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十来天的阴雨,把夏收夏种撵到一块儿了。
被雨水泡透的麦田,又被人踩车轧,板结得厉害。好在墒情不错,村民收割之后,马不停蹄地播种玉米大豆芝麻绿豆等秋作物,跟大自然的长期斗争,使得这些作物跟村民一样坚韧顽强,所以出苗还算可以。只须不久之后,再来一场透雨,就可以趁墒补种、锄地松土了。
地里还没收拾停当,国家又开始征收公粮了。
很快,周庄三个村民组的公粮本就发了下来。
接着,广播轮番播放通知,让村民尽快挑拣质量过硬的小麦,两天后交到青龙粮站,并反复强调,因为今年小麦受灾严重,粮站验收特别认真,希望各个农户严把小麦质量关,严禁掺杂霉变发芽小麦,严禁上交陈麦,否则粮站一律拒收!
看到每人一百多斤的公粮任务,听着广播要求,村民都很着急。放在正常年成,只要挑拣最好的麦子,晒干,扬净,再过粗筛、细筛,大多都能过关。而今年,家家户户的小麦倒伏都比较严重,收获的多是有很多霉麦芽子麦的小麦;即使没有倒伏的麦子,里面也掺杂不少芽子麦。跟往年金黄发亮的小麦相比,好麦都泛着土色,灰不拉几的,再带有霉麦芽子麦,一贯鸡蛋里面挑骨头的粮站,哪里会收?广播又明确要求不收陈麦,这可怎么办?
村民四下打听,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也只有硬着头皮准备公粮。反正又不是一家两家受灾,天塌压大家,别人怎么做,自己怎么做就是了。
天顺已经正常上工,桂花只能自己准备公粮了。好在租种村里的那九分多地靠近小水沟,排水顺畅,麦子受灾不太严重,可以挑拣出一些公粮。
于是,早饭过后,桂花让爹娘照看秋阳,把几袋好点的麦子分两车拉到打麦场,这些麦子本就很干净了,但桂花还是一锨一锨地扬,再一层层扫去上面的点点杂物。然后,从落地最近的地方截出质量最好、比重最大的麦子,堆成一堆,再扬一遍,抓起麦粒看,几乎都是个顶个的好麦,便单独摊在场中晾晒。下午收麦时,桂花过了粗筛、细筛,又用簸箕仔细簸了一遍,确认已经挑拣出今年最好的麦子了,才装入袋中。
经过一整天的辛苦忙碌,桂花终于挑拣出四袋多公粮,估摸有四百多斤。但今年的公粮是三百六十斤,租的九分多地,要交二百八十斤,加在一起,需要交六百四十斤。
桂花粗略算了算,还缺二百来斤,便抓起扬剩下的麦子看了看,见里面掺杂很多霉麦和芽子麦,再难挑拣出好麦了;回家去看剩下的新麦,发芽霉变的更多,即使没发芽霉变的,也都黑黢黢的,根本挑拣不出交公粮用的好麦。
桂花四下打听,好多家都挑不够公粮,准备交些陈麦。
桂花心存疑虑地说:“能行吗?验收不掉就麻烦了。”
周德政宽慰道:“怕啥?新麦陈麦,不都是麦?天塌压大家,不是咱自家!何况豆是新的好,麦是陈的好,陈麦打出的面又白又筋道,只要晒干挑净,粮站有啥可挑剔的?”
桂花虽然依旧忐忑,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挑拣陈麦了。便在第二天晒了那四五袋陈麦,从中扬出两袋多一等一的好麦,粗略算了一下,即使扣除压秤折扣,也绰绰有余了。
“要得安,先办官”,终于准备好公粮,桂花心里十分轻松。
因为第二天要起早交公粮,吃过晚饭,天顺便要桂花搂着秋阳早早休息,自己收拾碗筷,拾掇家务。桂花躺在床上,不但腰膝酸软,小腹更是空落落、凉飕飕的,带着丝丝坠疼。不知道是因为连日劳累,还是因为上环,从流产到现在十多天了,下身老是淋淋漓漓的,一直没有干净。但这十多天,家务活之外,脱粒、垛垛、晒麦、播种、收拾公粮……哪一样活,自己能省掉干?苦点累点不怕,自己天生就是受苦受累的命,只要别留下后遗症,就谢天谢地了!但……,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天顺和桂花就已经喂好猪牛羊,吃了早饭,拉着板车向青龙粮站赶去了。担心回来晚了,娘家爹娘身体不便,无法照顾秋阳,桂花把秋阳也喂饱带上了,同时给秋阳带了点吃的喝的。反正到了粮站也没大事,就是挪着车子,慢慢排队呗,带着秋阳也没大问题——即使不好带,又能有啥办法?
两人用力拉着板车。天顺掌着车把,袢绳挂在肩上;桂花抱着熟睡的秋阳,肩膀上挂着绳套。
土路坑坑洼洼,脚下磕磕绊绊,板车哐哐当当,车把摇摇晃晃,好在残月疏星照得大地朦朦胧胧,天顺尚能凑合着看路,勉强顺着弯曲仄歪的车辙前行。
虽然要交公粮,但怕陈县长突然来青龙中学视察,工地没敢放假。天顺作为带班的,更不好意思请假。眼看离青龙集越来越近,天顺关切地问:“桂花,我可能脱不开身,你还带着秋阳,能行吗?要不要我请半天假?”
桂花笑道:“没事,你忙你的!就这几袋公粮,还能应付不了?”
天顺便说:“那你小心些,到时候,找熟人帮忙抱一下秋阳。”
桂花点头道:“只要拉到地方,你就不用问了。真到扛公粮时,让谁照看秋阳都行,不就几分钟的事儿?”
