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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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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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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镇》连载

第六十七章 惊悚晚归

康雪梅来到鲲鹏集团后,很快爱上了这里的工作。

康雪梅跟其他农村妇女一样吃苦耐劳,但跟大多没上过学的农村妇女不同,她差点考上中专,成为国家干部。她的学问,在田间劳动时看不出来,在鲲鹏集团很快就派上了用场。

刚开始,于静不知道康雪梅识文断字,安排她去大药房装卸货物。

对于干惯农活的康雪梅而言,这样的工作,简直就等于玩儿。

康雪梅能干、肯干,而且会干。比如往车上装板蓝根。百来斤的麻包,圆滚滚的,不好抓不好弄,别人都是两人结合,一人帮忙助力,一人扛上肩膀。而她两手抓住麻包口,咬牙一甩,便扛到肩上,噔噔噔几个大步,就踩着木板上了卡车,放好麻包,再腾地一跳,稳稳落到地上,接着再扛。这样,她一个妇女,比两个男劳力干得都快。

康雪梅每天早去晚归。按规定八点上班,晚点也行,她六点多就到了,而且一来到就立马干活。按规定午饭后可以休息半小时,但她总是丢了饭碗就去找活干。

康雪梅干活不讲分内分外。虽然于静安排她在大药房干活,但只要有空,无论哪个门店装卸货物,她都会立刻跑过去,当成自家的活来干。鲲鹏集团门店众多,卡车出出进进,装装卸卸,活儿基本不断线,康雪梅就一分钟的空闲都不给自己留,旋风一样转来转去。

康雪梅算账又快又准。客户对着单子,按着计算器,吭哧好一阵,还没算出结果呢,康雪梅只是瞄上几眼,便一口说出斤数或款数了,而且丝毫不差。这样屡试不爽,客户和工人都是吃惊加佩服,屡屡赞个不停。

干得多的康雪梅,吃的却很少。每次吃饭,康雪梅都是最后进食堂,盛一点菜,拿两个馒头,寻个角落坐下,匆匆吃下去。她这么能干,饭量自然很大,这些东西只能吃个大半饱。食堂自然不会限量,但她害怕吃得太多,会被人说贪占便宜,所以宁愿饿着肚子,晚上回家再多吃点。

没过几天,于静就注意到康雪梅了,那双睿智而又深沉的眼睛,时不时地瞟向能干的康雪梅。

又是午饭时间,康雪梅照例来得最晚,盛半盘青菜,拿两个馒头,坐在偏僻的角落默默吃着。

于静见此情景,也端了一大盘菜,拿两个馒头,在康雪梅对面坐下,面带微笑,看着康雪梅。

康雪梅抬头看见于静,吓了一大跳,赶忙放下馒头和筷子,惊慌地站起身,对于静躬身问好。

“雪梅,你吃,你吃!”于静微笑着示意康雪梅坐下。

康雪梅侧身而坐,却不好意思动筷子,等着于静先吃。

于静把眼前的菜和馒头推到康雪梅面前,微笑着说:“雪梅,我已经吃过了,这是给你端的。”

“于老板,这么多东西,我哪能吃得下?”康雪梅受宠若惊,心脏如小鹿般嘭嘭乱跳,赶忙把东西往于静面前推,“我能吃饱,于老板!真的,我能吃饱!谢谢于老板!谢谢!谢谢!”

望着紧张得脸颊通红的康雪梅,于静依旧微笑着说:“雪梅,你啥都好,就是太见外了,每天干这么多的活,吃的却这么少!你既然是小雪的大姐,就是我的大姐!大姐,你跟小妹还客气个啥?难道堂堂鲲鹏集团,还管不起你吃饭?”

康雪梅慌忙说道:“于老板,你是老板,我是工人,咱俩哪能姐妹相称?”

于静嗔怪道:“大姐,跟我还客气?如果你把我当做老板,那更得听我的话,把馒头和菜都吃下去!以后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干活不见外,吃饭更不能见外。”

康雪梅频频点头,心里热乎乎的。

于静说道:“大姐,你慢慢吃吧。饭后到我办公室一趟,跟你说点小事。”

于静离开之后,康雪梅感激之余,想了一下,自己得长期干下去,又不是一天两天,确实没必要太客气,便把于静送来的菜和馒头拉到面前,大口吃了起来。菜是土豆烧牛肉,牛肉切得四四方方,嚼起来满口浓香。康雪梅不知这是于静的小灶,还是安排厨师特意做的,心中便涌出无限感动,吃着吃着,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不由下定决心:一定好好干活,坚决不辜负于老板的厚待!

辞别康雪梅后,于静走出餐厅,来到办公室外的路边,欣赏着花坛中盛开的金菊。深秋,午后,阳光温暖而不灼热,微风清凉而不刺骨,她望了望阳光投下的身影,捋了捋微风吹乱的秀发,感觉身心无比舒爽。

平时,于静忙得分不清东西南北,难得有如此的闲情逸致。即使今天,她也并非无事可做,之所以抽出这点时间,就是想跟康雪梅好好聊聊。

于静虽外表平静,内心却波澜起伏,兴奋莫名。凭自己多日的观察,康雪梅绝对是掩埋于尘沙之中的珍珠宝石!志鹏和自己打拼多年,从开始外出贩药,到在家里开店,再逐步发展成今天的鲲鹏集团,生意越做越大,业务越来越繁忙,人才的缺口也越来越大。上百名职工中,虽然不乏有知识的人,有能力的人,吃苦耐劳的人,忠厚诚实的人,但同时具备这些条件的人并不太多,康雪梅肯定是其中之一!几天前,小雪把康雪梅带过来时,自己见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看上去挺老实,也挺可怜的,虽然满怀同情,但并没怎么看重她,谁知她竟然这样勤劳能干!烟酒店会计的岗位空了好长时间,一直找不到合适人选,要不就让她驾辕拉车,锻炼锻炼!

