到计生办时,康富云已经动过手术了,我和其他亲戚急忙送医抢救,但已回天无力,只有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板车上!更可恨的是,何阎王事后放出风声,说如果不是我康富宝出面,他当夜就放了康富云,弄得我反倒成了杀人凶手,被堂妹一家怪罪懊怨!狗日的何阎王,我平时好吃好喝地待着他,就因为黑娃跟他走得更近,他就这样坑我!我绝不会咽下这口气,哪怕不当这个村书记,也要跟他死磕到底!”
李成梁不好附和议论,便收了材料,说道:“康书记,希望你尽快了解堂妹家的诉求,镇里尽量满足他们。”
康富宝摇头说道:“李书记,谢谢您!但您满足不了——您能撤了何阎王,甚至把他送进监狱?我现在也没脸往前凑了,只能跟康富贵私下联系。他是康富云的亲堂兄,也是于跃进的表弟。听康富贵说,于跃进已经安排他,无论何阎王怎么处理,都要无条件接受,剩下的事交给他处理。李书记,您还是别操心了,让何阎王好好使使自己的本事!”
李成梁不置可否地说:“康书记,镇里有责任把此事调查清楚,给领导和百姓一个交代。”
告别康富宝后,小曹担心地说:“李书记,你真的不惜跟何镇长作对,替百姓伸冤出气?”
李成梁说道:“小曹,我不想跟任何人作对,但镇里必须勇敢承担责任,妥善处理此事!”
回到镇大院后,李成梁谢过小曹,又去寻找何大壮,依然没有见到何大壮的吉普,去门卫室打听,也说没见何大壮回来。
李成梁下定决心,哪怕今晚不睡觉,也要见到何大壮!他便走进办公室,把康富宝提供的材料,翻看累加一下。一部分是王召林出卖准生证的材料,大多是每笔五百,合计有两三万;另一部分是何大壮春节期间的罚款材料,有的两千,有的一千,合计起来竟然有七八万,就这康富宝还说没调查完!
李成梁十分震惊,党纪国法利剑高悬,怎么还有如此胆大妄为之人?王召林、何大壮之流真的以为青龙镇是法外之地?现在出了事故,王召林违法乱纪时日已久,肯定要负法律责任的,何大壮也必须把账目理清,包括余款上交镇财政所,否则也要负法律责任!
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之后,李成梁走出办公室,在门前广场溜达着,等待何大壮的归来。
此时,广场前的宿舍大都已经熄灯,夜空深邃,星光闪烁,微风轻拂,凉意袭人,满腹心事的李成梁,却感觉浑身燥热,只有解开衣扣,不断忽闪着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汽车声响,明晃晃的车灯光芒划破黑沉沉的夜幕。李成梁精神一震,知道何大壮回来了,借助车灯的光芒看了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
车子很快开到广场,何大壮看见李成梁,急忙停下吉普,向李成梁走了过来,粗声大气地说:“李书记,可以睡个好觉了——引产事故我已经处理好了!”
嗅着何大壮浓烈的酒气,李成梁根本不相信,便打开办公室的门,拉亮电灯,说道:“是吗?到我屋里说吧。”
何大壮大步跨进办公室,端起桌上冰冷的茶水一饮而尽,兴冲冲地说:“李书记,经验大于学问,按我说的做,果然没有错!这几天,我委托村里的几个头面人物,找到对方的主事人康富贵,连唬带劝的,没费啥工夫,康富贵便咋说咋好了,我都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只是计生办以镇政府的名义支付五千块丧葬费,康富贵就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并表示择日火化埋葬。只要埋到地里,这事就算彻底解决了!明天上班,我先给从林打个电话,让他不要过问此事了。”显然,张振远已经把上报县计生委的事告诉了何大壮。
面对醉眼迷离的何大壮,李成梁的心情愈加沉重:一方面,人命关天,省市领导已经表示关注,连秦书记都深感挠头;另一方面,何大壮却陷入康富贵的迷魂阵,认为已经处理好了!自己还怎么跟他沟通?只有待何大壮酒醒之后再说了!想到这里,李成梁便说:“何镇长,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们明天再说。”
何大壮却精神亢奋、唾液四溅:“李书记,我不累,也不醉,我跟你说,在这个青龙镇,就没有我何大壮摆不平的事!这个事故够麻烦的吧,对方又省里有人,我还不是三下五除二,就把问题解决了?李书记,以后遇到缠手的事,尽管交给我!”