今天是青龙粮站开仓收粮的第二天。
镇里已经安排好值班人员,同时要求交粮行政村的村干部也到场指挥,但李成梁还是放心不下。上万家农户、近千万斤公粮,丝毫马虎不得。而且,虽然小麦受灾严重,但上级没有文件,没法减免公粮,广大农户有没有困难?自己可得摸清楚。
上午下班之后,李成梁在食堂扒了碗面条,骑车向青龙粮站赶去,准备趁休息时间看看公粮征收情况。
此时已是正午,太阳白亮亮的,照得人睁不开眼,又没有一丝风。李成梁像是进了蒸笼,很快就汗如雨下。望着紧贴在身上的衬衫,李成梁想掉头回转,等凉快点才过去。但又一想,上交公粮的广大干群,不都在这火辣辣的大太阳下,忍受着酷热的煎熬?自己只是去溜溜站站,有啥可矫情的?
李成梁很快拐过街角,看到粮站门前的公路上,送粮板车宛如长龙一样,密密麻麻,占据半边公路,仍然不断有板车从四面八方涌来,续在队伍后面。
“咋一下子安排这么多农户?得催粮站收快一点!”李成梁暗自嘀咕,往粮站大门口赶去。
一路上,李成梁看到,公路两旁的杨树比较矮小,树阴比簸箩大不了多少。所有排队的板车,都暴晒在强烈的阳光下,村民或坐在袋子上,或倚在板车旁,或躲在板车下的阴影中,个个灰头土脸,焦渴着嘴巴,眼巴巴地望着前面,前面的板车挪动一下,后面都紧跟着往前挪。
李成梁没看到值班干部的身影,虽然有些村干部自己不一定认识,但根本没人维持秩序。好在队伍并不混乱,四排板车挤得严严实实,即使想插队,也插不进去啊。
快到粮站大门口时,李成梁只见最外面一排板车的袋子上,坐着一个农妇,怀抱几个月大的孩子,用身体遮挡住毒辣辣的太阳。孩子吭吭哧哧的,胡乱扭动着身子。
李成梁下了车子,拿出车篮中的矿泉水递了过去。农妇感激地笑道:“谢谢大兄弟!马上就到俺了,没事。”
孩子却一把抓住瓶子,把瓶口塞进嘴里,用力吮吸着。农妇不好意思地说:“孩子把瓶口弄脏了,对不起!”
农妇又低下头去,对孩子柔声道:“秋阳,可不能要叔叔的东西,咱马上去找爷爷,爷爷那有好多好吃的!”
说话的同时,农妇夺过孩子手中的瓶子,递向李成梁。孩子哪懂得客气?只是哇哇大哭着,伸着两手够瓶子。
里面的板车边,站着一位老大爷,见状劝道:“闺女,不就一瓶水吗?孩子都渴成这样了,你还客气个啥?”
李成梁却愣在那里:秋阳?难道是天顺的孩子?直到那瓶水回到手中,他才回过神来,拧开瓶盖,递给孩子。
农妇拿出奶瓶,哄着孩子,往里面倒了些水。
孩子赶忙双手搂住奶瓶,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李成梁猜得没错,这对母子正是桂花和秋阳。
看着手中的大半瓶水,桂花知道没法还给李成梁了,歉疚地说:“大兄弟,太谢谢了!俺天没亮就到了,本来准备交了公粮就回家,没想到人这么多,等候这么久,早知道就多带点水了。谢谢大兄弟!”
说完,桂花又低头对秋阳说:“秋阳,赶快谢谢叔叔!”
秋阳喝足了水,顿时不再哭闹,好像听懂了似的,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对着李成梁甜甜地笑。
老大爷从车把上解下一个布包,掏出半块馒头,递向桂花道:“闺女,这是新麦面馒头,不知道孩子吃不吃,你喂点试试。”
桂花本来给秋阳带了点奶粉和茶水,却因天气太热,在漫长的排队煎熬中早就喂完了,于是谢了老大爷,拿过秋阳手中的瓶子,掰了一点馒头递过去,秋阳张开扎了四颗乳牙的小嘴巴,趴上去就啃。馒头又干又硬,呛得他大声咳嗽,却舍不得松口。
前面的板车挪动一点,后面有人催桂花往前挪。李成梁正要帮忙,老大爷帮桂花挪了。
秋阳啃了一会馒头,又抱起奶瓶喝了一阵,才带着甜蜜的微笑,跟老大爷逗乐玩耍。
李成梁看着秋阳手中的馒头,感觉颜色发青,一点也不暄乎,像是没发酵的样子,不由心中一动,问老大爷道:“老人家,你这馒头是新麦面做的?能不能给我尝尝?”
老大爷答道:“怎么不能?这馒头虽然难看,味道还不错,甜滋滋的。”
说完,老大爷解开袋子,递了一个给李成梁。李成梁拿在手里,感觉坚硬如铁,应该是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干了。他用力掰掉一口,填在嘴里,把剩下的还给老大爷,慢慢咀嚼着,细细品味着,那馒头有一点霉味,有一点甜味,就是没有麦香味,而且死死粘在牙上,抠都抠不净,比过去的红薯面饼子还黏,根本不像小麦面馒头。
李成梁问老大爷道:“老人家,这馒头怎么这么黏?是有点差火,还是掺了红薯面?”
老大爷狐疑地看着李成梁,说道:“你是吃商品粮的吧?看样子,你应该是老师!只要是农民都知道,用霉麦芽子麦蒸馒头,除了黏还是黏!就是烙成焦馍,一见唾沫,它也得粘在牙上,抠都抠不掉。”
李成梁疑虑道:“霉麦?芽子麦?那怎么能吃?做饲料都不太好。”
老大爷叹道:“看来,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谁不想吃白花花的好麦面馒头?但老天爷不让吃,俺小老百姓能有啥法子?俺老两口的责任田是青龙河边的坡滩地,一半被大水封了顶,颗粒无收,另一半又发霉生芽得厉害,不吃霉麦芽子麦,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李成梁赶忙问道:“今年是受了灾,但好麦也应该够吃的啊!去年是个丰收年,家家户户不是还有陈粮吗?”