于静正在沉思,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自己,急忙回头,见康雪梅正站在身后,局促地搓着双手,面带羞赧的微笑,不安地望向自己。

“大姐,吃饱没有?”于静赶忙笑着打招呼。

“我都吃撑了呢,于老板。”康雪梅忙回答。

于静点头说道:“那好,你来办公室一下。”

康雪梅跟在于静身后,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

于静削了一个红苹果,递给康雪梅,说道:“大姐,你算账那么快那么准,应该上过不少学吧?”

康雪梅不好意思地说:“于老板,我断断续续地上到初中毕业,也没学到啥东西,让您笑话了。”

于静惊诧道:“大姐,上学怎么还断断续续的?”

康雪梅一直对自己艰难的求学经历满怀辛酸,却又无处倾诉,见于静问起,满腔的话语便喷涌而出:“于老板,我在娘家是老大,几个妹妹都是我带大的,小弟我也带了两年。从我记事时起,爹娘几乎天天下地挣工分,我既要照看妹妹,又要做家务。好在俺家离学校很近,我得以在十岁那年进了学校。自此,每学期开学,我都早早去学校报名拿书,可每年有三分之二以上,我得在家做家务、带妹妹,只能抽空看点书。到了农闲或阴雨天,爹娘在家时,我才能去上几天学。当时康庄学校是带帽初中,我就这样断断续续上到初三。本来我一直是班级第一,应该能考上中专的——那年俺班考上两个,现在都混得很好。但考完第一场试,弟弟出生了,爹娘让我在家带弟弟,下面几场考试没能参加!过了两年,土地承包到户时,我已经二十岁,算是老姑娘了,妹妹也能帮家里干活了,爹娘便着急托人给我找对象,很快就嫁给了天伟,接着又是生儿育女,家里地里忙个不停……”情到深处,康雪梅不能自已,眼里汪满泪水,紧紧抿着嘴角,轻轻摇了摇头,一副痛苦和不甘的神情。

于静内心波涛阵阵:简单朴素的康雪梅,竟然有如此悲苦励志的人生,简直可以写成一部曲折生动的小说了!不由关切地问道:“大姐,你那几个妹妹,现在都过得怎样?有上成功的吗?”

康雪梅叹口气道:“我总共五个妹妹,发烧烧傻一个,得急性脑炎夭折一个,都是我辛辛苦苦地照看到四五岁了,却得了病。其他三个妹妹,虽然学习十分用功,成绩也都不错,但康庄的初中砍掉后,她们只上到小学五年级就下学了,现在都已经出嫁。傻妹妹由父母照看。不过,我小弟算是上出来了,去年考上了汉原师范。我的两个孩子,也都像我当年一样,次次都是班级第一,从来没考过第二!”说到这时,康雪梅终于露出笑容,显得十分自豪。

于静叹了口气,说道:“大姐,兄弟姐妹多了,当老大的肯定要多吃苦,多受累。不过,苦日子总算熬过去了,你这么能干,日子肯定越来越好。”

康雪梅暗自叹息,如果不是何二壮赖账,日子是挺好的,但这是自己的家事,跟于静没啥关系,也就笑了笑,没有接腔。

于静知道了康雪梅的过往,更印证了自己的看法,坚信不会看错人的,便开口道:“大姐,我想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康雪梅笑道:“于老板,有事尽管安排。”

于静便说道:“那——,我想请你去烟酒店当会计。原来的会计李玉喜做其他事了,暂时回不来,会计由李德贵兼着。李德贵既是店长,又是会计,不但忙不过来,也不合乎制度要求,所以想请你帮帮忙,你看怎么样?”

康雪梅急忙摆手道:“于老板,别——!我虽然认识几个字,但就是一个农村妇女,干些掏力活还凑合,哪能当会计?咱们烟酒店又是批发,又是零售的,每天过手那么多钱财货物,万一弄错,可就麻烦了。”

于静面带微笑,看着窘迫的康雪梅,温和地说:“大姐,刚才还说让我尽管安排呢,怎么转眼就变卦了?”

康雪梅低头道:“我刚到鲲鹏集团,哪能担得起这个重任?干了半辈子掏力活,吃苦流汗,我心里踏实。”

于静盯着康雪梅,故意冷着脸子说:“大姐,拿什么架子?是不是想要我涨工资?”

“不不不……”康雪梅慌忙回绝,“我可没那个意思,就是怕干不好,让您失望。”

“没事,我绝对相信你。你只要多操点心,看货对单,不错不漏就行。账单交到总部,还会有人核对,不会出岔子的。”于静微笑道,“当然,按公司规定,工资是真的要涨。每个月比现在多五十块钱左右,年底分红更高出不少。”

康雪梅又急忙拒绝道:“于老板,我刚来没几天,工资千万不能涨!”