李成梁不想听何大壮醉酒胡侃,便劝道:“何镇长,回去休息吧。”
何大壮谈兴正浓,哪舍得离开?又说道:“李书记,我是喝了不少酒,但心里清醒!听说康富宝正在整理我的材料,好啊!我何大壮为人光明磊落,还怕他的冷枪暗箭?哪天犯到我的手里,一定让他后悔来到人间!”
“是吗?”李成梁听何大壮说话越来越口无遮拦,又知康富宝跟何大壮的冲突已经公开化,便想借机敲打敲打何大壮,于是把康富宝交给自己的材料递给何大壮,说道:“何镇长,这是康富宝交给我的材料复印件,其中牵涉到春节期间的部分罚款,你看一下。”
何大壮粗略翻了翻,很快变了脸色,恶狠狠地说道:“康富宝这个狗日的,真敢背后砸我黑砖!只是,我不明白,康富宝为什么把这些材料交给你?”
李成梁并不退缩,沉声应道:“何镇长,七八万块钱罚款可不是小数目!这个引产事故,省市领导已经过问,县纪委很快就会调查处理,你要尽快把账目结算清楚,把结余的钱交到财政所。否则,县纪委调查时,我肯定如实汇报!”
“李书记,这事我明明自己处理好了,你为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秦书记和康富宝的这番操作,是不是你鼓捣的?你跟康富宝拧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思?”何大壮站起身来,恶狠狠地瞪着李成梁。
李成梁镇定自若地答道:“何镇长,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我只做自己应该做的!”
何大壮旋风般冲出办公室。
李成梁怔怔坐在那里,老半天都没动:事情闹到这个份上,何大壮哪来的自信,居然还想着糊弄过去!自己如果说服不了何大壮,接下来该怎么办?
李成梁回到宿舍,简单洗漱之后,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实在想不出应该如何处理,终于昏昏沉沉入睡。只见康富云的众多亲属,架着身穿白袍、披头散发、眼睛滴血的康富云,疯了似的撵着自己,缠着自己,字字血泪,声声凄厉地,索要母子二人的生命。自己不敢面对,就拼命地逃,拼命地躲,那些人却如影随形,咋也摆脱不了。自己慌不择路,躲进青龙中学的厕所,顿时污水漫过皮鞋,洇湿脚脖,急忙抬脚往里走,又一脚踏在粪坑中堆积老高的大便上!这可怎么办?
李成梁啊的一声,猛然惊醒过来,才知道自己睡在床上,全身汗津津的,心脏如擂鼓般砰砰乱跳。他抹了一把汗,坐起身来,感觉这觉睡得比醒着还累!抬头往窗户外看去,虽然天色昏暗,但也晨曦微露,拉开灯看了看表,已经五点多了。
睡是睡不着了,那就到外面站站,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吧!李成梁穿上衣服,洗脸刷牙,走出院门。
黎明时分,春寒料峭,风虽然不大,却有些割脸,李成梁裹紧棉衣,走出院门,来到中心路上,只见一个黑影往路边的松柏树后躲闪。
“谁?”李成梁十分紧张,大喊一声。
“是我。”那人走了出来,应了一声。见是李成梁,惊喜地说:“原来是李书记!我是刘春礼啊。”
“原来是刘老师!怎么来这么早?有事吗?”李成梁赶忙问道。
“李书记,去你屋里说吧。”刘春礼说道,从藏身的松柏树后取出一个布袋,拎在手中,走了过来。
李成梁心中狐疑,便带刘春礼回到自己的宿舍。刘春礼轻轻关上院门,随李成梁进了屋,小声说道:“李书记,这是你给的茶叶,我又拿回来了。”说完,从布包中掏出那提茶叶,放到桌子上。
李成梁急吼吼地说:“刘老师,也就一提茶叶,又不是啥金贵东西,您怎么这样见外?”
