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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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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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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镇》连载

第二章 秋阳降临

二、秋阳降临

“大哥,你咋也起得这么早?”

德诚循声望去,原来是住在西面隔了两户人家的悦悦奶,晃动着怀中的小孙子帅帅,站在路边的弯腰柳树下,向自己打着招呼。

“年纪大了,睡不着觉。腰酸背痛的,还不如起来转转。你怎么也起这么早?”德诚急忙回应道。

“唉!帅帅这个龟孙子,上吐下泻的,一夜哭闹好几阵,天不亮又要起来!我不知造了哪辈子孽,招来这么个讨债鬼!还是你好吔,儿子媳妇都孝顺,可以享享清福,溜达溜达!”悦悦奶瘪着牙齿稀落的嘴巴嘟囔道——自从照看帅帅后,她见谁都照例唠叨一番。

“唉——,我有啥福可享?我还眼热你呢。”德诚附和着叹息一声,急忙答道。

德诚在眼热悦悦奶有孙子可以照看的同时,也十分同情苦命的悦悦奶。他知道这个女人的苦,虽和自己不一样的因由,但滋味却毫厘不差,比最苦的胆汁,怕还要苦上十分!

悦悦奶生了三个儿子两个闺女,可谓人丁兴旺。她和丈夫周德贵老汉,相濡以沫,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孩子拉扯大,又一个个操办了婚事,却又要照看孙子孙女,根本没清闲过一天。

就这样熬到小儿子华林结婚时,彩礼早已蹭蹭涨了上来,本就掏空了家底的两口子,理所当然地欠了一屁股两肋骨的账。

德贵并不害怕,好歹任务已经完成,再多的账,自己想办法还就是了。但繁琐纠葛的家务事,令心眼小、脾气倔的德贵终日愤恨难平,又天天劳累过度,不注意休息调养,现在一轻松下来,多年的肝病很快就发展成肝硬化、肝腹水了。

德贵早就知道自己有病,但没有钱上医院,也舍不得上医院,便想硬撑下去,后来实在忍受不了,整夜整夜地弓着腰趴在床上,一分一秒也睡不着觉了,又想到还有一身的债,才突然害怕起来,赶忙去医院检查。

医生检查之后,并不避讳,直截了当地告诉德贵,他早就该来医院,现在已经发展到肝癌晚期,肝脏硬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几乎完全报废了,治也无用,只有等死。德贵知道自己再也无力还账,哪还敢乱花钱?也就以医生的话为根据,找到可以不治病的理由,连止痛消炎药都没舍得拿,直接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咬牙苦撑,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便拿酒瓶在腰间乱捣乱戳。

悦悦奶可怜德贵,这里拿点草药,那里寻个偏方,到处求医问药,终归于病无补。

尽管这样,德贵也熬过了医生所说的三个月期限,又熬过四个月,熬过五个月,熬过六个月……

倔强的德贵,虽然越来越黄,越来越黑,越来越瘦,熬成皮包骨头了,满身皮肤都成了咖啡色,焦黑的肚皮越鼓越大,如灌满水的气球一样,快要撑裂似的,拍起来砰砰作响,胯骨外的皮肉都被床板硌得稀烂了……但他整天大睁两眼,却总断不了那口气!总断不了那口气!!总断不了那口气!!!

无法挣钱还债,又终日直面死神,德贵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连心爱的女人悦悦奶都被他呼来喝去,动辄恶语责骂,儿女就更不用说了。儿媳一直很少来,三个儿子也不再敷衍看望了,女儿女婿虽时不时过来看一下,但也渐来渐稀,渐渐不太温柔体贴,甚至都带着莫名的怨气,当着德贵的面吵架拌嘴了。

虽然对老婆孩子乱发脾气,但德贵内心并没有埋怨责怪的意思。儿子女儿都已成家立业,家里地里,老人孩子的,谁家不是一大摊子事?哪能老守在等死的自己身边?老伴更是没一点错!但自己死了也就死了,欠账怎么办?欠账怎么办??欠账怎么办???

德贵始终无法可想,于是对自己绝望了,不满了,怨恨了!别人得了这病,三两个月就去见了阎王,自己为啥这么逞能,硬要活下来?自己不能干这干那,不能挣钱还账了,还要花钱,还要受罪,还要负累孩子跑来跑去,还要负累跟自己受苦受难的孱弱老伴整日东奔西走、求医问药的,还活个啥劲呢?活个啥劲呢??活个啥劲呢???

于是,德贵开始摔碟子摔碗,不想喝药,不想吃饭,不想睡觉,想早一天把自己熬干,好断了那口气。可令德贵绝望的是,虽然自己瘦成皮包骨了,肚子肿成皮球了,连路都走不动了,甚至有时都疼得背过气了,却总不断气!总不断气!!总不断气!!!

德贵无法容忍自己再活下去,便央求悦悦奶给自己买包老鼠药,好早日脱离苦海,安稳离开这个世界。谁知,悦悦奶不但干脆利落地一口回绝,还哭着抹着数落他好一阵,弄得他也哭着抹着,无话可说。自此,屋里别说老鼠药,连剪子菜刀,甚至连根麻坯子都很难找到了。

对于辛劳一生的德贵而言,失去了劳动的能力,也就失去了活着的全部意义,而且又要拖累家人,还要花钱受罪!于是,面对死神的姗姗来迟,德贵终于下定决心,放下操劳一辈子、怕离开自己办不好事、拾掇不好农活的儿女,放下相依相伴、同苦共难一生的老伴,也放下满身无法偿还、却压在心头的欠账,在六十岁生日的那天夜里,反复回顾自己的一生,把所有的亲人朋友琢磨一遍之后,决心投入死神的怀抱,给人生画个干脆利落的句号!于是,他摸索着起身,收拾一下身上的衣衫,而后往床前地上一躺,用一段带着补丁的布腰带,把自己吊死在破木床边!

德诚比德贵大不几岁,两家住得很近,又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在一起逃过荒、要过饭、挖过河工、拉过煤炭的,可谓患难之交,关系一向不错。德贵病后,德诚也曾多次探望,对德贵的心思非常了解,他曾多次劝说德贵努力活下去,但眼见德贵饱受煎熬,渐渐油尽灯枯,虽生有可恋,却已无法再恋,知道德贵撑不长久,却没想到德贵会这样离开!