“大姐,这是按规定来的。”于静向外面喊道,“德贵,你进来吧。”

康雪梅急忙扭头,发现李德贵已经进来了,赶忙起身和李德贵打招呼。

于静对李德贵说:“德贵,公司安排康雪梅担任烟酒店会计,你把账目跟她交接一下。康雪梅没有经验,你要多多指导。”

“是!于老板,我们这就去交接。”李德贵躬身而退,示意康雪梅随他一道,离开了于静的办公室。

“康会计,你和于老板是啥关系?”李德贵问道。

“李店长,没啥关系啊。怎么了?”康雪梅反问。

李德贵挠了挠头:“没啥关系?没有关系的话,鲲鹏集团哪会用乡下人?而且,你刚来没几天,于老板怎么敢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你?何况,鲲鹏集团女工不少,又大都有文化,但这么快就当上会计的,你算是第一个!”

康雪梅惊喜万分!自打离开学校那天起,自己就以为命中注定,要和泥土猪牛打一辈子交道,学的知识除了教给儿女,只能就馍就饭吃了,却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自己刚进鲲鹏集团,就从最底层的搬运工成为令人羡慕的烟酒店会计,不但体面许多,每月工资也多出好几十块,比老师的工资都高不少!

当天晚上,康雪梅破天荒成了话痨,满带甜蜜的笑意,絮絮叨叨地,和天伟聊到半夜,把天伟都感染了,也暂时忘却何二庄赖账的烦恼,跟康雪梅一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如果说,别人把康雪梅的升职,视为于静对她的提携和眷顾,康雪梅感到的却是鼓励和鞭策。她的本职工作是清点货物,结算账目,装卸货物自有杂工负责。但她只要闲着,就有沉重的负罪感,所以依然抽出时间,装卸打杂,见活就干,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就连走路都像鞋底装着弹簧,腾腾腾地,既轻快敏捷,又活力满满。她那高昂的工作热情,让身边工人深受感染!

康雪梅对工作非常满意。也许,对于沉重的债务而言,这点工资中不了太大用,但只要不停地干活,不停地挣钱,欠账只能越来越少!想当年,红军的两万五千里长征,不也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完的吗?年近九十的愚公还敢搬山呢,自己这几万块钱欠账又算得了什么?

但康雪梅始终为一件事发愁,那就是——下班回家。

康雪梅觉得,回家的五六里夜路,好像脚下布满陷阱,令自己如履薄冰,胆战心惊!

康雪梅不怕早晨上班。每天早上,她五点多就做点饭,然后叫醒孩子,一家人吃了早饭,多数是天伟送玉凤,她带玉龙一起去青龙集。有儿子陪伴,即使天色昏暗,路上行人稀少,康雪梅也没有丝毫的畏惧,早晨又是越走越亮,眼看着天光破晓,眼看着晨曦微露,眼看着旭日东升,眼看着朝霞满天,想到美好的一天从此开始,心中满怀甜蜜的希望和无尽的喜悦。

康雪梅怕的是下班回家。如果按时下班,根本摸不了黑。但是,鲲鹏集团说是按时上下班,却没法拘泥于固定时间。眼看快下班了,天快黑了,总会有人送货过来,或者需要往外调货。其他工人都是青龙集的,回家早晚无所谓,也就干下去了。大家都在忙着,自己哪好意思甩手就走?就这样,康雪梅每次下班回家,基本上都要摸黑。

天伟担心康雪梅的安全,也曾接过好多次。但康雪梅回去的时间早晚不定,天伟来早了,还得等好一阵,来晚了,康雪梅又走了,这样接来接去,感到挺麻烦的。而且天伟还要接玉凤,还要陪玉龙、玉凤,还要做晚饭,康雪梅也不愿意让他接。天伟无奈,便跟康雪梅约定抄青龙河边的那条近路,在康雪梅回来晚的时候,自己迎上一段。

就这样,康雪梅独自一人走起了夜路。上了多年的学,她根本不相信鬼神之类。但她不怕死人,却怕活人,尤其是沿青龙河的那段路。八三年严打时,李龙李虎兄弟因为强奸罪和流氓罪,被枪毙在青龙庙高冈上。而后,青龙村一个漂亮的女孩,被人奸杀在青龙河南面的玉米地里,到现在都没有破案!没过几年,又在玉米地西面的烂窑高冈上枪毙了两名拦路抢劫强奸的罪犯。几桩案子各不相同,但罪名里偏偏都有“强奸”二字!康雪梅知道自己并不算老,长得也不难看,一旦遇到这样的坏人,可就羊落虎口,后果不堪设想了!