刘春礼神情凝重地说:“李书记,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你既然好意赠送,我就却之不恭了。但打开之后才知道,这提茶叶不好喝啊!”
李成梁想,刘老师应该不是挑剔的人,即使不好喝,也没有必要专程送回来啊,便疑惑道:“怎么,您喝不惯?”
刘春礼赶忙答道:“不是茶叶质量不好,而是这茶叶有蹊跷,我根本不敢喝。”于是掏出里面的茶叶盒,李成梁只见制作精美的铁盒上,鲜红的底色衬托着碧绿的茶叶,上面印着“西湖龙井”四个黑字,也没啥特殊的啊。
刘春礼掏出两盒茶叶,把茶叶提放到李成梁眼下,说道:“李书记,你看这里面是什么。”
李成梁往茶叶提看去,只见底部放着一个大红包,看形状,装的应该是钱。
刘春礼说:“昨天上午,你带人到我家时,我想拿包茶叶泡茶招待大家,结果发现了这个大红包,又赶紧把茶叶放回去了。你们走后,我打开红包一看,里面竟然都是连号的百元大钞,足足两千块钱!我一直心神不定的,便趁早起没人,给你送过来了,没想到刚刚进来,就遇到了你,真巧!”
“怎么会有钱?”李成梁有些羞惭,“我哪会想到有这等事?”
刘春礼望着李成梁,意味深长地说:“李书记,不管是谁,既然送这么多钱,一定是有求于你的。你可要掂量掂量,尽量退给人家。”
李成梁笑道:“刘老师,如果知道里面有钱,我咋也不会收的。现在既然知道了,肯定会退还给人家,以后大小礼物我都不会再收!”
刘春礼不好意思地说:“李书记,我只是普普通通的老师,人微言轻,要不是教过你一年,恐怕都不敢来见你,按说不应该在此指手画脚。但青龙百姓对你的期望很大,我还是想多说两句,青龙镇的水太深,很多人都不好惹,你干不三年两年的,千万别跟他们纠缠在一起。说得不对的地方,请你多多包涵。”
李成梁赶忙说:“刘老师,您说得很对!您放心,我绝对不会让您、让全镇百姓失望的!你没有停课吧?”
刘春礼往外看了一眼,见天色已经大亮,赶忙起身答道:“没有!没有!李书记,我要回去上课,你忙吧!”
送走刘春礼后,李成梁看着桌子上的茶叶提,陷入沉思之中。春节期间,来送礼的不少,大都被自己推掉了。不过还是有些礼物,来人丢下就走,自己不好追出去,又见都是烟酒土特产啥的,值不了几个钱,只是表达个人情,也就勉强收下了。这提茶叶是李志鹏送的,说是过春节了,来看望一下领导兼师弟,两人还聊了一阵,自己也没好意思坚辞不受。
李成梁仔细回想一下,当时李志鹏说过这样一句话:“这提茶叶是我特意买的,李书记千万不要送人,留着自己喝吧。”现在想来,这句话应该是委婉提醒里面有钱了——他哪会知道自己根本没收过礼,不懂其中的言外之意?两千块钱不是小数目,都抵得上自己一年的工资了。陈国良也要送茶叶,被自己坚决拒绝了,会不会也想变相送钱?李志鹏对自己应该无所求,送这么多钱干什么?是单纯的联络感情,还是传统的官场规矩,抑或二者兼具?昨天,李志鹏和陈国良表现出的那种居高临下,那种狂傲自大,那种从容镇静,跟送钱有没有关系?自己虽然暂没想好如何解决教育问题,但可以肯定的是,李志鹏打错了算盘,自己绝对不是见钱眼开之人,这笔钱一定要送回去,青龙镇的教育问题也一定要得到切实解决!
