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之后,李成梁的工作越来越忙。先是召开镇人代会,并通过选举,接替从林兼任镇人大主任,而后带队参加县人代会及其他各种会议,再逐项落实会议精神。各项工作千头万绪,不管有没有意义,都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李成梁对于处理乡镇事务没有经验,又素来认真,加之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东一头西一头,忙得焦头烂额。
更令李成梁感到心烦意乱的是,自己跟何大壮之间,蜜月似乎太短太短,短到只有刚上任时的那几天,特别是过了春节,接触到实质工作后,两人屡屡产生矛盾分歧,而且不可调和。
何大壮极度自负,认为自己农村工作经验丰富,而李成梁是绣楼里的小姐,根本不了解实际情况,丝毫听不得李成梁的意见建议。李成梁颇为被动无奈,深感有何大壮这个作风强势、做事武断的镇长,自己的党委书记并不容易当。
一般的小事,李成梁还可以选择容忍退让,但有些事,李成梁实在不赞同何大壮的做法,何大壮也丝毫不愿退让,矛盾就不可调和了,比如春节期间的计划生育工作。
何大壮当了镇长后,头把火烧的就是计划生育。趁春节放假,他亲自坐镇计生办,抽调包片包点干部、计生办和计生小分队的骨干力量,组成计生突击队,利用一些外逃户回来过年的机会,通过村干部和计生办培植的眼线,不分昼夜,及时出击,抓回一批又一批外逃人员,关进计生办的学习班。
这些突击队员虽然没法安度春节,但天天在河岸酒家吃香的喝辣的,只要抓到人,就有分红奖励,所以干得非常带劲,加之眼线众多,抓人效率非常高。一些计生对象,哪怕偷偷回来走个亲戚,甚至在外乡镇、外县的亲戚家躲着,只要被他们知晓,大都很难幸免。
关键是,何大壮开展这项工作,根本没理会李成梁!
春节假期结束,李成梁回青龙镇上班时,才听其他干部说起,心里颇不舒服:你何大壮这样大张旗鼓地抓捕计生外逃人员,怎么连我的招呼都不打?况且,全县干群都在欢度新春佳节,县里又没明确要求开展计生突击工作,这样搞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李成梁立即找到何大壮,摆明自己的看法。
何大壮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李书记,计划生育是我国的基本国策,要年年搞、月月搞、天天搞!县里没作出安排,就不搞计划生育了?老百姓欢度春节,就不搞计划生育了?我认为,春节是万家团圆的传统节日,外逃户大都会潜逃回来,正是狠抓计生工作的好机会!我组织人员,放弃过年,加班加点,主动工作,就是要保证在今年的计划生育评比中,青龙镇还要继续夺取全县第一!李书记,这项工作原本就是我负责的,你不要过问了,还是多抓抓党建工作吧!”
面对何大壮咄咄逼人的气势,李成梁也没有好办法。何大壮拿国策做挡箭牌,说得冠冕堂皇,自己都无话可接了,又怎么能制止他?
渐渐地,李成梁又了解到,何大壮抓人的目的,似乎不是为了计划生育,而是为了罚款!何大壮以镇长身份坐镇计生办,亲自收钱,每抓一人,多的两千,最少一千,所抓到的人,不但拖欠超生罚款的交了罚款(只是单纯的罚款,不算超生罚款任务)可以回家,连计划外怀孕的妇女交了罚款也可以回家,光明正大地把孩子生下来(当然,之后依然会接受各种超生处罚)。更离谱的是,这些罚款只是作为突击队员的开支,没往镇财政所交一分!谁也不知道何大壮收了多少,开支多少,还剩多少!大家议论纷纷,都说何大壮这一茬能捞好几万!
李成梁十分气恼:好你个何大壮,竟敢打着计生的幌子肆意妄为,置党委政府的信誉于何地?置党纪国法的威严于何地?
通过春节前后的扶贫慰问,李成梁了解到,农民靠土地为生,虽然能够吃饱穿暖,但经济并不宽裕,即使是超生户,即使是计划外怀孕户,他们的每一分钱,也都浸满心血和汗水。按照规定应该收取的超生罚款,自然可以征收,但何大壮滥用职权,借此强取豪夺,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于是,李成梁果断找到何大壮,义正辞严地指出:开展计生工作可以,但这样胡乱罚款没有法律依据,必须立即停止,已经收取的罚款,要么退回去,要么上交财政所,即使突击人员加班加点,也必须由财政所按照规定补助,坚决不能坐收坐支,尤其不能胡乱开支!
面对李成梁的指责,何大壮分外恼火,心想:青龙镇的计划生育全县第一,不就是我搞出来的?你一个城里来的奶油小生,依靠秦书记这个后台才当上镇党委书记,凭啥对我指手画脚?真拿自己当根葱了?知不知道麦苗和韭菜有啥区别?知不知道老百姓如何刁钻油滑?知不知道计生工作有多难搞?突击队员如此辛苦,吃点喝点拿点还不是理所当然?不吃不喝不拿,谁愿意干这种被人骂祖宗八代的苦差事?