秋种没结束时,田里还有晚归的村民,能给康雪梅助威壮胆。随着秋种结束,天黑得越来越早,康雪梅再回去时,就很难看到人了。独自走在漆黑的夜路上,康雪梅的一颗心老是扑通扑通乱跳,任何风吹草动都令她头发直竖,自行车蹬得如飞一般,急急忙忙赶到村中,看见农家昏黄的灯火,才敢放慢速度,喘口大气。

于静担心康雪梅的安全,每天都催她赶快下班。康雪梅是越催越不好意思走,总说不碍事不碍事,这一拖又到了太黑。于静无奈,便劝康雪梅在鲲鹏集团住宿,甚至提出把玉凤也转到青龙小学,让她全家都搬到鲲鹏集团。但鲲鹏集团的其他工人,除保安以外,都是在家住宿,公司只供应一顿午饭。康雪梅刚刚入职,哪好意思拖家带口住进公司?好几口人过来,吃吃刷刷、洗洗晒晒都不方便,家里又有鸡有鸭,还有几亩承包地,也没法丢掉,这事就拖了下来。

秋冬之交,又是一场连绵阴雨,道路泥泞不堪,除学生外,大白天都少有行人。

天黑得早,又没法骑车,康雪梅更害怕了。

这天,眼看快下班了,烟酒店又要卸两车货。康雪梅不好意思把工作交给别人,坚持把货卸好验完,结了账再回家。这样几经折腾,天就黑透了,于静要找人护送,康雪梅坚决拒绝了。她笑着说也就几里路,很快就到家了,天伟也肯定会接自己的。说完抓起雨伞,一头冲进积满雨水的街道。

很快,康雪梅出了青龙集,过了青龙河大桥,望着漆黑的夜幕,她才想起忘了带手电筒,但已经走了这么远,也不好回去拿了。

怕天伟迎不着自己,康雪梅鼓足勇气,提心吊胆地,毅然迈步走上青龙河边的小路,咬紧牙关向前冲。

眼前漆黑一团,阴风阵阵袭过,夜雨零零星星地飘散着,杨树叶沙沙作响,雨水噗嗒噗嗒地从树叶上滴下,河水闪着幽暗的光,一直向远处延伸,像是直通地狱的大道。

康雪梅越是害怕,越是听见莫名的声响,似乎有人跟在身后。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往旁边看,只有硬着头皮,瞪大眼睛,瞅准道路,迈步向前!

小路高低不平,又都是泥水,康雪梅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滑,趔趔趄趄地,好多次都差点摔倒。

一阵冷风袭来,康雪梅连打几个寒颤,突然听到自己急切的脚步声中,夹杂着扑嗒扑嗒的声音!难道真的有人跟在身后?康雪梅不由毛骨悚然,拼命奔跑起来,却始终摆脱不了恐怖的声音!终于,气喘吁吁的康雪梅把心一横,索性停下脚步,猛地转身喝道:“谁——?”

此时,康雪梅的眼睛已经适应了眼前的黑暗,能隐约看到身边的景物,见身后根本没人,纯粹是自己吓自己,不由长出一口气,再次迈步前行,扑嗒声又响了起来。她已不再害怕,沉住气慢走几步,判断出那声音来自脚下,便弯腰仔细察看,原来是鞋上剐了一棵大草!

康雪梅舒了口气,踩掉那棵大草,继续快步前行。

行进途中,康雪梅扭头往青龙集看去,只见几点昏黄的灯光,衬托着雨夜的黑暗。灯光虽远,但毕竟是灯光,让康雪梅感到家的安全和温暖,给了她战胜恐惧的信心和力量。但是,当她一低头,看到黑黢黢的青龙河水时,那颗心立刻又高悬起来!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河段,正是于雪莉的挚爱亲人——春华和李志学溺水之处!此时,水面或远或近地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更让恐惧无限放大,康雪梅一边想着春华和李志学都是好人,不会吓自己的,一边加快脚步,很快又飞奔起来了。

前面是一片芦苇滩。芦苇虽已干枯,但尚未收割。窄窄的小路从密密的芦苇丛中穿过,更把黑暗和恐惧放大千倍万倍。但实在没有别的路可走,她便豁了出去,没有丝毫犹豫,昂首挺胸,闯进芦苇丛中。一些芦苇倾斜歪倒在路上,湿漉漉地羁绊抽打着康雪梅,但毕竟是芦苇,康雪梅倒不十分害怕。让她感到神秘可怖、几乎崩溃的是,芦苇丛中到处发出神秘恐怖的声响,这边呼啦一声,那边噗嗒一下,像是蛇在爬动,像是鱼在跳跃,像是狗在窜行,像是人在潜伏……在嘈杂纷乱的声音之中,康雪梅分明听到嘻嘻嘻嘻的声音,似乎有女孩捂嘴偷笑,便蓦然想到十多年前被奸杀在南面玉米地里的女孩,不由发梢直竖,壮着胆子,大喊一声:“谁——?”同时紧拍嘭嘭狂跳的心脏,自我安慰道:“不怕,不怕,这都是自己吓自己!”脚步却越发急促,迫切渴望穿过芦苇丛。

突然,康雪梅被脚下的芦苇绊倒,啪地往前摔去,顿时从头到脚,整个人都趴在泥水之中!她吓得魂魄出窍,赶忙爬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往前狂奔,很快出了芦苇丛。

树木渐渐稀疏,能隐约看到远些的景物了。康雪梅稍微放松一下,感到脸上湿漉漉热乎乎的,不知道是泥水还是汗水,便用手抹了一把,狠狠甩了出去。

几滴冰凉的大雨点落在脸上,接着就是噼里啪啦一阵猛砸。康雪梅这才想起,刚才绊倒在芦苇丛中时,把雨伞弄丢了!但她只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向前赶去。即使天上下的是刀枪剑戟,即使雨伞是金银打造,吓破胆的康雪梅,也没有勇气回头寻找了。