老大爷拍着板车上的麦子说:“是有一点好麦,但跟霉麦芽子麦掺和在一起,哪能挑得出来?不瞒大兄弟,俺今天拉的就是陈粮。家里还剩两袋,但到明年收麦还早着呢,还要预备人来客去的,平时哪舍得吃?镇里不让交陈粮,但新麦根本挑不净,哪敢往这拉?除非书记镇长是俺儿!话又说回来,如果书记镇长是俺儿,俺也不用排队,甚至不用交公粮了!”
板车一点一点地往粮站大门挪去,李成梁推着自行车,跟着桂花和老大爷的板车前行。
板车又停了下来,李成梁问老大爷道:“老人家,您是哪村的?”
老大爷答道:“俺是青草沟的,离这得有二十多里,从半夜就开始来了,路上磕磕绊绊,车子左摇右摆的,这把老骨头都快晃散架了。”
桂花笑道:“大爷,俺是周庄的,比你近得多,也是天没明就来了,你怕是比俺还要早起个把时辰!”
听了这话,李成梁确认母子俩是桂花和秋阳无疑了。看样子,德诚和天顺都在工地,桂花只有带着孩子交公粮了。见桂花和老大爷十分焦渴,李成梁便把自行车扎在路边,从对面小摊买了两瓶水,递给桂花和老大爷一人一瓶。两人都渴得嗓子冒烟,见李成梁诚心诚意,谢过李成梁后,都一气喝干了。
李成梁又接过秋阳,对桂花说:“大姐,你好好排队,我帮你抱着孩子。”
桂花眼看前面没有几辆车子了,身边却没有熟人,便不好意思地说:“那就麻烦大兄弟了。”
秋阳并不哭闹,他晃荡着手中的奶瓶,对李成梁甜甜地笑。李成梁看着秋阳晒得黑里透红的脸庞,感觉鼻口眼睛好像儿子雨桐,顿时,爱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轻轻吻了吻秋阳的脸蛋,柔声说道:“秋阳真乖!”
李成梁见粮站门口除两名验质员外,根本没有值班干部,他知道桂花不爱说话,便问老大爷道:“老人家,见到你们村的干部没有?”
老大爷擦了一把汗水,无奈地摇头笑道:“干部来不来,俺哪里知道?大热的天,他们就是来,也是去饭店吃喝,哪会陪俺晒太阳?”
前面排队验质的农户,有的顺利通过验收,接过验质员开的票,兴高采烈地把公粮拉进粮站,有的没验过关,只有哭丧着脸,拉着沉重的车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大门口。
李成梁望着拉着粮食离开的村民,眼圈一阵发热:这些村民比桂花来得还早,忍受太阳的炙烤排了半天队,粮食却没交掉!种种苦痛煎熬,除了他们自己,还有谁能体会?
想到这里,李成梁问其中一位中年男子道:“老兄,麦子有啥问题?”
那人叹息一声,摇头说道:“谁知道麦子有啥问题?谁又敢交赖麦子?验质员啥也不说,我也不知道为啥!他不让过,俺有啥办法?只有重新排队,看能不能烧烧高香,换个好说话的验质员。”
李成梁也附和着叹息一声,他知道:这一重新排队,肯定要到天黑了!看来验质员服务很不到位:如果麦子没有问题,就应该收下来;如果有什么问题,也要告诉农户一声,让他们重新整理啊!
于是,李成梁便往验质员走去,想了解一下验质情况。
但见粮站门口外的帆布棚下,站着两名验质员,都肥头大耳,身材壮硕,皮肤白皙,戴着大草帽,穿着白背心,脖子上搭条毛巾。因为天气炎热,又忙个不停,所以不断地擦着满脸的汗水,脸色却如寒冰一样,让人望而生畏。
总共四排板车,两人每人负责两排。
对于验质,那是百分之二百的认真。
他们手中的验质器材,是用铁皮卷成的C字形长槽,约莫七十公分,好像刺刀一样,比大拇指还要粗,前端是一个尖头,后面带着中空的木柄。
验质时,他们拿着验质器材,豁口向上,慢慢地,稳稳地,把长槽全部捅入粮袋,力求插到袋子底部,哪怕外面还剩二指,也要尽力往里捅去,直到外面只剩下粗粗的木柄,实在捅不动了才作罢。这样,拔出验质器材的时候,里面就盛了满满一槽麦子。他们看了看那槽麦子,有时随手捏出几粒,放在手里捻捻看看,或者丢到嘴里,嚼嚼吐掉,而后向下一歪木柄,槽中的麦子便一粒不剩地漏进脚下的铁桶,呼呼啦啦的,十分响亮。
每辆车子的每个粮袋,验质员都要一一捅过验过,而后倒进铁桶,再去验下一袋。即使粮袋压在最底层,从上面够不到,验质员也要站在那里,等车主掀开,露出下面的粮袋,再慢慢捅到底,慢慢抽出来验!
很快,一名验质员脚下的铁桶快满了,便拎进大门,过了好大一阵,才拎着空铁桶回来。
之后,另一个验质员验到一个装了六袋麦子的车子,才验四袋,就拎起快满的铁桶要走。
车主抹着满头满脸的汗水,卑微而讨好地笑道:“老总,能不能把剩下两袋验完才走?”
验质员不理不睬,目不斜视,昂首阔步,走了进去,也是好久才回来,把车上的六袋麦子又一一捅过,呼呼啦啦,麦子便盖住桶底了。而后,验质员摆了摆手,径直去验下一份。车主央求几句,见验质员理都不理,只有哭丧着脸,拉着麦子离开了。
李成梁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暂时摸不清情况,自己能说什么呢。
李成梁站了一会,看到验收不过关的约莫三分之一,但无一例外:所有的袋子都被一一捅过,验质员哑巴似的,一个字也不说!