这样一想,何大壮便直视李成梁,硬梆梆地顶了回去:“李书记,你是秘书出身,论给领导写报告,高谈阔论,说些空话套话,我可能不如你,要说搞农村工作,你可就差远了!我收的是罚款知不知道?啥叫罚款?就是对那些违反计生政策的对象的处罚!老老实实做手术、交超生罚款的农户,当然不需要搞突击,不会收他们的罚款!所以,这些钱就是计生突击队员的辛苦费,凭啥交给财政所?噢,交到财政所,再支出来,不等于放屁解裤腰带,多那一道手续吗?如果按你说的,结余的钱属于财政所,那要是不够用,财政所会不会补贴?”
无论如何,何大壮都不愿意交出钱来。
两人较了半天劲,最终落个不欢而散。
李成梁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无奈地想:何大壮毕竟是跟自己平级的镇长,又负责计生工作,上级也默许各乡镇抓人罚款,实在不愿拿出钱来,自己还真没有办法。即使自己撕破脸,逼迫何大壮交账,只要他动动手脚,随便造些吃喝假账,就能把账走平,不但财政所收不到钱,两人还会因此决裂。这才刚刚开始,以后怎么在一起工作?自己能做的,也只有亡羊补牢,尽力制止何大壮继续抓人罚款,并尽快把计生工作揽过来,纠正他的错误做法!
这天上午,康富宝满头大汗,一头扎进李成梁办公室,咬牙切齿地说道:“李书记,何大壮这个狗日的,我真想弄死他!”
李成梁批评道:“康书记,有事说事,不能骂人!”
康富宝一屁股坐下,说道:“李书记,你说我恼不恼?我有个远房堂妹,嫁到王阁村,第一个孩子前年麦收时淹死了,她伤心得要死要活,好不容易熬过来,现在已经怀孕六七个月,却一直拿不到准生证!只有东躲西藏的,昨天晚上被何大壮派人抓了。她的弟弟找到我,想让我托何大壮放人,我连夜赶到何大壮家。何大壮两千块一口价,少一分都不放人,我无奈给了两千块钱,他答应今天早晨放人,谁知到现在都没有放!我到处找不到何大壮,去问张振远,张振远推说人是何大壮抓的,他说不上话!如果堂妹引了产,还不埋怨死我!这是怕有些凶多吉少,我都要急疯了!李书记,麻烦你给张振远先打个电话,千万不能让他动手术!”
李成梁吃惊地说:“何镇长还在抓人?你的堂妹既然没有孩子,怎么申请不到准生证?”
康富宝说:“我年前问过王阁村的书记王召林,王召林说去年的准生证早就发完了,看今年能不能申请一个,谁知还没拿到准生证呢,人就被抓了!”
听说康富宝的堂妹是计划外怀孕,李成梁为难地说:“如果找不到何镇长,我还真不好出面说话……”
康富宝见李成梁推脱,惶急地说:“李书记,求求你了!那两千块钱是我交给何大壮的,一旦动了手术,我绝对脱不了干系!而且年前年后,何大壮都是只要见钱就放人,大行大市一千块钱,没有人情的才两千,我又没少给他!哪知道这个狗日的收了钱,却不放人!”
李成梁便说:“那我尽快联系何镇长,问明情况再说。你现在就去计生办,告诉张振远,暂时别让服务站动手术!”
康富宝急忙起身,说道:“李书记,谢谢!我先去计生办看看!”
康富宝离开后,李成梁出去溜了一转,既没找到何大壮,也没见到何大壮的吉普车,呼了几次BB机,也不见何大壮回电话。问了好几个人,都不知道何大壮去了哪里。
李成梁有些焦躁,赶忙回到办公室,给张振远打电话,一连打了几次,都没有人接。
李成梁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想去计生办看看。还没走出房去,范家宜闯进来了,他只得又坐了下来。
范家宜一向超然物外、气定神闲,虽然是来反映问题,他说话的语气相当平静,宛如在讲述别人家的故事。
但听到范家宜反映的情况,李成梁越来越沉重,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几乎阴得滴水了。
范家宜告诉李成梁:因为拖欠工资的事,一些老师找到自己,闹着要罢课,要上访,都被自己苦口婆心地劝了回去。可是,在老师连基本工资都拿不到手的时候,很多学校,领导却大吃大喝,随意挥霍,影响很坏。特别是青龙中学,不但收的钱多,而且账目混乱,每次公示都是欠账,老师怨声载道,学校纪律涣散,都要散摊子了。
说着说着,范家宜觉得自己扯远了,就言归正传,直接汇报今天的事:刚才,青龙中学的好几个年轻教师,气愤愤地找到自己,拿着一沓上访材料,实名举报校长陈国良胡乱挥霍,大吃大喝,占地私建楼房,乱搭乱建宿舍……他们说,如果镇里不敢处理,他们就到县政府上访。而按照规定,一旦他们去县里上访,县信访办肯定让镇领导亲自去接,并记录在案,督办处理。那样的话,镇里就被动了,不但书记镇长会受批评,青龙镇在乡镇综合评比中还要扣分,请李书记看怎么处理。
李成梁不解地问:“工资拖欠,管理混乱,都应该是老问题了,又不是针对这几名教师的。为什么刚刚开学,他们就上访告状?”在李成梁的印象中,年轻教师应该是工作风风火火,干劲十足,不太计较个人得失的。
范家宜回答说:“李书记果然是明白人——他们几个是跟陈国良起了冲突。陈国良把学费攥在手里,却连老师的办公用品和各种奖金补助都拖着不发,只是吃吃喝喝、栽花种草建宿舍,把钱都花在教学之外了。甚至,陈国良还伙同何大壮,拿学费向外放贷!就在前几天,何大壮还从学校拿出四万块钱,以扶持乡镇企业的名义,借给周庄的黑娃,搞什么甲鱼养殖,并说这是县里要求的。黑娃会养鳖,鱼都能上树了!老师不知怎么知晓此事,便找张会计打听,谁知竟然是真的!他们进一步打听,又得知年前镇里买你坐的这辆轿车时,何大壮也借了青龙中学三万块钱!而给你开车的张小毛,也是教师身份,却一天学都没教过,现在整天开着你这辆新车,牛逼哄哄地招摇过市。老师议论之后,就更加群情激愤了。”
李成梁疑惑道:“镇里买车、扶持黑娃养鳖,怎么会向学校借钱?这也不合常理啊!”