德贵悬床自尽的第二天早晨,德诚听见悦悦奶的哭嚎声,急忙赶了过去,发现德贵仰身躺在冰冷的地上,乱蓬蓬的白发覆盖的头颅在床腿边吊着,细长的脖子上还勒着那条破腰带。德诚心里满是酸楚,便眼含热泪,和众人一起解开腰带,把德贵放平身子。大家发现德贵神态平和,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微笑,根本不像吊死鬼那样伸舌头、凸眼睛,架起来也轻飘飘的,怕是连五十斤都没有!

转过身去,众人议论道,德贵早已虚弱至极,胸中残存的那口热气,怕是根本不需要上吊,只须用力憋一憋,就能咽下去了!

村中老人都很心酸,纷纷议论:老百姓这一生,就是个劳碌命,啥时候闭上眼,才算是交了班!德贵那么能干,不也穷苦一生,被儿女榨干榨净,两手空空地走了?

所谓人穷百事哀,更令人感慨悲叹的还在后头。

德贵的兄弟强忍悲痛,从青龙集王老五棺材铺,赊了一副最薄最小的桐木棺材,把德贵装殓进去。

谁知,还没商量好如何发丧,灵柩前就已经吵成一锅粥。

除两个女儿跪在棺材边悲泣外,棺材前的几个儿子儿媳,不但没有跪拜守灵,没有迎来送往,没有悲哀流泪,甚至没有装腔作势的哭嚎,反而因为信贷员朱祥生的催债,引发了关于欠账的激烈争吵——经过核实,德贵除欠信用社三千块钱贷款外,还欠了亲戚邻居四五千块钱,而买棺材、发丧、招待等等,至少又得一千多!

小儿子华林的媳妇首先声明,她是周家八抬大轿接过来的,那六千六百块钱彩礼,纯粹是周家的聘礼,是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包括华林都无权过问——而且,与村中同时结婚的年轻人相比,她的彩礼根本不算多。周家所有的欠账一律跟她无关,她是不会拿出一分钱还账的。

听了这话,知情的村民偷偷议论道,华林媳妇哪还能拿出钱来?那些彩礼,以及酒肉、果品和衣服,当即就变成她弟弟订婚的彩礼、礼品,送到她弟弟的对象家去了。

大儿子庆林的媳妇,一直觉得自己只是早结几年婚,就仅仅收到一千六百六十元彩礼,跟华林媳妇相比,一下子少了近五千块,房子也差了许多,早就对此心怀不满。听闻华林媳妇唠叨,当即就怼上了,说公公就是被她的结婚开销逼死的,这近万块钱的欠账,华林至少要认三分之二!

二儿子富林的媳妇更觉得亏死了!她是私奔过来的,没有举办像样的婚礼不说,彩礼也没拿到一分,房子也是德贵住过的土坯房。她曾不屈不挠地闹了好长时间,找人反复调解,德贵才无奈同意,等自己还清欠账后,帮她翻盖新屋,再补偿三千块彩礼钱,才算平息了战火。现在,德贵连欠账都没还上,当然没给她翻盖房子,没给她一分钱,却两腿一伸,就这样走了!富林媳妇在德贵病发这几个月,眼睁睁看着房子和彩礼化为乌有,内心饱受煎熬,觉得自己比窦娥都冤,见谁都要诉一番苦。现在看拿到彩礼的妯娌吵闹,便趁机发泄积聚在心中的宿怨,诉说着周家对自己的种种亏欠。

就这样,三个女人把灵棚变成了对德贵的批斗会场,满腔的怒火,简直要把两间低矮的茅屋点燃!

吵着闹着,三个儿媳,对德贵去世没掉一滴眼泪的三个儿媳,都哭着抹着,诉说自己的冤屈,她们都觉得自己在这个家中受苦受难受折磨,过着暗无天日的悲惨生活!她们越说越觉得亏,越亏哭得就越响!

三个儿子,一开始还沉默不语,但都心中有气,逐渐参与其中,从数落媳妇开始,很快斥责起嫂子、弟妹,再发展到兄弟之间的激烈争吵,甚至怒目相向,恶语相加,都气势汹汹,卷着衣袖,就要动武了。

于是,肃穆的灵堂成了闹嚷嚷的戏院,连天加夜地吵闹之下,叔伯们已经不敢插嘴,至亲娘舅多次调解,却始终无法端平这碗水,反落下一身埋怨,只有甩下一句“老死不相往来”,黑着脸、流着泪走了。

两个女儿只是哭,她们没花周家的钱,也拿不出钱来还账,还能怎么劝解?而且,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连劝解的权力都没有。

乡里乡亲,开始还有人看热闹,越来越觉得不好处理,似乎每个人都有理,连劝架都感到无从下口,只有纷纷感叹:归根结底,都是没钱惹的祸!

吵闹无休无止,自然无法下葬,德贵睡在棺材里,虽然又干又瘦,但天气还算温暖,肯定不能搁置太久!

“账我自己还,谁都不用问!”面对吵嚷不休的儿子媳妇,悦悦奶悲怆地高声呼喊。尽管她有多年的腰疼腿疼胳膊疼,尽管她有多年的高血压心脏病,尽管她还想不出挣钱还账的门路,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揽下了债务!老头子本就死的憋屈,不能再臭在家里无法入土!而且,儿子媳妇的闹腾,已经让亲戚邻居看够了笑话,连她这个老太婆,都感到实在丢人——孩子再不懂道理,也还是自己的骨肉啊!

就这样,悦悦奶连办丧事都没让儿子掏一分钱,好歹把德贵埋到地里,给德贵的生命旅程、也给儿子媳妇的闹剧画了个句号。

庆林、富林、华林三兄弟都很难堪,背地里便说,毕竟是亲爹亲娘,他们也怕别人看笑话,也想认下这个账,但其他兄弟都横眉竖眼的,意见难以统一,媳妇又以家破人亡死命相逼,也就只有暂时如此了,但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绝不会把担子压到母亲一人肩上!