终于,康雪梅带着满腹恐惧,摆脱阴森恐怖的青龙河水,走上了田间的小路。

雨基本停了。虽然夜色依旧阴沉,但天边露出几点疏星,康雪梅眼前开阔起来,已能看到脚下的小路和路边的小麦,放眼望去,自己那个温馨安全的家,就在远处漆黑的树木之下!她不由长舒一口气,用沾满泥浆的衣袖,擦了擦满脸的雨水汗水,脚步却丝毫不敢放松。

很快,康雪梅来到一片洼地。洼地边的小路被雨水浸没老长一段,稍不留神就会灌满雨靴。她凭着往日印象,小心翼翼淌了进去。过了这片洼地,再往前走上半里路,便到自家承包地了。康雪梅经常在地里摸黑干活,当时还有些害怕,现在却有一种即将到家的安全感。

正所谓怕啥有啥,蹚着蹚着,康雪梅竭力要忘却的东西,却无比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这片洼地就是过去的乱葬岗!

小时候,康雪梅常带着妹妹们来这里采摘野花,捕捉蝴蝶,也曾见过调皮的孩子拿着人的头盖骨大腿骨之类充当武器打斗玩耍!即使到现在,还偶尔见到丢弃于此处的夭折婴孩,被野狗衔来叼去的——村民认为早夭的孩子没有成人,不能土葬,依照习俗丢在乱葬岗。大概是阴魂众多,而又无家可归,所以这里阴气特重,时常闹鬼。好多人都说曾在这里见过小鬼,讲得活灵活现的,好像那小鬼就是跟自己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玩伴。天伟就曾说过,他上中学时,一个月夜从这里经过,遇到传说中的鬼打墙——他走着走着,突然烟雾缭绕,啥也看不见了,耳朵里充满千奇百怪的声响!他啊啊叫着壮胆,转啊转的,一直转到大半夜,才听到似老鸹呱呱几声,烟消雾散,眼前又是风清月白!

这几年人稠地满,土地越来越稀罕,承包地在乱葬岗周围的十数家农户,开始蚕食乱葬岗的土地。但——,只要一下大雨,哪怕只积一天水,长在乱葬岗上的庄稼就很快淹死了;而如果稍有干旱,其他庄稼还没卷叶,长在乱葬岗的庄稼就已枯死!不但庄稼,连杨树都栽不活,所以乱葬岗得以保持原有的规模,也笼罩着一层神秘而恐怖的气氛。当然,也有不信邪的年轻人说是因为土质含盐碱过多的缘故,但会立即招致众人的反驳:茅草为什么不死?水柳为什么不死?肯定是住在里面的众多阴魂,不想让活人侵占地盘!

在这个阴沉昏暗的雨夜,康雪梅再不相信鬼神,也管不住自己的头脑!乱葬岗见鬼、鬼打墙的故事,一出出,一幕幕,如放电影一般,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令她心惊肉跳!她急于逃离这片游弋着无数孤魂野鬼的洼地,努力辨别方向,顺着被雨水淹没的小路,忙不迭地往前冲去。

扑哧一下,康雪梅踩进路边的凹坑中,身子一歪,整个人都要趴到水里了,泥水瞬间漫到大腿根。她急忙用手按住路基,迅速爬了上来,全身淋淋漓漓的,水鬼一般。

咋也得往前走啊!康雪梅继续蹚着水往前扑!突然,前方传来“吱——吱——”的叫声!像是老鼠叫,但远比老鼠的叫声尖利而高亢;像是蝈蝈叫,但远比蝈蝈的叫声凄厉而绝望!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鬼叫?康雪梅咬了咬牙,猛地睁大眼睛,四下看去,却没看到鬼魅的影子!

很快,康雪梅蹚出积水的洼地,甩开膀子,直冲过去,却又听见“吱——吱——”的鬼叫声中,分明夹杂着隐隐约约的“雪梅——雪梅——”的呼喊声!

难道是黑白无常勾魂来了?康雪梅停下身来,惨然一笑,几乎要喊出声来:“黑白无常!我康雪梅平生没做过恶事,孩子也还太小,你们凭什么索我的命?看来,阎王爷也是欺凌弱小之辈!罢了,罢了,勾魂也好,索命也罢,既然躲不过去,我就放开胆子,会会你们这两个不讲道理的无常!”

“雪梅!雪梅!”呼喊声渐渐清晰,渐渐响亮。康雪梅分明听出,这声音是从遥远的身后传来的,正是自己在绝望恐惧之中最最期盼的声音,正是自己最最亲爱的天伟的声音!

康雪梅急忙停住脚步,热切地回过头去,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刚刚走过的土路上,一束手电筒的光芒正向自己飞奔而来!