李成梁十分不解:那些没验收过关的,难道都是最后一袋有问题?验质员为什么都是捅完才摆手?恐怕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验质员想多捅些麦子出来!那么,弄出这么多不过关的公粮,是不是想重新验收,多捅些麦子?捅出的麦子哪儿去了?但无论去了哪儿,反正不再属于辛勤播种收获的老百姓!老百姓得弯多少次腰,得捡多少麦穗,才能攒出验质员随手捅出的那一长槽麦子?
此时,一位村民满脸堆笑地递给面前的验质员一包阿诗玛,讨好地笑道:“领导,请抽烟!”验质员随手把烟塞进裤兜,依然一个字也不说,一袋一袋地捅下去,然后开了票,车主拉着车子,道了声谢,进了粮站。
李成梁凑上前去,问验质员道:“领导,你手里拿的验质器材叫什么名字?”
验质员好像聋子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后面一位村民拽了拽李成梁的衣角,悄声说道:“兄弟,那叫粮探子。现在他们就是天王老子,可别招惹他们。”
验质员似乎听到了,往这边瞪了一眼,吓得那个村民面如土色,赶忙缩头闭嘴。验质的时候,他的粮食果然没过,只有耷拉着脑袋,拉着车子往外走。
李成梁十分内疚,跟在车后,想跟村民道个歉,但犹豫一下,又退回来了,交不掉麦子,道歉有什么用?
终于验到桂花的麦子了。验质员对七袋麦子逐一捅过,倒入桶中,啥也不说,摆了摆手,要桂花拉回去。
桂花立马就崩溃了!自己还带着秋阳,怎能拉得动六七百斤的麦子?如果这都验不掉,还能拿啥交公粮?
桂花焦灼地望了望光彩夺目的白茫茫太阳,瞬间又低下头来,带着哭腔问道:“领导,俺的麦子咋了?”
验质员不理不睬,开始验老大爷的麦子。老大爷见桂花没验掉,不由瞪大双眼,死死盯着闪亮的粮探子!
验质员逐一捅过三袋麦子,同样往外摆了摆手,而后掏出香烟,递给另一名验质员一根,自己点了一根。
老大爷面色如土,可怜巴巴地央求:“站长,您行行好,行行好!俺半夜就来了,拉了二十多里地……”
后面的车主道:“老人家,你这麦子一看就知道是淘过的陈麦,哪能验过去?先让一让,别耽误俺验。”
老大爷顿时面如土色,哑口无言,绝望地望了望高大的验质员,低头拉着车子,跟在桂花身后退了出来。
李成梁看到,老大爷伛偻腰身,双腿弯成O字形,蹒跚趔趄拉着车子,身体仄歪得带动车把都晃动不已!
桂花回头问道:“大爷,好好的麦子,为什么要淘?”
老大爷停住车子,抹了把汗,唉声叹气道:“俺的陈麦有点生虫,所以才淘掉虫眼麦,但也晒得焦干焦干的呀。拉来拉去俺不怕,关键是,如果不要这麦子,还能拿啥交公粮?”
桂花也正愁这事,于是停下车子,跟老大爷站在车前发呆。
有位村民凑上前去,偷偷告诉老大爷:“粮站不收陈麦,更不收淘过的陈麦,你把麦子倒地上骨碌骨碌,沾点儿尘土,也许就能验掉了。俺也是淘过的陈麦,昨天没验掉,今天掺了土,又拉来的。”
老大爷听了,忙说:“那我先不走,看你的能不能验掉。”
桂花沮丧道:“可是——,俺就两三袋陈麦,一没虫眼,二没水淘,咋也没验掉?”
那村民摇头道:“那谁知道?今年的公粮,百分之八十拉的都有陈麦。陈麦比新麦鲜亮许多,别说验质员,瞎子都能分辨出来。能不能验掉,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李成梁抱着秋阳,站在大门外大杨树的树阴下,听着众人的对话,望着长龙一样的送粮队伍,呆呆地陷入了沉思:终于知道为什么排这么长的队了!原来,不只因为验得慢,还因为里面混着许多昨天和今天没有验掉的农户!验质员当然不着急了,因为他们在不停地捅着粮袋,不停地拎走成桶的麦子!但没验掉的农户,包括眼前的桂花和老人怎么办?验质时,自己仔细看了他们的麦子,都是精挑细选的,根本没有杂质,即使明天再拉来,也只能是这样的麦子!老大爷的还可以倒在地上粘点土,桂花的都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总不能亮出镇党委书记的身份,让验质员给他们、给其他没验掉的农户开绿灯吧?一定要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对公粮收购提出切实可行的要求!
“华子,俺大姐和表大爷的麦子怎么没验掉?”
李成梁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甜美的声音,急忙扭头看去,只见于雪莉推着自行车,脚下放着一个多层食盒,正面带微笑地,指着桂花和老大爷,跟那名验质员说话。
“于老板,麦子很好,麦子很好!我这就开票!——你这是给谁送菜?”验质员忙不迭地开着票说。
“谢谢华子!哪天有空,我请你吃饭!这是张站长要的,他顾不得过去,叫我送几个菜过来。”于雪莉扎了自行车,把票递给桂花和老人,说道:“大姐,大热的天,你和大爷交完粮食,去我那儿吃点东西,凉快凉快再走!”
桂花忙说:“不了!不了!谢谢小妹!你赶快忙吧。”
老大爷抹了一把脸,不知道是擦汗还是擦泪,走上前道:“女菩萨!活菩萨!大爷该怎么谢你啊?”
说完,老大爷弯了弯腿,像要跪下道谢、又感觉不合适的样子。
于雪莉赶忙拉住老大爷,强笑道:“大爷,赶快去交公粮吧!”
说话间,于雪莉已经把老大爷那沟壑纵横的黝黑脸庞,跟罗中立的《父亲》无缝对接了,瞬间如风沙眯了眼睛,仰面说道:“大姐,大爷,我先进去了。”
话未说完,于雪莉赶忙扭头,推着车子,拎起食盒,向里走去!