自此,悦悦奶背上了沉重的债务负担,更背上了沉重的思想负担。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当初人家看在德贵的面子上,救了自己的急,现在不能让人家落空说闲话,自己虽然没本事,但能还一分是一分,能还一厘是一厘。倔强的悦悦奶对朱祥生做了保证,对其他债主也一家一家登门表明决心,而后拼命攒钱还账。除了种好庄稼,她又开了菜园,房前屋后,也见缝扎针地种些蔬菜瓜果,又喂了好多鸡鸭。每次去青龙集卖菜卖蛋,悦悦奶不但不敢花一分,还瞅空拣些破烂攒着卖钱。

去年夏天,一个骄阳似火的日子,悦悦奶又去了青龙集。她没顾得吃早饭,又慌里慌张地忘了带茶水,虽然又渴又饿,却舍不得吃一点自己卖的瓜果——在她眼里,那可是一分一厘的账款!最终,毒辣的太阳和干热的空气,把她炙烤得像烧干了水的铁锅,呲呲啦啦地往外冒烟,扑通一声,倒在了菜摊前。附近相熟的摊贩,急忙把她架到阴凉处,用湿毛巾擦了手脸,又灌了点凉开水。她很快醒了过来,不顾众人的劝阻,执意卖完东西,才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青龙桥下,灌了满肚子清凉的河水,洗了手脸,在桥洞下凉快老半天,攒了点力气,才匆匆回家,就着冷水,啃了一个凉馒头,又去菜园干活了——那时,悦悦奶是从来不多说话的,她只是努力攒钱还账,对谁也不说自己的苦。

本就多病的悦悦奶,这样奔波劳碌,却又省吃俭用,很快就弯腰驼背,双腿拐成O字形,走路一摇三摆了,原本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又黑又瘦的老脸,皱纹一抓一把。任谁见了,都感叹说,六十岁的悦悦奶老成八十岁了!

但阎王爷不嫌鬼瘦。华林媳妇生下儿子帅帅后,让华林跟着自己娘家人,去汕头的医院打扫卫生,自己独自在家带帅帅,没过半年,她便把帅帅一把塞到悦悦奶怀里,说悦悦奶把其他孙子孙女照看大了,也得照看帅帅,不能薄此厚彼。刚烈的悦悦奶认为养儿抱孙天经地义,丝毫没有推辞。自此,带着帅帅干活赶集的悦悦奶,与搽油抹粉打牌赌博的华林媳妇,成为村民经久不衰的话题。庆林媳妇和富林媳妇也以此为由,一边四处宣扬婆婆对华林媳妇的偏爱,一边表白自己不替婆婆还账的理所当然——她们早忘了婆婆也曾如此帮她们带过孩子!

悦悦奶眼睁睁看着华林媳妇一分钱不挣,整天胡乱晃荡,自己身背如山的债务,却还要照看帅帅,心里便愤愤不平。华林媳妇她说不下,也不敢说,便怀着满腹怨气,感觉谁都比自己过得好,见人就要倾诉一番,成为啰里啰嗦的老太婆了。

看着悦悦奶抱着帅帅,往菜地艰难走去的身影,德诚无奈地摇了摇头,觉得这乱七八糟的生活简直成了一团麻,悦悦奶觉得日子苦,自己却还眼馋她!因为,除华林只有一个儿子帅帅外,悦悦奶的其他四个子女都是儿女双全!这些孩子,个个都如刚出蛋壳的鸡仔,精灵活泼,天真可爱,让自己羡慕得眼底出血!即使刚才说话的当儿,德诚的眼睛也一直盯着悦悦奶怀中的帅帅,就像一个快要饿死的流浪汉盯着满桌的海味山珍!甚至恍惚之间,他都有一股想扑过去抢了帅帅的冲动!

德诚抬头望天,在心里狂呼着:孙子!孙子!我要孙子!老天爷,只要送给我一个孙子,我可以苦,可以累,可以眉头都不皱地坦然赴死!不!让我受活剐,下油锅,滚刀山,跳火海,进入十八层地狱……将世间所有的酷刑都加在我身上,再千倍、万倍、千万倍地放大,我也百分之一百地愿意,百分之一千地愿意,百分之一万地愿意!

德诚眼睛涌满泪水,心如刀割一样,早没有见悦悦奶之前的平和愉悦了:自己真该搬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再也不见其他人!

但现在,满腹的苦水向哪儿倒呢?德诚想了想,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转身回家,拿着桂花昨晚留下的那块月饼,向田野走去。

德诚慢慢地走着,出了村,跨越一道小桥,走过纵横交错、被沾满露珠的杂草覆盖的小路,拐进自家的豆田,来到老伴的坟前。

抬头望去,东面的地平线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变幻多姿的云彩,带着点点红晕,形成奔马、猎狗、火焰、战场等奇形怪状的模样,把天空映衬得格外深邃湛蓝。

德诚重重地叹了口气,低下头来,把月饼放在老伴坟前的破瓦盆中,而后盘腿坐在坟前,喃喃说道:“天顺娘,我又来看你了,还带来桂花孝敬你的月饼,你尝尝吧。天顺娘,一晃两年过去了,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吧?这两年,我过得可不好,你老是埋怨我向你诉苦,我也不想烦你,但不跟你说,我跟谁说呢?咱俩这辈子风雨同舟,即使隔着坟堆,也还是一条心!大家都说人怕鬼,应该是鬼比人有本事了,那我求求你,想办法给咱家要个孩子吧!不还了这个债,我连死都不敢——我哪敢见你?哪敢见列祖列宗?天顺娘,求求你了,想想办法吧!”

德诚凹陷的眼窝汪满浑浊的泪水,低声倾诉着,注视眼前那方矮矮的坟墓。渐渐地,坟头摇曳的野草成了老伴的化身,一会点头,一会摇头,在微风中发出丝丝的声音,跟他倾诉交流。恍惚中,德诚像是回到了幸福的家园,老伴悠然做着早饭,自己随意做点家务,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没有苦闷,没有悲伤——好一幅温馨而宁静的家居图!