范家宜超然物外地笑了笑,高深莫测地说:“李书记,这你就得去问何大壮了!无风不起浪,何大壮跟陈国良吃吃喝喝的,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天知道他们搞的什么鬼?”
李成梁不由紧皱眉头——刚过完春节没几天,怎么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只是,范家宜跟何大壮素来不睦,这番话不能不信,但也不可全信,还是了解清楚,再做决断吧。
想到这里,李成梁便说:“范书记,你想办法做好这几位老师的思想工作,让他们安心教书。对于他们反映的问题,我会尽快调查,妥善处理,给他们一个满意答复的!”
范家宜告辞之后,李成梁决定亲自去青龙中学,了解一下具体情况,正好可以绕道计生办,先打听一下康富宝所反映的事,当面安排张振远慎重处理。
见已到下班时间,李成梁匆忙来到食堂,狼吞虎咽地扒了碗面条,就向计生办走去。
虽然天气晴朗,但北风呜呜刮着,飞沙走石的。今天不逢集,又是午饭时间,行人稀稀落落,大都低头缩颈,匆匆而行。李成梁快步走在路边,并没遇到熟人。
再绕过一个街角,就进入计生办门口的大路了。
刚刚拐过街角,李成梁就远远看到,好多人簇拥在计生办大院东面的河滩上,闹嚷嚷的。
肯定有事发生!李成梁心中一凛,加快脚步奔了过去。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李成梁问身边的中年人。
那人摇头叹息道:“计生办弄死了人,把尸体丢这儿了!听说,这个女的怀孕六七个月,计生办要强行引产。本来就够危险的了,这女的又一直拼命挣扎,破口大骂,按都按不住。医生也不专业,手忙脚乱的,结果弄了个大出血,女的很快就昏死过去。医生慌了手脚,赶忙让她家人往卫生院拉。卫生院的医生一检查,说早就断了气,彻底没救了。家人又吵吵嚷嚷地拉回计生办,计生办却说人是在卫生院死的,跟计生办无关,根本不让进去。三说两不说,出来几个膀大腰圆、横眉竖眼的痞子,抓住女的丈夫和公公一顿痛打,把女的尸体连同板车丢在这里了。”
旁边有人接腔道:“听说,这女的原来有一个男孩,前年麦收时淹死了。她几乎要疯掉了,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偷偷托人取了环,又怀了孕,都三十多岁了,却咋也弄不到准生证,便和丈夫躲了出去,连家里的房子都被拆了。过年时偷偷回来,东躲西藏的,准备半个准生证,谁知昨晚在娘家被抓了,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真可怜啊!”接着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李成梁头皮阵阵发麻,这个出事的孕妇,肯定是康富宝的堂妹!而后又十分后悔,如果自己能尽快联系张振远,这个事故也许就可以避免!他往里挤了挤,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一辆破旧的板车半歪在沟坎边,车上的人被绣花棉被严严实实地盖着,看不到头脸身体,只看见穿着袜子的两只脚暴露在板车后面,有几个老少妇女,或坐或站地围着板车,悲悲切切地哭泣着。
众多男子站在外围高声议论着——
“拉计生办去!谁不让进就砍谁!”
“要不拉镇大院,送何阎王家里!”
“干脆,宰了何阎王那个狗日的!”
……
声音嘈杂纷乱,充满浓浓的火药味。
虽然没有看到康富宝,但得知出事的妇女名叫康富云后,李成梁确定是康富宝的堂妹,无比悲哀的同时,又深感棘手,默默退了出来,想找何大壮商量一下,赶紧解决这个问题。至于范家宜反映的教育问题,只能往后推一推了,“人命关天”,啥事也没有这事要紧。
李成梁还没走到计生办大门口,何大壮就开着吉普过来了。看见李成梁,何大壮停车打了声招呼。
李成梁心事重重地,质问道:“何镇长,你今天去哪儿了?找都找不到!那个孕妇是怎么回事?”
何大壮不以为意地答道:“李书记,你放心,这事跟镇里无关。无论他们告到哪里,咱都不怕!”
李成梁更加不满,说道:“何镇长,这个孕妇是在服务站引产出的事故,怎能说跟镇里没关系?”
何大壮答道:“计生办是动了手术,但那是合法的。李书记,你根本不了解农村情况,农村人一贯胡搅蛮缠,有理无理赖三分,如果咱一旦心软,认下这壶酒钱,赔上三万两万不说,他们还会得理不饶人,不断上访闹事,那就麻烦不断了!只要不认账,谁也拿咱没办法!”