李成梁分明看到,于雪莉白皙的脸颊,已挂上两行晶莹的泪水!
于雪莉正要进入大门,突然看见树影下抱着秋阳的李成梁,吃惊地停下身来,放下菜盒,用手半掩嘴巴,顺势擦了下泪水,低声说道:“李书记,您……?”
李成梁眨眼示意,轻声说道:“雪莉,我过来看看,你赶快忙吧。”
于雪莉冰雪聪明,知道李成梁不愿暴露身份,轻轻点头,拎起食盒,推车进了大门,泪水簌簌下落,再也不敢回头。
望着于雪莉的背影,李成梁暗自赞叹:没想到貌美如花的雪莉,竟然如此古道热肠、心存善念,帮两人解决了问题!
见桂花车子十分沉重,李成梁要帮桂花拉,桂花咋也不让,李成梁只有抱着秋阳,推着自行车,默默跟在两人车后。
“大姐,你跟于雪莉有亲戚?”李成梁问桂花道。
桂花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小妹是饭店的老板,哪会有俺这样的穷亲戚?她跟你一样,都是热心肠的好人。”
李成梁边走边看,见粮站开了两个大仓,门口过磅处也都搭了遮阳棚,司磅员同样戴着大草帽,站在棚下过磅。
终于轮到桂花了。桂花开始往磅上搬粮食,老大爷要帮桂花架,桂花微笑着回绝了。李成梁见身材瘦削的桂花,竟能如此轻松自如地搬动百多斤一袋的粮食,心里暗自赞叹。
司磅员数了下袋子,挂上几个磅砣,随手拨拉一下,说:“六百一十斤!”
桂花顿时急了,嚷道:“俺这七袋粮食,都是用碳铵袋子装的,咋也得有七百斤啊,俺在家里称好的!”桂花只想磅够六百四十斤,要不还得往村里补钱交罚款!
司磅员面无表情地说:“你自己看磅!”
桂花苦着脸嘟囔道:“我又不认识磅!”
李成梁凑上前去看了看,忙说:“磅上不是六百五十二斤吗?”
司磅员不耐烦地说:“去掉百分之三的杂质,百分之二的袋子,再抹去零头,你说多少?”
李成梁十分不满地说:“明折都百分之五了,还要去掉零头?”
司磅员不理李成梁,对桂花说:“赶快卸掉,好磅下一家的。”
桂花慌忙把袋子掀了下来,又把老大爷的三袋麦子搬上磅秤,当然也少了几十斤。
李成梁低声问道:“大姐,你这几袋真有七百来斤?”
老大爷嘟囔道:“这么好的麦子,哪袋没有一百多?”
桂花苦笑一下,对老人说:“大爷,马上我帮你扛,你帮我带把劲,抽上肩膀就行。”
老大爷忙说:“谢谢闺女,谢谢闺女!”
于是,桂花解开一袋,一手紧抓袋口,一手助力,把袋子往肩膀上甩去,老大爷顺势助了把力,递上桂花的肩头。
李成梁抱着秋阳,跟在桂花身后,去看大仓的情况。
只见一个中年人站在大仓里,也是背心草帽,肩膀上搭条白毛巾,正凶巴巴地吆喝人往最上面倒。
李成梁看到,高高的粮堆上,往里斜放着几条一两丈长的宽木板,木板上钉了很多横木条,上面撒了很多麦粒,不足百斤重的桂花,扛着一百多斤的粮食,颤颤巍巍地走在木板上,带动木板上下乱晃,脚下又踩着小麦粒,好几次都差点滑倒!走在其他木板上的人,大都松开点袋口,让粮食边走边漏,不到上面就漏完了。桂花应该是太老实了,一气扛到木板的尽头,才松开袋口,倒在木板的最尽头,也就是粮堆的最上面。
李成梁那颗心一直提溜着:这太危险了!他把秋阳递给桂花,以命令的语气说:“你抱着秋阳,我来扛吧!”
桂花哪会同意?她对李成梁笑道:“大兄弟,没事,俺干惯了这活!你能帮俺抱抱孩子,俺就感激不尽了!”
李成梁无奈,只有抱着秋阳跟在桂花身后。
在老大爷助力下,桂花又扛起一袋往里走。
李成梁把秋阳递给老大爷,自己也学着桂花解开袋口,用力把粮袋往肩膀上甩,满以为桂花都差不多能甩上,自己又经常锻炼身体,也应该可以的,谁知根本就没甩起来!他又攒足力气,用力甩了一下,依然如此!
李成梁无奈地松开粮袋,实在想不明白:这个粮袋得有一百多斤,瘦削的桂花是怎么甩起来的?
老大爷把秋阳递给李成梁,笑道:“年轻人,你没干过掏力活,粮袋又太脏,还是抱孩子吧。”
桂花再次出来时,紧锁眉头,耷着眼皮,夹着两腿,一步一挪,显得缓慢无力,像是迈不开步了!原来,桂花扛着粮袋走在木板上的时候,木板忽闪忽闪的,本就重心不稳,不由脚下一滑,差点歪倒在一边!桂花吓了一跳,急忙稳住身体,因为用力过猛,下体忽地一下,一股热流涌出!很快,桂花感觉下身黏糊糊的,两条大腿内侧,都有蚯蚓一样的东西往下爬!桂花立马懵了:下身流出的脏东西,怕是会把裤子弄湿的!亏得穿的是藏青色裤子,还不太扎眼,要不该有多丢人!
但也因此,桂花不敢迈步,不敢出力了。勉强走到粮袋前面,她满怀歉疚,对老大爷强笑道:“大爷,我可能闪住腰了。要不,咱把粮食分开,半袋半袋扛吧。”
而后,桂花拎起老大爷倒好的半袋粮食,一步一挪往里走。
李成梁见桂花几乎迈不开步,十分担心,也随后跟了过去。
明亮的阳光反射在大仓的角角落落,到处都亮堂堂的。站在下面的李成梁,望着在木板上越走越高的桂花,分明看到,桂花的裤裆处,有一片乌黑乌黑的湿痕!李成梁眼眶一酸,立即判断出,那绝对是血!原来,桂花不是闪了腰,却比闪腰伤得更厉害!