“呼啦啦”,一只轻捷矫健的野鸡振翅飞过头顶,德诚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才知道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自己永远都见不到老伴了,顿时悲叹道:“天顺娘,日子咋就这么苦呢?”

德诚起身望去,只见三三两两的村民已经来到田间地头,或劳作,或溜达,或闲谈。德诚怕村民察觉出自己的伤悲,尤其怕勤快的天顺桂花来这里干活,德诚赶忙起身,快步走出豆田。

饲喂牛羊的青草,昨天下午已经备足,况且带有露水的野草,牛羊吃了也容易拉稀,所以早晨并不适宜割草。喂牛喂羊,自己不在家,天顺和桂花也会趁手喂的。其他杂活,他们又不太让自己做,所以回家也没什么事。

德诚也不敢回家,自己流了好久的泪,怕连眼圈都红了,哪敢跟儿子媳妇照面?

要不,就随意溜溜转转吧。

又大又红的太阳穿过丝丝缕缕的晨雾,给大地涂上一层淡淡的金粉色,澄澈明净的天空一碧如洗。田野里,大豆成熟得参差不齐,有的豆叶已经落尽,有的呈现出片片金黄,但那密密的、鼓鼓的豆荚,早已遮掩不住;玉米叶子也是青青黄黄的,如粗牛角一般的玉米棒,按捺不住丰收的喜悦,炫耀似的斜伸着头,龇牙咧嘴地嬉笑着……

面对这个宁静祥和而又生机勃勃的早晨,德诚心里充满了亲切和慰藉,他竭力劝慰自己,努力地把满腔的悲伤,一点点挤出敏感的心灵:事已至此,苛求不得,只希望有生之年,能够陪伴儿子媳妇,平平安安地走下去。

不知不觉地,德诚走过本村的田地,走过邻村的田地,来到青龙河边,顺着窄窄的、铺满野草的小路信步向前。他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摆脱令人窒息的苦闷生活……

清亮的青龙河水,寂然无声,缓缓流淌,在晨风中泛起微微的波纹,火红的太阳投映在水中,像一只带着大红尾巴的火凤凰,几只小小的野鸭调皮地玩耍,一会儿扑棱棱飞出老远,一会儿又潜入水中捉迷藏。

河岸上,野草虽然微泛枯黄,但依旧很密很旺,茎叶的晨露晶莹剔透,饱满欲滴,散落在幽暗草丛中的野菊花,像镶嵌在夜空中的星星一般摇曳闪亮。

充满生机的草地,自然也是动物的天堂:一只小鸟直窜入白杨茂密的枝叶中,滴溜溜撒下一路欢歌;一只野兔悄无声息地钻出来,很快就消失在即将成熟的豆田里;甚至,几只蝴蝶蜜蜂,竟然不惧湿冷的晨雾,围着野菊花盘旋飞舞。

——好美的青龙河,好美的秋晨!

德诚正陶醉其中,脚下突然裹挟起一阵疾风,一条硕大的动物从树丛中窜了出来,迅速地向河坡下奔去。德诚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原来是一条土黄色的野狗。德诚这才发现已经快到青龙集,再往前,就是如彩虹般凌驾在青龙河上的青龙桥了。

德诚下意识地低下头去,见那条野狗正在河坡下靠近水边的草丛中不断转圈,似乎在嗅着什么。

德诚便多注意两眼,发现野狗一直在转圈,并不离开,有时低头嗅嗅脚下,有时抬头看看自己。

见野狗总是做着相同的动作,德诚感到蹊跷,不由加快脚步,下了河坡,向那片草丛急急赶去。

野狗听见动静,抬头看到德诚,急忙夹着尾巴,呜呜几声低吟,而后一溜小跑,很快不见踪影。

德诚来到野狗转圈的地方,吃惊地看到,在茂密柔软的草丛中,有一件崭新的鹅黄色羽绒袄,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沉甸甸的,把野草都压倒一片。

别是出了啥命案!德诚吓了一跳,赶忙弯下腰去,掀了掀羽绒袄的衣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黄发稀疏的小脑袋!

原来是一个孩子!德诚急忙解开羽绒袄外面的系带,见是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和梦中的那个男孩一模一样!孩子身上包裹着一条带血的新毛巾,应该是刚出生不久,身上还有未擦净的血痕,脐带也没脱落,脐带头还渗着殷红的鲜血。此时,孩子的小胳膊突然动了一下,微微睁了睁眼睛。德诚猛吃一惊,而后一阵大喜——孩子还活着!

德诚急忙伸出左手,轻轻放在孩子嘴边,分明感受到孩子轻微而平稳的呼吸。

谁丢在这里的?德诚站起身来,四下望去,河岸之上,只有茂密的野草和挺拔的白杨,连个人影都没有,那条野狗也不知跑哪里去了;河的对岸,便是杂草丛生、荒凉冷落的青龙庙遗址;连长长的青龙桥上,也看不到早起的行人!

德诚感到疑惑不解:这年头,丢女孩的事儿偶有耳闻,丢男孩的事,自己还从未听说过。按说,好好的男孩,谁会丢到这儿?德诚弯下身来,翻看一下羽绒袄和毛巾,既没有血书,也没有字条,身边的草丛,也没有任何能够证明孩子身世的物品。

这个孩子该不会是有啥毛病,才被父母抛弃的吧?德诚又仔细看了看,孩子既没有兔唇,也没有缺胳膊掉腿,单从外观看,不但没有毛病,长得还挺漂亮!看着孩子肥嘟嘟的白皙脸蛋,看着孩子似笑非笑的可爱神情,德诚深吸了一口气,做出决断:不管什么情况,先救了孩子再说!

想到这儿,德诚急忙重新包好孩子,轻轻抱在怀中,走上河岸,火急火燎往家赶。

回去的路上,德诚比来时轻快多了,一边疾步前行,一边屡屡向怀中的孩子看去。

在德诚温暖的怀抱中,孩子一直甜甜地睡着,只是偶尔哝哝小嘴,轻轻地咿呀几声。

德诚从青龙庙对岸捡了个又白又胖的漂亮男婴!