李成梁下定决心,从今往后,绝不再收任何礼物,哪怕是一针一线!
眼见屋外阳光灿烂,李成梁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知道迫在眉睫的是处理引产事故,便去食堂吃了早餐,而后在办公楼外面的广场,一边散步,一边等候范家宜。虽然范家宜两次强调不愿插手引产事故,但他毕竟是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现在牵涉到干部的处理,自己还是要跟他商讨一下,哪怕只是打个招呼,也不能独断专权啊。
李成梁已经了解到,青龙镇的脱产干部严重超编,塞得到处都是,都没地儿安置了,镇纪委居然严重缺编,只算有半个工作人员——由范家宜兼任纪委书记,不但没有副书记和委员,没有单设的办公室,甚至没有挂牌。即使因为计生等工作,需要处分党员干部和教师,也是由镇党委研究,而后盖上镇纪委的公章,连范家宜都戏称自己是镇纪委的公章保管员。
没过多久,范家宜就来上班了。
李成梁走进范家宜办公室,说道:“范书记,秦书记昨天下午让我过去,说是引产事故已经引起省市领导的密切关注,我们该怎么办?”
范家宜面无表情地说:“李书记,此事何大壮已经协调好,都摆过庆功宴了,你这样揪着不放,真不怕他有想法?”
李成梁说道:“范书记,不管何镇长怎么认识,我们都要尽快摸清情况,配合县纪委调查处理,给百姓一个交代。”
范家宜说:“李书记,再强调一遍,我绝不会掺和此事。你是党委书记,又有秦书记这个大靠山,自己看着办吧。”
李成梁接着说道:“范书记,王召林是没法挽救了,我已经通知何大壮,让他把罚款账目结算清楚,交到财政所。”
范家宜眼光复杂地看了李成梁一眼,说道:“李书记,我真服了你了!你应该比我清楚,逼着狗吐出衔在嘴里的骨头,肯定会被狗咬的,你让何大壮吐出钱来,虽然帮何大壮保住了官位,但也结结实实得罪了何大壮,这不就是现代版的农夫与蛇、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你这样做,也同样害了康富宝——他如果扳不倒何大壮,何大壮还能让他好过?”
李成梁并不直接回答:“范书记,你既然不方便参加,我就全权处理了。”
范家宜把纪委的印章递给李成梁,说道:“李书记,话我是说到了,你想怎么做,那是你的事。佛法说,一切皆有因果,何大壮睚眦必报,你搭救他的同时,也是在给自己挖坑,希望以后不要后悔。”
李成梁走出范家宜办公室,向何大壮办公室走去。
范家宜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口,目送李成梁走进何大壮办公室,轻轻摇头,微微叹息。
一进办公室,李成梁就被浓烈的烟味呛得连声咳嗽。
何大壮见状,把香烟按灭在烟灰缸,起身打开后窗。
“李书记,请坐!”何大壮客气道。
李成梁直截了当地说:“何镇长,请你尽快把账目和结余的钱交到财政所。”
何大壮刚跟从林打过电话,知道从林已经上报到县委县政府,正在烦躁,便冷笑道:“李书记,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紧盯住我不放?”
说完,何大壮把两页折叠的信纸拍在桌角,说道:“这是罚款收支账单,你拿去吧!”
李成梁双目直视何大壮,坚定地说:“何镇长,这样可不行。”
何大壮气咻咻地,声调也提高八度:“李书记,你连看都不看,怎么知道不行?”