再也不能让桂花扛了!
一回头,李成梁看到,老大爷也仄歪着身体,抱着半袋粮食,正艰难地走向另一块木板。
李成梁顿感无比揪心,再也闲不下去了!他把秋阳递给走下来的桂花,用命令的口气说:“大姐,剩下的我来搬,你坚决不能再扛了!”
李成梁又对老大爷说:“老人家,你放在那里吧!帮我分开就行。”
李成梁拎起老大爷那半袋粮食,奋力扔在肩膀上,快步走上木板!
站在大仓门口,桂花感激地望着李成梁的背影,又弯腰看了看被污血浸湿的裤裆,无比心酸,连连哀叹……
一旁扛完粮食的两个中年人,感觉不太正常,问老大爷道:“这个背粮食的是你儿子?不像是庄稼人啊。”
老大爷哽咽着说:“俺俩也不认识他,就知道是个大好人。”
两人对视一眼,一人说道:“大爷,不要着急,俺俩来扛!”
说完,两人来到磅秤边,一人一袋扔上肩膀,阔步走向大仓。
他们这一帮忙,粮食很快就扛完了。李成梁谢过两名中年人,想让桂花和老大爷休息一下,却实在想不出能让他们去哪儿,便心情沉重地告别了。
此时正是下午两点多钟,太阳最毒最辣的时候,大地滋滋冒着热气,如镜面一样反射着如火的阳光,热辣辣地烤人的脸,亮闪闪地刺人的眼,路边的杨树叶子和小草,都发着蔫,打着卷,无精打采的,一如耷拉着脑袋排队的农户!
李成梁推着自行车,来到粮站大门口,见验质员已经换了人,还是肥头大耳,还是同样打扮,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地,用粮探子一袋一袋地捅着,还是不断有村民验不掉,无奈地拉着粮食往回走。
李成梁向交公粮的队伍看去,依然是那么漫长,似乎一直都没挪动过!虽然已到上班时间,但他决定不急着上班,把情况再摸实一些,于是便走走停停,不时和卖粮的村民打个招呼,聊上几句。
直到下午四点,李成梁才回到宿舍,连喝几杯温开水,又草草擦洗一下,换身干净的衣服,立马来到办公室,让小曹下发通知,定于下午六点,召开党政联席会议,并通知粮站站长张大海列席。
接着,李成梁从各个办公室门前走过,发现缺了不少人,来上班的,也大都懒洋洋的,在呼呼的风扇下,或捧着茶水翻看报纸,或趴在桌子上睡觉,或云天雾地地闲扯……说实话,他们也没啥事可做,本来镇里二三十人还得闲一半呢,现在又过来一二百包片包点干部,除了闲着,还是闲着!但从林请神容易,自己送神却难!即使不满意,又能怎么着?刚集中上班时,大家还能遵守纪律,人到得比较齐,时日一久,就又松松垮垮了。麦假过后,大家忙着收麦,自己稍一放松,上班情况就更差了,特别是下午上班,迟到缺席得更多,吃喝风也有所抬头。只是,这一二百名慵懒闲散的干部,吃着老百姓的,喝着老百姓的,但老百姓在烈日下交公粮时,却见不到他们的身影!本来因为农忙,自己并没要求太严,现在看来,是要紧一紧发条了!
待李成梁回到办公室,范家宜已经过来了。他本想尽早回家,参加一个饭局。听说李成梁通知六点开会,怕耽误事儿,前来打听一下。
此时,余超已经站队成功,进入陈云山的圈子,荣升为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了。范家宜也得到确切的答复,知道自己近期可能升任张寨镇镇长,不必再跟李成梁纠缠在一起,担心乔刚和其对象的工作问题了,所以在“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的轻松愉悦中,很快开朗洒脱起来,也就充分理解了李成梁的做法,跟李成梁的关系缓和多了。但是,就像摔破的瓷器,即使修复工艺再高,也会留下细微的印痕一样,隔阂既然形成,就再也回不去了。
李成梁淡淡地告诉范家宜,是有关夏粮征收问题的。
范家宜望着被太阳晒得满脸通红的李成梁,诧异地说:“夏粮征收?前几天不就把任务分下去了?值班也安排好了呀!”
李成梁不想过多解释,只是不动声色地说:“这项工作牵涉到全镇七八万人,我们要把工作做得再细一些,再实一些。”
范家宜劝阻道:“可是——,这项工作是何大壮负责的,他今天去县城了,是不是等他回来再说?明天再开也不晚啊。”
李成梁感觉脖子有些不舒服,用手一摸,竟然火辣辣地疼,像被开水烫过一样,知道肯定要蜕下一层油皮。很快,他就想到在烈日下排队交公粮的村民,想到自己在粮站待了几个小时、却没见到一名镇村干部的情形,不满地说:“我可以等他,交公粮的村民能不能等他?村民排队交公粮的时候,我们的何镇长在哪里?我们的镇村干部在哪里?……”
说着说着,李成梁渐渐慷慨、渐渐高亢,几乎就要拍案而起了!