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消息,在平静的周庄,像强劲的台风扫过浩荡的大海,掀起汹涌澎湃的惊涛骇浪!

在村民一遍又一遍的询问中,德诚不厌其烦地讲述着自己捡孩子的情景。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台卡碟的录音机,轮番播放着简单重复的内容,但他充满了倾诉的欲望,没有丝毫的不满和厌倦,在经历好似许多世纪那么漫长的对孩子的期待后,他太渴望别人对这件事的关注了。

于是,几天之后,每个村民都成了义务宣传员,向所见到的熟人朋友讲述着这件稀罕事。

义务宣传之余,人们对孩子的来历十分好奇。

按理说,这年头,计划生育要求越来越严,但在传宗接代思想仍占据主导地位的农村,为了生下男孩,一些父母在近于绝望的苦痛之中,狠下心来,把第二、第三甚至第四第五个女儿流产引产,或者生出之后发现是女孩而狠心丢掉、送人的事时有耳闻,却没听说过有人丢了男孩的!即使是大闺女跟人相好,生下孩子,也可以送人,甚至卖钱——在农村,收养一个男孩,要给亲生父母两三千甚至四五千,城里还有出到一万的!一万块钱!都可以盖好几间大瓦房了!并且还可以挑选条件较好的人家,让孩子过上幸福的生活,傻子才会把男孩丢到野地里!而德诚捡到的男孩,看来健康漂亮,根本没有啥毛病!何况,那件样式洋气的崭新羽绒服,根本就不是土里土气的庄稼人穿的!孩子的父母,肯定有身份有地位,甚至是当官的城里人!

为什么,孩子父母这么狠心,要把孩子丢在青龙桥附近的草丛中?那里根本无人注意,这是诚心要孩子冻死饿死、被野狗吃掉的节奏啊!

为什么,德诚会去青龙河边那条长满野草的小路散步?德诚往日早起,也只是在自家的田间地头转悠,那天为什么无缘无故走到青龙桥边?

为什么,在德诚去青龙河边散步时,正好有个孩子丢在那里等他捡拾?为什么,那条野狗出现得不早不晚,似乎有意把德诚引到孩子身边?

为什么……

每一个疑问,似乎都能得到顺理成章的解释,但又确凿无疑地充满着惊人的巧合。于是在忙碌乏味的秋收季节,村民们便有了茶余饭后谈论不休的话题。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

有人按德诚的话,去青龙桥下寻找那片被孩子压倒的草地,却咋也找不到丝毫痕迹。

有人去德诚家,反复翻看那件羽绒袄,却找不出片言只字,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更有人四处打听三村五里有没有丢孩子的。费尽心力打听一番,却没一个对上号的。

……

大家都知道,德诚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从来不会说谎,他说这孩子是在青龙桥边捡的,那就只能是在青龙桥边捡的,绝对不是偷的、抢的、买的,或者别人送的!最后,所有观点都统一为,这个孩子就是青龙庙的大神奶奶赏赐给德诚家的!肯定是德诚一家的诚心感动了大神奶奶,大神奶奶托梦给德诚后,又派二郎神的哮天犬引路,给德诚家送来一个活泼可爱的男孩!那么,这个孩子注定不同平常,肯定是文曲星或者武曲星下凡,说不定周庄要出大人物了——戏曲里就是这样唱的!

无论别人怎么议论,德诚一家都已无暇顾及。

德诚把孩子送回家后,就急忙来到老伴坟前,眼含热泪,细语喃喃,向老伴报告了这个好消息。

至于孩子来历,德诚和桂花都认为是大神奶奶送的。要不,为什么孩子正对着青龙庙大殿遗址?

天顺自然不太相信这个说法,却笑而不语,只要心里高兴,父亲和桂花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

三天之后的黎明,德诚带着香蜡纸炮,赶到青龙庙遗址,虔诚地拜谢了大神奶奶及其他神灵,并许诺以后每年的二月二庙会日,自己都要亲自烧香磕头,拜谢大神奶奶,祈祷大神奶奶保佑孩子平安健康。

好多天过去,并没有人寻找讨要孩子。

这个漂亮的男孩,就在家中扎下了根。

梦寐以求却多年没有生育的桂花,突然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可爱男孩,那种惊喜和兴奋,足以让她沉醉,让她痴迷,让她癫狂!

桂花紧紧抱着心爱的孩子,轻轻吻着孩子肥嘟嘟的小脸,时时热泪盈眶,喃喃低语:儿子,你给了母亲此生最大的快乐和幸福!

回首往昔岁月,桂花感觉自己就像浸泡在胆汁之中!

桂花儿时的记忆,永远是成年累月、从早到晚背着硕大的草筐,奔走在田间地头、沟渠河畔,无休无止地割草喂羊的情景,甚至包括白雪飘飞的寒冬!

再长大些,爹娘在队里干活,把家务活一股脑儿交给了桂花。桂花不但要割草,还要种自留地,还要洗衣做饭,喂猪喂羊喂鸡鸭。比桂花大十多岁的哥哥王华廷,整天游手好闲,东草不捏,西草不拿的,还今天嫌弃桂花做的饭菜没味道,明天嫌弃桂花洗的衣服不干净!但爹娘却一直偏向华廷,总说桂花是个外姓人,华廷才是老王家的根。生产队偶尔分点鱼啊肉啊的,爹娘总是留给华廷吃,一顿吃不完,留着两顿吃,一天吃不完,留着两天吃。他们和桂花只能喝点残汤,连根鱼刺肉骨头都嚼不到。

桂花毫无怨言,对她而言,先干活,后吃饭,多干活,少吃饭,甚至只干活,不吃饭,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有一件事,让桂花不满了,怨恨了,甚至反抗了!

直到现在,这件事还让桂花不堪回首,让桂花刻骨铭心,让桂花痛不欲生——爹娘逼迫桂花嫁给傻子,给华廷换媳妇!