李成梁语气平和,却又掷地有声:“何镇长,账目不是其他材料,来不得半点马虎。你用薄薄的两页纸,证明钱花完了,哪能应付过去?每一笔罚款的收支,都要有收据、事由和当事人签名。整理好后,包括结余的钱,直接交到财政所,不用让我过目。”
何大壮怒目圆睁,愤声吼道:“李书记,每收一笔罚款,我都及时发给了工作人员,加上租车费和吃喝花销,没贴钱就不错了,哪会有结余?已经过去这么久,我怎能记住每笔钱都是怎么花的?都有谁参与?计生办和各村的账目大都如此,你是不是都要查查?如果想借故找茬,我何大壮也不是吓大的!想当年,面对李龙、李虎的杀猪刀,我连眼都不眨,就别说这点小事了!再说了,我搞计生工作,是执行基本国策,说到哪儿都是光明正大的。这个事故我明明处理好了,即使省市领导过问又能如何?凭啥拿鸡毛当令箭,又是查账,又是上报的?我就不明白了,啥事不干的嘛事没有,一心做事的反倒有了罪!不过,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让县纪委调查就是了,如果查不出问题,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何大壮掀开上衣,冲到李成梁面前,露出两条猩红翻卷的刀痕,再加上边缘缝合的道道痕迹,如两条瘆人的硕大蜈蚣,令李成梁触目惊心。
但李成梁依然神色自若,话语依然平和有力:“何镇长,账目要尽快整理,交到财政所备查。”
说完,李成梁起身走了出去:无论何大壮怎么处理,自己都要把康富宝的那些材料交给秦书记。
何大壮深感无奈,只有一根接一根地拼命抽烟。康富宝叫阵还情有可原,李成梁这样做就居心叵测了,被他们这样一搅和,怕是难以善罢甘休,看来,这个账单真得好好整理一下。
何大壮狠狠地捺灭烟蒂,拿出暗地记下的真实账单,咬牙恨道:李成梁,这一局算你赢了,以后可别犯在我的手里!
李成梁拨打秦俭的电话,汇报了自己掌握的情况。
秦俭对何大壮忍无可忍,旋即拨打温玉玺的电话。
接过电话,温玉玺的老脸红一阵白一阵。临近退休的温玉玺,满足并感恩于命运的眷顾:自己功成名就,子女事业有成,孙辈聪明懂事,家庭团结和睦,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人生更圆满的?自己余生的使命,就是做孩子道德的标杆,精神的支柱,不能出现丝毫瑕疵。何大壮如此小人得志胆大妄为,注定不得善终!看来,干儿子毕竟是干儿子,那声“爸”叫得再甜,也不含丝毫亲情,只有无尽企图!只是没有想到,何大壮的吃吃喝喝、甜言蜜语,竟然蒙蔽了自己这个老政法的眼睛!罢了!罢了!就借这个机会,坚决跟何大壮一刀两断,也让正浩擦亮眼睛!
于是,温玉玺决绝地说:“秦书记放心,何大壮跟我只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你不要有任何顾虑,只要他违法乱纪,坚决严肃处理!”
电话那头,秦俭笑道:“温书记,你最好还是提醒一下,让他把账目和结余的钱交上去。不然,日后纪委查出来,他还真不好解释。”
何大壮正对着真实账单犹豫不决。自己不惜挨骂,不怕费劲,处心积虑地组织这次计生突击行动,说是为了计划生育,其实真是为了捞钱。本以为计生罚款是最没风险的,却没想到横生枝节,弄出这个引产事故!如果自己在康富宝送两千块钱时,让张振远立马放了康富云,风平浪静的,这些钱不就稳稳地到手了?但现在后悔也晚了!对方有康富宝四处活动,有范家宜煽风点火,有李成梁撑腰打气,昨天的协调处理肯定黄了!只有把钱交上去,再找人运作一下,拼命保住头上的乌纱帽了!