范家宜颇为了解李成梁的工作方式,知道李成梁中午肯定去粮站现场调研了,也就不再过问,很快退了出来。既然省不掉开会,晚点回去就晚点回去吧,反正饭局安排好了,大不了让其他人多等一会。
李成梁反锁房门,在笔记本上一一列出自己能够想到的内容,设想着处理问题的最佳方案。
下午六点,李成梁准时来到会议室。
除何大壮外,其他干部都已到齐了。
“小曹,通知何镇长没有?”李成梁问道。
小曹答道:“何镇长还没回来,呼他的BB机也没回。”
李成梁抬头说道:“那我们现在开会,不等他了。今天召开的是夏粮征收专项会议,研究解决农民交粮难的问题。张站长,今天你是主角,我这个门外汉,想先请教几个问题。”
“李书记,可以,可以。”张大海躬身答道。
青龙粮站属于县粮食局直管,很少跟镇里打交道。张大海向来没参加过这样的会议,又素知李成梁为人刻板工作认真,所以感到吉凶未卜,虽然吊扇在头顶上呼呼啦啦转得飞快,肚腹滚圆的他依然汗如雨下,怎么也擦不净。
李成梁问道:“张站长,验质的时候,粮探子捅出的那些小麦,粮站是怎么处理的?”
“这个——,这个——”张大海用毛巾在脸上胡拉一遍,终于说道,“按说应该倒入大仓,但粮站顾不过来,粮食也不太多,就让验质员自行处理了——验质员工资很少,工作这么辛苦,图的就是这点小麦。这是老规矩了,不光青龙粮站,其他粮站也都一样。”
“难怪验质员捅得那么仔细,那么认真!”李成梁冷冷说道,“原来捅出的小麦属于他们自己!”
张大海忐忑地解释道:“夏粮征收,关系到国计民生,粮食局要求认真验质,验质员只能照办。”
李成梁朗声说道:“张站长不要偷换概念!把捅出的小麦据为己有,跟认真验质一点也不沾边!”
张大海见李成梁紧抓捅出的小麦不放,胡乱擦了一把汗,慌忙应道:“我马上让他们把那些小麦送进大仓!从明天开始,粮站严格要求,坚决做到颗粒归仓!”
李成梁双目紧盯张大海,义正辞严地说:“颗粒归仓?那是粮站的小麦吗?那是广大农户的!凭什么颗粒归仓?你们什么时候能换个角度,替农户考虑考虑?”
张大海慌忙答道:“是,是,从明天开始,验质的所有粮食,一定归还给农户。”
李成梁问道:“张站长,交粮农户那么多,粮站为什么每班只安排两名验质员?”
这倒怪不得粮站!张大海答道:“粮站人手不够,就这还找了好几名临时工呢。”
李成梁说:“是吗?如果粮站人手不够,我可以从镇里调人过去。镇里现在闲了一百多人,正愁没事可做呢!”
张大海哪敢让镇干部插手?赶忙答道:“粮站能找到人!能找到人!从明天开始,立即加派人手!加派人手!”
李成梁又问:“听说粮站不收陈麦?”
张大海终于理直气壮了:“是的,这是上级规定,年年如此!”
李成梁说:“年年如此,今年青龙镇遇到水灾,就不能变通一下?!我下午随机调查三十多户在外排队的农户,有十户全是陈麦,二十一户部分是陈麦,只有五户全是新麦。而这五户,又都是地处高岗、受灾不严重的农户。其他农户,都是家里实在挑拣不出或挑拣不够合格的新麦,才无奈上交陈麦的——本来,陈麦质量比新麦好,老百姓更喜欢吃陈麦,如果新麦能验掉,他们哪舍得交陈麦?张站长,你知道这种情况吗?”
张大海底气十足地答道:“李书记放心,我已经私下安排验质员,无论新麦陈麦,能过关的,都让过关。只是,收陈麦一事,可以私下收,但不能公开说,不知者无罪嘛!”
李成梁说:“既然能收尽收,为什么还有好多农户验不过关?”
张大海沉声答道:“那肯定是麦子有问题了!生芽发霉的新麦,肯定不能收;带虫眼的陈麦,以及淘过的陈麦,都不容易保存,也肯定不能收。”
张大海慢慢冷静下来,反倒不怕李成梁了——粮站直属县粮食局领导,你这个党委书记能怎么着我?凭啥对我指手画脚?简直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李成梁又问道:“张站长,粮站的磅秤准不准?”
张大海一旦不怕李成梁,说话也就坦然了:“李书记,粮站的磅秤都是标准称,有国家质检证明,保证一斤都不会错。”
听闻此言,其他与会人员都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
李成梁说道:“那就好!今天是专题会议,我暂时就咨询这些问题,大家还有没有向张站长请教的?都发发言嘛!”
与会人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说话。
李成梁看了一遍在场的人员,说道:“既然大家都不说话,那我针对刚才的问题,谈几点个人意见,提请会议研究通过。第一,粮站两个大门都要打开,每班安排八名验质员,大仓也要同时打开四个以上,切实提高工作效率,尽量不让农户久等,甚至让粮站等农户;第二,农户交粮用的都是化肥袋子,每个只是一二两重,质检时捅出的小麦,完全可以跟袋子相抵,那些小麦可以归仓,但百分之二的袋子不能再扣;第三,小麦陈得太久,质量是会下降,但去年的小麦如果保存得当,现在质量最高,肯定比今年的新麦好,粮站不也存着两大仓陈麦?既然可以收陈麦,为什么做贼似的瞒瞒哄哄?我们应该宣传到每家每户,可以上交去年的小麦,只要收拾干净、扬出虫眼小麦、未经淘洗就行,粮站可以单独存放,尽快调运出去,如果到时陈麦没有新麦价格高,差价可以由镇里负责;第四,天晴这么久,小麦干湿度肯定过关,粮站既然明折百分之三的杂质,凭啥要求不能有一个麦糠、土粒?为什么还要去零头?只要质量合格,都应该验收过关,实打实计数!如果不过关,一定要明确告知存在的问题,好让农户回去整理;第五,要充实值班人手,由在座的班子成员带班,每天上下午各一班,每班两名班子成员,带领十名镇工作人员,小曹负责安排分工,从明天上午开始,按时去粮站值班,并明确分工,监督粮食收购工作,帮助农户解决问题,各片片长要及时通知到各村,该村交公粮那天,所有村干部一律到粮站值班,切实做好服务工作。我和何镇长负责查班,如检查时没有到岗,或不认真履行职责,坚决严肃处理!最后,既然粮站的磅秤没问题,那我们就从鲲鹏集团借几个标准磅秤过去,跟粮站磅秤放在一起,农户对粮站的磅秤称重有异议的,可以随时校对,粮站明折百分之三我无权过问,但坚决不允许暗扣,也不允许去掉零头!以后发现新问题,再随时研究解决!对以上几点意见,大家可以发表一下看法。”