因为背着地主成分,又娇生惯养,游手好闲,华廷一天天过了结婚的年龄,却总说不着对象。眼见同龄人一个个结了婚,一个个有了孩子,孩子会走了,会打酱油了,都去上学了,自己还孤身一人,华廷更加懒惰,更加颓废,更加吊儿郎当,脾气却日日见长,动辄就跟爹娘吵闹,甚至恶语相向、拳脚交加!爹娘也怕绝户,整天唉声叹气,托这个,请那个,张罗着给华廷说媳妇,但在贫下中农无上光荣的年代里,哪有女孩愿意嫁给地主身份、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华廷?就这样熬到七九年,终于摘掉地主帽子,华廷也三十好几,像个半截老头了,大姑娘是不用想了,媒婆一连介绍几个拖油瓶的寡妇,也都嫌他不会干活,没有一个愿意嫁过来,甚至没有一个愿意招他入赘的!

一来二去,华廷的精神就有问题了,不但日渐消瘦,而且老是嘿嘿傻笑着,拿直勾勾的眼神,盯着年轻漂亮的大闺女、小媳妇,不知不觉跟上好远,甚至动手动脚的。吓得全村的女人都远远躲着他走,连桂花都被他盯得如芒在背了。

村民都说,华廷这是害了相思病。

爹娘实在承受不住,见桂花已经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不断有媒婆上门提亲了,反复商讨之后,便痛下决心,准备用桂花换亲。媒婆很快就打听到,邻村有一家愿意换亲的,对方家的女孩名叫香草,和桂花一样,也是十六七岁,如花似玉的年岁,长得水嫩水嫩的,像春天新生的小草小花,虽然不比桂花漂亮,却也端庄秀气,充满青春活力。但桂花要嫁的对象,村里人、包括桂花都认识,比华廷又差得太远!那人也是家中独子,三十多岁,眼神直直的,只知道傻傻地笑,舌头老是半伸在外面,顺嘴流着清亮的涎水,下巴腌得又红又烂,非但如此,还经常屙尿在裤裆里,那条湿漉漉、臭烘烘、沾满泥土的胖大裤子,老是提溜在屁股沟子上,经常被少不更事的孩子追来追去,一边喊着傻子傻子,一边用土坷垃砸着撵着,却依旧呆着眼神,流着涎水,直直地走,傻傻地笑!

但爹娘和华廷一眼就相中了香草,对方爹娘更相中了漂亮的桂花,婚事很快定下来了!

桂花听说要嫁给邻村的傻子,少女美好的爱之梦霎时完全毁灭,理想中的人生大厦轰然倒塌,心中充满彻头彻尾的悲哀绝望,瞬间决定,这次坚决不再屈从,大不了以死抗争,把身体发肤还给爹娘!

想到这里,桂花丢下手中的活计,赤裸着双脚,从家里飞奔而出,准备跳下村中那口废弃的老水井。村民死死拉住桂花,爹娘哭着喊着追了上来,连拉带抱地,把桂花弄回家中。

求死不得的桂花,浑身沾满泥土,发丝凌乱如草,瘫坐在堂屋的地上,呆呆的眼睛了无生机,看着悲悲戚戚的爹娘,看着满含祈求的哥哥,如死了一般,一动不动,不哭不闹……

就这样熬过上午,熬过下午,熬到夕阳落山,熬到屋内漆黑一团,终于点起昏黄如豆的油灯,哥哥早已出去,爹娘都瘫软在地了,桂花依然如死了一般,一动不动,不哭不闹……

桂花娘跪在地上,边哭边说,这就是女人的命,华廷眼看变疯了变傻了,老是拉扯大姑娘小媳妇,就要犯法进班房了,全家已走投无路,只有桂花能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桂花娘苦口婆心,渐渐口干舌燥了,渐渐声嘶力竭了,渐渐痛哭流涕了,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甩在桂花面前,洇湿好大一片地方了,桂花依然如死了一般,一动不动,不哭不闹……

而后,赶了半辈子牛马的桂花爹,终于站起身来,找出那条牛皮编制的牛鞭,甩起响亮的鞭花吓唬桂花,啪啪的鞭声炒豆般响起,桂花依然如死了一般,一动不动,不哭不闹……

见桂花始终不屈,桂花爹忍不住满腔怒气,举起那条牛皮鞭子,结结实实地抽在桂花单薄枯瘦的脊背上,抽在桂花如嫩藕节一般的脖颈上,抽在桂花如待放花苞一般的乳房上……

很快,桂花破旧的衣衫如纸条一样随皮鞭飞舞了,吹弹得破的细嫩肌肤洇出道道横七竖八的血痕了!桂花爹越打越气,越气越打,桂花依然如死了一般,一动不动,不哭不闹……

终于,月儿爬上门前柳梢时,桂花娘抹了眼泪,拿起锐利的剪刀,对准自己枯瘦干瘪的胸口,桂花爹放下鞭子,把绳子扔在梁上,站在凳子上要上吊,桂花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点头应下这门亲事之后,桂花脸色惨白,神情呆滞,浑身木麻,步履蹒跚,进了里屋后,瘫软在破旧的木床上,不吃不喝,谁也不理,依然如死了一般,一动不动,不哭不闹……

爹娘却已无暇顾及,开始高高兴兴地张罗儿女的婚事了。虽然看着桂花伤心欲绝,他们的心头也会掠过阵阵悲哀,但更多的是喜悦和欣慰,毕竟未过门的儿媳,也和女儿一样年轻漂亮,华廷很快就会结婚生子,这个家很快就会兴旺发达,虽然牺牲了桂花,这门亲事换得值!而且,古往今来,哪个女人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桂花再不满意,一旦过了门,圆了房,还不就认了命?

两家都穷得叮当响,所以相互商定,都不拿彩礼、不买嫁妆、不送礼物。

三天后,都怕夜长梦多的两家家长,匆匆忙忙,为各自的儿女办了婚事。

三天里不吃不喝的桂花,被几个女人拖起来,吃了两个煮熟的鸡蛋清,强洇了几口水,用热毛巾擦了脸,在焦干起皮的嘴唇上涂了点香脂,套上大红上衣、黑色灯芯绒裤子,换上一双黄花绿叶的红绣鞋,架上了轿子……

桂花既然答应,也就决意牺牲自己,成全哥哥了!只是千遍万遍地祈祷:如果能有孩子,千万不能再是傻子!