“镇里不认账,他们不更上访闹事?”李成梁反驳道,“一尸两命,怎么叫有理无理赖三分?家人不哭不闹,反而不合常理!我听说,死者叫康富云,已经三十多岁,又失去一个孩子,为什么不发准生证?既然收下两千块钱,为什么还要做引产手术?”
何大壮下了吉普,强词夺理道:“李书记,你理解错了,那两千块钱罚款,是付给眼线、工作人员的辛苦费和出车费,不是放人的钱!准生证是国家发放的,各村育龄妇女扎堆,比准生证数要多出许多,每个妇女都有一大堆可以生育的理由!如果没有准生证也允许生孩子,那就是自主生育了,还叫什么计划生育?至于引流产,咱还需要其他理由?没有准生证,不就是最好的理由?而做手术就可能有意外,何况,事故的责任完全在死者,做手术时,她如果好好配合,不乱动乱骂,怎么会出事?镇里如果一硬到底,闹到最后,也只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等死者家属泄了劲,补偿三五千块钱就能解决问题。如果咱认了账,不但这事难以善罢甘休,以后谁不满意了,谁想讹钱了,都会找些腰酸背痛大出血的理由,那还怎么搞计生工作?”
李成梁并不准备退让:“人命关天,镇里必须负责!如果不认账,我们是会失去民心的!”
何大壮苦笑一下,答道:“失去民心?李书记,现在有吃有喝的,谁家不想多生孩子?我们却硬生生计划住了,哪还有民心可谈?别说其他人,连我自己都在想:老百姓谁生的谁养,政府操这个闲心干啥?”
何大壮顿了顿,接着说道:“不瞒你说,因为计划生育,我跟全家都闹掰了。俺父亲两代单传,到我这一辈,接连添了三个儿子:我、二壮、三壮,父亲高兴了半辈子。谁知俺弟兄仨成家后,正好赶上计划生育。我是国家人员,按政策只能生一胎,也就生了一个女儿;二壮结婚后,生了两个女儿;三壮结婚多年,始终没能生下一男半女。多年前,父亲便想把二壮的小女儿记到三壮名下,这样两家各有一个女孩,都可以再生一个。我坚决不同意,说三壮夫妇都不到四十五周岁,不符合收养条件,这样做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而后,我先让二壮结了扎,后来计生任务越来越重,我又强行让二壮媳妇和俺家属结扎凑数。这样,俺弟兄仨就只生下三个女儿,等于绝了后。父亲绝望至极,认定我是罪魁祸首,发誓再也不认我这个儿子,不准我一家踏进他的家门半步!我以为父亲说的是气话,谁知过节时,我去看望父亲,他真的痛骂不止,还把我带的礼物扔进粪坑!自此,我跟父母再没任何交往,父亲甚至没来过青龙集,他说他成了绝户,已经没脸见人了!我曾经借检查工作为名,开车绕到父亲的地头,偷偷看过父亲,发现他头白了,背驼了,腿弯了,精神头也差了许多!二壮媳妇做了手术后,听人说是我的主意,便把账记到我媳妇的头上,张口就骂,抬手就打。我媳妇自知理亏,不敢和她纠缠。我也没有办法,只得把承包地给了三壮,让媳妇来青龙集摆个地摊。媳妇老是埋怨我,说这家添了儿子,那家得了孙子,就她命苦,嫁给我这个倔驴,福没享上一点,反倒成了绝户!”
何大壮抹了一下发红的眼圈,接着说道:“李书记,说实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也想生下儿子延续香火,甚至恨不得辞了职,也要再生一胎!你想,连我这个搞计生工作的干部都不理解计生政策,都弄得爹娘不认、弟媳咒骂,又怎能让普通百姓理解支持?可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作为党员干部,无论理解不理解,我都得坚决执行!”
李成梁想到自己庇护天顺的事,感到何大壮似乎在含沙射影,不由双颊发烫,但又回头一想,你何大壮如果真是为了搞好计生工作,为什么收这么多钱?为什么收了钱就放人,却偏偏不放康富云?但急切之间,想不出说服何大壮的理由,又不想再听何大壮絮叨,便叮嘱何大壮一定要妥善处理引产事故,而后下车回镇大院,准备找范家宜等人,多方面了解引产事故的情况。
一路上,康富云露在板车外面的那双僵硬的脚板,老是在李成梁的眼前晃悠。李成梁左思右想,实在理不出头绪。他想回家一趟,找同事朋友咨询一下,但一想到回家,就想到坐公交;一想到坐公交,就想到自己的那辆轿车。十几万的轿车,都够老师发三个月工资的了,并且其中还有青龙中学的三万块钱!自己再坐这辆车,都感到有些烧屁股了!其实,自己完全可以跟何大壮共用一辆车,关键是何大壮的那辆吉普本就是上任镇长张云龙的,自己怎好改了规矩?何大壮听不听自己的?而且,自己这辆轿车,一般只在去开会时用,但凡有其他干部同行,都尽量坐满。但即使其他干部挤公交,何大壮也是独来独往!
短短个把月,何大壮所暴露的问题,就让李成梁深感头疼。但何大壮是镇长,跟自己级别相同,真的独断专行,自己并不好处理。
再想下去,李成梁又想到张小毛,虽然自己除了开会不坐轿车,但张小毛却天天开着乱溜,老师又不知道底细,怎能不意见纷纷?