阴沉黑暗的风雨夜,神秘惊悚的乱葬岗,凄厉怪异的鬼叫声,霎时完全消失!展现在康雪梅眼前的,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艳阳天:阳光如点点碎金,渲染着远山近水,朵朵白云依偎在蓝天的怀抱,阵阵轻风抚慰着绿柳的丝绦,蜂儿在飞,蝶儿在绕,青葱葱的草地上,天伟正手捧大束的鲜花,面带醉人的微笑,向自己飞奔而来!一霎间,光明、温暖、平安、吉祥、温馨、宁静、团圆、安康、幸福、快乐、未来、希望……世间的种种美好,全都伴随在左右,全都充盈于心田!这个飞奔而来的男人,就是脚下的地,就是头顶的天,就是身前的路,就是背后的山,就是栖息的树,就是耕作的田,就是听风的耳,就是看云的眼……就是自己一切的一切!那还迟疑什么?去拥抱自己的爱人,迎接美好的幸福吧!

“天伟——天伟——我在这里!”康雪梅也大喊大叫着,转身扑进泥水之中,迎接同样飞奔而来的天伟!

素来矜持而内敛的一对恋人,此刻都噙着满眼泪水,紧紧相拥在乱葬岗边,似乎融为一个整体,再也无法分离!

久久,久久……

想到家中的一双儿女,两人轻轻松开紧扣的双手,依偎着,搀扶着,走上回家的路。

夜色依旧阴沉,道路依旧泥泞。两人的脚步却格外轻快敏捷,话语也格外愉悦响亮。

“雪梅,害怕了吗?”

“没有,我不害怕。”

“你怎么满身泥水?”

“没事,滑倒了呗。”

……

“天伟,你是怎么追过来的?”

“我去接你时,走的也是这条路。到了鲲鹏集团,于老板说你刚走不久。我一听,坏了!肯定是在街上走岔道了!慌忙追了过来,谁知你走得好快,让我追了这么久!”

“你不比我更快?从来都没见你这样追过我!”

“你也从来没跑过啊!不过,你跑也跑不掉!”

“我能往哪里跑?这辈子,你撵都撵不走我!”

“我即使撵走自己,也不会撵走心爱的女人!”

“咱俩谁也不能走,就这样一生一世相厮守!”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康雪梅又和玉龙一道,勇敢地踏上了昨天晚上的那条近道,风风火火地往青龙集赶去。为了爱人,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自己必须奋勇前行,无惧无畏!

天已放晴,凉风习习,鸟鸣啾啾,淡淡的薄雾如轻盈的绫纱,飘飘荡荡,朦朦胧胧,妆点着如梦似幻的田园村落。

沐浴着熹微的晨光,康雪梅不再恐惧,满心宁静平和,甚至无比愉悦。是啊!还有什么比战胜困难更令人欣慰的?

很快就来到了乱葬岗,康雪梅用心搜寻着昨夜奇怪的声音。“吱——吱——”的声音弱了许多,但依然没有停息!

循着声源,康雪梅发现一只肥硕的短尾老鼠,被人用绳子拴住一条后腿,另一头系上砂礓,扔在路边的广播线上!

直到此时,绝望之中的短尾老鼠依旧胡乱踢蹬,惨叫不停。昨天晚上的鬼叫声,原来是这个可怜的家伙发出来的!

“玉龙,这只地老鼠是谁扔上去的?”康雪梅知道这么大的泥水,村民是不会来地里的,肯定是哪个调皮学生下午放学后的恶作剧,便问玉龙道。

果然,玉龙答道:“这是昨天下午放学,周二宝扔上去的。”

周二宝是黑娃的二儿子,身材比猪还壮,学习比猪还笨,上了十年学,连十以内的加减法都算不对,做事却极其精明,尤其喜欢恶作剧,整天惹得鸡飞狗跳,连野狗见了他都夹着尾巴仓惶逃避。他好打好斗,惯于惹是生非,经常有孩子被他打得哭哭啼啼,满身泥土,家长却无可奈何。

这只可怜的短尾老鼠,应该是窝里灌满了水,无家可归,溜出来后,被周二宝捉住扔上去的!

“玉龙,你不要跟他玩!”康雪梅知道周二宝今年又上了学,跟玉龙在一个班,赶忙叮嘱道。

“妈妈,你放心!我最烦周二宝,恨不得狠狠揍他一顿,绝对不会跟他玩!”玉龙仰头答道。

“你比他小好几岁,可不能惹他!”康雪梅赶忙叮嘱,“咱就离他远远的,惹不起躲得起!”

“好的,妈妈,我从来都不理他。”玉龙又答道。

“乖儿子,一定要好好上学,做个有出息的人!”康雪梅想起昨夜晚归的一路惊悚,叹了口气,轻轻说道。

玉龙忙说:“妈妈,您放心,我一定努力学习,替爸爸挣钱还账!再大的困难,您都不要怕,也不要太累,还有我和玉凤呢。”昨天晚上,玉龙看到妈妈蜡黄的脸色和满身的泥水,难过得趴在被窝中哭了半夜,现在说起此事,依然难抑热辣辣的眼泪!