谁知,桂花的傻丈夫根本不懂男欢女爱,只是贪吃贪喝,一连两夜,都把床尿得发了水。桂花只能蜷缩在床头角落,忍受着被窝中温热气息发酵的浓浓尿骚味,瞪大双眼望着漆黑无边的暗夜,期待着黎明的第一缕曙光,想到此生就要这样度过,桂花万分向往地狱的生活!

但为了哥哥,桂花不敢死!

终于熬到第三天,跟哥哥嫂子同一天回门时,桂花扯着流着涎水的傻丈夫,在围观村民的说说笑笑、指指点点中回到家中,如脱光衣服游街一样羞臊,一句话不说,也不看任何人,一头扎进里屋,再也不敢出来。

桂花回门大喜,爹娘自然待了两桌客。

谁知,酒席还没结束,华廷慌里慌张跑回来,结结巴巴地说,香草被人拐走了!

爹娘听闻此事,羞臊、后悔、绝望、愤怒……种种感情交汇,像决堤的江水一样势不可挡,抓住桂花的傻丈夫一顿拳脚,打得他趴在地上鬼哭狼嚎,桂花爹犹自怒不可遏,又抓起皮鞭砰砰啪啪一阵乱抽。

陪傻子来的两人,急忙架起傻子,如丧家犬般逃了出去。

桂花被爹娘毫不客气地留在家中,等待对方拿香草来换。

反复交涉,对方咋也找不到香草,桂花自然没法再回去。

华廷摔锅打碗,爹娘唉声叹气,桂花却对香草千恩万谢。

原来——

香草和桂花一样,也是没上过一天学,也是自小在家天天干活,也是对爱情充满美好的憧憬。

只不过她还有两个姐姐,所以没有桂花干的活多,没有桂花操的心多,也没有桂花那样顾家。

香草最爱听大鼓书。那些侠义故事让她着迷,那些英雄人物让她神往,因此经常去听同村一个学唱大鼓书的男孩说书。一来二去,那个男孩就神魂颠倒地爱上了散发着少女芬芳气息的香草,并在香草去沟边割草时,壮着胆子袒露了心声。虽然两人年龄相仿,香草也顶爱听男孩的大鼓书,但两人是同村同姓,论辈分,香草还要喊男孩叔叔呢!规矩本分的香草,哪容得他如此违背人伦的调情?当即变了脸色,狠狠甩了两巴掌,痛骂一顿不要脸、不是人之后,把男孩送的香脂雪花膏之类毫不留情地扔到水塘里,再也不去男孩家里听大鼓书了。

受大鼓书的影响,香草性格刚烈,敢于决断,也敢于反抗。得知爹娘要拿自己给哥哥换亲,让自己嫁给三十多岁的二流子华廷,悲愤欲绝的她,虽然没跟爹娘说一个不字,却转身离开家门,毅然决然地找到那个男孩,来到村后的庄稼地,献出自己纯洁的少女之身。

之后,他们准备私奔,却悲哀地发现,两人都囊空如洗,单靠一双脚板,根本走不出父母设计的这场绝望的婚姻!

“你这几天赶紧凑钱,最好能找辆自行车,”香草含泪说道,“我先嫁过去,回门那天,我们想办法逃出去,逃到天涯,逃到海角,逃到家里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

男孩对香草爱如珍宝,当然言听计从!

为了保全贞节,反复商量之后,香草便让男孩从家里偷了只鸡,在野地里宰杀了,弄了几条草木灰中浸透鸡血的卫生袋,用塑料纸严严实实地包裹了,偷偷放到自己盛放衣服的旧木箱中,同时放在衣箱里的,还有剪刀和匕首。

结婚那天,香草老老实实地上了花轿,老老实实地拜了天地,老老实实地进了洞房。一同进入洞房的,还有她唯一的嫁妆——那口旧木箱!

一连两天晚上,香草都以来月经为由,紧紧包裹自己,极尽哄骗抗拒之能事,跟华廷的软磨硬泡苦苦相持,剪刀和匕首时刻揣在她的怀里!

跟爹娘同居一室,香草又拼死抗拒,华廷虽然火急火燎,却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只是沾了几手鸡血。

婚后第三天,香草跟华廷去娘家回门,趁上厕所的工夫,由男孩接应出去,带着满腔的怨愤,如出笼的鸟儿一般逃离家园——跟随他们一同逃离的,还有男孩借来的自行车,和那面曾经四处流浪的大鼓!

置办酒席的香草爹娘,很快从邻居口中得知消息,顿时大惊失色,张罗四下拦截,却咋也找不到两人的踪影,只能带着众亲邻,到男孩家大闹一场,摔锅打碗之后,男孩家也家徒四壁,再无东西可砸了。

自此,香草一直杳无音讯,好似从人间蒸发了!

换亲的闹剧,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桂花爹娘穷尽一切办法,再也无亲可换,春节却越来越近,又着急上火地张罗着把桂花嫁出去——按老规矩讲,结过婚的桂花已成为泼出去的水,留在娘家过年,会妨碍娘家兴旺发达、甚至会带来灾难的!但此时,桂花已经掉了价,哪能轻易嫁得出去?虽然桂花年轻漂亮,虽然六零年的那场大饥荒,饿死的女孩远比男孩多,但碍于面子,很多说不着对象的男孩宁愿继续打光棍,也不愿迎娶曾经嫁给傻子的桂花,让自己在亲戚邻居面前抬不起头!媒婆几乎跑断腿,才终于找到愿意接纳桂花的天顺。

着急上火的桂花爹娘喜出望外,既没相亲,也没相家,就央求媒婆赶快把亲事定下来,甚至一分钱彩礼没要(当然,天顺家主动拿了些彩礼和礼品),就选定最近的吉日,如赶鬼一样,把桂花嫁了出去——好歹没让桂花赖在家中过年,桂花爹娘都长出一口气。

桂花心如死灰地接受了爹娘和命运的安排,匆匆嫁给素未谋面的天顺,本以为此生无望的,谁知嫁过来后,发现自己一头扎进福窝里。虽然家境贫寒,但天顺朴实忠厚,勤劳能干,公公婆婆又处处疼爱自己,连饭都不让自己做。干惯了活的桂花,又哪能闲得下来?所以天顺和父母又特喜欢桂花的勤快懂事。体会到有人疼、有人爱的滋味,桂花心里特温馨、特甜蜜,觉得自己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享福享得都不好意思了。就这样,一家人互敬互爱,相濡以沫,过上了清苦平凡而又甜蜜幸福的日子。

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桂花的天空又乌云渐生,最终遮蔽了日月星辰,人生重新暗淡无光:她和天顺浓情蜜意的,却一直生不出一男半女!