但望着开支详单,想到要把漏下来的三四万块钱交到财政所,何大壮还是如割肉剜心般的不舍!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何大壮见是干爹的电话,有些出乎意料,交往一二十年,干爹从未主动联系过自己,甚至自己登门拜访时,干爹也总是冷着脸子,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今天怎么会主动打电话过来?
何大壮赶忙接了电话。
温玉玺问明办公室没有其他人,当即说道:“大壮,计生罚款的账目和结余的钱,你要尽快交上去!”
干爹这么快就知道了?何大壮心头一惊,赶忙答道,“爸,突击工作刚刚结束,我正准备结算清楚。”
温玉玺接着说道:“你以后好自为之!”
何大壮赶忙答道:“爸,您尽管放心。”
温玉玺打断何大壮的话,冷冷说道:“大壮,不要再随便喊‘爸’了,传出去影响不好!”
干爹竟然要跟自己断绝关系!何大壮错愕万分,还没想好如何回答,温玉玺已经挂了电话。
何大壮像抽掉脊梁骨般,瘫软在椅子上,感觉天都塌了。干爹本就嫌弃自己,又心机深重,话说到这个份上,绝对再难回转。温正浩怕也不会再帮自己了!没有他俩罩着,自己很难迈过眼前这道坎!即使能够侥幸过关,自己才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前途无量的好时候,失去了他们的提携,以后还怎么飞黄腾达?
何大壮呆呆想了好半天,也只有一条道可走,那就是通过从林,去巴结陈云山了。
陈云山有市委书记黄春明做后台,肯定能挤走秦俭,当上县长甚至书记的,自己如果能傍上陈云山这棵大树,绝对比巴结干爹更有前途!自己坐到镇长这个位置,已经具备跟陈云山交往的资本,而且,陈云山跟秦俭是老对头,自己跟李成梁是新对手,敌人的敌人,不就是朋友?陈云山也肯定对自己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愿意接纳提携自己!要不,就从罚款中挤出万儿八千块钱,尽快拜一下陈云山的山头!县纪委那帮二货,都知道下面乱吃乱喝这码事,只要查不出自己装进腰包的真凭实据,顶多算个吃喝太多、开支不当!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此后,受害者一方一直风平浪静,老老实实地把尸身拉去火化,按部就班地准备殡葬事宜,似乎是真心接受了何大壮的协调处理。
但李成梁知道没那么简单,越是表面平静,越是暗潮汹涌,所以不敢有丝毫懈怠,于是多方联系,四处奔走,并参考康富宝的材料,调查核实引产事故的相关问题,而后把一系列材料、包括处理建议交到秦俭手中。
有了这些材料,县纪委很快派人来到青龙镇,分兵各路,一天就调查完毕。随后,王召林就被公安机关带走了。
李成梁虽搞不清于跃进会有什么动作,也不知道县纪委如何处理,但自己该做的工作已经做好,不由松了口气。
这一腾出手来,李成梁立马想到教育问题,便想去教办室了解一下各校的自查自纠情况。工作既然安排下去,就得有检查督促,才能做到令出必行。
而且,李成梁迫切渴望利用一切机会,跟李志鹏近距离接触,把李志鹏拉到自己的战壕里。
调查引产事故时,若非康富宝提供材料,李成梁简直成了瞎子聋子,这让他深刻认识到“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的道理,尤其是处理错综复杂的乡镇问题,不能单靠一腔热情,还要有人鼎力相助。从林在青龙镇主政多年,沉疴积弊严重,自己想要做出改变,肯定会触及很多既得利益者的利益,以后的斗争会更加复杂艰巨。何大壮等镇村官员在青龙镇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自己初来乍到,根本没有人脉,即使少数干部愿意帮助自己,也未必敢跟他们抗衡,或者没有抗衡的实力。而自己单枪匹马、孤军奋战,别说革除弊政,怕是连何大壮都对付不了。
基于这种考虑,在调查引产事故时,李成梁也在不着痕迹地了解干部情况。他吃惊地发现,享有崇高威望的,并非何大壮、范家宜等镇领导,而是以教师身份担任县政协常委的教办室主任李志鹏!李成梁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又私下找崔志刚、刘春礼等人了解情况,最终确信:李志鹏的能力、人品,以及背后的家族势力,都远非何大壮之流所能相比!