“乖儿子,妈妈不怕,也不累。只要你俩好好上学,妈妈心里高兴着呢。”康雪梅欣慰地说。

“妈妈,您放心!马上期中考试,我一定考年级第一!”玉龙晃着小拳头,向康雪梅保证道。

乱蓬蓬的芦苇丛中,康雪梅看到自己的那把雨伞,便捡了起来,在水坑里洗了洗上面的泥污。

“妈妈,你的伞怎么丢在这里了?”玉龙问道。

“昨晚不小心弄丢的,到家才想起来。”康雪梅答道,她可不想让玉龙知道自己昨晚经历的惊悚之旅。

玉龙哪会想不到妈妈的苦?便央求道:“妈妈,以后您早回家一会吧!回去这么晚,挺让人担心的。”

“玉龙,妈妈现在工作了,哪能说回去就回去?你放心,妈妈胆子可大了,没事的。”康雪梅安慰道。

跟康雪梅母子同时,天伟也带着玉凤离开家门。

送玉凤上学后,天伟来到青龙集,再次坐上去县城的公交车——他已经拿到县法院的传票,说是今天要进行当庭调解。

天伟早已预感到,无论官司输赢,都拿不回钱来!也就是说,自己是在打一场饱受煎熬而又注定失败的战争!昨晚,他想告诉康雪梅今天去县城,但面对穿过乱葬岗、跌了一身泥水、吓得失魂落魄的康雪梅,根本不忍心提官司的事!除了面对天顺和李有福,天伟对谁都不想说,也怕别人询问此事——既然免不了受伤,那就独自忍受好了,何必一次次揭开伤疤给人看?

但手握合同协议的天伟,依然决定把官司打到底,看看神圣庄严的县人民法院,到底能不能为民做主,管住何二壮这样的恶人!所以,这一阶段,他隔三差五县城,打探官司的进展。那三千五百块钱,他早就还上了。但他也听从了李有福的劝告,不再请客送礼。吴德庸和赵亚洲也不再让他请吃请喝,只是待理不理,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应付说已经安排好了,官司准赢。天伟对此深感忧虑,自己要的不是输赢,而是那十多万块钱!面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律师和表弟,他感到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如蝼蚁一般,被两人一次次践踏于地,揉得稀碎!

好在,天伟每次去县城,总能从李有福那儿得到温暖和慰藉。弄到后来,他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每次急着去县城,到底是想催促官司,还是想见到充满温情、值得信赖的李大哥!

上次去县城,李有福告诉天伟,自己已经打听清楚,赵亚洲是汉原官场有名的皮条客。打官司,谈生意,买地皮,调工作,甚至买官卖官,只要有利可图,没有赵亚洲不敢插手的。但凡找他办事,只要舍得花钱,就大都能办成,他也因此积累广泛的人脉,铺设了一条升官之路,不但在地震局步步高升,现在更当上了炙手可热的城关镇镇长。

天伟说起自己从小带赵亚洲游戏玩耍、钓鱼捉虾,以及借四十块钱的种种过往,证明跟赵亚洲关系不错。

李有福叹道:“老祖宗都说‘时位之移人也’,他小时候偎你,那是因为你能给他弄到好吃的。现在你无权无势,一不能帮他升官,二不能帮他发财,眼里哪还会有你?”

天伟伤心地说:“可我并没亏着他,打官司我也没少花钱!”

李有福答道:“你是花了不少钱,关键是这些钱大多花在吃喝、花在诉讼费律师费上了。吴德庸认为他拿的是打了折的律师费,赵亚洲更没怎么拿到钱,后来你不再请吃请喝,自然谁的人情都没捞到。现在赵亚洲当了镇长,权势更大,胃口也更大,你就别指望他帮忙了。茶越等越凉,官司越拖越难打,还是赶快了断,再想其他办法。我问过大儿子了,他说跟陈云山没有交往,打电话怕是没有用,近期可能回来一趟,如能见到陈云山,再当面跟他说。”

天伟由衷地谢了李有福。虽然有些失望,但本就没多大奢望,所以也无所谓。

因为满脑子想着官司,根本没有精力打理工地,天伟便把建筑班交给天顺具体负责,即使去工地,也是埋头干活,最多给天顺作个参考。

天顺身担重任,活儿安排得紧张有序。眼看越来越冷,怕是一场寒潮过后,工地就得停工,天顺带领工人早出晚归,连天加夜地赶工期。

工人抓得越紧,天伟越有压力。他准备停工之后,也去鲲鹏集团找点活干!自己多挣一分钱,就能多还一分钱的账,减轻一分钱的负担!

天伟很快来到县城,怕耽误时间,连李有福都没顾得见,就直接去了大唐律师事务所。

一直等到将近九点,吴德庸才姗姗来迟。天伟进了吴德庸办公室,想请吴德庸一同过去,看能不能中点用。吴德庸冷冷说道,自己正在办一宗案子,脱不开身,天伟直接去法院就行!

天伟恨不得扳倒吴德庸,掏出自己花的钱,但终归无可奈何,只有自己去了法院。好不容易找到民事法庭,办理此事的年轻法官让他等何二壮到来,自己出去办点事,晚会儿再过来。

谁知他这一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何二壮更是影儿都没见!天伟火急火燎地,穿梭般出来进去,一直转悠到下午下班,也没有见到两人,询问其他工作人员,每个人都爱理不理的!

天伟无比悲愤,堂堂县人民法院,竟然对自己发出、盖着大红印章的传票都视若儿戏,还有什么威严可谈?还说什么执法为民?