李成梁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要不,处理好眼前这些棘手问题后,干脆把轿车卖了,用来补发老师工资,把张小毛撵回教育上去!
此时已是午后,北风虽然强劲,但在灿烂阳光照耀下,背风的地方十分暖和,柳树已经一片嫩绿,杨树也鼓起了芽苞,枝头鸟鸣婉转,路边草色若隐若现,呈现出春回大地的动人景象。
李成梁在办公楼前走了一阵,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眼前始终晃动着康富云的那双脚板,加上范家宜反映的教育乱象,加上何大壮表现的骄横跋扈,脑子乱糟糟的,如海潮般汹涌澎湃。
干脆啥也不想,去办公室冷静思考思考!李成梁苦笑一下,这个决定,也许就是自己溜达半天,所能做出的唯一决定了。
李成梁刚坐下没多久,范家宜就一头闯进来了。
范家宜不好意思地说:“李书记,我知道你事多,本来不想打扰你的,可这件事又拖延不得。刚才,何大壮在计生办召开了中小学校长会议,要求全镇教师,凡是夫妻一方亲属中有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还未处理到位的,相关教师立即停课做亲属的思想工作,直到亲属接受计生处理为止。停课期间的工资停发,如果一直做不通工作,民办教师一律辞退,公办教师一律纪律处分,直至开除公职。几名校长找我诉苦,说是连镇村干部、计生办逮人扒房都解决不了的难缠户,让本来就见人矮三分的教师去做工作,还不是自找挨骂?我也弄不明白,计生工作应该是计生部门的事,跟教书育人的教师有啥关系?何况,我好歹也是分管教育的,他事先竟然没打我的招呼!”
说到最后,范家宜一改往日的从容优雅,双手胡乱摇摆,声音也高亢起来。
“他也没打我的招呼!”李成梁也十分不满,自己在计生办门口跟何大壮站了好一阵,他竟然没说召开校长会的事!这个何大壮,做事怎么如此过分?刚刚弄出个引产事故,还没理出头绪呢,又变着花样乱搞,还嫌出的事不够大?
“真的假的?”范家宜显然不相信,狐疑地看着李成梁。
李成梁不想让范家宜看出自己的想法,轻描淡写地应道:“我确实不知道此事!回头我找何镇长弄清情况后,再确定如何处理。我个人认为,教师的本职工作是教书育人,计生工作固然重要,让教师帮忙做做亲属的工作也可以,但绝对不能以停发工资、停课甚至处分相威胁!”
范家宜站起身,拍了拍巴掌,恼恨道:“这个何阎王,才当几天镇长,竟敢连你的招呼都不打,就敢如此胡作非为,真把青龙镇当成自家的了?罢了罢了,他想大权独揽,我还想落个清闲呢。李书记,教育工作就交给他负责吧!从今往后,凡是他何阎王插手的事,我绝对不会过问,你也不要找我了!”
范家宜气冲冲地往外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了下来,回头说道:“李书记,古人云,德不配位,必有祸殃,那个引产事故你该知晓了吧?我只想提醒你一句,死者康富云可有点来头,她大姑的大儿子于跃进,是省高院的庭长,于跃进的岳父更是副省长!何大壮这下捅了马蜂窝,镇长算是当到头了!大家都等着看他如何收场!”
李成梁如受重击,瘫坐在椅子上,心里像是塞满了乱麻,抽,抽不出,理,理不顺!老师上访、停课等事姑且不说,单是火烧眉毛的引产事故就麻烦透顶:一方是因引产而送命的康富云,如今家破人亡,又有个在省高院当庭长的表哥,众多亲属怎会善罢甘休?另一方是对此漠然视之的何大壮,只是一味推卸责任,丝毫听不进自己的意见建议……
一定要尽快跟何大壮谈谈,让他充分认识其中的利害关系,及时妥善处理!
李成梁来到党政办,要小曹想尽一切办法联系到何大壮,让他尽快回镇里。
接着,李成梁又回到办公室,胡乱翻着眼前的报纸,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过了很久,何大壮才风风火火闯进来,大声嚷嚷道:“李书记,你找我?”
“是的,何镇长,你坐。”看着满头大汗的何大壮,李成梁心事重重地说。
何大壮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道:“李书记,有事你尽管说,青龙镇就没我摆不平的。”
李成梁说道:“何镇长,现在要求部分教师停课做亲属的计生工作,我认为不够妥当。”
何大壮拍着沙发帮,嚷嚷道:“李书记,你一说这事,我就知道是范家鸡告的黑状!范家鸡跟我争这个镇长,没争到手,处处都想坑我!教师停课的事,跟我可没一点关系!从林新官上任,想狠烧几把火,给自己扬名立万,便在昨天下午召开镇长和计生办主任会议,让广大教师也行动起来,参与到计生工作中去,拔除钉子户,消灭难缠户。至于停课、停发工资等办法,也是从林在会上布置的。他说关于此事,计生委已经向刘县长汇报了,刘县长也很赞同这个做法。我一个小镇长,自然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午后见到你时,本想跟你打个招呼,但一说起引产事故,就把这事忘了——即使告诉你又能怎样?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
李成梁本就猜到是县计生委布置的。他了解从林,知道从林这样做只是为了博人眼球,并不会认真执行的。但自己无法左右何大壮,只有安排范家宜私下通知李志鹏,让教师做做表面文章,应付一下了。
于是,李成梁放下此事,转而说道:“何镇长,咱一定要做好康富云家属的安抚工作!”