李志鹏富有经商头脑,经济实力非常雄厚。他从贩卖药材起家,很快就积累巨额财富,成立了鲲鹏集团,代理很多品牌,单是大小货车就有几十辆,包括汉原县城及周边县市的许多商场都从鲲鹏集团提货,中药材和药品更是远销全国各地,从经营规模看,在汉原县绝对首屈一指。但鲲鹏集团一直不声不响、闷声发财,在汉原的名头并不响亮,正如李志鹏的为人,既求真务实,又随意自然。在做事上,李志鹏胸襟坦荡,慷慨仗义,在青龙镇享有崇高的威望。在李志鹏的扶持下,陈国良三兄弟的事业都红红火火,对李志鹏俯首帖耳。家族的其他亲戚,甚至包括众乡邻,要么有生意做,要么在他们手下工作,单是李志鹏的鲲鹏集团就吸纳一百多名工人。青龙集之所以发展得这么快,远超周边集镇,李志鹏功不可没。在众人心目中,李志鹏才是青龙集的天字一号,连书记镇长都黯然失色。
作为教办室主任,李志鹏负责的教育工作做得确实不够好。但从林主政青龙镇多年,除苇子沟治理和计生工作在去年得了先进外,其他工作都一塌糊涂,教育落后的这个锅,其实也不能让李志鹏一个人背。李志鹏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他不收贿赂,不受宴请,连差旅费都没报销过,虽然常去雪莉酒家聚餐,但包括应该公款招待的,他也一律自费。他在范家宜等镇领导面前高高在上,对普通老师却十分尊重,帮老师调动工作、解决困难,只要理由充分,从来不让老师作难,连一根烟也不让老师破费。现场会后,他立马要求陈国良把几名告状老师安排进学生宿舍,一分钱没收;何大壮让教师停课做计生工作,还没等范家宜通知,他就直接通知各校校长,让老师规规矩矩上课……
了解这些情况后,李成梁十分兴奋,有一种“天助我也”之感!他想:能在一个偏僻的小镇,把商业贸易规模做这么大,足见李志鹏能力出众;当着教办室主任,不但关心教师,而且不贪不占,足见李志鹏为人正派。如果能把李志鹏拉过来,肯定有利于开展工作,即使让他把教育工作扛起来,也算帮自己顶起一片天!
这天吃过早饭,李成梁把李志鹏送的那提茶叶用塑料袋罩住,拎在手中,往教办室阔步走去。
此时正是上午七八点钟,阳光虽然温暖,但微风依然清凉,令李成梁神清气爽。望着标直宽广的街道和往来熙攘的人们,李成梁自我解嘲地笑笑:自己前几天还处心积虑地想要撤换李志鹏,现在却又迫不及待地要跟他消除隔阂,成为肝胆相照的朋友,人生可谓风云变幻!也许不太容易做到,但自己有足够的耐心,也对李志鹏充满信心;哪怕纯属异想天开,也要努力尝试一下!
李成梁关注李志鹏的同时,李志鹏也在关注着李成梁。
春节前,李成梁调来青龙镇,出于礼节,李志鹏送了两千块钱,只是惯性使然,并无任何诉求——对于财源滚滚的李志鹏而言,钱只是个数字,是身份和财富的象征,送少了自己都感到丢面子,那还不如不送!