联想到昨晚接康雪梅的情形,天伟更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因为要挣钱还账,在漆黑泥泞的夜晚,别人安然在家、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心爱的妻子却要忍受无边的恐惧,跌打滚爬着往家赶!雪梅虽然说她不害怕,但在乱葬岗中那满身的泥水,紧紧的拥抱,嘭嘭的心跳,以及到家之后依然如金箔一般蜡黄的脸色,都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她经历了怎样的恐惧煎熬!自己给不了女人财富,给不了女人抚慰,甚至给不了女人平安,别说顶天立地了,根本不配做男人!

走出法院大门,回望如血残阳,天伟真想一头撞死在粗大的廊柱上,看法院到底问不问?

天伟转而一想,自己一介草民,即使撞死在此,又与法院何干?无比痛苦的只有最亲最爱的妻子儿女!与其这样,倒不如像鬼魂附体一般,死死缠上何二壮!

狗日的何二壮,如果真的敢赖账,你这辈子都别想过安生!天伟挥舞起宽厚的右掌,做了个奋力下劈的动作,仿佛凌厉的掌风之下,就是何二壮罪恶的头颅。

何二壮越来越想赖账。

虽然他不知道能赖到什么时候,但他决心赖一天是一天,一直赖到刀压脖子、不还不行为止。或者,这一天近在眼前;或者,这一天远在来生!

因而,当何大壮从镇法庭刘庭长手中接过县法院的传票,挂不住面子,气冲冲找到何二壮时,已有充分思想准备的何二壮并不惊慌。

“理他干啥?”何二壮不以为意地笑道,“这不就是个小小的经济纠纷?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别说是一张破传票,就是院长亲自过来,又能怎么着我?要我说,他周天伟就活该受骗!他又不憨不傻,好鼻子好眼的,告哪门子状啊?他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不靠谱的就是打官司?尤其是他这样无权无势的乡巴佬?”

何大壮不解地说:“打官司不靠谱?那还有啥靠谱?周天伟手里攥着借条和合同,这个官司百分之百能赢!”

何二壮不屑地说:“大哥,论当镇长,你比我强,论处理这事,你就不如我了!他打他的官司,我过我的日子,咱一不找律师,二不去法院,随他怎么判去!这样的民事纠纷,就算周天伟赢了官司,我一没存款,二没公司,法院又不会判我坐牢,还怎么强制执行?我在老家是有三间破草房和几亩薄地,但那又怎么着?即使法院判给天伟,他敢住我的房子?敢种我的地?大哥,咱俩虽然是兄弟,但你是你,我是我,这事赖不到你头上,你也不要买这个账。以后刘庭长再让你捎什么破传票,你理都不用理,让他直接找我!”

何大壮想想,似乎也是这样,但何二壮一提到财产,他忽然想到了那两处新菜市街门面地皮,忙说:“你在新菜市街买的两处地皮,打锣震鼓的,周天伟肯定知道!他如果申请拿地皮抵债,咱可不好处理,那两处地皮值好几万呢,又都是黄金地段!”

何二壮得意地笑道:“你以为我傻?那两处地皮,哪会以我的名义签合同?大哥,做事就像下棋,得走一步看几步。否则,说不定哪天就得掉进陷坑!”

何大壮狐疑地问道:“什么意思?你是以谁的名义签的合同?范艳华?”

何二壮笑道:“我和范艳华是两口子,写她的名字,不跟写我的一样?”

何大壮说:“那你还能以谁的名义?别被人赖着不给!”

何二壮笑道:“那哪可能?我在合同上签的是何修思!”

何大壮吃惊地说:“咱大?他都七十多了,当了一辈子老农民,说他买两处地皮,谁信?”

何二壮笑道:“根本不需要人信,法律相信就行!咱大一百岁也没关系,这又不是办退休手续,跟年龄不挨边。我是这样想的:如果记在我的头上,我还得干工程呢,万一跟谁有经济纠纷,房子被人盯上,咱就被动了。记在你或嫂子名下更不行,你当着镇长,一个月不到二百块钱的工资,哪能买得起?一旦被人抓住把柄,麻烦就大了!记在咱大名下,既不耽误咱弟兄俩一人一套,又不会惹啥麻烦——我只听说过父债子偿,没听说过子债父偿的。”

何大壮感觉很有道理,但考虑一下,还是说道:“二壮,无论如何,周天伟建教学楼的施工费,都得尽快给他。几十名工人,辛辛苦苦干了好几个月,也挺不容易的,这事闹腾起来,影响太大,你不能只盯着华盛集团那几个利息。”

何二壮点头道:“大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也不是存心赖账,如果周天伟弯腰说句好话,我早就给他了。关键是,他今天找李成梁,明天找李志鹏,想以势压我,现在又打上了官司,我能服软告饶?他以为这样能吓住我,却不知在我眼里,李成梁和李志鹏算个屌!法院算个屌!等他把横劲使完,咋也要不出钱,再回头对我说软乎话时,我自然会把钱给他!”

“是不能给李成梁和李志鹏太大的面子,”何大壮叮嘱道,“但你也要适可而止,须知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别逼急了周天伟!马上就要普九验收了,这座教学楼是咱镇的亮点,千万不能出岔子。”

“大哥放心好了,我会把握好分寸的。”何二壮笑道,“你装作不知道就行了!”

欲知何大壮如何向赵亚洲学习做官心得,请看第六十八章《为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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