何大壮反驳道:“安抚?你说的轻巧!除非咱能把康富云救活,让她生个白胖小子,否则怎么安抚?她的那些家属正悲愤难当,准备大闹特闹呢,咱总不能过去弯腰说好话!不过,你也不用紧张,我已安排精干力量在计生办严阵以待,坚决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不让康富云的尸身靠近计生办半步!如果有人胆敢无理取闹,我已经安排郑子钰,让派出所直接出面,把尸身送到火葬场!你放心,牵涉到计划生育,他们及时闹到县里,也毫不占理!”
李成梁更加焦躁:你所谓的精干力量,原来是那些殴打康富云亲属、把她扔在路边的工作人员!这样以势压人,应付普通事件也许有点用,现在牵涉到人命,对方又有超强的后台,这样做只是火上浇油,适得其反!便反对道:“坚决不能消极推卸责任!听说康富云有个表哥在省高院工作,岳父又当着副省长!何镇长,咱一定要妥善处理,稍有疏忽,就会惹出大麻烦!”
何大壮不以为然地笑道:“李书记,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肯定又是范家鸡叨咕的!康富云是有个表哥在省里工作,名叫于跃进,还是我的老同学。但县官不如现管,他还能跑回来跟咱斗?又凭啥跟咱斗?咱是执行计生国策,按规定做的引产手术,康富云拼命反抗,实属自作自受,与计生办何干?于跃进的官再大,还能大得过基本国策?我的主张是,咱慢慢往后拖,让他们该找人找人,该闹事闹事,等到激情过了,亲朋散了,劲儿泄了,没有办法了,想求我们了,这事就好协商解决了。当然,我也没有闲着,正在暗地找人调解。基层工作就是这样,乱七八糟的,咱得唬一唬,压一压,拖一拖,最后再哄一哄,才好解决问题,哪像你在县城工作,啥事都规规矩矩、清清爽爽的?李书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时半会哪能处理好?咱得能存得住气,盛得了事,否则天天都别想睡着觉!这样的纠纷,我处理的不是一件两件,你就不要再操心了——况且你刚到青龙镇,认不几个人,又没有经验,操心也是瞎操心,中不了一点用。”
在县政府和县委办公室工作多年,李成梁深知上层关系的巨大能量,听何大壮如此轻描淡写,急得头都大了,忙说:“何镇长,这事丝毫马虎不得!单是于跃进和他岳父,别说咱扛不住,就是县里、市里也扛不住!他们根本不用直接出面,暗地向市县领导施压,咱就无法应付了!咱现在要做的,不是推卸责任,而是及时调查清楚事件原委,尽快向县委县政府汇报,同时跟康富云家属密切接触,及时协调处理,尽量把影响降到最低限度!”
何大壮反驳道:“李书记,你是没经过事!这事可大可小,咱只能死咬住没有一点责任,坚决不能向县里汇报!一旦汇报,就变成责任事故,等于不打自招!你放心,人死如灯灭,对方就是吓唬吓唬咱,想多讹点钱,只要咱沉得住气,他们蹦跶不了几天。我当派出所长和副镇长多年,这类事情处理多了。一开始,受害者家属都闹得挺欢,喊着找这个、找那个的,后来不都蔫了?如果遇到大小事故,咱都怕事揽责,再多的钱也不够他们讹的!大小事故都往县里端,还要咱干啥?书记县长还要不要吃饭、要不要睡觉了?至于那个于跃进,我比你清楚,那家伙上学时笨得像猪,又是怂蛋一个,现在虽然在省城工作,但也只是个庭长,说不定还是个副的,岳父虽然官大,但跟康富云不挨边,还能过问这样的琐事?好多百姓都有几个驴尾巴吊棒槌、八竿子打不着的当官亲戚,像你这样畏首畏尾,就不要开展工作了!”
李成梁焦躁万分:你何大壮是无知无畏,还是想充大尾巴狼?表妹都一尸两命了,表哥还八竿子打不着?省高院的庭长都不在你眼里?青龙镇的计生工作如此简单粗暴、问题重重,于跃进即使依靠法律,也能置我们于万劫不复之地!
但李成梁知道,自己两眼一抹黑,很难撇开何大壮,独力处理此事,所以依然努力劝道:“何镇长,可别小看于跃进,他是搞法律的,又旁观者清,镇里的计生工作,比如两千块钱罚款,比如准生证发放,比如手术医生资质……所存在的问题,他是一看就知道,到时候随便告咱一状,哪怕给书记市长打个电话,都能让咱吃不了兜着走!你要尽快把春节期间的罚款结算清楚,同时着手调查准生证发放和手术医生资质问题,给上级一个实实在在的交代!”
见李成梁一再提到那两千块钱,何大壮有些心虚,便不再反驳,应声道:“李书记,我一定会妥善处理,很快会有结果的,你就放心好了。”
反正已经跟何大壮摊牌了,李成梁趁机把轿车和借钱的事都掀了出来:“何镇长,我听说镇里买那辆桑塔纳时,借了青龙中学三万块钱,扶持黑娃养鳖,又借了青龙中学四万块钱,怎么老是借钱?老师议论纷纷,影响可不太好。”
何大壮笑道:“范家鸡连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告上了?真是用心良苦啊!你这辆桑塔纳本来是借奖励计生办之名,给从林书记买的,从林一走,自然就归你了。至于借青龙中学的这两笔钱,都是光明正大的,镇里有钱就会还上,老师有啥资格评头论足?李书记,对那些老师,你是不能再惯了,根本落不着好!他们年前刚刚补发四个月的工资,现在不又盯上你的车了?张寨镇去年欠了老师七八个月的工资,也没见老师能反上天!”