李成梁来教办室开会那天,李志鹏事先并不知道,又要见一个多年好友兼重要客户,想当然地以为去不去无所谓,没想到李成梁如此较真,又搞了个现场会,弄得自己下不来台,而且把青龙中学的问题全部暴露出来!见李成梁刻意出自己和陈国良的丑,李志鹏暗恨李成梁不知眉眼高低,自己的两千块钱权当喂了狗!但沉下心来,李志鹏反复琢磨,又觉得李成梁并非故意整人,只是胸怀坦荡,真正希望搞好教育工作,既不怕硬碰硬,又能抓到点子上,跟从林张云龙何大壮范家宜之流大不相同,心头便涌出一丝愧疚、一丝感动,对李成梁也多了几分理解、几分敬重。
而后,李志鹏又从堂姐李志美的诉苦中得知,李成梁年前释放了关在学习班的百姓,现在为了给死去的孕妇伸冤,又要求何大壮清算罚款,调查王召林贪污受贿,逼迫张振远上报事故。李志鹏更觉得李成梁心系百姓,不畏权势,充满凛然正气,有李成梁这样心系百姓的好官,是青龙百姓之福,便在无比愧疚的同时,油然而生惺惺相惜的亲近之情,想要接近李成梁了。
这样一来,两人心中没有了芥蒂,相见的气氛便格外融洽。
寒暄过后,李志鹏歉疚地说:“李书记,青龙镇的教育乱象,我应该负主要责任,现在向你郑重道歉!这几天,我进行了深刻反思,由于以前工作懈怠,致使青龙教育持续下滑。对于陈国良,我也过于放纵,造成青龙中学如此混乱的局面。我已经要求青龙中学,切实整治环境卫生,严抓教育教学工作。同时,又把教办室人员分成两个小组,去各学校检查督导,已经进行两天了。”
李成梁要的就是实际行动,见李志鹏出手如此利索,跟那天的表现判若两人,跟自己的了解十分契合,便欣慰地说:“师兄,谢谢你!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特别是像青龙镇这样偏僻落后的农村,教育承载着广大农民望子成龙、改变命运的殷切期冀,可谓任重道远,所以,对于师兄的辛苦付出,我深表感谢!师兄,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请你多下点功夫,一定要坚持不懈,把教育工作搞上去!在此,我代表镇党委政府,向广大教师表个态,哪怕借钱,也要及时发放教师工资,并且在今年之内,全部补发拖欠工资!”
李志鹏笑道:“李书记,有你这样重视教育的好领导,广大教师肯定会倍受鼓舞和激励,青龙镇的教育振兴指日可待!”
李成梁接着说:“师兄,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我们不光激励广大教师,还要抓好领导班子建设,坚决刹住吃喝风,严格资金管理,把有限的资金用到改善办学条件、激励教师努力工作上!”
李志鹏点头道:“李书记,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打铁还得自身硬,我和陈国良原本生意都忙,不想回到教育上,更不在乎这点工资,但从林书记赶鸭子上架,硬要俺俩过来,当时都没多想。现在看来,工作抓得不好,与俺俩有很大关系。我准备为青龙中学配备两名副校长,加强班子队伍建设,让陈国良瞅机会退出来。至于其他学校的领导班子,我们也会在这次检查之后,做出适当调整。”
两人就这样屈膝攀谈,都有贴心贴肺的感觉。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十点,李成梁看了看表,忙起身说:“师兄,谢谢你!恐怕镇里有事,我得尽快回去!”
得知李成梁是步行过来的,李志鹏很受震撼,便要开车相送,李成梁坚决拒绝了。
李志鹏一直送到大门口,李成梁才微笑说:“师兄请回,我改日再来拜访!师兄,我有些神经衰弱,不敢喝茶叶,那提茶叶我放在沙发边了。谢谢你,师兄!”
此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跟李志鹏畅谈甚欢,又送还了茶叶,李成梁如释重负,望着蓝天白云之下自在飞翔的鸟儿,回想着来青龙镇之后的坎坷艰辛,浑身充满了战天斗地的力量,愉悦地想:风雨过后,自会见到彩虹;崎岖尽头,终将出现坦途!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欲知引产事故如何收场,请看第十七章《惊天一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