好在,家人并不埋怨桂花,说话都是小心翼翼,非但不敢含沙射影,连谁家添了孩子、谁家孩子过生日上学之类的事都摒弃在谈话范围之外!天顺对桂花愈来愈恩爱,公公婆婆始终拿桂花当亲闺女宠着——不!桂花觉得,公婆比自己爹娘要好上千倍万倍!但全家人辛苦劳作、一分一厘积攒下来的钱,也都变成大包小包的中药西药,喝进天顺和桂花的肚子里。巨大的精神压力,让桂花愈来愈消瘦,愈来愈憔悴,又加上破衣烂衫,三十岁的桂花,本是如花似玉的年岁,却过早浸染了岁月的风霜,显得苍老憔悴了!同样苍老憔悴的,还有跟她相依相偎的天顺!

就这样,在坎坷波折而看不到希望的生活道路上,一家人,一步步,一天天,磕磕绊绊走了下来。

现在,终于有了孩子,桂花欣喜若狂!她一遍又一遍地掀开被褥,或轻吻孩子如玉石般光洁细嫩的粉红脸蛋,或低嗅孩子稀疏黄发中的淡淡奶香,喃喃低语,泪流满面,好像面对前世的情人,倾诉着千年万年的爱恋与思念!

渴盼了十多年,焦灼了十多年,折磨了十多年,也绝望了十多年,桂花终于圆了做母亲的梦!

有了孩子,家人自然进行了重新分工:德诚帮天顺干活、收拾菜园、打扫卫生、做饭、喂猪牛羊鸡鸭鹅……,天顺收获、耕地、播种……,桂花照看孩子!

整个秋收季节,德诚和天顺陀螺般转个不停,但啥也不让桂花插手!桂花成了专职妈妈,她恨不得把所有的爱和生命,都一股脑儿奉献给这个可爱的孩子。孩子饿了,刚一张嘴,桂花就忙把温乎乎的牛奶递到嘴边——奶粉是价格最高、质量最好的三鹿,开始十八元一袋,后来涨到二十多;孩子屙了、尿了,桂花赶忙换上松软干净的尿布;天气转阴转凉,桂花就把尿布放在怀里暖着……只要孩子睁开眼睛,桂花就慌忙抱在手中,和孩子聊着无穷无尽的亲昵话语。

这个孩子实在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可爱男孩,白白胖胖,不爱哭,不爱闹。吃饱之后,要么大睁着黑白分明的亮晶晶的眼睛,四下打量这个奇妙的世界,要么甜甜地咂着嘴巴呼呼大睡,酒窝里满蓄着幸福的笑意。

给孩子起名字,成为家中的头等大事。

除桂花没进过校门外,德诚和天顺都读过书。德诚上了多年私塾,天顺也是初中毕业,当年差点上了师范。

聚集两个文化人的家庭,自然不会给孩子取阿猫阿狗之类的名字,但他们讨论好多天,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名字——不是太文,就是太土,或者跟别人重名。最终决定返璞归真,采取了德诚最初所想的名字——秋阳。按德诚的说法,这个名字有多重含义:一是孩子是在秋天的早晨、伴着火红的朝阳来到这个家庭的;二是孩子像光辉灿烂的太阳,给这个深深陷入黑暗绝望的农家,带来了光明和希望;三是,这个名字既不和同村的老少爷们重名重字,又十分响亮;第四,孩子名字中的那个“阳”字,和天顺娘的“杨”姓读音相同,可以以此告慰天顺娘的在天之灵;第五,希望孩子像秋天的太阳一样,既温和,又宽厚,照亮这个美好的世界,给勤劳的人们带来丰收的喜悦;第六,……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孩子亲生母亲的名字中,也有一个同音的“扬”字!这——,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于是,秋阳,这个充满神秘色彩的男孩,就在这个清苦贫寒的农家扎下了根儿。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德诚简直有梦幻一般的感觉:这是真的吗?该不会又是一个长长的美梦吧?他掐了掐自己的胳膊,也知道疼;站到太阳底下,也能看到影子……于是,德诚断定这应该不是梦!便在做家务、看秋阳的间隙,时常去老伴坟前,带着欣喜,带着甜蜜,带着憧憬,带着希望,眉开眼笑地,温声细语地,向老伴讲述着秋阳的故事,告诉她秋阳高了,胖了,重了,都快会笑了……

此时,天蓝,云白,风轻,日暖,一切都充满着幸福快乐的味道!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当然——

全家人也会偶尔犯愁:秋阳是不是有什么缺陷?或有先天性心脏病啥的?可得及早发现诊治。但他们无论怎么察看,都看不出一丝一毫问题,到卫生院检查,医生也说看样子健康得很哩,啥事没有!

全家人也有丝丝隐忧:如果秋阳亲生父母来索要孩子,自己怎么舍得?经过认真的商定,结论是:只要秋阳亲生父母善良正派,只要疼爱秋阳,就把秋阳还给人家,不管自己如何痛苦,如何舍不得!

他们决心,如果能有幸伴着秋阳一直走下去,那全家人就要竭尽全力,哪怕历尽坎坷,那么呕心沥血,哪怕舍弃生命,也要呵护秋阳健康成长,给秋阳最好的教育,让秋阳成为有本事、有出息的人!

在梦幻一般美好的日子里,这个叫秋阳的孩子,逐渐地,真正地,完全地,融入这个充满温暖和爱的农家。遮蔽在小院上空的满天阴霾,已经无影无踪;弥漫了好多年的中草药味道,再也嗅不到了。

幸福欢快的笑声,激活了农家小院清苦贫寒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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