胡乱借钱反而有理了?补发工资是为了讨好老师?何大壮这是什么逻辑?李成梁深感头疼,反驳道:“何镇长,即使是奖励计生办,就不能买个便宜点的车?为什么要借学校的钱?县里虽然提倡扶持乡镇企业,但周玉石那个养鳖项目,镇里考察评估了吗?算不算是乡镇企业?需不需要那么多钱?为什么没提请会议研究?”
何大壮听出了李成梁的不满,也硬梆梆地反击道:“借钱买车是从书记点头的,我只负责跑腿而已!扶持乡镇企业更是刘县长年后布置的,要求乡镇长具体负责,每个乡镇今年要完成五家扶持任务,你不也参加了会议?我这才扶持第一家!不扶持黑娃养鳖,还能扶持谁?除了李志鹏和陈国良兄弟的几个公司,青龙镇能有啥像样的乡镇企业?——他们几家又不需要钱!这钱刚给黑娃没几天,我还没顾得说,即使拿出来研究,不也是走个形式?”
李成梁并不退让:“何镇长,我决定卖了新车,把青龙中学那三万块钱还上,剩下的用来补发教师工资。张小毛既然是教师身份,也让他回学校去!把从书记的那辆旧车从计生办要回来,交给小曹,作镇里的公务用车!”
何大壮意味深长地笑道:“李书记,从林的那辆旧车,年前年后,被计生办的几个二货摆弄得破破烂烂的,你就别想了!何况,那车命犯桃花呢!刚开始那车就是小曹开的,从林风流倜傥,又惯于拈花惹草,小曹少不更事,哪受得了他的蛊惑?一来二去,两人便对上了眼,明里暗里好上了,很快就蜜里调油、如胶似漆起来,都嚷嚷着闹离婚。从林的老婆来青龙镇大闹几场,弄得满城风雨;小曹是军婚,她丈夫也从部队回来,找到从林,说如果再敢招惹小曹,就以破坏军婚的罪名告他!从林迫不得已,才借用张小毛当司机,并合计着换辆新车,破破晦气。他急于调离青龙镇,也应该与此有关。所以,轿车和小曹你都别想了,都是从林用过的,再搞出点啥破事来,不值得;即使没有啥事,也会主你流年不利。”
李成梁坚持道:“那我骑自行车!新车一定要卖,张小毛也一定要回到教育上!”
何大壮直视李成梁,不软不硬地说道:“李书记,你卖车我管不着,张小毛可没法教书。他虽然是教师身份,但小学都没毕业,后来弄个假高中毕业证,接了爷爷的班,根本没上过一天讲台——也不敢上讲台。刚开始,他在青龙小学打铃,老是睡过头玩过头,从来没敲到正点上,张振远没有办法,便把他调到计生办当司机。这小子学习笨得像猪,开车却很稳当,又没有啥心眼,绝不会乱学话,从林对他都很满意。你放心,我何大壮虽然个性倔强,好跟你戗茬,但做事光明磊落,不会在你身边安插间谍啥的。范家鸡忽悠这事有啥目的?是想坑我呢,还是想蒙你?”
李成梁已不准备再做口头辩驳,自己既然亮了剑,就绝不会让步,无论斗争多么艰难,引产事故一定要妥善处理,教师一定不能停课,轿车一定要卖,张小毛也一定要回学校……自己虽然性格温和,但也澎湃着男人的一腔热血,也有宁折不弯的硬脾气,一旦认定的事,也是九头牛拉不回!
于是,李成梁平复一下心情,严肃地说:“何镇长,这些事咱俩只是先通个气,当务之急是处理引产事故!请你立即遣散突击队员,坚决避免恶意对抗,尽快安抚受害者家属,妥善处理此事!”
何大壮离开之后,李成梁立即返回县城,向秦俭汇报此次引产事故。
秦俭也感到十分棘手。根据情况分析,青龙镇肯定负有主要责任:孕妇三十多岁,第一胎溺亡一年有余,是要优先发放准生证的,现在出了这事,说明准生证发放有问题;既然应该发放准生证,引产手术就不合法,出了事故更要承担责任;何大壮胡乱收取两千块钱罚款,也找不到任何法律依据……总而言之,真的拎到台面上,这些做法绝对不合法度!
“这个何大壮,素质怎么如此低下?”秦俭气愤地说,“他的世界观很成问题,不宜继续处理此事,必须由你亲自负责,及时妥善处理!”
李成梁坦陈心中的忧虑:“秦书记,受害者家属认定何大壮是罪魁祸首。不处理何大壮,便无法安抚受害者家属;处理何大壮,镇里哪有这个权力?”他忘不了康富宝对何大壮的满腔愤恨,忘不了计生办抛尸现场的群情汹涌,更忘不了受害者身后的强大背景!