大家都知道粮站疯狂盘剥农户,根本不买镇里的账,所以对粮站几眼红又有意见,因此都很赞同李成梁的意见。但有张大海在场,谁也不好发言,而且没经深入调查研究,也根本不知道能补充些什么。
李成梁等候一阵,见无人发言,便一锤定音道:“那就这样定了!在座各位大都兼着片长,请把今天的会议精神及时通知下去,让行政村尽快宣传到户!小曹要安排镇广播站,从明天早晨开始轮番广播宣传。明天上午八点,全体镇干部在大礼堂召开短会,学习今天的会议精神,宣布值班安排和纪律要求!何镇长不在,由我负责跟他解释。”
张大海呆坐在那儿,反复盘算着:少扣百分之二的袋子,再加上取消磅秤暗扣的百分之五以上,最少也有百分之七,单是这两项,粮站就要损失几十万斤小麦的收益。何况,这些收益又不在账面上,除了少数损耗之外,小半入了小金库,大半进了自己的腰包!粮站主要就靠这笔生意,没有了这些收益,这个站长还当个屁?而且,粮探子捅出的两三万斤小麦,本来应该属于验质员,他们都是自己的亲戚朋友,每人可以得到七八千斤麦子,如果颗粒归仓,大热的天,谁还愿意当验质员?原本以为何大壮是负责公粮征收的,给他奉上钱物,请吃请喝,也就万事大吉了,没想到李成梁突然来这一招!看来送礼如敬神,哪一个送不到,就会给你点颜色看看!但事已至此,后悔无用,那就好好斗斗,你李成梁如此坑我,我也得给你挖抗下套!
望着端坐台前的李成梁,张大海咬牙恨道:小子,别以为小官没马骑,老子用钱都能砸死你!跟老子斗,你还太嫩!
就这样,会议还没结束呢,张大海已经准备去粮食局状告李成梁,同时在收购陈麦方面做点文章,设计坑害李成梁了!
李成梁召开党政联席会议、研究公粮征收问题时,何大壮正在县城参加聚会,庆贺温正浩升任汉原检察长。
这段时间,何大壮的心情很好。
李成梁虽然对财政卡得紧,但有何二壮这个提款机,何大壮已无须为钱操心。
前几天,听从林偶然提到父亲生病住院,何大壮感到又是一个好机会,便以看望陈云山的岳父为名,给陈云山包了个五千块钱的红包。在谈话中,陈云山对何大壮赞赏有加,甚至含蓄地透露出准备把李成梁撵出青龙镇,让何大壮当书记的意思。说这话时,陈云山似乎忘了何大壮还背着记大过处分,何大壮也没有提。为了投桃报李,何大壮准备,等财政所拿到公粮款,教学楼的第一批工程款拨付下来,直接从何二壮手中套出几万资金,作为跟陈云山等领导的交流经费,省得天天为钱操心。
好消息接踵而至,现在温正浩又升任了检察长!何大壮知道,虽然温玉玺老成持重,对自己弃若敝履,但温正浩似乎没受到多大影响,跟自己还算兄弟情深。即使温正浩不替自己说话,但他作为副处级的检察长,经常跟自己吃吃喝喝,称兄道弟,也等于间接提高了自己的影响力。
有了这些背景,何大壮脊梁挺直许多,连走路都有雄赳赳、气昂昂的感觉,非但看不起李成梁,甚至同情起李成梁来。何大壮认为,失去秦俭这个靠山,又不被陈云山待见的李成梁,天天骑着旧自行车,显得灰头土脸的,注定人生失意,前途黯淡,而自己则志得意满,前途光明!
今天上午,温正浩给何大壮打电话,说是有几位外地战友为自己祝贺,约何大壮过去叙旧。何大壮欣然前往,临走时,他本想跟李成梁打声招呼,但转而一想,自己这个镇政府一把手,凭什么跟他请假?于是昂然走过李成梁的办公室,只是随口告诉小曹去县城办事,开车离开了。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参加聚会的战友,大多来自外县,也有本县前后几批入伍的,但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没有一个老百姓。当干部的,谦逊中满溢着自得,有几位已经是副处,其余都是正科;下海经商的,一律老板做派,轿车高档、衣着光鲜、气质优雅、举止傲人。
战友重逢,倍感亲切。当了镇长的何大壮,感觉身份说得过去,又是半个东家,因而意气风发,客气有加,又仗着酒量大,敬这个敬那个的,理所当然地喝多了。酒席散时,见何大壮东倒西歪的,温正浩怕他开车出事,以晚上还有检察院同事的聚会为名,劝何大壮去酒店休息了。
睡了一会,何大壮醒了酒,便躺在酒店养精蓄锐。小曹多次呼叫,何大壮见是青龙镇党政办的电话,理都没理。
晚上聚会,何大壮自然又喝了不少酒,而后晕晕乎乎地在酒店住下,直到第二天吃了早饭后,才开车回青龙镇。
快到开会时间,镇干部也基本到齐时,何大壮才回到大院。李成梁等得心急火燎,赶忙通报了昨天的会议精神。
何大壮心情正好,当即表示完全同意:反正张大嘴(张大海的外号)贪得太多太多,让他吐出一些也是应该的,正好昨天自己不在场,跟张大嘴也好解释。张大嘴即使怀恨在心,气的也是你李成梁!至于去粮站查班,何大壮更是举双手赞成,既不需要亲自值班,又有君临粮站的威风,傻子才不愿意露脸!
欲知何二壮如何攀附美女老板项秋月,请看第四十二章《红颜新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