“这个没问题。你先调查清楚,上报县纪委研究处理!”秦俭说道。
李成梁说道:“关键是,何大壮坚持认为自己能处理好,不同意上报!我也了解到,青龙镇曾经发生过好几起类似事件,都压下来了。”
秦俭说道:“何大壮负有直接责任,当然不愿意上报了。成梁,关于此事,你必须跟何大壮针锋相对,不要有任何思想负担。”
李成梁点了点头,说道:“秦书记,我没有思想负担,更不怕得罪何大壮。”
秦俭叮嘱道:“成梁,本来我能替你扛一下,但现在有了新情况。我可能要调去市人大工作了,领导已经跟我谈过话。对此,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望着秦书记关爱的眼神,李成梁抿了抿嘴角,坚毅地答道:“秦书记,您放心!雄鹰既然展翅翱翔,就不会畏惧雨骤风狂!”
一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第二天天还没亮,李成梁就起床了,随便吃些早点,坐上回青龙镇的第一班公交车。
进入镇大院,李成梁没回宿舍,直接去了办公楼。
虽然没到上班时间,范家宜的办公室却已开了门。
李成梁赶忙拐了进去。自己要想撇开何大壮,独力调查引产事件,必须有人帮忙,范家宜跟何大壮有矛盾,又跟康富宝关系不错,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
范家宜见李成梁到来,热情地起身打招呼。
李成梁首先要范家宜私下通知李志鹏,要跟广大教师做好充分的解释,让他们知道向亲属宣传计划生育政策,是一项政治任务,必须要做,并且要尽力做好,但上课也是天经地义,任何教师都不得停课,镇里绝对保证工资正常发放。
接着,李成梁开门见山地谈到引产事件,要范家宜帮助自己。
范家宜超然事外地说:“李书记,何大壮收人钱财,又害得对方家破人亡,对方肯定要拼个鱼死网破,何大壮偏偏不见棺材不掉泪,以为找几个地痞流氓就能震慑住对方,他自己都不在意了,谁还会替他出头和事?要我说,处理此事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何大壮自己扑腾,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他自作自受,丝毫怨不得别人!明人不说暗话,这是何大壮造的孽,你想怎么做是你的事,我是不会蹚这趟浑水的。”
李成梁劝道:“范书记,引产事故既然发生,咱总要妥善处理,不能让百姓寒心。”
范家宜笑道:“李书记,人都没了,你还怎么暖百姓的心?你敢撤了何大壮的职?”
李成梁说道:“我是没有这个权力,但肯定会如实上报县纪委,要求严肃处理的。”
范家宜叹道:“李书记,百姓人都死了,县纪委敷衍了事地给个处分,有意思吗?”
李成梁开诚布公地说:“范书记,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好,但最起码要让受害者家属、让青龙百姓看到,镇党委政府是人民的党委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或许,咱只能安抚一下受害者家属,但总比冷漠推诿要好!”
范家宜盯了李成梁好一阵,才低声说道:“李书记,你虽然是在帮何大壮,但何大壮会认为你扯他的后腿,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事,也只有你李书记肯做!别说是我,镇两委班子没有一个愿意帮你的。我是跟何大壮不对付,但那都是小矛盾,没必要跟他在这事上唱对台戏。所以,我绝不会参与此事,你最好也置身事外,让何大壮自己扑腾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成梁知道范家宜是不会帮助自己的,其他镇干部也指望不上,但没人帮忙还真不行,于是不死心地问道:“范书记,你看谁能帮我这个忙?”
范家宜想了想,说道:“你真想插手此事,只能跟康富宝联系。但康富宝现在跟何大壮势不两立,你可要想清楚!”
即使跟康富宝联系,也比孤军奋战要好啊,李成梁赶忙说道:“那行,你帮我联系一下康富宝,让他尽快跟我联系!”
范家宜点了点头,说道:“李书记,我跟康富宝私交不错,这话可以帮你捎到。我还是劝你,最好别做东郭先生!”
迟疑一阵,范家宜又说:“李书记,本来引产事故就够你烦心的了,但这事一天两天怕是很难处理好,我还是想请你尽快召开一次校长会,哪怕做做样子呢,也不能再往后拖了。从林主政多年,已经把青龙镇搞得一团糟。他任命李志鹏当教办室主任,而李志鹏一出师范校门就开始做生意,根本没教过一天书,心思也不在教育上,所以不咋问事。李志鹏的表弟陈国良也是一天书没教过,一直贩卖药材,后来跟老婆钱芳菲在汉原县城搞了个芳菲药业,直到现在,陈国良还负责着芳菲药业的产品销售,他的家又在汉原县城,虽然当着青龙中学校长,但三天两头不进学校,来学校也是吃吃喝喝,弄得学校乌烟瘴气!其他几十所学校的管理,也大都放任自流。我虽名义上分管教育,但李志鹏财大气粗,眼里只有从林,根本看不起我,我也无从插手。但我既然分管教育,膻不膻也是碗羊肉,根本无法置身事外。所以,我想请李书记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也能给全镇教育烧一把,尽快开个校长会。”
李成梁想到教师告状、停课等事,也感到很有必要,便当机立断地说:“引产事件当头,教育工作会议要尽早开!这样吧,你通知李志鹏,明天上午八点半,在教办室召开中小学校长会议,以整顿工作作风为主题,让他做好准备工作。另外,你让康富宝尽快联系我。”
欲知李成梁如何召开教育会议,请看第十四章《师生重逢》。